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女士:“虎”口脱身
2018-02-26丁雪
丁雪
她“不想改变世界,也不想被世界改变”,游走在传统和非传统的边缘,时而迎合,时而挑战,在两个世界获得滋养,同时也如履薄冰。
经常引发舆论场喧嚣的金星女士,此刻安静得像一尊雕塑。她坐在休息区红沙发上,对着舞台的方向陷入沉思。
在话剧《父亲》排练厅,她裹着棕色毛衣外套、穿着白色蕾丝裙,嘴里一直默默念叨着台词。看完剧本后,她感觉特别虐心。
“那么一个环境下,20多年的婚姻,夫妻两个人相互折磨。每天排一遍就够了,来两遍我就受不了。”金星告诉火星试验室。
对她来说,这是一段难得专注的日子。10月开始,每天早晨10点到晚上9点,安安静静地排练、对词、琢磨,没有开会、没有打扰。她一起床就能迅速进入排戏状态,以至于汉斯不得不提醒她,“别把劳拉带进来啊。”
“我完全站在劳拉那个语气里和我先生说话,进入到角色里太深了。”金星说。
距离上一次她陷入舆论的“风口浪尖”已过去两个多月。那是《金星秀》停播,一个每周三晚九点半播出、经常摘得全国收视冠军的节目,原因不明。
停播连着话剧的排练。作为天生的表演者,金星早已熟练掌控这种情绪不同的场景切换。提到剧本,她声音洪亮,抑扬顿挫。第一次排练时,她后背直冒虚汗。“这个剧本是从男性角度写的。按照我的脾气,句句都能反驳回去,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夫妻两人过日子,怎么能全是我的责任呢?”
她秉持一种实用主义的性别观,坦承当下仍然是“男权社会”。但想起2006年参观耶路撒冷“哭墙”时,她笑了。
一面墙分割成两部分,70%供男人哭,剩下有30%用铁栏拦着,留给女人哭。金星被触动,“只能把它当成一个旅游景点、一种文化来接受。但在理念上,我是不接受的”。可是,这种“不平等的游戏规则”就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
互联网上,这些容易引发情绪的观念被引申。她在《南都周刊》的采访和在自己节目里的话—“男尊女卑有它的道理”“姑娘越老越难嫁”的截图,被放在“大男子主义”“直男癌”的论点下,受到指责,遭人攻擊。有人据此分析,“这是她巩固自己性别合法性的表现”,“她是安全、传统价值观的既得利益者”。
“我是在提醒,别在那儿自欺欺人了。咱们不要回避这个问题,女性是在争取自己的权益,但还没有实现和男人一样。”金星女士很少回避什么,在性别观念上,她选择了不讨人喜欢的表达方式,以一种中国人不熟悉的坦率。
贬抑者对她的抨击和崇拜者对她的赞誉,看起来一样毋庸置疑。因手术差点儿致残,靠努力重新站回舞台,又在风云诡谲的娱乐场成为炙手可热的电视明星—人们需要这样励志的故事。某种程度上,金星和作为符号的金星,承担了这样的期待。
经常在名字前被冠以“中国变性第一人”的金星,代表着打破传统。而当她带着这些特立独行的印记,重新回归传统对女性的期待—组建家庭、主持一个需要家长选择子女伴侣的节目、肯定“奉行男尊女卑”时,又遭遇那些对她在非传统上抱有期待的人们责难。
在喧嚣的舆论场外,50岁的金星不过是一个带有她所在年代烙印的普通人。她游走在传统和非传统的边缘,时而迎合,时而挑战,在两个世界获得滋养,也同时如履薄冰。
老虎
“儿子回家和我说,《金星秀》9月1日就停了。然后看着我,问他爸,妈妈是不是受刺激了?”
