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选民”VS“特朗普选民”:关键性选举与美国政党选民联盟重组
2018-02-27强舸
强 舸
(中共中央党校 党建部,北京 100091)
选举是研究美国政治的重要窗口。选举结果既是美国社会结构、意识形态、政党选民关系和公民投票行为变化的反映,又反过来影响美国政治的进程。美国政党体制以两党对主要议题的政策立场、两党选民及其社会构成为区分。以政党体制变更为标准,美国学者将总统选举分为一般性选举和关键性选举两类,一般性选举维系现有政党体制,关键性选举打破并重塑政党体制。①William N.Chambers & Walter D. Burham, ed., The American Party System: Stages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5) 277.关键性选举又称关键性选举重组(critical electoral realignment)或政党选民重组选举(realigning election),指的是“在一系列选举中出现了新的政党选民联盟和投票模式,从根本上改变了国家政治和公共政策的进程”,②Theda Skocpol & John L.Campbell ed., American Society and Politics: Institutional, Historical, and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New York: McGraw-Hill, 1995) 135.体现着美国政党政治和选举政治的长期变化。美国政党政治历经200余年,关键性选举仅出现6次。与此相应,美国经历了6次政党体制更替。③Louis Moinet & Joseph Cooper, ed., Political Parties: Development and Decoy (Beverly Hills, CA: Sage Publications, 1978).
作为“美国最有影响的政治学理论之一”,④William G.Mayer, “Changes in Elections and the Party System: 1992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Bryan D.Jones (ed.), The New American Politics (Boulder Colorado: West View Press, 1995) 20.关键性选举理论为我们理解美国选举政治与政党体制的中长期变迁脉络提供了一个系统分析框架。具体来说,关键性选举理论强调两个层面的分析:第一,结构性因素。关键性选举植根于美国经济社会条件的重大结构性变化之中,选民的政党认同和作为政治体制基础的社会及经济现实之间关系的日益紧张是关键性选举发生的首要原因。第二,政党选民互动分析。在关键性选举中,政党或候选人用新的纲领吸引新的选民、新的社会团体加入到某一政党的选民队伍中,通过政党表达他们的诉求。在政党与选民基于选举的充分互动中,新的政党选民联盟逐步形成,并给美国政治议题和公共政策带来深远改变。*Jr. V. O. Key, “A Theory of Critical Election,” Journal of Politics 17.1(1955): 3-18; Angus Campbell, Philip E.Converse, Warren E.Miller & Donald E.Stokes, The American Voter (New York: Wiley, 1960); Walter D. Burnham, Critical Elections and the Mainsprings of American Politics (New York: W. W. Norton and Company, 1970); 国内比较系统的综述性研究参见张业亮:《“关键性选举”与美国选举政治的变化》,《美国研究》2004年第3期。
总的来看,2016年美国大选具备了关键性选举的基本特征:第一,政党选民联盟重组。民主党曾经的核心支持者“锈带”蓝领转投共和党阵营,成为特朗普赢得大选和共和党夺取国会多数席位的关键力量。第二,议题巨变。虽然过去“反非法移民”和“把工作带回美国”也时有提及,但并非焦点,2016年一跃成为美国政治核心议题,并在特朗普执政后引发公共政策的根本转向。
因而,本文将在关键性选举理论框架下,以“奥巴马选民”联盟和“特朗普选民”联盟两个概念为线索,分析近年来美国经济社会结构变化、选民联盟变迁和政治议题变化的原因及其相互作用机制,回答特朗普的执政基础、美国政党政治将走向何方等重要问题。
一、 变局:“奥巴马选民”联盟浮现
1. 选民结构变化
1960年代以来,白人蓝领和少数族裔一直是民主党选民联盟的核心群体。近年来,美国人口和产业结构变化给民主党同时带来了挑战和机遇。
一方面,全球化导致制造业岗位流失,1979年7月美国制造业就业人数最高达到19531000人,而2017年1月只有12341000人,*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美国劳动统计局), “Employed Persons in Nonagricultural Industries,” https://data.bls.gov/pdq/SurveyOutputServlet, last visited on 2016.12.10.下降了36.8%。同期,美国人口则增长了近四成。这意味着,白人蓝领越来越难向民主党提供赢得选举的足够支持。
另一方面,少数族裔的增长也为民主党带来了机遇。本世纪前,白人长期占美国人口八成左右,少数族裔对选举格局影响不大。彼时,民主党和共和党都是以白人选民为基本票仓,其区别在于白人选民的阶层、区域和宗教背景。然而,由于移民不断涌入、白人生育率低迷和少数族裔生育率较高等因素,2010年美国白人比例已下降至63%,拉美裔比例迅速上升至16.3%,非洲裔比例也略有上升,达到12.6%,少数族裔在选举中日渐重要。
2. “奥巴马选民”联盟
针对选民结构变化,以2008年奥巴马参选为契机,民主党调整了选举策略和纲领主张,重新整合了民主党选民群体,打造了包括非洲裔、拉美裔、东西海岸白领、年轻人和众多少数群体以及白人蓝领在内的“奥巴马选民”联盟,并在八年执政期间,通过各类政策举措和意识形态进一步巩固联盟。
需要强调的是,虽然“奥巴马选民”联盟体现了不同于以往的鲜明特征,但它本质上仍然是1960年代以来民主党选民联盟的延续,而非政党选民重组的产物。因为并没有新的重要选民群体加入其中,2008年还不是关键性选举。
(1) 非洲裔和拉美裔
增强对人口快速增长的非洲裔和拉美裔诉求的回应性是“奥巴马选民”策略的首要内容,福利、最低工资和族裔身份是民主党用以吸引非洲裔和拉美裔选民的主要手段。
第一,2008年以来,“提升最低工资”一直是民主党的主要经济主张。此前,联邦最低工资是克林顿时期确立的5.25美元/小时,十几年未有增长。在2008年和2012年大选中,奥巴马先后提出联邦最低工资提至7.25美元/小时和9.5美元/小时的竞选主张,*“Obama position on the Minimum Wage,” http://2012.presidential-candidates.org/Obama/Minimum-Wage.php, last visited on 2016.12.1.并兑现了前一个承诺。在2016年大选中,希拉里进一步提出了联邦最低工资提至12.5~15美元/小时的主张。*初选时,希拉里主张12.5美元,桑德斯主张15美元。初选后,为了争取桑德斯支持者,希拉里的主张修正为15美元。需要注意的是,“提升最低工资”对白人蓝领意义不大。2015年美国制造业工人平均年薪是49550美元,平均时薪是18.61美元,*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美国劳动统计局), “May 2016 National Industry-Specific Occupational Employment and Wage Estimates,” https://www.bls.gov/oes/current/naics2_31-33.htm, last visited on 2016.12.10.明显高于15美元。这一主张主要影响的是以拉美裔和非洲裔为主要就业人群的低端服务业,目前美国低端服务业主流薪资水平一直接近联邦或州最低工资标准。希拉里的承诺意味着给从事低端服务业的拉美裔和非洲裔加薪60%乃至更多。
第二,福利。美国人口普查局数据显示,2015年24.1%的非洲裔和21.4%的拉美裔处于低收入阶层,远低于美国平均水平。*Census Bureau(美国人口普查局), “People in Poverty by Selected Characteristics: 2014 and 2015,” http://www.census.gov/data/tables/2016/demo/income-poverty/p60-256.html,last visited on 2016.12.11.因而,他们更需要国家提供的医疗、教育、救济等福利保障。民主党积极回应他们的诉求,“奥巴马医保”是其中典型代表。“奥巴马医保”实施前,22.4%的非洲裔和41.8%的拉美裔没有任何医疗保险,实施后,以上数据分别下降了11.5%和10.3%。*“More Whites Gain Obamacare Coverage Than Blacks And Latinos Combined,” http://talkingpointsmemo.com/dc/obamacare-white-black-hispanic-numbers, last visited on 2016.11.23.教育方面,近年来民主党在加利福尼亚、纽约等州一直试图通过以提升非洲裔和拉美裔的大学录取比例为内容的平权法案。*“FCDCC approves resolution supporting the FAIR Education Act,”http://fresnocountydemocrats.org/?p=1881, last visited on 2016.10.13.
