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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欧洲和世界的新观念?

2018-02-27克里斯托夫夏尔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大革命现代性世纪

[法]克里斯托夫·夏尔

(巴黎先贤祠—索邦大学 历史系,法国)

今天人们常常提及现代性,而且往往是在相互矛盾的意义上谈论这个词。然而在一个半世纪以前,情况却全然不同。我们借助新软件绘制的下面这张曲线图即可说明这一点。该图表现的是几个法语单词在谷歌图书的法语文献中出现的频率。可以看出,“进步”一词占据主导地位,并在1820~1870年间扩大了其优势地位。“现代”一词的使用频率呈持续增长态势,直到1930年代几乎取代了“进步”。其间,“现代性”因其词义中的精英主义,使用率非常低,几乎停滞。但是1960年后却突然大量出现在出版物中。

图1 谷歌图书法语电子出版物中“现代(moderne)”、“现代性(modernité)”、“进步(progrès)”的使用情况。①资料来源: 在线软件搜索: Books Ngram Viewer http://ngrams.googlelabs.com/graph

当然这并非偶然,因为同一时期曾被频繁使用的“进步”一词在公共讨论中出现的频率开始急剧下降。

有关现代性的记载,自19世纪中叶开始出现,至今一直有增无减。根据巴尔扎克研究专家*Stéphane Vachon, “Honoré de Balzac a inventé la modernité,” Joseph Sablé, “A la recherche du XIXe siècle” in Roland Le Huenen et Andrew Oliver (dir.), Paratextes balzaciens. La Comédie humaine en ses marges (Toronto: Centre d’Études du XIXe siècle, 2007) 205-220.的说法,该词最早出现在1822年。1859年,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在一篇经常被引用的艺术评论中重新提出了现代性概念,并对其含义进行了扩充:现代性被定义为古代的反义词,它一诞生,就表明了一种与历史时间性(temporalité historique)的新关系;*参见[法]波德莱尔著,郭宏安译:《现代生活的画家》,《1846年的沙龙: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24页。——译者注20世纪后半叶,现代性取代了充满着19世纪色彩的“进步”,开始普遍地被使用起来。一般认为现代性是现代的最高级,同时期现代这个词的影响力开始下降。

如果刚才说的现代性一词的出现导致历史时间的改变这一假设是对的,那么历史学家就不能再满足于被动地评论哲学家、社会学家或美学家们对该问题的争论了。我们必须建立起这一新词意欲指出和确立的这种新时间关系的谱系,研究它的扩展情况,并将它作为一个专门的历史问题来处理。这正是我在《时间的错位:现代性简史》一书中试图去做的。一些作家、思想家、艺术家和政治观念学者最早感受到这一时间的改变。这一改变基于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根本紧张,即所谓时间的错位(Discordance des temps):传统的断裂(尤其是法国的大革命,其他断裂包括英国的工业化和19世纪初法兰西帝国主义的战争)导致现在不再是过去的逻辑上的继承者。现在被认为与未来相关,而未来被认为是能赋予某种意义的。圣·鞠斯特(Saint Just)有句名言“幸福是欧洲的一个新观念”,*Saint-Just, Euvres complètes (Paris : éd. Gallimard, coll. Folio histoire, 2004) 673.这里套用了这个句式作为本讲座的标题。

作为一种新的历史时间关系,现代性所获得的成功超出了它本来的领域,说明它作为新术语所能涵盖之意义的深度及广度。我试图从思想史、文化史、表征史、社会史,甚至广义上所有与之相关的历史学分支的角度,来讨论历史时间性的改变与对这一改变的感知之间的联系(在不同的空间、社会环境和时间下,人们时常可能感觉不到这一改变)。