“妈妈怎么那么淡定,和没事儿一样。”
“多大的事儿都过来了,这算什么啊,不就一个节目暂停了吗,也不是再也不做了,想做再做呗。”金星反过来安慰他。
很多人都知道那些“大事”指的是什么。这些年来,这样的“事儿”就没停过。
1996年,她刚在北京做手术时,《北京青年报》记者写了一篇文章,“两栖人出现在首都舞台上”。金星拿着报纸和中央电视台的记者直奔报社,想要告他们。
同性恋、跨性别……很多现代观念在世纪之交仍混沌不清。1997年,中国新刑法才删除了过去常被用于惩处同性性行为的“流氓罪”和“鸡奸罪”;2001年,中国精神病学会发布的第三版《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中,同性恋不再“被精神病”。
在进入那扇改变命运的“门”之前,金星记得,妈妈伏在门口的墙上,哭了很久。
纪录片《金星小姐》记录下当时的场景。宽宽的楼道,水泥地面,没有任何色彩,这是纪录片策划人宁岱对那个军队医院的记忆。她对火星试验室回忆,“金星做胡须手术时,顺着嘴唇的线拉了一个口子,一根一根把胡须的根烫死。因为怕打麻药后缝合不平整,没敢打,每烫一下,他的脚就抖一下,但一个疼字都没说。”
门里的一切,金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父母不认,朋友离弃,她就跑到深山里,教孩子们跳舞度过余生。谁也不知道,在门外,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金星喜欢看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派一个人漂在大海上,在眼前没有一点具象的东西,无边无际,都是不可预知的灾难,还有一只在身边的老虎,无时无刻不给他威胁。”
那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她带着身边的那只“老虎”—社会上的偏见和流言蜚语,以及她性格中的懦弱、恐惧、胆怯、欲望—漂泊在茫然无依的大海上,并且时刻要和这些作斗争。
2002年,导演胡雪桦联系金星拍话剧《狗魅》时,遭到剧院里很多人反对。
“他们觉得金星有争议。因为变成女的了,变性了嘛,但这个有什么关系啊,梅兰芳还演女的呢,对我来讲不存在问题。”胡雪桦告诉火星试验室。
胡雪桦通过和金星的共同好友谢衍联系到她,电话打过去,“金星啊,我雪桦。”
“哦,雪桦啊,你回来了。”这通电话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17年了,那时他们还都是赴美的留学生。
早年,在朋友眼中,先锋、自由这样的词都属于金星。有一次,宁岱和金星去逛街,“你不能老穿现在这样的衣服,一点没有女人的感觉,女人就应该穿那种衣服”,金星指了一件黑底的绣花衣服,兴致勃勃地推荐给宁岱。宁岱扫了一眼,嘀咕起来,“这是睡衣吧?我穿得出去吗?”endprint
“你管它睡衣不睡衣呢,只要好看就行!”
宁岱回忆:“穿着确实好看,但再没穿出去过,因为太招摇。”
“我没有金星的勇气。”她对金星的第一印象是他的背影,那时,他还没做变性手术,“一个大辫子,黑极了,穿着细布纹的花裤子。”
胡雪桦再次和金星见面已是手术之后。“毕竟我和他分开时,他还是男孩儿,再见面时,我担心会不会有隔阂,特别怕会出现一个扭扭捏捏的金星。”
两人约在花园饭店。眼前的金星踏着黑色皮拖鞋、一点儿妆都没化。“踏实了,一下距离全部没了,就是金星,这样的她就很舒服。”
胡雪桦为《狗魅》这个角色找了很多人選,一定要找个舞蹈演员,形体要好,要让观众在相信她是狗的同时,也能觉得她是人。
