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狄尔泰的意义概念*

2018-02-28

社会科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时间性范畴关联

高 桦

当人们追溯现代释义学(Hermeneutik)和生命哲学(Lebensphilosophie)的哲学史源头时,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 1833-1911)的哲学思想就经常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狄尔泰的哲学之所以能够同时充当释义学与生命哲学两大思想流派的理论源头,或者更准确地说,狄尔泰的哲学之所以能够将两大思想流派会通融合,从而开辟出一门崭新的“生命释义学”(Hermeneutik des Lebens)*Otto Friedrich Bollnow, Dilthey: Eine Einführung in seine Philosophie, Leipzig: B. G. Teubner, 1936, S. 23.,很大程度上应当归因于他对意义概念的重新思考。在狄尔泰那里,意义决不再是某种囿于文本理解畛域内的纯理论化行为的结果,而是生命具体实施、展开的根本性环节。

一、术语学与哲学史的考察

纯粹从术语学的角度上看,一组近似的范畴需要得到预先的说明。在狄尔泰本人的著作中,除了意义范畴(Bedeutung)之外,狄尔泰还用过意蕴(Bedeutsamkeit)和含义(Sinn)这两个表达,而这三者之间具有一定的联系与区别。

到了晚期著作,尤其是在《继续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之计划》(Plan der Fortsetzung zum Aufbau der geschichtlichen Welt in den Geisteswissenschaften)中,狄尔泰多次将意义与含义二者结合起来使用。“意蕴是从生命本身之中取出来的。如果人们把这种关联整体如它出自于各部分的意义那样称作一个生命整体之含义的话,那么诗人的作品借助于对意义关联整体的自由创造而说出了生命的含义”*GS, VII, S. 240.。“于是,这里存在着一种各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各个部分从整体那里获得意义,整体则从各部分那里获得含义”*GS, VII, S. 265.。“我们经验到一种生命与历史的关联整体,在这当中,任何部分都具有一个意义。生命与历史具有一种正如一个单词的各个字母那样的含义。在生命和历史中存在着像小品词或连词那样句法上的因素,它们则具有一种意义”*GS, VII, S. 291.。比较狄尔泰共同论及意义与含义这两个概念的内容,我们可以得出:第一,纯粹从使用场合上讲,在狄尔泰那里,含义基本上应随同意义一同得到论说,或者应在与意义进行关联的语境中获得理解。第二,根据狄尔泰的用法,在意义与含义同时出现的语境中,意义指的是在一个生命关联整体中部分对整体的关系,即从部分方面言说这个关联整体而得到结果;而含义指的则是在生命关联整体中整体对部分的关系,即从整体方面言说这个关联整体而得到的结果。意义与含义这两个概念并不是上下位的关系,两者只是对于同一种关系的不同角度的论说。第三,到了《继续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之计划》时期,狄尔泰当作生命的范畴展开讨论的只剩下体验、意义与价值*GS, VII, SS. 228-245.,不再将含义概念单独开列。综合这三点我们可以说,在狄尔泰生命释义学中,由于狄尔泰认为意义与含义都表征了生命关联整体中的具体关系,且更为强调的是各部分对整体的关系,所以他在一般的语境下习惯用意义来进行论述。本研究在谈到意义概念或者意义关联整体时,一般都同时包括了意义与含义这两个方面。

因此,在意义、意蕴、含义这三个概念中,“意义是这个全面的范畴,在它之下生命变得可以把握”,“意义这个范畴标明生命各部分对整体的关系,这个关系被建立在生命之本质中”*GS, VII, S. 233.。

也就是说,在《逻辑研究》等稍早时期的作品中,胡塞尔基本上把体验之意义看作是一种理想的事物(ein Ideales),意义作为一种理想的事物在各个体验中成为现实。归根到底,意义作为同一者能够无数次地得到意谓而保持不变。

不过,狄尔泰从胡塞尔意义概念这里继承的东西也并非乏善可陈。胡塞尔明确指出了表达的意义不在于表达自身,表达的根据在于意义,是意义使表达成为可能。这个思想后来体现在了狄尔泰对于体验-表达之间关系的论述上。