一、 现代性的历史

1. 现代性:在革命与不确定的进步之间

作为19世纪之子的现代性观念,首先试图赋予19世纪以某种特殊性。在欧洲,人们一般用一个形容词或名词来代指前面的世纪,例如文艺复兴、伟大的世纪、启蒙的世纪等。19世纪是第一个被其同时代人用一个序数词来指称的。*见 Alain Corbin, Pierre Georgel, Stéphane Guégan, Stéphane Michaud, Max Milner et Nicole Savy, L’Invention du XIXe siècle. Le XIXe siècle par lui-même (littérature, histoire, société) (Paris: Presses de la Sorbonne nouvelle, Klincksieck, 1999), 特别见第4页, “L’introduction de Max Milner”。又,法语中19世纪中的19使用的是其序数词形式。——译者注1859年,波德莱尔写下了一句自相矛盾的名言:“现代性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每位古代画家都有一种现代性。”*Charles Baudelaire, Euvres complètes (Paris: Gallimard, éditions de la Pléiade, 1976)695; “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 in L’Art romantique (Paris: Conard des Oeuvres complètes, 1925) 66.这首先涉及一个艺术史的新语境,即强调情感的浪漫主义对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新古典主义的反叛。在这之后,现代性一词的意义逐渐延伸,以致我们要在一个长时间段,在整个社会空间内来考察其产生及功用。艺术对永恒的追求曾被视为一种对历史的挑战。现代性在反驳了艺术的永恒性之后,或多或少地涉足所有其他领域。这一“时间错位”的普遍化正如一种历史时间的新形态,意味着重新建构一部社会表征史、一部每个个体与其所处时代之间关系的历史。

人们常常把整个19世纪和部分20世纪的历史笼统地写成一部现代性的历史。然而我不想这样泛泛地空洞地谈现代性,而是想正视它,解决几个基本问题:那时的人们如何思考他们与未来、现在及过去的关系?他们如何衡量自身与过去的世纪,特别是与未来世纪的不同之处?后者是现代性这个观念的一个功用所在。当时的作家、思想家、学者和艺术家们都坚决要理清他们与未来的关系,而此前的人们则常常回避这个问题(18世纪除外),因为那时占主导地位的是基督教神学中的堕落与救赎。

2. 历史分期的上限

至此,我都是按照抽象和固定的年代顺序,将19世纪作为一个显而易见的整体来看待。其实不同国家的历史对19世纪有着不同的界定。界定这些界限本身就是另外一种考察现代性的方法。依照不同习惯或传统将19世纪界定在这样或那样的时间段内,都多少有些武断,因为它会给历史时间的顺序带来特殊意义。那19世纪的历史分期在多大程度上与传统秩序的断裂相关?

如果我们通过断裂来定义现代性和19世纪,就必须考察它们与法国大革命的关系。法国大革命是法国历史,广义而言是欧洲历史的最初断裂。事实上,在我这本书中,革命这一背景贯穿始终。只不过这里的革命并非仅仅是最初那个革命事件,而是广义上的革命(过去、现代或未来的)。在19世纪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作家、哲学家、社会改革家和政治家都在广义上思考革命,尤其是法国大革命及其意义。不论革命派还是反革命派,他们一直在讨论大革命的效应和意义:大革命代表了一个真实的历史断裂或仅仅是表面上的断裂?它对于欧洲乃至整个世界来说具有怎样的普世意义?它不是一种法国特殊性吗?

第一种情况下,如果说先前的动力始自1789年革命,那之后它则被长久保持下来。现代性预示着新的革命。这也解释了为何在一系列领域,革命的隐喻渐渐地流行起来。如果没有1790年代的一系列事件,便很难去想象所谓的“艺术革命”、“科学革命”、“工业革命”等如此众多的革命。19世纪被视作革命的世纪,诞生了诸多衍生品。19世纪既是法国大革命之子,也注定要继承大革命的遗产,产生新的革命。这些新的革命将革命的隐喻延伸到更广阔的社会空间和地理空间中,延伸到实际的社会秩序和象征的秩序中。

正是基于这层与革命的紧密联系,我从1830年开始我的考察。从定义上说,复辟王朝(1814~1830)不仅宣称革命不会再发生了,还想把从前的革命部分抹去,或将其说成是一个不幸的意外,必须最大限度地消除其影响。当局试图部分恢复旧制度,重现贵族的荣光、宫廷的重要地位及对君主的神圣崇拜。1830年七月革命的爆发,首先在巴黎,随后在法国和欧洲的其他地区突然恢复了所有的革命遗产。而这本是人们想遗忘掉的。这次运动的顶点是它重拾了革命遗产中最为激进的部分,在拿破仑垮台之后的困顿局面中,为欧洲的历史进程重新注入了新动力。1830年重建了因拿破仑的失败而中断的连续性。而拿破仑尽管在一些领域有着保守的一面,但仍然无法否认其与革命的亲缘关系。

3. 历史分期的下限

将这一现代性简史的下限断在1930年代,看起来似乎武断。如前所述,现代性问题在20世纪里重新出现,争论不休。而且是否如我们所判断的那样,从生态学的视角出发,在21世纪这个人类中心主义的时代中,工业化大生产下的人类行动已经破坏了地球的生态平衡?我们在结论中还将论及。