金星喜欢这个角色的丰富。她在外面流浪过,有阅历,也有风尘感,既了解男人,也了解女人,晚上一聊就定了下来,“这个戏就要和雪桦合作,其他条件随便你们”。
没太多犹豫,钱也没仔细谈,就进了组。
规矩
当时,金星创立的中国首个私人舞蹈团正处在艰难期,没钱是最大的问题。
舞蹈团首席舞蹈演员、编舞指导汪涛见证了那段日子。他和金星是校友,2000年就来到金星舞蹈团。
在国外,现代舞拥有成熟的市场和与之匹配的体系。国内最早的系统探索是吴晓邦的天马工作室,中断后,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才重新崛起。1998年,金星舞蹈团在上海成立,她是公认的中国现代舞第一人。当时还没有私人文艺团体演出的相关政策,成立的前五年,舞蹈团拿不到合法演出执照,只能额外花钱去买国有演出执照,“演两场就要2万”。
汪涛回忆,当时没有排练厅,只能到处换。“上海群众艺术馆要拆掉他们那栋楼,我们就联系他们,到他们排练厅练。楼要拆,不要钱,但已经断水,冬天透风,没有玻璃,很冷,很冷。”
“非典”那一年都没有演出,金星回头一看,身后还有五六个人。那几乎是舞蹈团人数最少的时候了。“演员不走,他们相信你。”
发不出钱时,金星自己掏钱给演员发工资。剩下的钱算计着给儿子买本子、买生活用品。“我这么爱美的一个人,3年没买过一件衣服。不允许就不要买了,撑下来。最窘迫时,我把房子抵押给了别人。”金星回忆。
抵押房子的钱没拿到,被一个商人骗了400多万。
“那时每天早晨起来开车去法院打官司,打完官司后和律师吵来吵去,吵得不行了,就暂停,休息,回到排练厅继续舞蹈。练舞时我都愤怒,回家还得照顾孩子,过的什么日子啊。”
官司打了3年,拖得她精疲力尽,钱干脆不要了。“花钱买个教训吧,以后再也不通过卖房子来做事业了。”
国内演出成问题,金星只能把触角伸到国外,一家一家递作品、递资料。一些公司觉得不错,就会邀请。
舞团最难时,汪涛没有走。他始终记得,这个老师口中经常提起的“尖子生师兄”—早年比赛时,舞台上的圈撞歪了,金星能靠自己的控制力又扳回来。
生活中的那个“圈”也很快被她掰回正常。2003年年底,金星舞蹈团开始去欧洲巡演,国外演出机会多了起来。那是她熟悉的市场。23岁时,金星通过美国舞蹈节在纽约声名鹊起,被称为“国际编舞家”。
为了让舞团向国际职业团体看齐,金星定了一套规矩,“我们到了化妆间,进去时什么样,走后还得把它规矩到原来的样子。测试排练时,不要叽叽喳喳。”
金星身上有着鲜明的规矩意识,那是生长在她身上传统的一部分。早年部队生活严格,被子要折叠得像豆腐块,有棱有角。她母亲是朝鲜族,礼教多,性格倔,小孩该懂的规矩,即使打得再狠也得记着。
“触犯她规矩的时候她会发火。”汪涛记得,去法国演出时,北京现代舞团的一个老演员跟着一块儿出来散心。本来两点开始上课,那个演员三四点才来。“金星非常生气,说行了行了,你明天买机票就回去吧,晚上也不要演出了。”因为少了一个人,汪涛他们当天下午临时调了10个作品。
规矩之外,金星私下里柔和多了。她善于自黑,也不怕别人嘲笑。她曾和工作人员打赌,说一个月内要瘦掉几斤,结果输了1000块钱。
为了表演,她经常突击减肥。汪涛记得,在阿尔斯堡演出时,他们住在不同的公寓,晚上想出去逛逛,“等金姐怎么等也不下来了,我上去一看,她在那边吃,吃得正欢呢”。
“但她严厉起来时就非常严厉,就像你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汪涛说。
“毒舌”
上电视参加《舞林大会》是一个很快的决定。
金星在综艺《舞林大会》中点评张一山片段
“就是挣钱啊,我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说繁荣舞蹈事业,就是为了挣钱养舞蹈团。”金星反感旁人动不动就把“使命感”这种大词架在自己身上。