第三,族裔身份。奥巴马的黑人身份也增强了民主党对非洲裔以及其他少数族裔的吸引力。执政期间,奥巴马利用各种机会继续强化自己少数族裔代言人的身份。例如,近年来频繁发生警察过度执法导致黑人民众死亡的恶性事件。针对不同族裔的差异化执法一直是美国司法体制的痼疾,但是,面对这类情况,总统最应该做也最有助于改变现状的是改革司法体制和执法机制,在政府框架内破解问题。然而,奥巴马最常做的却是以政治活动家身份发表演讲,鼓励街头运动。奥巴马执政八年,美国种族冲突不仅未如人们期望的下降,反而大幅增加。这在很大程度是因为民主党更多是从政党选举利益而非国家治理绩效出发来处理问题。
第四,大量拉美裔美国人是第一代新移民(非法移民),他们大多受益于民主党较为宽松的移民政策和福利政策。在获得选举权后,从现实利益和感恩心理出发,他们都会给民主党投票。反过来,民主党继续主张宽松的非法移民政策,以扩大未来的选民基础。
(2) 东西海岸白领和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人
全球化造成的制造业外流损害了白人蓝领利益。与之不同,东西海岸金融业和科技行业白领则大大受益于全球化。不过,仅仅依靠经济主张,民主党并不能确保这一群体成为自己的票仓,因为共和党一直更支持全球化。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则是另一关键因素。相比以“保守”立党的共和党,民主党的自由、多元和进步等意识形态对这一群体更有吸引力。
而对其他行业白领和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人来说,他们的现实利益近年来也损失不少,例如日益昂贵的大学学费、沉重的助学贷款,除了金融和科技行业,工作越来越难找。1990年大学本科以上学历的就业率是93.3%,而2015年只有88.9%。*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 Statistics (美国教育统计中心), “Employment to Population Ratios of Persons 16 to 64 Years Old, by Age Group and Highest Level of Educational Attainment: Selected Years, 1975 Through 2015,”https://nces.ed.gov/programs/digest/d15/tables/dt15_501.50.asp, last visited on 2017.1.11.他们中的白人也较难从民主党的福利政策中获益。但是,共和党更少关注他们的利益诉求(例如降低学费、创造就业岗位等)。民主党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则至少能满足他们的精神需要。并且,1960年代起,左翼思潮一直在美国大学占据绝对优势,教师的言传身教和同伴压力不容忽视。
(3) LGBT*男女同性恋、变性人、跨性别认同者等统称。、女权主义者、环保主义者、穆斯林*穆斯林有少数族裔和少数群体的双重特点,目前穆斯林更多的是从宗教层面提出诉求,民主党与之相呼应是其“多元”价值观,因此在当下美国政治中穆斯林的少数群体色彩要高于少数族裔色彩。等少数群体
秉承不同价值观的各类少数群体也一直是民主党选民联盟的成员,但它们在美国人口中占比较小,过去对选举并不能产生明显影响。近年来,少数群体人数有一定增长,但占选民总数比例依然不高。不过,在自由主义影响渐增、基督教氛围变淡的大背景下,少数群体及其诉求在美国政治中逐渐从“政治不正确”变成了“政治正确”。由于占据意识形态高地和凝聚力高、行动力强的组织优势,少数群体在美国政治中常常能发挥远高于其人数比例的作用。
因此,民主党越来越重视少数群体,推行了一系列激进的社会政策回应他们的诉求。例如,2015年6月,最高法院裁决同性婚姻在全国范围内合法。2016年5月,奥巴马签署“厕所令”,要求公立学校必须让学生根据自己的性别认同而非生理性别选择厕所。同时,奥巴马也有一系列亲善穆斯林的政策举措,气候变化则被他视作最大的政治遗产。希拉里则一直标榜自己是女性代言人。民主党希望,一方面,塑造“LGBT/女权主义者/环保主义者/穆斯林等就必须支持民主党”*例如,硅谷著名投资人、Facebook董事彼得·泰尔是男同性恋,但因为公开支持特朗普,他被知名同性杂志The Advocate开除了“gay籍”。大选期间,LGBT团体还通过游行、媒体等多种途径,要求Facebook将彼得·泰尔开除出董事会。的观念,将少数群体选票全部纳入囊中;另一方面,以上述行动强化自身的自由、多元属性,通过意识形态进一步巩固第(2)类选民群体的支持。
(4) 大企业和大富豪
这一群体人数很少,选票无关紧要,但他们掌控的资本、媒体和社会影响力在选举政治中十分重要。过去,民主党的“加税”主张、劳工政策与他们的利益存在结构性冲突,因而他们大多支持“减税”的共和党。然而,在全球化浪潮中,大企业和大富豪不仅将生产车间转移至海外,全球避税也渐成惯例。*例如沸沸扬扬的苹果避税案,苹果公司通过将大部分收入转至公司所得税仅2%左右的爱尔兰,少缴上百亿美元的税款。参见:《欧盟裁决苹果向爱尔兰补缴145亿美元税金》,http://www.guancha.cn/economy/2016_08_30_372939.shtml,2016年8月30日最后访问。这样一来,“加税”与“减税”就没有太大差别,特朗普的“反全球化”主张更是将他们中的大多数推向了民主党。*强舸:《特朗普政府对内经济政策政治学分析》,《理论视野》2017年第7期。
(5) 白人蓝领
白人蓝领曾是民主党头号的选民群体。近年来,全球化和经济危机让他们的生活陷入困境,民主党对此却缺乏有效回应。不过,他们在2008年和2012年依然把选票投给了奥巴马。这是因为:第一,共和党也没有回应他们的诉求;第二,经济危机的祸首是小布什的共和党政府,麦凯恩和罗姆尼都很难与此切割。
