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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卡夫卡小说的异化主题

2018-02-26

许昌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约瑟芬卡夫卡小说

杜 吉 刚

(南昌大学 中文系,江西 南昌 330031)

英国批评家埃德温·缪尔说:“卡夫卡所写的全部故事都是关于一个问题的直接的想象的表述,这个问题就是:置身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怎样才能调节自己的生活以便与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法律保持一致,这法律的奥秘是人类永远也无法确切地加以解释的,尽管看上去这些奥秘并不是什么奥秘。”[1]65埃德温·缪尔的话说得有些绝对,但有一点还是比较恰切的,那就是卡夫卡的小说主要聚焦于人类与世界的关系问题。

首先,卡夫卡的小说揭示了人类个体或某一群体在异己环境(家庭/社会/世界)中不被接受(或不接受),无所归属、漂泊无依的状况,《变形记》《回家》《起程》《美国》《村子里的诱惑》《城堡》《集体》《猎人格拉胡斯》《乡村医生》《荆棘丛》《饥饿艺术家》《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的民族》等是该类小说的代表。《变形记》是卡夫卡的短篇代表作,写的是一个人变甲虫的怪异故事。但是小说的重点并不在于对变形的描述,而是在于对变形后家人态度、情感变化的描述。格里高尔一天醒来变成了一只甲虫,这让家人非常惊恐、慌张。母亲昏倒在地,父亲则气得哭了起来。只有妹妹还继续关心他,给他送饭,打扫房间。后来父亲用苹果把他打成重伤,妹妹也逐渐对他产生厌恶的情绪。日子一天天过去,家人都为生计而奔波。父母为了增加收入,租出了几个房间,把搬出的家具都塞进了格里高尔的房间。一天,格里高尔为妹妹演奏的小提琴声所吸引,爬出了房间,结果引起一场混乱。房客们吵着要退房,妹妹也吵着要把他弄走。他被家人看成“一切不幸的根源”。格里高尔绝望了,当天晚上就告别了人世。格里高尔死后,全家人如释重负,很快便忘却了这段沮丧的经历,开始了新的生活。在这篇小说中,变形只是一种假定的手法,作品描写的重点是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家人对他的震惊、厌恶与弃绝。《变形记》是卡夫卡对家庭温情的绝望哀歌,它以一种荒诞化的方式,把家人间的陌生、冷漠关系渲染到了极致。《回家》是一篇微型小说,写的是一个游子回家后的所见所闻与所感。按照我们通常的人生经验,游子回家必定会有一个热烈、温馨的场面:母亲的抚摸、父亲的微笑、兄弟姐妹的拥抱。然而,我们的主人公回到家却没有遇到这样的场面,家里没有任何欢迎的迹象。他走进家门,一丝不安就爬上心头。他心里不踏实,不敢敲门,害怕自己的归来打扰了家人。他置身在自己的家里,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陌生人,找不到温暖,找不到慰藉,找不到归属感,家已经不是他的灵魂栖息之地。作品以梦境的方式,写尽了家人间的冷漠关系。家既然已经不再是家,那么置身其中者也就没有固守于其中的必要了,流浪自然也就成了人们的一种选择。《起程》这篇小说写的就是这种情况。主人公宣称:“离开此地,这就是我的目标。”其逻辑起因也在于家人间的冷漠关系。出行者的出发是一种逃离现实的行为,是一种不知去往何方的自我放逐或逃亡。家庭亲人间都不能相互接纳、相互沟通,那么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就更是如此了。所以,外出流浪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美国》是卡夫卡的第一篇长篇小说,原名为《失踪的人》。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名叫卡尔·罗斯曼的少年,因受家中女仆的引诱犯下错误而被父母赶出家门,其后远赴重洋、流落美国的经历。在纽约港,卡尔遇见了一个参议员,声称是他的舅舅,把他领到家中。不久他因违反家规被撵出了家门。在一家下等客栈,卡尔结识了两个流浪汉,他把他们当作朋友,随他们一起流浪,但他们却把他敲诈一空。后来,他在一家大旅社找了份电梯工的工作,但不久又被开除。总之,在美国这个陌生的国度,他总是格格不入,被人们一次次地扔到门外,无家可归。《村子的诱惑》《城堡》《集体》《猎人格拉胡斯》《乡村医生》《荆棘丛》等作品也都揭示了人类个体(或某一群体)的这种生存状况。《村子里的诱惑》中的那位主人公,想在村子里过夜,不仅没能获得应有的接待,还受到村里人的监视、侮辱。《城堡》中的主人公K想进入城堡,一直没能如愿;想在村子里住下,也被村里人一再阻拦。《集体》中的五个朋友,拒绝接纳第六个想加入者到他们的圈子里来,反对建立新的社团。《猎人格拉胡斯》中的主人公多年前狩猎时坠崖而死,只因死神之舟迷了航或其他原因,他便没能到达彼岸世界,只好乘着小船漂流在尘世的河流上,没有航向,不知所往。《乡村医生》中的那位医生只因听信了深夜急诊的铃声,便无法挽回地永远流浪在冰雪荒原之上。《荆棘丛》更是写尽了人类个体(或某一群体)在世界中的尴尬处境:“误入了一片无法通过的荆棘丛”,“无法穿过”,也无法退回,动弹不得。总之,在卡夫卡的笔下,世界(社会)是一个陌生的、冷漠的所在,它或与人相敌对,或与人相隔绝,与人格格不入。在这个世界(社会)上,人是异乡客,是漂泊者,无所归依。