她一丝不苟坚持着某种真实。她在很多场合绘声绘色讲起过一个例子。1994年,她给春晚编过一个舞蹈,“好好一段舞蹈被改得一塌糊涂,录出来全是脸部大特写。我说你不懂舞蹈,也不要强奸舞蹈”,她当场摔了话筒。
“她根本不掩盖。”胡雪桦回忆起一次采访,他提到和金星在纽约留学,勾肩搭背的。旁边的金星忽然说了一句,那个时候“我还是男孩呢”。
2011年,对金星来说,具有特殊意义。《舞林大会》和《非同凡响》播出后,她开始被电视媒介从小众的现代舞推向更大众的视野。
“一开始很多人说让金老师做评委,但文广局的领导不买我的账,我也不尿他们—他们不喜欢我,我不听话。后来这个节目几乎没有收视率了,我那个学生说,还是把金老师请出来吧。”她在采访中曾这样提到。
节目组和金星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她身上的一部分特质—真实和她过往经历自带的关注度是节目的看点;节目需要收视率,人们需要真话。金星爱说真话,她身上的这个特质被摄像机放大,以至于“毒舌”成为长在她身上的标签,尽管—据她的朋友转述—那不完全是她。endprint
“她就是性格比较直吧,她也没有和我评价过谁。”成方圆对火星试验室这样评价自己这位老朋友。
“很多时候电视节目就是这样的,前因后果都经过导演的剪辑,就变样了。”金星说。
《舞林大会》的一些场景被媒体津津乐道。一个女孩儿在舞台上受伤,金星说,如果换成是自己,就算化脓,也要想办法掩盖起来。
选手解释:“我今天站在这里,并不是希望用我的脚来博取同情,但是我知道……”
金星打断,“在我这,没有但是。”
或者是另一个故事—“比赛之后,再也不要跳舞了,你一跳舞你真是个傻女人。”金星说。
选手不甘示弱:“其实我有时候还挺愿意让别人说我是傻女人的。”她嘴角上扬,不屑地笑了笑。
“真正的性感不卑不亢,也不张扬卖弄,而是尊重一种自然存在,去释放它正常的光亮。”金星总结,一字一顿。
这并不是一个被大众熟悉的表达方式,显然也破坏了很多心照不宣的平衡。“导演和我说,金老师,你也太严厉了吧,她是我们请来的明星,又不是专业的舞蹈选手,你搞得和真的一样,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对不起,你请我来,是来评判他们跳舞表现的,他是天王巨星也好,董事长的二舅妈也好,和我没半毛钱关系。”
镜头之外,金老师似乎又是另一个人。《金星秀》制片人、总导演李建中向火星试验室回忆,“之前录舞蹈节目认识的一个学员家里有人生病,和她提了一句,金星会立刻放下手边的事,直接去帮她找医院,向认识的医生朋友打听,然后去安排解决。”
曹启泰是真人秀《非同凡响》的导演,作为朋友,“开口让金星来帮忙做评委她就帮了”。他告诉火星试验室,“当时有人要改金星他们作为评委判的成绩,他们不肯,要罢演,整个制作团队要退出。金星也是这样的人,我们在同一节点,就会走在一起。”
爆发点是2011年的9月20日,金星和节目的相对平衡彻底打破,消费与被消费的分歧撕开了最后温情脉脉的面纱。
这一天,金星接到曹启泰的电话,她在《非同凡响》总决赛的评委资格被取消。
金星反复问曹启泰,是否亲眼看到通知文件?作为总导演和好朋友,曹启泰一开始也不相信,直到真的看到了文件—取消资格的原因是金星的变性经历,对社会风气造成不良影响。金星反反复复确认,发了微博,告知“粉丝”,要求电视台道歉。
“那时电视台炒作嘛,拿收视率嘛,总用我说事,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金星说。
曹启泰有时会怀念早年共事的情景,他和金星正是在2000年年初的一档节目中相识。