无论如何,1930年代出现了一种新时间错位和一些新型 “革命”。这些新型革命所派生的现代性,与那些直接来自法国大革命和19世纪自由主义遗产的现代性有所不同。俄国革命尤其是斯大林主义、法西斯体制和纳粹、反殖民主义运动特别是亚洲反殖民主义运动的兴起、美国的罗斯福新政、新的先锋艺术或科学突破一起动摇了19世纪的艺术现代性和科学实证主义的根基,造成了新的断裂,改变了一个世纪以前开始的时间前进的方向。它们导致了一种悲观的历史观。在争论不休的20世纪,这种历史观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至少,这些新革命并未能兑现承诺。在世界范围内,尽管布尔什维克重新继承了部分雅各宾党人和大恐怖时代的遗产,尽管在另一端,法西斯和纳粹试图彻底清除启蒙运动的遗产,但作为20世纪其他革命的参照,这些异质性断裂使得法国大革命黯然失色。

我对19世纪进行的革命化解读同样能够解释为何将下限划到1930年代。在欧洲,在一个世纪的有限战争后爆发了1914年的大战。这次几乎所有的国家(包括美洲,各大殖民帝国在亚非的部分殖民地)又重新进入到一个大战阶段。相对而言,这次战争类似于那些伴随法国大革命始终、颠覆了旧制度君主制下国际秩序的战争。20世纪特殊的现代性正是在这一断裂的基础上重新被定义,我在以前写的一本书中称之为“帝国社会的危机”。这一现代性进一步扩展(到亚洲、非洲和美洲),它所代表的历史时间新形态,超出了法国这个最初的核心,跃出了西欧的范围,也使西欧丧失了自身在之前的四个世纪中保持的领先地位。*C. Charle, La crise des sociétés impériales (1900-1940), essai d’histoire sociale comparée de l’Allemagne, de la France et de la Grande-Bretagne (Paris: Le Seuil, 2001, 第二版, 2008).

界定了以上两条界限后,我们可以看到,用革命的遗产和现代性概念来解读19世纪,如何得出了时间的错位这个概念。作为历史时间加速度的一切革命,无不凸显了新权力与新权力的反对者之间的严重分裂。反对者们对抗、疏离、拒绝参与甚至不承认新权力。1789~1799年这十年间及之后的时间错位曾经将处于革命中心的法国痛苦地撕裂开来。1830年、1848年、1851年、1870~1871年,在每个新的革命时期,对抗都会重新产生,且一般而言总是先发生在首都或几个大的城市中。在一个农村人口占大多数的国家中,在那些远离斗争中心地带的农村,在一些本来是为了赋予革命以合法性的选举上,总是会出现一些逆流。又或在一些镇压革命的时期,这些人会听任巴黎激进化的进程被终止(1848年选举,1871年2月、1848年6月的镇压和巴黎公社)。

然而,这个错位并不局限于法国,它渐渐地遍及欧洲,最后影响到几乎整个世界。因此我有时将那些追随法国模式的国家做对比,有时研究法国人对受其影响的国家所发生的事件和变革的解读,有时考察他们对自身所代表的历史发展方向的确定性。值得注意的是法国的经济学家让·巴蒂斯特·萨伊(Jean-Baptiste Say)和后来的阿道夫·布朗基(Adolphe Blanqui)面对在英格兰突然发生的早熟的经济转型,创造了 “工业革命”这个概念,与法国人的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相比照。*见Gareth Stedman Jones, La fin de la pauvreté, un débat historique (Maisons-Alfort: Ere, 2007) 123。英国的经济学家在强调本国的经济和技术先进性时,拒绝使用这个词。因为它与法国大革命系列事件相关,有政治风险。直到1884年之后,该词才因为汤因比(Arnold Toynbee,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的叔叔——译者注)而被英国人所接受,见 Julien Vincent, “Cycle ou catastrophe ? L’invention de la ‘révolution industrielle’ en Grande-Bretagne 1884-1914,” Jean-Philippe Genet et François-Joseph Ruggiu (éd.), Les idées traversent-elles la Manche ? Savoirs, représentations, pratiques (Xe-XXe siècles)(Paris: PUPS, 2007) 235-268。英国的保守主义者们则对新的工业社会有不同的解释。他们认为这一令人高兴的结果源于英国人对自由主义的选择和技术的进步,或者归因于他们是上帝选定的民族,且几个世纪以来都未遭到外部入侵或发生社会革命(这就是“辉格派”对历史的诠释)。