表一 “奥巴马选民”构成、诉求及两党回应性(2016年前)
3. 特点与隐忧
虽然是传统民主党选民联盟的延续,“奥巴马选民”联盟也有两个变化:其一,联盟内各选民群体的人数和力量对比发生了较大变化,少数族裔超越白人蓝领成为头号票仓,少数群体行动力和影响力大幅提升。其二,少数族裔和少数群体对民主党的政党忠诚显著增强,白人蓝领的政党认同在不断削弱。与之相应的是,过去民主党擅长的是经济、就业、劳工等议题,今天却越来越依赖身份政治。
另一方面,“奥巴马选民”联盟虽然以较大优势赢得了2008年和2012年大选,但也存在四点隐忧:
首先,如何留住白人蓝领是“奥巴马选民”联盟的最大忧患。即使人数大幅减少,白人蓝领仍然是民主党第二大选民群体。过去,民主党通过扶助工会、支持集体谈判、出台劳工法令等方式回应其诉求。现在,全球化导致的失业让以上议题失去了意义。
奥巴马也认识到这一点,他很早就提出了与特朗普的“把工作带回美国”类似的“振兴制造业”主张,但未收到实效,因为:其一,跨国企业不配合,极少把车间迁回美国。其二,意识形态限制。能源产业是美国优势产业,又能解决大量就业,奥巴马也曾积极扶持页岩油气等产业发展。然而,环保主义让能源产业扩张举步维艰,高举气候政治旗帜的奥巴马则不得不支持环保主义诉求(达科他输油管线建设先被奥巴马批准建设,又因为环保运动被奥巴马叫停就是典型案例)。其三,为了保护制造业和劳工利益,民主党一直秉承一定程度的贸易保护主义。然而,奥巴马力推的TPP彻底背弃了贸易保护主义,从根本上损害了蓝领对民主党的政党认同。
其次,“奥巴马选民”联盟各群体间也存在冲突。一方面,少数族裔并非铁板一块。民主党以教育平权拉拢非洲裔和拉美裔,但是,为此付出代价的却不是对非洲裔落后教育水平有原罪的白人,反而是历史上也曾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亚裔。加州SCA5法案是典型代表。由于重视教育的传统,占加州总人口13%的亚裔在加州公立大学在校生中占比35%。2013年,加州议会民主党团提出SCA5法案,其核心诉求是:公立大学在录取学生时应充分考虑族裔平衡,实质就是“压缩亚裔录取比例,提升非洲裔和拉美裔录取比例”。
另一方面,多元化如何包容排斥多元的价值观?民主党希望以“多元”价值观将各类少数群体凝聚在一起,但一些价值观之间存在严重冲突,相应的少数群体也就未必能始终在民主党的“多元”旗帜下和睦相处。例如,同性恋在伊斯兰教义中是严重的罪行。2016年6月,一名穆斯林青年袭击了一家同性恋酒吧,制造了50死53伤的奥兰多恐袭。这给民主党选举动员出了难题,美国一家知名LGBT社团甚至因此事背书特朗普。
第三,如何维持非洲裔的高投票率?2008年和2012年,非洲裔投票率分别达到66.1%和66.2%,高于其他族裔。*Census Bureau(美国人口普查局), “The Diversifying Electorate—Voting Rates by Race and Hispanic Origin in 2012,” https://www.census.gov/prod/2013pubs/p20-568.pdf, last visited on 2017.2.22.但是,高投票率与两个特殊因素有关:其一,奥巴马是首位黑人总统候选人,这在社会心理上给了非洲裔以巨大激励,他们因此更愿意出门投票。但是,白人候选人甚至下一个黑人候选人都很难再引发类似效果。其二,非洲裔因为族裔认同投票给奥巴马。但投票后,他们更看重的是实际利益。如果竞选承诺兑现率偏低,在下一次选举中,他们的投票意愿就会下降。在2016年大选中,非洲裔选民在全体投票选民中占比12%,2012年的数据则是13%,*“How Hillary Clinton lost?”http://edition.cnn.com/2016/11/09/politics/clinton-votes-african-americans-latinos-women-white-voters/, last visited on 2016.11.11.下降了7.7%。
第四,拉美裔对民主党的政党认同度不高。一方面,拉美裔大多是比较虔诚的天主教徒,重视家庭,社会保守主义氛围较浓,因而对民主党的宗教多元和堕胎、同性恋等主张存在不满。另一方面,刚入籍的拉美裔会因感恩心理支持民主党,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和代际更替,他们会更多地从自身境遇和现实利益考虑投票选择。就像共和党解放了黑奴,但现在大部分非洲裔却支持曾经力主蓄奴的民主党。
二、 共和党的两个应对思路
在“奥巴马选民”联盟崛起的同时,共和党的少数族裔支持率则在持续下降,白人票仓也面临萎缩危机。对此,在输掉两次大选后,共和党内产生了两个应对思路。
1. 拉拢拉美裔
该思路认为,仅靠白人选民已经难以赢得大选,拉拢拉美裔是共和党的唯一选择。因为:第一,拉美裔是规模最大、增长最快的少数族裔。第二,拉美裔大多是天主教徒,共和党的社会保守主义价值观对他们有一定的亲和力。同时,民主党近年来的宗教多元倾向也使拉美裔天主教徒和共和党核心支持者白人新教徒的宗教分歧相对变小。第三,拉美裔在2008年和2012年投票率偏低,只有49.9%和48%,*Census Bureau(美国人口普查局), “The Diversifying Electorate—Voting Rates by Race and Hispanic Origin in 2012.”这意味着他们的政治热情和对民主党的认同度都不高,共和党发掘的潜力大。第四,共和党在拉美裔中曾有过较高支持率。2000年和2004年,小布什分别收获35%和44%拉美裔选票。*Pew research center, “Hispanics and the 2004 Election: Population, Electorate and Voters.”