与现在萍水相逢、很快就分道扬镳的录制方式不同,他们有大量的时间在一起,经纪人也和他们泡在一块儿。“我们天南海北去很多地方出外景。金星在谈恋爱,我们坐隔壁桌,你会看到她女人娇羞的一面,汉斯正在追她。我们当时还一起在黄河滩上过了中秋节,一起吃农家乐,每个人都喝得大醉。”
“那时候做真人秀全是真的。”十多年过去,内地的娱乐节目生产方式早已换了几茬,曹启泰也和金星五六年没有联系,“很想念她”。
记忆中的金星很能说,“段子多,笑话多,黄段子也多,讲什么都讲得眉飞色舞,我们以前总说,金姐有一天你应该做自己的show”。
只有一件事情,金星背信了。“她说,如果将来有一天要上电视去说话,非得有我在场不可,那样,她说话就放心了,怎么样都不会说错,话也都不会掉地上。后来,她自己单干了,把我甩了。”曹启泰淡淡地笑着,语气怅怅的。
传统
2013年秋,灿星公司制作人李建中在沈阳见到金星时,觉得她不适合做脱口秀。
见面约在金星家楼下的咖啡厅。眼前的金星一边滔滔不绝、充满霸气地讲着“我做脱口秀肯定能行”,李建中一边在心里嘀咕“到底能不能行”。
“舞蹈演员做脱口秀?台词功底也是一个问题。金星老师语速很快,普通话上,咬字没有主持人那么标准,这都是缺点。”另外,“领导、導演,也对于金姐到底能不能做脱口秀有过争议。”
顾虑在录样片的那一刻被打消,“她这个人的状态能够把整个场子都撑满,配合着她的身体和语言,整场有点儿蓬荜生辉的那种感觉。”
那就做吧。
平台的落成差不多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当时电视上那个板块空下来了,领导说‘试试看吧。”金星学着领导说话的语气,似乎随时准备讲一个逆袭故事。
最开始有点儿青黄不接。没有一个赞助,节目几乎是裸着开始,也没什么宣传经费,都是通过朋友帮忙。
开局不错。半年后,冠名植入越来越多,在接代言和冠名赞助上,李建中感受到金星身上传统的一面。有一段时间,好多互联网游戏会找上来,特别有钱,投一期相当于联合冠名一季的价格。但金星不喜欢网络游戏,觉得这个东西可能对孩子不好,在节目里面哪怕念一句她都会考虑要不要加上。
她身上也有另一重与之相背离的东西—比如上世纪90年代开酒吧时,她率先开通了网络;又比如,她特别豁得出去,也舍得消费自己。
《金星秀》的大部分题材源于她的经历,制片会把聊到的内容写成稿子。到后来,邀约金星的节目组越来越多,很多影视剧也会找上门,李建中他们经常跟着金星去片场对稿。“拍《林海雪原》,真的在下雪,北京那时很冷,零下10多度。金姐当时在北京郊区的一个片场,周围没什么建筑物,都是小山包,地上浅浅的积雪,穿着很厚的棉鞋还觉得脚底冰凉,我们抽空对了对脱口秀的内容。一起在帐篷里,站了1个多小时。”
“金姐在节目里消费了很多她个人的性格,我觉得这个是比较裸露的,不能太持久,因为保护不够。她只在必要的时候凸显性格就行。”曹启泰说。
但正是这种坦率,让她从用网上俗段子堆积的脱口秀节目中脱颖而出。《金星秀》火了。
找过来的嘉宾越来越多,金星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坚持:一些流量小生哪怕免费来,哪怕别的节目要花大价钱才能请到,她也不要。endprint
你很容易在金星的表达中找到一个“斗争”对象,她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都爱憎分明。
《金星秀》里也是这样。范冰冰、成龙、张艺谋……这些炙手可热的大腕儿,都是她调侃的对象。一些“调侃”或“文艺批评”—用李建中的话说—经常会遇到一些公关。一个版本是—“明星本人会通过各种人传消息给金星:是不是我们没跟金老师处好,金老师,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可不可以和我们预先说一下?”