二、 现代性观念的产生

前已述及,可以肯定的是早在1859年波德莱尔就使用现代性一词来描述绘画的新功能,而他当时举的例子是康斯坦丁·居伊(Constantin Guys,1802年生)的作品。为何在《恶之花》的作者正式使用了这个词之后,我们还要去追溯这一用法的源头?通常一个历史现象的产生与它作为术语的出现之间存在时间差距。一般是先有史实,再有新术语。为了研究这个历史现象,研究是否需要用新概念来思考这一现象,我们需要向前回溯。一个具有社会、政治和思想含义的词汇总是会有几个与其意思有重叠的概念。概念的含混和对它们含义的辨析最终有助于重组一个更为精确的概念,明确其所指涉的范围。我们借助历史语义学进行简短考察,将有助于理解现代性这一观念是如何逐渐出现的,它之于以前的术语有何新功能。

为了了解这一词汇的新功能,必须从其源头——形容词现代(moderne)说起。

1. 作为概念的现代

拉丁语形容词modernus出现在5世纪末,“它表示的是现在的时间或刚刚过去的时间,或即将到来的时间”。这个形容词在古典拉丁语中不存在,它对应的是古代末期,即蛮族入侵到古典文化融入基督教文化这一过渡阶段。11世纪时衍生出了名词modernitas(现代时期),它时而用来指代早期,时而指代现在这个时代;用作复数时,它是新(nouveauté)的近义词。在中世纪的人们看来,与《旧约》时代,与那些还没有接受福音的异教徒及原始的教会相比,自己都是现代的。不过这个概念很快就扩展到所有的文化领域。在14~15世纪人文主义运动诞生之际,法语中出现了同样含义的词。对法国来说,现代正肇始于此。事实上,我们认为当时的人从不使用这个词,也不用这个词来定义自己所处的时代。他们对时间的看法更加传统,并没有什么创新之处。人文主义者和文艺复兴时代的人对古典的推崇备至,正可说明这一点。

一个世纪之后的17世纪,“古今之争”第一次引发现代一词的含义发生重大变化。最为著名的是1687年1月27日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向他的法兰西学院的同仁们朗诵了其诗歌作品《路易大帝的世纪》。又几年,他的著作《古人与今人之对比(艺术与科学)》问世。随后还陆续以雄辩术(1690)和诗歌(1692)为主题出版了两部作品。佩罗认为古代的作者并不比一些为人所称道的现代作者更优秀。当然,在《路易大帝的世纪》这本著作之前,在戏剧领域已经发生了一些争论。争论的一方与传统观点相左,即拒绝承认古代的作者比现代的作者更优秀。

第一个例子是关于《煕德》的争论(1636~1637年)。在支持传统的人看来,他们批评高乃依(Corneille)没有遵循悲剧的规则。对支持现代的一方而言,高乃依戏剧在公众中获得的成功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传统和规则曾是判断一部作品是否有长久价值的标准,而现在,观众们即时获得的集体愉悦第一次被用来作为反对传统遗产和规则的依据。我们同样能在笛卡尔那里看到这一与观众交流的欲望及对传统权威的挑战。因为就在同一年,他没有用拉丁语那一博学者的语言,而是选择用法语来出版其著作《方法论》。 在《煕德》一书中,高乃依受到一部西班牙作品的启发,同样确认了其与古典模式的断裂。官方戏剧的支持者们宣扬严格摹仿拉丁和希腊,尤其是意大利戏剧。三十年之后的1666年,高乃依直接开始质疑那些古典原则,反对将后者不合时宜地运用到当下。他早于佩罗指出现代可能较之古代更为进步。在夏尔·佩罗后来反对唯古典至上的观点提出前,这些戏剧领域的早期争论已然存在。

两个世纪之后,同样的观点在浪漫主义作家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和司汤达(Stendhal)那里重又提及。他们在19世纪与“古典”决裂,这次古典取代了古代成为被批判的参照物。因此两个世纪后,现代意识诞生于戏剧领域绝非偶然。书籍是远程对话,是对凝结为印刷物的文本的回忆。而戏剧不同于书籍,是一种现代的、在作者与观众之间直接进行沟通的模式。戏剧艺术一旦不成功,会直接且明显地体现出“错位”;如获成功,则会在作者和观众之间达成趣味的“一致”。