二、 生命关涉与意义世界

显而易见,狄尔泰对生命关涉的分析试图突出的是一幅与胡塞尔不同的图景。狄尔泰所强调的并不是胡塞尔意义上的体验之对象性指向的意向性,而是个别体验对于整体生命经过的关系持存(In-Beziehung-Stehen)*Dr. Carl Theodor Glock, Wilhelm Diltheys Grundlegung einer wissenschaftlichen Lebensphilosophie, Berlin: Junker und Dünnhaupt Verlag, 1939, S. 58.。胡塞尔的逻辑的意义概念恰恰是从这种源始性的生命意义之概念中推导出来的。正如狄尔泰的体验概念不是由知觉的表象自我建构,而是从一个作为感受、意愿、思想的存在的整体的人出发那样,狄尔泰的意义概念也不是一种纯粹逻辑-知性层面上的对现实的分割。在这个语境下,如果我们再回过头看狄尔泰的体验概念,就会更加切实地认识到:“体验是一个统一体,通过共同的意义,它的各个部分被联结了起来”*GS, VII, S.234.。体验不是一团混沌,不是纯粹的心理学活动,而是自身就由意义渗透着的。“在其具体的现实中,体验之关联整体存在于意义之范畴中。意义是这样一个统一体,它在回忆中集中了被体验者或再被体验者之经过,准确地说,体验之意义并不存在于那个位于体验另一边的统一点内,而是说,意识作为各体验的关联整体被建构性地包含在体验之中”*GS, VII, S.237.。

生命在自身中形成关联整体和意义统一体。所有组成生命整体性的东西都是有意义的。因此意义对于生命而言是内在固有的,它存在于作为一种全体关联整体的生命之本性中。由此我们可以说,狄尔泰的意义概念指出了源始的生命意义必须作为其他任何逻辑-述谓意义的前提。对于狄尔泰来说,理解一个单词或者一句话的意义根本上不是意义所出现的最简单的案例,因为语词、符号、表情、手势等表达的意义首先是在生命关涉或者说意义关联整体中获得理解之可能性的。狄尔泰之所以把意义范畴定义为生命各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完全不是基于一个个孤立的原子意义累积成意义关联整体的设想,而是说,个别体验的意义中先天地渗透着整个意义世界。借用海德格尔所举的例子,当我们说“这把锤子太重了”时,如果我们把这句话看作是述谓命题的话,只是抓住了阐释的派生模式*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2006, S.153.。锤子与钉子、技工、劳动等概念共同构成了意义关联整体。一方面,我只有在这个意义关联整体中才能理解锤子的意义,但“我并不把一种意义抛到赤裸裸的现成事物上,并不是给它贴上一种价值”*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2006,S.150.;另一方面,锤子的轻重实际上是在我的生命关涉中发生的。我之所以说它太重了,是因为它与我之间不是一种外在的物理关系,是因为它本来就存在于我的意义关联整体之中,“它给我施加了一种压力,削弱了我的力量”。虽然狄尔泰没有像海德格尔那样从存在论层面上主题化地处理意义范畴,但他实际上已经说出了某些关键性的思想。“意义是一种观念的关联整体,它在各部分之间被自由地搜寻到,而不取决于空间、时间、因果性中的实在的关联整体。这个观念的关联整体联结着那些完全不需要在时间上、空间上、因果上得到互相联结的部分。在这个意义上,一个纪念品、一笔财产属于一个生命关联整体,这个生命关联整体与那个由之做成对象的原料,或者与那个生产它的机器无关。路德生命中的各个时刻广泛分散地存在着。同样因为各个时刻对这生命充满意义,它们就处于这个关系之中”*Dilthey-Nachlaβ des Zentralen Akademie-Archivs der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der Berlin, C 62, S.149. 转引自Frithjof Rodi, Erkenntnis des Erkennens. Zur Hermeneutik des 19. und 20. Jahrhunderts,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90, S. 64.。意义表明了生命存在于世界之中这个事实。

在此,有人可能会将狄尔泰关于意义世界的描述与胡塞尔晚年关于生活世界(Lebenswelt)的设想进行对比。因此我们还需对此多说几句。

而狄尔泰的意义世界恰恰不是为了其自身之外的目的而得到描述的。狄尔泰的意义范畴表明,存在者由于意义而首先成为精神科学的主题,意义不是通过不同的推断方式附加地贴在感性给予者之上的,而是说,正是这种不可化归为基本感性质素的东西乃是一切经验中首要的东西。当我们说我们在世界中被给予的首先是“客体”,然后通过一种“移情”(Einfühlung)作用在客体身上认识到某些客体也是意义的携带者时,我们就没有正确描述这个意义世界的特征。“在一切经验中最根本的东西,是我们在自己的处境中发现自己业已存在于存在者整体之中的方式,以及在我们的处境中理解自己的方式”*Ludwig Landgrebe,“Vom geisteswissenschaftlichen Verstehen”, in: 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sche Forschung 6(1951/1952), S. 10.。所有在此被给予我们的东西,首先且源始地在其对于我们的意义中得到理解,随后才通过抽象成为单纯的客体。狄尔泰根本不去考虑一个抽象的先验自我建构意义的活动。狄尔泰眼中的世界不是什么物质或者观念等抽象物的总和,而是一个意义关联整体的有机构成。世界是一个意义世界,是“使生命被意识到(Bewuβtmachen des Lebens)”*GS, VIII, S.17.,而“我们用以把握世界的最重要的概念,就是生命范畴”*GS, XIX, S.347.,就是意义。