在2016年大选中,杰布·布什和卢比奥是上述思路的践行者,他们试图从两个方面吸引拉美裔:一是候选人特质。杰布的妻子是墨西哥移民后裔,并因此改宗天主教,他和三名子女都能说流利的西班牙语。卢比奥本人就是拉美裔(第二代古巴移民)。二是温和的移民政策和福利政策。
然而,他们的策略并不成功,不但未能赢得拉美裔青睐,更在初选中早早掉队。其问题在于:第一,选民更看重的是候选人提供的现实利益,而不是所谓族裔关系。第二,在现实利益上,两人的主张都是模仿民主党,而且模仿的远远不够。“提升最低工资”一直是民主党的主张,这是主要在低端服务业就业的拉美裔根本利益所在。然而,“提升最低工资”与共和党的立党基石——经济自由主义相悖,杰布·布什和卢比奥不敢背离共和党的意识形态和主流民意,因而他们的主张只能是“工资已经够高了”。那么,拉美裔怎么会舍民主党而选共和党呢?
2. 唤醒基本盘
白人在2008年和2012年投票率偏低,分别是64.7%和64.1%,比非洲裔低2%左右。③Census Bureau(美国人口普查局), “The Diversifying Electorate—Voting Rates by Race and Hispanic Origin in 2012.”而在历史上,白人特别是白人新教徒投票率一直是最高的。这一思路认为,只要能让白人新教徒投票率回升至历史水平,共和党就有望赢得大选。因此,共和党的竞选策略不应是以中间化主张讨好少数族裔和其他群体,而是应该用更坚定的保守派主张将那些不愿出门投票的白人新教徒动员出来。
在2016年大选中,克鲁兹和本·卡森是上述思路的践行者,他们试图从两个方面动员白人新教徒:一是强调宗教信仰和社会保守主义价值观。两人均为虔诚的福音派基督徒,近年来,为了争取中间选民,许多共和党政客在堕胎、同性恋等社会保守主义议题上的立场日渐软化,引起了福音派基督徒极大不满,降低了他们的投票意愿。克鲁兹和本·卡森则提出了近年来最严格的社会保守主义主张,自由派媒体甚至将这些主张称为“不信上帝,就下地狱”。二是财政保守主义。2010年以来,“茶党运动”异军突起,它代表着中产阶层对奥巴马政府“高税收、大政府”政策的反对。克鲁兹是“茶党运动”核心人物,他提出了废除“奥巴马医保”、放松管制、大幅减税等激进的财政保守主义主张。本·卡森虽然没有“茶党”背景,但他的政坛成名战是在2013年2月全美祈祷早餐会上当面痛批“奥巴马医保”等“大政府”政策。此后,越来越多的保守派选民开始呼吁他竞选总统。参选后,废除“奥巴马医保”、放松管制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本·卡森的核心主张。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少数族裔。克鲁兹是拉美裔,本·卡森是非洲裔,出身黑人贫民区单亲家庭(奥巴马只有一半黑人血统,算是精英家庭出身)。然而,两人却是最保守的白人福音派基督徒最青睐的候选人。由此可见,虽然共和党选民中确实有一些种族主义者,但大多数并不具有种族偏见,肤色并不是他们看重的政治议题。
在2016年大选中,本·卡森是唯一全国民调曾超过特朗普的候选人,克鲁兹是特朗普最有威胁的初选对手。从成效上看,“唤醒基本盘”要比“拉拢拉美裔”成功,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终究以较大劣势败给了特朗普,更不可能战胜“奥巴马选民”。具体来说,福音派基督徒主要分布在中南部各州。2008年和2012年,共和党也赢了这些州。在选举人团制度下,选民票赢1%还是赢10%毫无差别,再多福音派基督徒投票也无法增加共和党候选人的选举人票。相反,激进的社会保守主义主张会在其他区域引起强烈反感。这在初选中就显露无疑,克鲁兹在中南部各州之外只赢过缅因、威斯康辛和阿拉斯加三州,他在大票仓新英格兰诸州的表现还不如“打酱油”的卡西奇。财政保守主义的主张吸引力更大一些,但也不足以动摇民主党的优势地位。
表二 共和党的两个应对思路
三、 “特朗普选民”联盟:颠覆性的新议题
1. 共和党怎样才能赢得大选?
在“奥巴马选民”联盟不断扩大,自身票仓面临萎缩的大背景下,共和党想要赢得大选,至少要达成以下三个条件:第一,必须争取新选民群体加入共和党选民联盟。第二,为了赢得更多选举人票,新选民群体必须处于非传统红州,拉美裔和白人新教徒均无助于此。第三,必须调和新选民群体与传统支持者间的潜在矛盾(过去两者没有形成联盟,就是因为存在利益冲突)。否则,吸引到了新选民群体,却可能失去更多传统支持者。
特朗普的出现,让共和党达成了以上条件。他大胆采用新的竞选策略,有效避免了过多纠缠于(民主党预设的)族群之争和身份政治,放弃了(共和党擅长的)社会保守主义议题,从选民最关切的现实需要出发提出了全新的议题——“反非法移民”和“把工作带回美国”。独特的政治议题让他成功塑造了不同于共和党传统的“特朗普选民”联盟,不仅赢得大选,更从2017年起在整体上重塑着美国政治。
2. “特朗普选民”联盟
“特朗普选民”联盟以中南部白人和“锈带”蓝领的同盟为核心,部分亚裔、少数非洲裔和拉美裔也开始加入。
(1) “反非法移民”赢得中南部白人
中南部白人是共和党的基本盘,但特朗普吸引他们的议题与共和党传统截然不同。中南部各州基督教氛围浓厚,过去共和党善于炒作社会保守主义议题获取支持。但是,特朗普无法借此立足。因为:第一,他结过三次婚,曾经婚内出轨,个人特质严重背离社会保守主义价值观。第二,在堕胎和同性恋议题上,他的立场是“不赞成,不反对”,这些议题不应属于联邦事务,应由各州自行决定,*参见《视频:美总统候选人辩论第3场全程》,http://video.sina.com.cn/p/news/o/doc/2016-10-21/093065387013.html,2016年10月21日最后访问。这在共和党内是前所未有的“左”。
那么,在一群秉承社会保守主义的党内对手中,特朗普为什么还能脱颖而出?关键在于:他提出了更触及中南部白人核心利益的新议题。
具体来说,堕胎、同性恋等都是私人事务,一般不影响公众实际利益。在过去美国繁荣昌盛、人人丰衣足食的情况下,选民也有闲暇把以上议题当作神学问题来讨论。然而,今天的美国与过去不同了,更严重的危机开始显现。
在中南部各州,现在最突出的是大规模非法移民和形同虚设的边境管制造成的安全问题。虽然多数非法移民确实是老实人,但其中也混杂了一些恶性刑事犯(绝对数量不算少)。他们造成恶果和社会恐慌心理的能力更是远大于他们的人数。在多次演讲中,特朗普频繁列举民众被非法移民杀害的案例。*例如,他在提名演讲中列举了3个案例(非法移民嫌疑犯杀害美国公民)。在首次国情咨文中,他列举了4个案例。当然,个案不能在统计学意义上证明问题的严重性,但这些言论显然在中南部各州得到广泛认同。