金星身上很少有这样的负担。早年她没有经纪人和团队,后来事情越来越多,找了助理,主要是安排工作和演出,束缚较弱。
她性格中的自由—如果把那些“批评”视为善意的话,再次触碰到现实的边界。
制片人李建中有时也会和金星沟通,商量着让她说得隐晦一点儿,或者不提那些能想到是谁的细节,“她也明白这个意思”。后来,在节目里,她一些会隐晦,但一些还会坚持,“猜金星在节目里说的是谁”又成了网友定期消费的项目。
“有时在微博上,有人可能会故意拿一些问题刺激她,一旦她觉得不对劲就要回击,可能又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争论,这就难以避免。”李建中说,“现在网络环境也好,文艺环境也好,毕竟她也是60后,还不是特别了解这一块儿。”
金星出生在1967年。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武斗正酣,母亲在医院地下室生下他。他和母亲睡在床下,听着窗外呼啸的枪声,熬过担惊受怕的一夜。13岁去部队,金星就被训练如何引爆炸药包,她至今还能飞快地组装手枪。一些意识潜移默化地在心中生长,恶劣的环境让她始终以一种战斗的姿态面对周遭,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像他第一眼看到这个不平静的世界时一样。
悲剧
“理查德·帕克在这里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派曾一度想要杀死老虎,也设想了很多方法,直到他发现,“没有它,我可能早就死了”。对那些灾难或偏见的恐惧让他时刻保持警惕。
“那只老虎还在吗?”
“一直在。但它已经干扰不到我了。”金星说。
她没能杀死老虎,也没有被杀死。派和金星都要带着那只老虎继续前行。
“用外在的力量把《金星秀》暂停下来,对节目不是一个损失,对我也不是。”她沉吟,这回答不属于曾经的她。
你很难在这些话之外,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事实上,她很少袒露脆弱。“每个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标,这个道路上,金星吃了太多的苦。”曹启泰说。
20多年前,金星摔过春晚话筒;20多年后,她住在上海最繁华路段的顶楼,每到夜晚,端起红酒杯坐在大露台上,俯身望去,十里洋场尽收眼底。
“人就是孤独的。”金星20年前看清了人生的这部分真相,并把它们对着纪录片《金星小姐》静默的镜头说出。从6岁开始,性别焦虑就一直伴随着他,他甚至希望雷电能把自己变成女孩。
一次,金星带领舞蹈团去内蒙古采风,节目叫“不同的孤独”。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看到草原上的大月亮,看到牧民在唱歌,方圆几里内,只有他的声音嘹亮苍凉。金星哭了。没人知道,在那一刻,她想起了什么。
金星說,她喜欢凝视那些黑影,那里孕育的神秘力量让她敬畏。那里,也是人们在舞台上凝视她的地方。在半明半暗中,她一个人和身上的那些绸缎旋转、拉扯、纠缠……舞蹈是她的起点,也是她最后的归宿。
年龄、衰老和生命,对于这些终极命题,金星抱有一如既往的坦率。她有时会和汪涛说,“你们有一天在舞台上,觉得我跳的难看了,一定要告诉我”。她觉得,那大概就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站在舞台上,我完完全全是个悲剧角色。很多人看我跳舞,不知不觉要落泪。我问他们:是为我难受吗? 他们没有答案。”
金星也问过《金星小姐》纪录片导演张元:“我是一个悲剧的角色吗?”纪录片拍了十几本黑白胶片,张元说是。
纪录片从一个长长的凝视开始,画面里是金星布满忧伤的脸。那还是手术之前。张元告诉火星试验室,他想让大家多看金星一会儿。
张元从金星受困于男性身体的挣扎中感受到孤独,又从她的选择中看到人的希望和力量。尽管手术结束后,因为医疗事故,她的小腿肌肉到脚趾尖神经全都坏死。父亲、母亲、好朋友、医生都哭了。
“每天像有千万根针扎着。”在那之后的两个半月,她一直插着导尿管,坚持每天电击小腿,硬是恢复到可以跳舞的水平。
那些努力和逆境,使她获得一些相对来说比较保守的老年人的喜爱,那构成了她粉丝中的大部分。他们从一个疼痛的时代走出,也曾历经苦难。
金星出过一本自传,《掷地有声》。书的封面赫然印着—“我不想改变世界,也不想被世界改变”。
很难说清她究竟改变和被改变了什么,只是现在的她,再也不敢一个人走进人群。
制片人李建中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去坐游轮,“她一出去,就会被一群40到60岁的中老年人包围。她怕被人群淹没,一步都不敢出去,躲在房间里。”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偷偷出来,在海风吹拂的甲板上散步,一个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