目前通过对狄尔泰意义范畴的研究,我们可以从更本源的层面上看到,生命释义学观念的核心正是在狄尔泰那里成为生命整体、世界整体之根本要素的意义。狄尔泰生命释义学视野中的意义范畴越出了逻辑意义、述谓意义的狭隘范围,开始成为一个具有存在论指涉的概念:“我想确定的是,意义与进行领会的主体之总体性的相互关联,我对意义这个表达进行了普遍化,它与主体所了解的任何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都是同一的。所以思想过程之对象,毋宁说对象性思想或目的论之中各部分的关系也在这个表达下得到把握……于是意义所说的就是对一个整体的从属性,并且在这个整体中,生命之谜——一个有机或心灵的整体如何能够具有实在——遭到了排除”*GS, VII, S.230.。也就是说,因为意义这个生命范畴表达了生命之源始现象,表达了生命可体验到的连续性和关联性,所以它成为了一个全面的范畴。狄尔泰通过引入意义这个生命范畴作为表述生命关联整体的结构性命题,从而获得了生命释义学与精神科学的最重要的因素。

三、意义与时间性问题

我们已经看到,狄尔泰的意义范畴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关系,是一种在生命内各部分与整体所具有的关系。意义范畴出现在生命中,各个生命时刻依据意义而互相关涉。但是,进一步考察狄尔泰对意义范畴的规定,我们会发现,单单看到意义的静态结构显然是不够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使意义作为生命范畴去规定体验关联整体的根源在于时间性。从某个方面来说,时间性能够用来规定体验:“因为那在时间之流中构成一个体验单元的东西在生命经过中具有一个统一性的意义,所以它就是最小的单元,我们能够把这个最小的单元称作体验”*GS, VII, S.73.。

不过,狄尔泰那里的时间以及时间性的含义是什么呢?狄尔泰本人曾写道:“生命这种经过:它在一种结构关联整体中与一个整体联系在一起,它在时间中开始且在时间中结束……在时间和空间上,这种生命被各种相互作用定位于出现在我们经验中的事件之共同总体的关联整体中。”*GS, VII, S.313.狄尔泰的时间就是一种自然时间的前后相继吗?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代表作《魔山》中的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上山去看望他的表哥约阿西姆·齐姆森。有意思的是,他们哥俩一见面讨论的就是时间问题。其中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了这样一段话:“(时间)是一种运动,一种空间运动,可不是吗?且慢!这无异是说,咱们是用空间来计算时间的。可是这却跟咱们用时间来计算空间一样,只有没有科学大脑的人才干这个。”正如这段话所显示的,20世纪欧洲文学与哲学的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就是古老的时间问题。它们对先前传统时间观的批判的一个重要的角度就是指责它用空间来计算时间,或者说把时间问题化归到空间运动问题。这背后的隐含意味是说传统时间观是一种机械的时间观,它割裂了时间的连续性,企图由一个个分离的现在点来串联成一个虚假的连续体。

不过传统的时间观并非如此。我们简单以亚里士多德和奥古斯丁为例。亚里士多德对于时间本性的看法和对于时间的定义都是牢牢抓住时间作为一个连续体以及时间与现在的关系这些关键点的。虽然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是由前后两个现在点所定限的东西,但归根结底他认为这种由标记出来的两个现在点而划分出一段时间的做法现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在本身在时间中流变,我们不可能静止地抓住一个现在点。亚里士多德对于时间的定义实际上拒绝了机械时间观,因为机械时间观认为时间是均质的,时间是可以客观测量的;而亚里士多德却认为这种测量就是试图对时间连续性的一种破坏,因而是不可能的。奥古斯丁《忏悔录》第十一卷进一步要求一种对当下与过去关联的清楚意识。奥古斯丁时间理论的实质内容要求在精神活动中对过去事物和将来事物进行现实化。因此,奥古斯丁似乎同化了时间的维度——在神的永恒持续活动中,也在精神为时间给出的根据中,奥古斯丁把时间维度描述成过去事物、当下事物和将来事物的当下占有。