(2) 现代科学的确认

第二次对“现代”产生重大影响,赋予其另一种断裂意义的是16、17世纪的科学革命。毋庸置疑,科学革命涉及层面比文学和戏剧窄得多。但正如伽利略的审判所表明的那样,科学创新重新挑战了教会对世界这个概念的垄断性解释。17世纪上半叶,培根和笛卡尔主张:科学进步将古代打回了人的儿童期,现代人比他们的古人们更有学识,能够成为笛卡尔所说的“自然的主人和统治者”。佩罗在《路易大帝的世纪》一诗中,立刻使用天文学的进步和血液循环的发现来证明其现代优于古代的论点。*Charles Perrault, Le siècle de Louis Le Grand (1687).18世纪,当两个世纪以前的发现被更明确地接受,并被一些大作家予以普及之后,现代科学超过了古代科学,现代比古代更昌明这个观点就不容质疑了。文学和审美领域拒绝摹仿古代必然会对象征秩序的建立产生一定的影响,但相对而言,科学理性的兴起及其对教会和《圣经》中那些亘古不变的真理形成的挑战则产生了更大的影响。

17世纪末,科学与宗教的争论开始出现。一些文献学家开始将科学注释这种方法运用到自己的经学文献中,以表明其历史性。*Paul Hazard, La Crise de la conscience européenne 1680-1715 (1935), 再版于Paris, Livre de poche, 1994.这种做法在整个18世纪,在启蒙运动和《百科全书》中都能看到。一些思想家甚至将19世纪定义为科学的世纪,认为那是破除了过去遗留下来的最后禁忌的现代。

2. 革命的新时代

18世纪,为了在概念层面引入一个弗朗索瓦·阿尔托格所谓的新“历史时间关系”,*François Hartog, Régimes d’historicité: présentisme et expériences du temps ( Paris: Ed. du Seuil, 2003) 26-28 和 Reinhart Koselleck, Le Futur passé, contribution à la sémantique des temps historiques ( Paris: Ed. de l’E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 1990, 德文版1979年). 又见 Jürgen Habermas, Le discours philosophique de la modernité ( Paris: Gallimard, 2011) 6-8.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新的历史时间关系就是从现代(一个“带有进步意义的新时间”)转向现代性的一个不确定、不可逆的过程,从而开启了面向未来的人类历史新阶段。法国大革命及其引发的动荡,以及它所宣称的对启蒙遗产的继承,使得我们可以在这些新的、尚且独立的概念之间,在文化和社会的不同领域之间建立起整体的联系。第一篇与此相关的综合分析出现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孔多塞(Condorcet)所写的《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中(第一版于1794年,1822年再版)。大革命的反对者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与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分别在《反思法国大革命》(1790)与《古今革命与法国大革命之比较:历史、政治及道德随笔》*F.R. de Chateaubriand, Essai historique politique et moral sur les révolutions anciennes et modernes, considérées dans leurs rapports avec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1796年与1797年分别在伦敦和巴黎出版, 1826年在巴黎再版, 此处参考的为1978年Gallimard版)。中也有论及。例如,孔多塞写道:“我们对人类未来的希望主要可以归结为三点:消灭国家间的不平等;推动各国国内的平等的发展;最后是对人类状况的真正的完善。一切国家民族是否终将进入文明状态,像法国人和英国人、美国人一样,摆脱偏见,拥有光明和自由?那些存在于君主制、非洲野蛮部落和原始的无知和愚昧之间的巨大隔阂,是否会逐渐消失?”*Condorcet, Esquisse d’un tableau historique des progrès de l’esprit humain (1793-1794)(电子版见http://classiques.uqac.ca/classiques/condorcet/esquisse_tableau_progres_hum/esquisse_tableau_hist.pdf )193-194。

夏多布里昂虽然反对大革命,但也认为大革命标志着历史进程的一次根本断裂。“尽管无数人不愿意承认,但法国大革命确实是不可避免的,不能将其原因归结为某个人或某本书。大革命尤其源自社会的进步,这一进步既指向光明又会带来腐朽,这就是为何在大革命中有如此多杰出的原则以及那么多灾难性的后果。”*Chateaubriand, Essai historique politique et moral sur les révolutions anciennes et modernes, considérées dans leurs rapports avec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Paris: Gallimard, 1978)358.