边境失控导致的毒品犯罪则有详细数据证明。美墨边界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走私通道,美国70%的可卡因、80%的大麻和30%的海洛因来自墨西哥。2014年平均每天有129名美国人吸毒身亡。1990年到2016年3月,美国西南边境共发现224条运毒路线。美墨政府一次联合行动就曾查获毒品13297公斤。*Drug Enforcement Administration(美国毒品管制局), “2016 National Drug Threat Assessment Summary,” https://www.dea.gov/resource-center/2016%20NDTA%20Summary.pdf, last visited on 2017.3.11.墨西哥驻美大使估计,墨西哥贩毒集团每年通过毒品走私从美国获利380亿美元,*《墨西哥打响毒品战争 10万毒贩对抗13万军队》,http://news.sina.com.cn/w/2010-09-05/093021041681.shtml, 2017年3月11日最后访问。也就是有价值380亿的毒品让美国人吸食,这足以让无数人家破人亡。除了专业毒贩,许多非法移民也会以携带少量毒品入美方式来偿付蛇头集团的佣金。*Pia M.Orrenius and Roberto Coronado, “The Effect of Illegal Immigration and Border Enforcement on Crime Rates along the U.S.-Mexico Border,” The Center for Comparative Immigration Studies, Working Paper 131(2005):1~23, http://www.ccis-ucsd.org/PUBLICATIONS/wrkg131.pdf, last visited on 2017.2.22.因此,特朗普反复强调:“我们的边境敞开着,随意让任何人、让毒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入。”*“Transcript: President Trump’s speech to Congress,” http://www.vox.com/a/trump-speech-transcript-joint-session-of-congress-annotated, last visited on 2017.2.27.
在这样的情况下,特朗普果断抛弃了老议题,从最重要的现实问题出发,提出了(至少在选民看来)积极应对的政策主张(“建墙”、强化边境管理、大规模遣返非法移民)。对中南部白人来说,特朗普坚定的“反非法移民”主张要比他有问题的社会保守主义立场重要得多。一个例子能更直观地说明中南部白人的观念转变。中南部是美国农业重镇,非法移民是当地农场雇工的重要来源,因而“反非法移民”会明显损害白人农场主的经济利益。过去几十年,农场主集团一直是“反非法移民”的主要政治阻力,他们曾多次通过游说等方式反对严格的非法移民执法。*Hanson Gordon, “Illegal Migration from Mexico to the United States,”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44.4(2006): 917.但在2016年大选中,他们却成了特朗普的坚定支持者,并且发声反对“反非法移民”主张。这意味着,现在他们认为,非法移民造成的安全损失要远大于他们从中获得的经济利益。
表三 中南部白人选民的议题转变
(2) “把工作带回美国”吸引“锈带”蓝领
新英格兰地区、西海岸和五大湖区是民主党的传统领地。然而,与以金融业和科技行业为主的东西海岸诸州欣欣向荣的景象不同,曾经制造业发达、蓝领众多的五大湖区日益衰落,密歇根、俄亥俄、威斯康辛、宾夕法尼亚等州有了一个新名字——“锈带”。在全球化冲击下,这些州的工厂要么倒闭,要么外移,大量蓝领因此失业。过去,民主党主要是通过劳工政策争取蓝领支持,但现在“锈带”蓝领的核心利益已经不是从雇主处争取更多利益,而是留住工作岗位。民主党的劳工政策反倒可能因为导致企业进一步外流从而损害蓝领利益。
共和党明星斯科特·沃克三度连任传统蓝州威斯康辛州州长的经历是很好的例子。任职期间,打压工会、削减职工福利、限制集体谈判是沃克的核心施政举措,工会因此在2012年掀起了史无前例的罢免州长公投,然而,沃克却在公投中以及此后多次选举中赢得了越来越多工会会员选票,根源在于他的一系列看似不利于蓝领的举措遏制甚至略微扭转了威州工作外流的趋势。
因此,特朗普的“把工作带回美国”也就抓住了蓝领的核心关注。他主张:对外,重新谈判贸易协约甚至设置关税壁垒,让搬到国外的企业无利可图,让国内产品能更好地卖到国外;对内,大幅减税,让回来的企业和新创立的企业活得更好。企业好了,就业率和蓝领工资也就会随之上升。*参见《视频:美总统候选人辩论第3场全程》,http://video.sina.com.cn/p/news/o/doc/2016-10-21/093065387013.html,2016年10月21日最后访问。
需要强调的是,特朗普并不比早就提出“振兴制造业”的奥巴马更有远见,也不比沃克等人(沃克也是特朗普的初选对手)更有实绩。但特朗普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一,奥巴马只是“呼吁”企业回流(结果无人响应),特朗普则是反复“威胁”要对搬走的大公司和以美国为主要市场但不在美建厂的外国企业施加惩罚,通用、丰田、开利等跨国公司都已因此公布了在美建厂计划,富士康在威斯康辛的100亿美元投资则已经开工;并且,他还直接运用政治手段“吸引(强迫)”外国政府投资,目前日本、沙特等国均已做出了千亿级别的投资承诺。第二,沃克虽然有强硬之称,但其政策举措归根结底都只是对民主党和工会(劳工政策)强硬,他从不敢对共和党和大企业(自由贸易)强硬。所以,虽然沃克三次连任州长,但威斯康辛在大选中依然是蓝州。相反,为了“把工作带回美国”,特朗普首先要推翻的就是共和党的自由贸易和全球化主张。*对特朗普和茶党减税计划的对比分析,参见强舸:《特朗普“减税”计划与失败的堪萨斯实验》,《学习时报》2017年9月18日。
由此导致的不同结果是:一方面,大公司在大选中一边倒地反对特朗普,甚至采取了拒绝给共和党捐款、发公开信等一系列打破政治惯例的激烈行为,众多共和党要员也同样打破政治惯例,频繁抨击作为本党提名人的特朗普;但是,另一方面,特朗普的强硬态度、不惜与大企业乃至共和党主流决裂的决心、大公司及共和党要员的激烈反应也让他赢得了“锈带”蓝领的充分信任乃至政治忠诚。
表四 奥巴马、沃克(共和党传统方案)和特朗普对蓝领诉求的回应
(3) 部分亚裔(华裔)
民主党被认为是关注少数族裔的政党。早期亚裔移民多是受教育程度低的非法移民,他们确实受益于民主党的扶助政策。然而,近年来民主党对“少数族裔”的界定越来越受制于选举利益,他们更重视选票众多的非洲裔和拉美裔,又不能让人口最多的白人付出太多。这样一来,人数最少又不关心政治的亚裔就常常成了“被切走蛋糕”的对象,也享受不到政治正确的保护。