众所周知,柏格森将内在时间与外部时间进行了对比。对他来说,时间作为体验时间(Erlebniszeit)而发生,这恰恰与均质的物理时间有别。柏格森看到,一种数学化的自然观和技术的文明把外在的时间延续当作我们内在时间经验的尺度。柏格森实际上“批判了我们内在世界的空间化以及避开了真实的内在经验的数学化”*Kurt Flasch, Was ist Zeit?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3, S.31.。值得注意的是,柏格森突出了记忆对于体验时间的独特地位:记忆确保了意识的同一性,构造了一种与现代生活之块片化趋势(Zerstückelungstendenz)相对立的整体性*Kurt Flasch, Was ist Zeit?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3, S.32.。狄尔泰后来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将这个见解表述了一遍。

虽然狄尔泰生前未必读过柏格森的著作,但两人在时间问题上有不少契合之处。总的说来,狄尔泰坚持空间性与时间性的区分。空间性是由一个“无空间的”心灵建构起来的,这个心灵在内部重复着外部的东西。我们可能在外部感觉到的时间性同时即是“我们自身生命活动性的形成”。这种生命活动性作为质性上“充实的时间”与数量化的时间不同,前者不能回溯到后者*GS, XIX, S.211.。

对于专注于生命之整体性的狄尔泰而言,时间本身绝对不是一种无差别的连续体。“时间不只是一条似乎由各等价的部分组成的线,而是一个各关系——相继、同时性、持续——的体系。如果我们忽略那些充实时间的东西来思考时间,那么时间的各部分就是互相等价的”*GS, VII, S.72.。自然科学的时间是一种抽象的时间,因为它仅仅将时间看作是一个外在的形式,这个形式与时间中发生的各种事件仅仅是可分离的、疏远的关系。人们完全可以脱离具体生命经验来思考自然科学的时间,因此它的各个部分是等价的、均质的。与这种各部分等价状况相对的是一种“时间的体验”或者“具体的时间”:“而具体的时间恰恰存在于当下(Gegenwart)不停歇地向前推进。在这种向前推进中,当下的事物立马变成过去而未来的事物立马变成当下。当下是由实在带来的时刻之充实……这种实在的充实在向前推进的时间中连续存在并总是存在,组成体验之内容的东西持续变化”*GS, VII, S. 72.;“当下作为一个可经验的事物并不是那种横截面,而是在时间经过中连续向前推进的实在的充实”*GS, VI, S.315.。生命中的时间与自然科学的时间不同。生命中的时间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形式,好像生命在这种形式中发生。而是相反,时间性构成了生命之本质性的环节。狄尔泰在具体的时间中指明了内容与形式的源始的统一,而这种统一发生的境域在于当下,在于向前推进的连续的实在的充实。

表面上看,似乎与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一样,狄尔泰给予了当下(现在)以独特的地位。当下是一个庞大的、持续向前推进的实在之流,“我们生命的船只似乎漂浮在一条持续向前推进的河流上,而当下始终且处处存在;在其中我们处在这些浪潮之上,我们受苦、回忆或希望,简而言之,在当下我们生活在自己实在的完满之中。但我们持续不断地在这条河流中驶过,在这未来事物变成当下事物的相同时刻中,当下事物也已经沉入过去之中”*GS, VII, S.193.。但狄尔泰同样看到当下并不是一个点,我们并不可以此点为限区分过去与未来。当下总是一段,它总包含着回忆与希望:“时间向前推进的最小部分仍然包含了一段时间经过。当下从不存在;我们体验为当下的东西,总是包含着对曾经同样当下的事物的回忆”*GS, VII, S.194.;“当下由过去充实并自身中携带着未来”*GS, VII, S.232.。从严格意义上说,当下实际上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同时包含过去、当下和未来的一段时间。体验概念中的时间性也是如此。体验“不是当下,在当下意识中,它自身中已经包含了过去和未来,因为当下概念没有维度,所以对当下的具体的意识在自身中包含了过去与未来”*GS, VI, S.314.。体验作为实在为我存在于此的源始方式,其本身即具有一种时间性的结构。所以狄尔泰说:“在生命中包含了时间性,它是第一位的范畴规定,是所有其他规定的基础。”*GS, VII, S.192.暂时的结论可以归纳如下:“时间之体验”或“具体的时间”指出当下的独特地位,当下是包含过去与未来的统一体。狄尔泰的时间概念是生命本身的一种图型化(Schematisierung)*Kenzo Katsube, Wilhelm Diltheys Methode der Lebensphilosophie, Hiroshima: Satoru Fujiura, 1931, S.31.。