实际上,大革命起初只涉及一些有限的问题(收税问题,特权阶层在税收上享受的不平等待遇),后来革命者们为了维护前期的改革成果,不得不将革命拓展到所有领域,引入了全新的经济秩序(消灭所有阻碍自由经济发展的行会制度)、社会秩序(消除血统出身带来的特权)、政治秩序(限制国王的权力,建立共和)、宗教秩序(建立世俗的教士阶层,之后去基督教化)、教育秩序(公共教育)、军事秩序(全国武装动员)、审美秩序(绘画和文学的宣传,革命的节日),甚至是日常生活(日程安排)和对时间的组织上,因为此前的时间秩序是由基督教而来。

至此,原来意味着回到“起点”的“革命”一词,开始有了一层新含义:时间中的断裂,不受人控制的运动,即人们不管是否愿意,都被卷入一个新的历史过程中。以往建立在宗教和君主制时间基础上的永恒秩序都过时了,历史服从于一些新的规律,人们必须要去认识和学习这些规律。*Jean-Marie Goulemot, Le règne de l’histoire. Discours historiques et révolutions XVIIe-XVIIIe siècle ( Paris:Albin Michel, 1996 ), 详见第10章; Alain Rey,“Révolution,” histoire d’un mot (Paris: Gallimard, 1989)129 ; R. Koselleck, Le Futur passé, Le Futur passé, contribution à la sémantique des temps historiques ( Paris: Ed. de l’E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 1990)70-76.即使是那些最反对这一新的历史时间关系形态的人,也不得不尝试用一些新词汇来进行思考。

1826年,夏多布里昂在其再版的著作中后退了一步,敏锐地将之前的观点进行了扩充,认为大革命以来的历史进程呈现出螺旋发展的趋势:“人的聪明才智不会在一个封闭的圆圈里发挥作用。相反地(继续我们的想象),人遵循着一个不断扩展的同心圆的轨迹,而这个圆周在无限空间中不断扩展。”*Chateaubriand, Essai historique politique et moral sur les révolutions anciennes et modernes, considérées dans leurs rapports avec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Paris: Gallimard, 1978)432 , 1826年版新增的注释,更正了1797年版中的观点“人们在一个圆圈中运动,任何试图走出这个圆圈的努力都是徒劳。”确实,严格意义上的革命最初发生在法国,后来扩展到全欧洲乃至世界。美洲(海地起义,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地与它们的宗主国的决裂)、 非洲(远征埃及)、亚洲(印度尼西亚,印度)*C.A. Bayly, La Naissance du monde moderne (1780-1914) (法文版,Paris: Editions de l’Atelier, 2004), in le Monde diplomatique, l’Atelier en poche(2007)162.等地都感受到革命的效应。那些对法国大革命进行反思的人们,很快便联想到之前的革命(法国支持的北美13个殖民地的独立,其中拉法叶特将军后来就参加了法国大革命)及之后如英国的激进运动、德国和意大利的雅各宾派等。整个欧洲范围内,许多知识分子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全新的、不再由传统的概念所框定的时代里。在史无前例的动荡过后,有识之士们毫不意外地热衷于历史,特别是年轻人,他们开始追问父辈们的作为及责任。

1820年代,当复辟王朝准备恢复旧制度时,群情激愤。特别是1830年革命前,反革命活动死灰复燃,反革命分子试图按照维也纳会议和1814~1815年的神圣同盟来重建欧洲君主制的秩序,民众再次被激怒。光荣的三日*1830年7月27、28、29三日的七月革命。——译者注证明了革命时代不但远未结束,而是重新开始了。不仅法国,周边的邻国也爆发了革命。甚至在1830年之前,不断创新这一观念就作为一项新社会的规则成为一切文化和科学生活领域的特征。而这项规则正是来自与过去的决裂。在文学和美学领域,同样的争论重又出现。如司汤达的《拉辛与莎士比亚》(1823~1825)、雨果《克伦威尔》(1829)的前言。艺术领域,人们复兴哥特艺术,以此对抗古典和新古典主义。外国作家受到欢迎,沃尔特·司格特(Walter Scott)通过使中世纪文学重放异彩来反对18世纪的文学。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文学史和艺术领域的现象涉及的只是文化精英阶层。

在那个时代,文学和意识形态的发展中呈现出一种深层次的错位,这种错位类似于后革命时代的文化分层。严格意义上的少数派们尝试用各式各样乌托邦主义者的视角来畅想未来,或者通过基佐(Guizot)、梯也尔(Thiers)、米涅(Mignet)和稍后的米什莱(Michelet)的著作来理解历史的意义(米什莱在革命体验的感召下重新书写了一部法国史)。绘画方面,德拉克鲁瓦(Delacroix)试图描绘当下的历史,以反对安格尔所捍卫的理想之美(参考“自由引导人民”)。

