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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令人老

2018-02-28钱红莉

天涯 2017年4期
关键词:陶潜李商隐王维

似乎每一年,都希望自己把古诗重新捋一遍。簇新鲜妍的源头之水,雪山一样纯净无尘——自《诗经》到《古诗十九首》,然后三曹、陶潜,再到浩阔的唐诗,重点挑了李杜、王维、李商隐来读。

一天读一些,慢慢累积,蔚然可观。活到这样的年岁,基本上是用生命经验在读诗了,终究也算是浅薄地懂得,并一点点地体恤起来。生命在源源不绝地成长,纵然诗还是那样子的诗,于每一个年龄段上,却也常读常新。

每当望见漫天星斗,深感个体生命的渺小;每当读《古诗十九首》,深感生命遍布悲哀而难以自抑。

庄子说,人如微尘。这个老人家真是先知,早早洞悉了宇宙的浩淼无穷以及人在宇宙中所处的弱小位置。老子更加睿智,说出来这样残酷而悲哀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然而,几千年来,无论是治国,还是处事为人,中国人一直崇尚的则是孔儒哲学,积极入世,凡眼界里的,尽是功名利禄,渐渐养成自私贪婪的习惯,境界小之又小。几千年来,浸淫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成功学大行其道,价值观基本上围绕着“权位”开展,少有活得如此现实的族群。像老庄一样出尘的,也有,差不多以“士”为代表的一群,比如陶潜、晚年的王维、入长安又出长安的李白们……

《古诗十九首》里,多是悲哀之诗,这也是我喜欢它的理由之一。那一组组佚名之诗,把个体生命看得透彻: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前者说出了个体生命无以寄身的荒凉孤独,后者表现了爱的无妄以及时间的流逝。一样短短十个字,便把生命的真相和盘托出,读来荒寒萧瑟,悲不自抑。

我一直偏爱《古诗十九首》,几乎每年都要读上几遍。随着年龄的递增,一次比一次感触深些。人类于精神上的孤独无依感全在《古诗十九首》里。这里有因战乱夫妻难以团聚的离乱之苦,也有知音难求的孤单无告,还有爱而不能的虚妄困苦……

看这首《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以物起兴以后,到了这样的四句:“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读来沉郁、伤痛,仿佛哀鸿遍野。有时,悲哀之诗,反而对人起到抚慰的作用,读来,并非令人沉沦颓靡,而是分外有力道,就是这种力,在牵引着你,是呼应的与被呼应的,终于能够相互应答得圆满。于精神层面上,这样的诗,仿佛一只轻轻递过来的手,拉你一把,将你紧抱于怀,是无以名状的懂得与体恤,这一刻,曾经的所有困苦难言,终于都有人接纳过去。两汉时期的作品,传了几千年,某一夜,忽然传到我的手上,一句句读过,依然温热扑面,这就是精神的传承,隔着无边的岁月默默传递。有时,忽然不快乐了,不如意了,辗转迷离之际,想着去翻翻《古诗十九首》——实则,哪里需要去翻呢?早已了然于心。默诵几首,便也舒脱了,说到底,无非困苦于“小我”的难以成全吧——何不自我成全呢?文学,就是用来给人自我成全的吧。

顺着《古诗十九首》往前回溯,便是《诗经》了。一切的诗歌,都脱不了以情生文状物言志的范畴,这里饱含着先民诸多的感情,两性间的离悲之情,兄弟姊妹之谊,家国离乱之哀……尤其描述的爱情令人动容: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么美好的情怀只能发生在《诗经》时代,以平凡的花草植物起兴,自然地过渡到人类的情感世界,纵然不能绕开生死,虽也明白人生不过如一瞬,我们不过是远行的客人,在无以为家的孤单里,再来打量两性间的爱情,便凸显出尊贵了。然而,于精神上,偏要追求生死永恒,静心细思之,也是悲哀的。就这几句诗,年少时读来,纵然深觉天心月圆,也只有等到上了年纪以后,历经得多了,才会体会出一种深切的悲哀。

年龄的递增,是专门用来给人去体悟的,一部诗三百永远地立在那里,含蓄之美滋育一代代人,而世间呢,一如“大江茫茫去不还”,流走了就是永远不能再见,淘尽了多少离哀悲喜。

读诗分外令人苍老。

是我痴钝吧,对于三曹的四言诗,还是近年才读出他们的好来。如此的建安风骨,仿佛没有了皮相,甚至剔除了腴肉,剩下的全是累累骨头,足够撑得起整个魏晋的江山。

三曹的四言诗脱胎于《诗经》,但较《诗经》又近了一层,无论以景状物,借景抒情,物景起兴,抑或是情绪的铺排,节奏的把握,均分寸得当,读来血脉沛张,如闻林下清泉之音。

早年,一直偏爱作为弱者形象出现的曹植——谁的青春年少,不迷恋于《洛神赋》所铺排的靡丽无端、忧伤漫漶?