不过上述对时间维度中当下的强调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如果结合意义范畴分析,我们可能会得出另外一个不同的结论。虽然狄尔泰没有明确说明,但实际的情况却是:在狄尔泰那里,具有优先地位的不是当下,而是过去*David Carr,“Künftige Vergangenheit. Zum Vorrang der Zeitdimensionen bei Husserl, Dilthey und Heidegger”, in: Ernst Wolfgang Orth (hrsg.), Dilthey und die Philosophie der Gegenwart, Freiburg/Müchen: Verlag Karl Alber, 1985, S. 425.。要理解过去在时间维度中的优先性,我们还得回到狄尔泰对意义、价值、目的这三个生命范畴的安排上。

通过时间性,狄尔泰将意义、价值、目的三个生命范畴之间的区别看作是理解时间中生命经过的立场的不同:“通过我们在回忆中的回顾,我们就在意义这个范畴下把握了生命经过流逝部分的关联整体。当我们生活在由各种实在充实的当下,我们就在感受中经验到它们正面或负面的价值。当我们面向未来时,从这种关系方式中就产生了目的这个范畴”*GS, VII, S.201.。乍看之下,似乎狄尔泰认为意义、价值、目的这三个范畴的地位是同等的,无所谓哪个范畴更具有优先性。不过狄尔泰马上就写道:“于是在价值的观点下,生命显现为各种无限多的正面或负面的存在价值(Daseinswerten)。生命就像是一团和声与不和谐音的混沌”;“目的或善的范畴在指向未来的观点下领会生命,它预设了价值的范畴。从它出发也不能产生生命之关联整体。因为各目的互相之间的关系只是关于可能性、选择、附属的关系。只有意义范畴克服了生命各部分的单纯并列、单纯附属”*GS, VII, S.202.。狄尔泰认为,各价值相互之间只是并列着,并没有建立一种关联整体,价值范畴从自身出发没有能力使各价值相互关涉。目的实际上就是价值,只不过是一种投向未来的价值。目的仍然沿袭了价值的特征,未能建立起各目的之间的关联整体。只有意义范畴克服了价值范畴和目的范畴的缺点,能够构成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也就是说,相对其他两个范畴,意义范畴的优先地位在于它能够使价值和目的两个范畴成为一个有秩序的整体。由于意义范畴与回忆相关,意义是回忆的范畴,所以过去在时间维度中的优先地位就在此显露了出来。狄尔泰在这里之所以突出意义范畴和过去的优先地位,是为了强调回溯性历史理解的优先性。黑格尔的名言“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才起飞”在狄尔泰这里得到了回应。我们至多理解自己的过去,因为当下和未来仍未决定。“人们似乎必须等到生命经过的终点,在死去的时刻才能够俯瞰这个整体,各部分的关系或可由这个整体出发得到确定”*GS, VII, S.233.。

由意义范畴之优先地位的出发,狄尔泰肯定了过去之优先地位;而由具体的时间之连续性,狄尔泰肯定了意义范畴建构生命关联整体的作用:“我们把握过去某个时刻的意义。它是有意义的,只要一种对未来的责任在其中通过行为或一个外在的结果得到实施。或者只要未来生活方式的计划得到把握。或者只要这样一个计划引向了实现……在所有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中,个别的时刻通过它与整体的相互关联,通过过去与未来的关系得到关于个别存在及人类的意义”*GS, VII, S.233.。因此,如果我们把意义仅仅看作是静态的部分对整体的关系,则仍未真正理解这个生命范畴。由狄尔泰的时间性问题可以看到,个别体验的意义或者个别事件的意义总是连带地指向过去与未来,这种指向是由生命之本性决定的。回忆、希望都是意义之时间性的表现。时间性不是一种心灵主观的能力或者人为的操作,而是生命不可回避的事实。意义是时间性的必要条件,意义关联整体不是外部附加到体验之上或者从个别体验出发建构起来的,体验本身恰恰被包含在意义关联整体中。

结 语

猜你喜欢

时间性范畴关联
批评话语分析的论辩范畴研究
不惧于新,不困于形——一道函数“关联”题的剖析与拓展
“一带一路”递进,关联民生更紧
回路范畴的扩张及其应用
语文阅读教育中的三对重要范畴辨正
智珠二则
奇趣搭配
智趣
舞蹈艺术发展进程中的审美鉴赏能力
时间性:桃花源之审美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