三、 现代性的三个阶段

一般认为,波德莱尔创造了“现代性”这个新词来构想一种新的历史时间概念。笔者认为,事实上,在《恶之花》的作者创造出这个词之前,该词想表达的意思已经现实存在了,即:迎合现在的趣味,建立一种面向未来的新的历史时间关系。在时尚与现代之间的紧张中,艺术家一方面追求永恒,一方面也愿意根据新的公众品味不断做出变化和调整。波德莱尔曾经这样评价康斯坦丁·居伊:“他不能用一个最恰当的词来表达其想法,其实他所追求的是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现代性’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要从时尚中提炼出其蕴含的历史中的诗意,从瞬间中抽离出永恒。”*Charles Baudelaire, “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 in L’Art romantique (Paris: Conard des Oeuvres complètes, 1925) 65.通常艺术批评的文本中会出现以té结尾的新词。*法语中以té结尾的大多为名词性后缀,表现某种品质,如美丽beauté、品质qualité、敏感性sensiblité等。——译者注但它容易使人联想到17世纪关于作品持久性的争论,那些作品往往是迎合当时的趣味与公众的心血来潮,从而可能降低人们对作品未来价值的期待。只要离开审美的领域(就像在此前,现代一词所做的一样),“现代性”就会部分地摆脱这些关于标准的争论,仅仅指向时间的错位,以及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一种持续的张力。

这种张力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的现代性来自于1830~1850年间占据主导地位的美学与政治的先锋派,主要针对戏剧、文学和社会问题。该阶段的现代性随着1848年欧洲革命的失败而告终结。在1848年革命中,人们普遍相信,每个民族国家都能够实现法国大革命中提出的理想信念,实现各自国家的、社会的和自由的目标。矛盾的是,在此之后的革命逆流阶段,又有一种我称之为“古典的”现代性出现了。

1848年之后,古典的现代性(1850~1890)深刻地改变了文学(反映社会问题的小说、大众媒体、诗歌)和科学的社会功能。科学成为了社会共同进步的新的力量源泉,它直面现实,不断反思,特别是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的出现及它们对社会的反思。古典现代性还包括在绘画领域,摄影技术对绘画形成挑战,迫使艺术家们重新思考时间的图像表征。为此,库尔贝(Courbet)和马奈(Manet)与传统的绘画决裂。同时期,托克维尔(Tocqueville)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受到1830年和1848年两次革命的影响,提出了一种对革命的新看法。古典的现代性通过贸易的扩张和信息的国际化(自由贸易、交通和信息网络的迅速建立)改变了与世界的联系。1880年后,它最终在法国实现了教育的共和化,让人民相信进步论而非天主教传统。

第三个阶段(1890~1930),我称之为批判的现代性。现代性遇到一波更加激进的反现代的浪潮,同时也受到了来自更为激进的现代主义的质疑,因而更加剧了时间的错位。批判的现代性影响到一些新领域,它试图去征服一个新的内在世界(科学心理学和精神分析)或一个即将到来的外部世界(希望先是通过工人运动,然后是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发展来实现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批判现代性助长了现代战争带来的焦虑感,它重新质疑艺术与新的先锋主义之间的边界。后者包括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建筑、音乐、舞蹈、电影等领域的现代派运动。在每个阶段,现在、过去和未来的关系都有不同的改变,表现出一种危险和不确定的平衡。

20世纪初原本是一个被寄予无限厚望的时代。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迅速发展,新的乌托邦理想复兴,新技术的发展保证了人类对时间和空间的掌控(飞机、汽车、广播),这是一个现代性的“美好年代”。在另外一层意义上,这也是1918年之后,人们因怀念往昔而给出的说辞。1918年,“美好年代”以一种悲剧性的方式终结了,20世纪初所有乐观主义的希望全部破碎。在一战爆发的次日,美好年代的景象突变。战争规模的逐渐扩大加剧了新的历史时间关系的转变。因为无论是在战前还是在战后,几乎所有的交战国人民,都充满了对胜利的紧张和渴望。而一旦被期许的未来没有出现,战败者,乃至大部分战胜者们都开始质疑现代性的意义:在先锋艺术家中,在普通民众中,人们都在反省那个曾经让1900年代的人们如此向往的世纪。1920~1930年代,不仅在欧洲,而且在美国、俄罗斯、亚洲,现代性、反现代性和现代主义(由现代性导致的崇拜),革命(俄国革命,殖民地人民起义)与野蛮,启蒙与反启蒙,都以一种更具冲突性的方式相遇了,几乎动摇了19世纪现代性的所有根基。

四、 几点结论

首先,一些教材和已有的历史书写会断言:真正的现代性并非是这里所写的那样,而是那些在二战后重新出现的现代性,“三十年的光荣增长”中的令人迷醉的现代性,是“科学和技术革命”狂热中的现代性,是在未来学家们预言的丰裕社会中的现代性,是1960年代自由乌托邦中的现代性,或者是后共产主义时代对历史终结的短暂想象。甚至是在人们常常听到的已然错位的话语中,“世界化”或“全球化”中的现代性。