现在,美国常常出现这类景象:明星一方面集体抗议奥斯卡没有非洲裔获奖者是种族歧视,一方面又在颁奖典礼上对亚裔发表歧视性言论。CNN等亲民主党媒体一方面大力支持“Black Live Matters”等运动,指控特朗普“反非法移民”是对拉美裔的种族歧视,一方面它们节目中又不时出现“杀光中国人”、“抢劫华人”等更恶劣的煽动性言论。
以上主要是情感因素,更大冲突体现在利益上。最触动亚裔核心利益的是民主党的“教育平权”主张。亚裔是美国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族群,25岁以上有学士以上学位的亚裔比例是51.3%,显著高于美国总体三成的水平。*新华网:《最新数据指美国华人总数达452万受教育程度高》,http://news.xinhuanet.com/overseas/2015-05/04/c_127762167.htm,2016年10月4日最后访问。研究生以上学历华裔比例是21.4%,远高于美国总体12%的水平。*Census Bureau(美国人口普查局), “Educational Attain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2015,”http://www.census.gov/content/dam/Census/library/publications/2016/demo/p20-578.pdf, last visited on 2016.12.10.但是,亚裔进入大学的难度也是最大的,美国大学理事会数据显示,被同一所大学录取的亚裔学生SAT平均分要远高于其他族裔。*转引自Thomas B Edsall, “Why are Asian Americans such loyal Democrats?”http://obama.trendolizer.com/2015/11/why-are-asian-americans-such-loyal-democrats.html, last visited on 2016.9.6,本文只转引文中数据,不同意作者观点。事实上,至少2016年大选结果不符合作者观点。在这种情况下,2013年加州民主党仍然提出SCA5法案,要求压缩公立大学亚裔录取名额。虽然该法案当时未能通过,但阴影并未退去。2016年,加州议会和纽约市议会先后高票通过了亚裔细分法案(即亚裔在出生、入学、就医、购买保险等时,要标明来源于哪个国家或地区,特别是华裔居然被分为大陆、台湾、广东乃至台山等小族群)。*Kevin Nadal, “Data Disaggregation Bills Passed in New York City,”http://danieldromm.com/data-disaggregation-bills-passed-in-new-york-city-a-big-win-for-lgbtq-people-and-communities-of-color/, last visited on 2016.11.6.细分法案表面上看不影响亚裔利益,但在亚裔特别是华裔看来,该法案显然是为了分化亚裔、孤立华裔,为SCA5的法案卷土重来做准备。
特朗普在竞选时并没有专门吸引亚裔的政策主张,但亚裔在“反非法移民”中找到了利益契合点。反对所谓“教育平权”是亚裔的核心诉求,2013年SCA5法案未能在加州议会通过是因为共和党议员的反对。但是,如果希拉里的“1200万非法移民入籍”*参见希拉里竞选官网,”Immigration Reform,”https://www.hillaryclinton.com/issues/immigration-reform/, last visited on 2016.9.6.主张变成现实,拉美裔选民数量将暴增,必将彻底改变加州乃至联邦的政治均势。那时,会有越来越多政客(不论党籍)支持类似SCA5的法案,牺牲亚裔以争取庞大的拉美裔票仓。因此,在亚裔看来,特朗普的“反非法移民”主张能让他们保住已经有限的话语权,不损失更多核心利益。*笔者将在另一篇文章中详细讨论这一问题。
执政后,特朗普也开始回应亚裔诉求。2017年8月,美国司法部开始调查“平权行动”教育录取中的歧视问题,其调查理由是亚裔学生投诉。这可以被视作是亚裔和白人的联手行动。白人拥有足够的政治能量,作为少数族裔的亚裔则能提供“政治正确”保障。同样,8月提出的“移民政策改革法案”也被认为有利于以亚裔为主的高技术移民,不利于拉美裔移民。
(4) 少量非洲裔和拉美裔
特朗普在福利政策上是历年来最“左”的共和党候选人。废除“奥巴马医保”是共和党共识,但与党内对手不同,特朗普虽然也反“奥巴马医保”,却是唯一认同全民医保的共和党候选人。他的主张是:“奥巴马医保”效率过低、浪费过大,他要提供一个“更棒的”全民医保计划。*3月22日,特朗普的第一个方案还因为太“左”,遭到众议院茶党党团“自由连线”的坚决抵制而被迫撤回。同时,特朗普的“反非法移民”主张对非洲裔和拉美裔美国人也有一定吸引力。基于数十年实证研究,美国经济学界的一项共识是:由于都主要在低端服务业就业,拉美裔非法移民恰恰冲击的是拉美裔和非洲裔美国人。*Stephanie A. Bohon, “Occupational Attainment of Latino Immigra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Geographical Review 95.2 (2005): 249-266; Canales. Alejandro, “Inclusion and Segregation: The Incorporation of Latin American Immigrants into the U.S. Labor Market,” Latin American Perspectives 34.1(2007): 73-82; Bean Frank & Bell-Rose Stephanie ed., Immigration and Opportunity: Race, Ethnicity, and Employ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1999).特朗普反复强调:“数十年来,非法移民造成了本国国民的低薪与高失业率,尤其是非洲裔美国人和拉美裔工人。”*《特朗普接受共和党总统提名演讲(视频)》,http://www.171english.cn/news/video/trumptm.html,2016年7月21日最后访问。
当然,特朗普的吸引力远不如民主党(民主党主张“提升最低工资”,福利政策更优惠、更有确定性),但至少不是最讨厌的共和党人。
3. 成效与分析
(1) 中南部白人和“锈带”蓝领为什么能达成同盟?