只是,到了近年,情志急转而下,渐渐转向了少有逸才的曹丕这一边,越来越爱他那些充满浓烈“小我”情绪的四言诗,看他的《善哉行》: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

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猿猴相追。

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随波转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

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多好的诗——以高山有悬崖,树木有枝条这些亘古不变的自然存在,来比托人的忧伤不乐自古皆然。那么,既然明白人生如寄,不过是短短一瞬,那么,何必还要沉溺于那么多的忧愁中呢?即便现在的你不快乐,岁月对你也是不予理睬的呀,它还是一样的流淌啊。不如珍视当下,“策我良马,被我輕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铺陈得多漂亮啊,有冷泉之声,更有青霜之气。这样的情志,与《古诗十九首》同样有着深深地呼应:endprint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同样写困苦之后的解脱,两相比较,还是曹丕的高端超脱。既然明了,生命个体无论快乐与否,蛮荒岁月照样流淌,倒不如振作起来,“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这种斗转文风,让人的眼界瞬间开阔,一下便扶摇直上了,有了“我欲乘风归去”的轻逸。

读三曹的四言诗,犹如慢跑,轻捻慢转中始终被一种内在的秩序与节奏所控制,渐渐地跑到后来,整个僵硬的身体被舒缓地打开,如抽丝裂帛般,一股沛然之气徐徐上升,既迷离,又痛快,轻盈至足可追云的地步。

三曹之后,自然到了陶潜门下。说实话,他那一组田园诗过于白描了,在我这样的年岁,到底没有彻底丢弃纷繁绮丽,面对如此浑然之诗,竟还是有一点点的隔。木心也是到了六十岁的年纪,才开始欣赏起陶潜的朴素。

相比较他的五言,我格外偏爱他的四言。这样的诗适合秋天读,处暑以后,秋风凉起来,秋意一日浓似一日,人的一颗心,忽地一声沉寂下来,把他的四言诗放在枕畔,梦里隐约有惊涛,略略犹如窗外的虫鸣,高一声,低一声,格外意远深阔。《陶渊明集》开篇即是《停云》:

霭霭停云,漾漾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舂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漾漾。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寔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很多人把这首诗阐释为思念远方友朋而作,我觉得并非如此,陶潜在这首诗里流露出的,不过是一种无寄之寄,在句子与句子间流动的,是一种空的东西,也可以说是知音难求的孤寂无言,但,更多的则是生命独自的空茫……人生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黑洞,我们能做的,不過是持烛前行。

每当读至“岂无他人,念子寔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时,犹如聆听贝多芬的大提琴奏鸣曲系列,总是被一种孤漫无言的宁静所围困,禁不住有泪湿的痛觉。陶潜的后半生,游离于主流价值观之外,他的生命意象一直是虚空旁落的。精神世界里的他,作为一个体量庞大的星系,永远有着自己的光源,自给自足,无须旁人照亮,寂寞肯定是有的——生命的本质便是孤独。

陶潜一定是庄子的粉丝吧,也是庄子哲学的践行者,终被“无为观”所感染,彻底走向精神的虚无,辞官后与田园相处,处到后来,终于迎来了眼界的开阔,有了“见南山”的际遇,这就是禅道所谓的“天心月圆”,在精神上主动摆脱俗世规则的羁绊,从此有了内在的秩序,渐渐获得了生命的自由。

相比较陶潜,李白的才气一直呈现喷薄的状态,他只能跟日月山川相处,比如“长风万里送秋雁”这样的句子,只能由他写出来。才高,下笔便阔气,眼界里应有尽有。杜甫在诗里一直是沉郁悲辛的形象,同样描写秋景,只能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悲气重,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生命中的许多酸辛苦楚。杜甫更是底层百姓的代言人,他的“三吏”“三别”可当《史记》看。正因为杜甫的老笔纷披,所以,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可闻那个时代的秋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直到元曲,当我读到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最后那几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时,从唐到元,终于有了一个时代的呼应,人类的文明无论到了哪一个阶段,都不可以轻视了文人手上那一支薄笔,那一支永远肯说出历史真相的笔,虽然微弱,却也如黄钟大吕。众人都说,杜甫最好的诗是《秋兴八首》,我也这么认为,技艺熟极而流,尤其那几句倒装,实在漂亮,这都是后工的结果。

读完李杜,该是王维了。我无比热爱晚年的王维,直觉以为,是可以与他做成朋友的,一起穿行于松涛明月下,谈谈魏晋文学,谈谈诗歌绘画,谈谈四季的风声,岁月四时的不同……晚年的王维一直与自然相处融洽,他在“辋川”系列里彻底消失了“本我”,化作烟云与山川草木同在。李白是飘忽的,王维落到了实处,原本动乱迷狂的灵魂有了暂寄之所,便也从此安定。王李二人同样孤独(谁不孤独呢),李白是撕裂的孤独,王维的孤独静水流深,呈现出定居溪畔的安稳沉寂——有一种生命的沉寂,比喧嚣还要有力,更加恒久坚定。所以,读王维的诗,人变得无比安静,犹如大病初愈过后的安宁,有一点点生命弱气在盘旋。