事实上,对后灾难时代的历史的描绘与我书中所考察的现代性的几个阶段一样,都建立在同样的基础上:物质上无限进步的思想,对富足的向往,被压迫人民获得自由的渴望,由自由交换和(或)世界治理所带来的对繁荣与和平的期待,对科学进步的信心,对用艺术和科技来改变人类、改变生活的信心,通过普世教育将已经在一些地区实现的现代性拓展到其他落后地区的愿望等。这些在19世纪以不同形式出现过的主题,如今正是联合国、世贸组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机构所致力于从事的工作(所有这些都已经隐含在我刚开始引用的孔多塞的文本中)。

其次,最令人震惊的是这些另一个世纪的主题如此迅速地重新受到欢迎,焕发生机。然而这次却是一个“灾难的时代”(反犹大屠杀、集中营、殖民地的大屠杀、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两个阵营之间的军事竞赛,共产主义的挑战——一个在西方现代性版本之外的对未来的设想。接着,在殖民地解放运动中获得独立的国家登上国际舞台,此前没能分享到占主导地位的现代性的盛宴的他们,本应通过一种新的时间错位,对从前现代性所获得的成就提出质疑。

如果说这些错位或质疑尚未出现,在我看来,从根本上说,是因为19世纪先在西欧,后在美洲,最后在全世界所确立的这一新的历史时间关系形态,虽然在20世纪发生了显而易见的断裂,尤其是20世纪下半叶许多领土和意识形态上的显著割裂,但在时间和空间上,这一现代性仍然是主要的趋势和方向。

最后,这是否意味着我在书中所描述的现代性的要素将永远出现在对未来历史的描绘中,成为人类发展的主要方向?历史的终结是否是一个不确定的运动?历史是否会走向欧洲或美国在之前的几个世纪中所确定的方向?是否会终结于两个世纪以来,西方反复筛选的方案、乌托邦设想及希望与忧虑中?拉丁美洲和东亚自1990年以来的剧变(我们将其定义为“现代化”是简化了)是否将追随19世纪和20世纪初在西欧和北美出现的剧变的轨迹?这就是我们今天所争论的“现代性”、后现代性、地球资源耗尽与反抗现代性的关键。而对现代性的反抗存在于那些尚游离于现代性之外的世界中或那些只受到现代性的负面影响的地区(特别是阿拉伯—穆斯林世界)。几十年以来,历史的或意识形态的一些可能性大量出现,对现代性的一些根本问题提出了挑战:新的宗教末世论的出现;对人类生态环境的焦虑;在科技进步中,作为人类幸福源泉的信仰被抛弃。自杀和抑郁行为特别在年轻人中呈现出上升趋势。瘾君子们逃进幻想的天堂,人们大量地耽于享乐和瞬间的欢娱。未来给予的承诺和那些专家的预测并不一致,专家们经常因其“领导人”而损毁自身对未来预测的可信性。

目前来说,20世纪和21世纪的现代性,是噩梦与梦想的一种不稳定的结合。在那些已经进入了这一新的历史时间关系的国家中,在超国家组织的前提下,已经实现了和平与相对和谐。虽然这些超国家机构总是在无休止地谈判,勉强解决争端。但是在那些被排除在现代性之外的国家中,则是暴行、屠杀、饥荒、瘟疫、无法控制的灾难和无休止的战争。在那里,统治者们通过附庸或安插代理人,将其无法管控的争端放置于“文明”的框架中。简言之,时间的错位不止存在于我书中所讨论的时期。可以肯定的是,世界的统一或多或少都依赖于解决生态危机所寻找到的出路,这个危机甚至侵蚀到了西方现代性的基础。而更大范围内的和平的实现则依赖于共同的相对富裕,这也是20世纪下半叶美国的自由主义与苏联的马克思主义所主张的。

中国有句成语“骑虎难下”。西欧和世界的现代性中的人也是骑在虎上,停不下来。如果他刹车,就会摔倒被吃掉。如果保持其步伐,便不能管控这只老虎前进的方向。印度、中国、巴西还有其他一些国家为了加入这段赛跑,已经开始去抓这只老虎了,还有其他国家想加入进来。也有国家厌倦了这一加速度,想驯服这只猛兽。只有一件事情确定无疑,那就是:我们可以吸取迄今为止的历史教训,未来的事情是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正如第一、第二和第三阶段的现代性给我们所带来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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