大选结果表明特朗普的策略成功了。首先,虽然个人特质、社会政策主张都不讨中南部白人喜欢,但由于提出了更符合他们诉求的“反非法移民”主张,特朗普在初选中轻松战胜党内对手;在大选中,虽然他在中南部各州得票率普遍比2012年罗姆尼低,但他赢了罗姆尼赢过的所有州。*例如,在共和党头号票仓德克萨斯州,2012年罗姆尼得票率是57%,2016年特朗普降至52.5%;在亚利桑那州,罗姆尼是54%,特朗普降至49%。降幅最大的是犹他州,罗姆尼是73%,特朗普得票率仅为45.5%。
第二,“把工作带回美国”让特朗普在“锈带”大获全胜,不仅赢下了俄亥俄等摇摆州,更将威斯康辛、密歇根、宾夕法尼亚等传统蓝州成功翻红,在明尼苏达等州也只是以微弱劣势惜败。
中南部白人和“锈带”蓝领构成了“特朗普选民”联盟的基石,是特朗普赢得大选的关键。然而,1960年代以来,中南部白人与“锈带”蓝领一直分别是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核心选民群体,相互间存在尖锐的利益冲突:其一,以农业、能源业为主的中南部受益于全球化,主张自由贸易;以制造业为主的“锈带”抵制全球化,要求贸易保护主义。其二,两者虽同为新教徒,但存在保守与自由的宗教分歧。因而,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两者能摒弃前嫌,在特朗普的旗帜下结成同盟?
这与民主党未能回应“锈带”蓝领诉求有关。更重要的是,“反非法移民”超越自由贸易和社会保守主义而成为中南部各州的头号议题,构成了中南部白人和“锈带”蓝领结盟的基本前提。具体来说,其一,过去共和党在中南部各州的支持者是白人新教徒,现在特朗普的支持者则是中南部白人。虽然两者基本是同一群人,但是关注的议题发生了根本转变,从社会保守主义变成了安全议题。这就淡化了“锈带”蓝领和中南部白人在宗教和社会议题上的分歧。
其二,为了更重要的安全,中南部白人在贸易利益上做了重大让步(退出TPP),从而能和“锈带”蓝领结盟;相应地,“锈带”蓝领支持他们的“反非法移民”主张。具体来说,TPP的关税减免和打破贸易壁垒严重损害了制造业和“锈带”蓝领利益,但却有利于中南部各州的贸易利益,这也是2015年6月国会共和党人与奥巴马结盟通过TPP谈判必需的“贸易促进授权”法案的原因。然而,2016年至今,面对特朗普的反全球化主张,中南部白人却少有反对声,国会共和党人也因此迅速转变立场。*Adam Behsudi & Nancy Cook, “Trump Will Quit TPP in First Days,”http://www.politico.com/story/2016/11/donald-trump-trade-tpp-231212,last visited on 2016.11.10.
其三,特朗普也给中南部白人提供了补偿。一方面,中南部能源业极具潜力,但在奥巴马时期遭遇环保主义多方限制。特朗普则主张大力发展能源业,上任后立刻恢复了因环保问题停滞的Keystone和达科他输油管线建设,废除《清洁能源计划》,退出《巴黎协定》,将能源业发展限制一扫而空。*强舸:《特朗普为何退出〈巴黎协定〉?》,《学习时报》2017年6月4日。另一方面,美国农产品出口一直受世界各国限制。特朗普虽然反TPP(TPP可以改善这一困境),但他也提出用双边贸易谈判破解问题。上任后,他兑现了一些承诺,通过谈判和利益交换,多国放松了对美国农产品的贸易限制。*例如,2017年5月12日中美签署10点贸易协定,中国解除自2003年起的美国牛肉进口禁令。
(2) 亚裔、非洲裔和拉美裔动向
2016年大选,特朗普在亚裔、非洲裔和拉美裔中也有所斩获,虽然对胜负影响很小,但长期来看可能进一步动摇“奥巴马选民”联盟。
第一,亚裔开始加入“特朗普选民”联盟。竞选期间,一向不关心政治的华裔、印度裔等亚裔族群纷纷成立特朗普助选团,并且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和行动力。例如,2016年10月,数十万华人集巨资租用飞艇在芝加哥、洛杉矶等20多个民主党重镇宣传特朗普竞选口号,*《华人支持特朗普 在全美20多个城市天空放飞标语》,http://www.guancha.cn/america/2016_10_20_377785.shtml, 2016年10月20日最后访问。令世人侧目。在大选中,虽然亚裔对民主党整体支持率未变,但却在数个摇摆州倒向特朗普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Chris Fuchs. Clinton Won the Asian-American Vote, But Some Swing States Turned Toward Trump: Exit Poll,”http://www.nbcnews.com/news/asian-america/clinton-won-asian-american-vote-some-swing-states-turned-toward-n684716, last visited on 2016.11.16.
第二,拉美裔和非洲裔虽然不会加入“特朗普选民”联盟(因为特朗普没有回应他们的核心利益诉求),但特朗普得票率也略有提升。在大选中,特朗普得到28%的拉美裔选票,比2012年罗姆尼的27%增长了1%;希拉里得到66%的拉美裔选票,比2012年奥巴马的71%下降了5%。*Pew research center, “Hillary Clinton Won Latino Vote but Fell Below 2012 Support for Obama,” 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6/11/29/hillary-clinton-wins-latino-vote-but-falls-below-2012-support-for-obama/, last visited on 2016.11.29.在非洲裔中,特朗普得票率8%,上升了2%;希拉里是88%,下降了5%。*Pew research center, “Behind Trump’s Victory: Divisions by Race, Gender, Education,”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6/11/09/behind-trumps-victory-divisions-by-race-gender-education/, last visited on 2016.11.9.值得一提的是,民主党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奥巴马甚至说出“黑人不给希拉里投票就是对我的侮辱”的错误言论。*“Obama: It Will Be ‘Personal Insult’ if African Americans Do Not Vote,”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6/sep/18/obama-congressional-black-caucus-speech-clinton, last visited on 2016.9.18.