说前说后,都没有说出我的心中所有。实则,把卷帙浩繁的全唐诗读下来,无论谁,都比不过我最喜爱的晚唐的李商隐。任何时段读他的诗,都有新收获。这个人家境贫寒,九岁便死了父亲,他一生都不得志,做着秘书一般的杂活,所以他要哀怜自己“走马兰台类转蓬”,如此才高之人,命运偏要与他作对,安于一隅做了小秘书一样庸俗粗陋的工作,简直是把他的才华辱了一次又一次。

我读李商隐的诗,就是一种与自己相处的过程。

人最难的,就是与自己相处的过程。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繁华绮丽是别人的,我一个人永远是雨中独归的。这种清醒的生命态度相当好,至少不会患得患失。他的每一首诗,几乎都肯把“小我”诚挚地放进去,从“小我”出发,有迷离,更有辗转,极力展示生命的两难——“相见时难别亦难”“君问归期未有期”。人生一场,常常,我们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总是被命运所牵引,命运把我们推到哪里,我们只好走到哪里——你我何时相见,谁又预料得到?你何时再来,又怎能有笃定的归期?这就是生命的两难。

李商隐自“小我”突然不快乐出发的诗句,特别动人——“向晚意不适,驱车游乐原”。不适,即突然不快乐了。人只有在不快乐的时候,才有幻灭之感。木心说,“文学就是打捞虚无的过程”。是的,当我们意识到生命的虚无,才有了纷呈的感念、感叹、哀伤。现在再来看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就无比动人了,诗人的每一寸感官触觉皆敏感纤细,擅长将生命中许多美好而珍贵的感情用极绚烂的意象呈现出来,这也是李商隐用典用得最豪华绮丽的一个特例,我们普通人呢,等到生命中的某一刻“意不适”时,作何事,抒何情?无非读读书,抑或出门跑步去,跑着跑着,心境渐趋开阔。endprint

古诗真是滋养人,有时,当忽然心灰意冷,自会想起杜甫那一句——“怅惘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觉得,那根本就是千年前的自己情绪的写照,又或者是杜甫专为你而作,极度知己地把此刻萧瑟的你深深抚慰了一阵子。

有时候,当执着于某一件事情里,或者困于家常的流俗平庸而深感痛苦而无以自拔,但几只要想想李商隐的那几句诗,便也把自己安顿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人生就是一种“我执”的过程,“我执”,何尝不是另一种自我成全?多年前,黃碧云言:“哪里有什么才华,不过是一种挚爱。”

没有哪一位诗人写离别写得过李商隐的,看他的《板桥晓别》: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离别本是凄清苦楚的,他用了《列仙传·拾遗记》里的一个典故,使得整首诗在意境上如此的妖娆纷呈,情致顿生。

许多诗人用典用到后来,犯了堆砌的毛病,破了一气呵成的节奏与音韵,使得整首诗呆滞僵气,唯有李商隐的用典别具一格,风韵迷人,给人繁花弥天之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碧城三首其一》;“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独一无二的李商隐,无人可匹。

那么,对于生命里至死实现不了的渴念,我们又该怎样安顿呢?还是李商隐的诗最恰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两句诗分别说出了过去时态和将来时态,人活在时空当中,依靠当下、过去和将来连接,有了眼前的珍惜不舍,有了对于往事的缅怀,有了对于未来的寄托。“何当”两字,用得真好。

李商隐诗中出现许多过去时态:“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常对水晶盘”。这样的颓靡华丽,可惜都是过去式了,那种美不可得的追怀辗转,实在令人为之心折。

李商隐的一生,仿佛试图通过诗句,力求找到跟自己相处的幽径。人跟自己相处太难了——可他偏偏又把这样的两难境地用诗表达得那么精确恰当,让人读来迷离沉醉。

于意象以及用典方面,无人匹敌。他一人足可担得起整个唐朝的繁丽,可细思诗句背后,却又是如此清冷寂寥,他仿佛是一个总在黄昏时刻出现的形象,慢慢地向着夕阳走去,渐渐迎来漫天的星辰和无边黑夜的人。他一生似乎不曾看见过朝霞,是无边的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一个人。

李商隐的深情热烈,是一团团栎炭,被无数的诗句点燃,发出幽深的光芒,那一份诚挚动人,怎不令我爱惜呢?

如果在晚唐,我注定是一名女文青,恰好也是一个不曾被平庸的生活所困顿的人,情非得已,只能步鱼玄机后尘去当女道士,说不定会有一个在杯酒传诗的宴会上邂逅李商隐的机会,到底被他光芒绮丽的才华深深打动……那真是一场悲欣交集的往事。

我所向往的——不过是跟王维做一场朋友,跟李商隐谈一次恋爱。

钱红莉,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一人食一粟米》《一辈子历历在》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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