四、 投票给希拉里的“奥巴马选民”
奥巴马后,民主党由谁来凝合“奥巴马选民”联盟也是个大问题,希拉里显然做得差强人意。首先,希拉里缺乏坚定的核心支持者。2008年,希拉里与奥巴马鏖战依靠的是白人蓝领和女性。8年后,白人蓝领和女性却整体倒向桑德斯,希拉里靠少数族裔才赢得民主党提名。
更具体来看:第一,由于替克林顿摆平性侵丑闻、为强奸犯辩护等历史包袱,希拉里力图打造的“女性代言人”形象并未获得广泛认同。初选期间,白人女性大多支持桑德斯,希拉里的盟友奥尔布莱特甚至因此说出“不支持希拉里的女人就该下地狱”的荒唐言论。*“Albright: Special Place in Hell” for Women Who Don’t Support Clinton,”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6/feb/06/madeleine-albright-campaigns-for-hillary-clinton, last visited on 2016.2.7.在大选中,特朗普在“荤段子门”影响下仍然收获了53%的白人女性选票,希拉里只有43%。虽然希拉里的非洲裔和拉美裔女性得票率(94%和68%)远高于特朗普(4%和26%),*“Exit Polls: President,” http://edition.cnn.com/election/results/president, last visited on 2016.11.10.但这主要是因为她们的族裔而非性别。
第二,虽然少数族裔投票给希拉里,但这不代表有足够认同,而是因为他们将她视作奥巴马的继承人。一个荒谬却有说服力的证据是:作为大选主角,希拉里的竞选集会一直门可罗雀,平均人数勉强过千;相反,奥巴马、米歇尔的助选集会却常有上万人参加。于是,选前最后半个月,希拉里索性只举办了寥寥数场集会,却让奥巴马等人满天飞地拉票。
第三,奥巴马继承人让希拉里收获少数族裔选票,但她也就不得不继承奥巴马的负面资产:失去白人蓝领。虽然希拉里也将“退出TPP”列入竞选纲领,但由于过去支持TPP的言论、摇摆不定的政治形象,白人蓝领并不相信她的承诺。此外,一边倒支持希拉里的主流媒体一直将特朗普支持者描述为“低收入、低学历、害怕被全球化和移民抢走工作的白人”,对这一群体多有攻击。然而,最符合这些条件的恰恰是民主党传统支持者——白人蓝领。这些宣传虽然起到了动员少数族裔和精英白领的作用,但却更加激怒了白人蓝领。
第四,年轻人“含泪”投票希拉里。他们真正中意的是桑德斯。2016年7月民主党党代会是希拉里的提名大会,桑德斯标语牌却随处可见。会场外,数以千计的桑德斯支持者游行抗议,警方不得不使用盾牌、警棍和催泪弹维持秩序。*“Disorder on the Democratic Left,” 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35451/disorder-democratic-left, last visited on 2016.7.25.由于更讨厌特朗普以及桑德斯不计前嫌的助选,年轻人依然给希拉里投了票,但在竞选活动中销声匿迹,直到特朗普当选后才再度发声。尴尬的是,很多人仍是举着桑德斯标语牌抗议特朗普。
五、 小结与前瞻
过去,中国学界对关键性选举、政党选民联盟重组等美国政治主流理论的研究大多基于以往的二手资料,2016年大选为我们提供了充足的一手资料和绝佳机会直接观察美国选举政治。在系统实证分析基础上,本文认为,2016年大选是久违的关键性选举(2008年开启酝酿期),它带来了1960年代以来共和、民主两党政党选民联盟的系统性重组:从罗斯福时期就一直是民主党核心选民群体的“锈带”蓝领改换门庭,与议题转变的中南部白人(白人新教徒转变为注重安全的中南部居民)构成了新的共和党选民联盟。与此同时,“反非法移民”和“把工作带回美国”成为共和党以及美国政治新的主流议题。
大选刚结束时,多数观点预测,特朗普将逐步回归共和党主流。然而,执政数月来,特朗普在坚定地贯彻着竞选主张,相反,共和党“主流”正在主动或被迫向“特朗普选民”联盟及其议题靠拢。简而言之,选后回归主流,是一般性选举的特征;关键性选举后,“主流”将被重新定义。由此而来的新问题是:美国选举政治将向何处去?基于全文论述,笔者大致有两点推断:
第一,特朗普施政举措有助于巩固“特朗普选民”联盟。执政以来,特朗普虽然遭遇“通俄门”、“旅行禁令”、医保改革等多次挫折,但他也迅速兑现着“反非法移民”和“把工作带回美国”的主张,包括退出TPP、签署遣返非法移民法案和“建墙令”、退出《巴黎协定》、推出“减税”和经济振兴计划、提出新医保法案并在众议院通过。虽然以上举措引起了广泛抗议,特朗普执政百日满意率仅42%。*此外,部分媒体和民主党议员还多次造势弹劾特朗普,但在国会多数由共和党掌握以及并无过硬证据的情况下,弹劾只可能停留在媒体上。但是,大选结果已经让民调公信力颇受怀疑,更关键的是,抗议者大多来自“奥巴马选民”。即使没有这些举措,他们也不可能支持特朗普或共和党。相反,这些举措成功树立了特朗普言出必行的政治形象,广泛抗议甚至可能提升“特朗普选民”的忠诚度。
进一步来说,其一,只要限制非法移民举措部分落实,中南部白人就会继续支持特朗普。同时,这也遏制了民主党潜在支持者的增长速度。其二,特朗普充分满足“锈带”蓝领诉求的难度很大,但仍能保有他们的支持。“把工作带回美国”并非易事,“减税”等法案也会在国会遭遇层层阻力,但特朗普已经做到的是:一是鲜明的态度,特别是他在推特上挨个敲打跨国公司,逼得它们承诺建厂,虽然这并不能实际带来多少工作岗位,但形成了极高关注度,留下“总统很关心蓝领”的印象。二是美国能源业具备全球竞争优势,没有了环保限制,肯定能创造可观的经济和就业效益(也会造成环境损失)。
第二,民主党缺乏明确的纲领和策略来巩固“奥巴马选民”联盟。一方面,奥巴马至少还做过“振兴制造业”的努力(虽然不成功)。然而,在特朗普积极回应蓝领诉求时,现在民主党却越来越纠缠于意识形态话题,“锈带”蓝领的持续流失就难以避免。另一方面,民主党缺乏能有效弥合联盟内部裂痕、统领支持者的纲领体系。当下,“奥巴马选民”联盟只有一项共识——反特朗普,但是,反面共识再大也不能替代正面纲领,希拉里居然用“Love Trump Hate”作竞选口号,就使这一困境显露无疑。民主党今后如何破解这一困境?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