《饥饿艺术家》《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的民族》是两篇艺术家小说,两篇作品重点写的是艺术家与社会之间的隔膜问题。《饥饿艺术家》的主人公是一位饥饿表演艺术家,对于他来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适合他口味的食物,所以他只能饥饿,没有别的办法。他渴望理解,等待相信并懂得他表演的观众。但是,观众却一直对他投以怀疑的眼光。观众们属于与饥饿表演艺术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他们观看饥饿表演只是为了“取个乐,赶个时髦”,所以不久就失去了观看饥饿表演的兴趣。最终,饥饿表演艺术家在人们的遗忘中死去。《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的民族》的主人公约瑟芬是一位民族歌手,她想用自己的歌声唤醒浑浑噩噩的大众,把大众从恶劣的政治、经济处境当中解救出来。在她看来,她的歌唱即或不能消除不幸,至少也可以赋予大众某种力量去承受不幸。但是,耗子似的大众对音乐是一窍不通的,他们从约瑟芬的歌唱中听到的不过是拔尖了嗓子的叫喊或吹口哨的声音,他们根本感受不到约瑟芬歌声中所包含的智慧与力量,他们认为约瑟芬百无一用,以至于排斥、抵制甚至诋毁她。约瑟芬最终不得不自我放逐,一走了之。总之,在卡夫卡的笔下,这个世界也没有艺术家的存身之地。

卡夫卡的小说还反映了人类个体或某一群体为世界所吞噬的现象。《判决》《诉讼》《在流放地》《一份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等是这类小说的代表。《判决》的情节很简单。年轻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给远在俄国的朋友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订婚的消息,并邀请他前来参加婚礼。随后,格奥尔格来到父亲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的反应令人诧异。父亲先是追问儿子在俄国是否真有这么位朋友,继而又说自己一直与这位朋友有联系,自己就是他在这里的代表。他指责儿子欺骗朋友、亵渎对母亲的感情,判儿子投河淹死。儿子也怪,竟然真的飞奔到河边,双手悬吊在桥的栏杆上,轻声说道:“亲爱的父母亲,我一直都是爱你们的。”然后就松手落进了水里。关于小说的意义,历来说法纷纭,难有定论。有的学者从父子冲突的角度去理解小说,认为小说是卡夫卡本人与父亲关系的再现;有的学者从宗教的角度理解小说,认为“父亲是……上帝的一个侧面”,“一个过着毫无准则的生活的人,在上帝突然变为实体时是不能逃避上帝的震怒的”[1]137;有的学者从社会学的角度理解小说,认为小说是个体社会化努力失败的寓言;有的学者试图从卡夫卡婚恋的材料中发掘小说的意义线索,认为“《判决》是卡夫卡第一次遇见鲍威尔小姐时所处窘境的产物,一种为了个人利益断然不能同她结婚的文学表现”[1]148;如此等等。各种阐释尽管角度各异,阐释的结果也难以调和,但也达成了一种共识:作品揭示了人与周围世界之间的不协调关系,展示了人被世界吞噬的可怕图景。

《诉讼》是被公认为卡夫卡最优秀的作品之一,是“卡夫卡式”小说形成的标志。小说主人公约瑟夫·K是银行的一名高级职员。一天早晨,他稀里糊涂地被法院逮捕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K的被捕仅限于法院的看守给他带来的一个口头通知,法院既没有宣布他的罪名,也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K同过去一样,照常上下班,照常过自己的生活。K起初非常愤慨,第一次开庭的时候,他慷慨陈词,痛批司法机关的腐败,揭露法官的贪赃枉法,并决心不去理睬这桩案子。但是事实上他总忘不了这件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关心自己的案子,并主动到法院去探听,为之四处奔走。他聘请了一位律师,但律师除了用空话敷衍他之外,几个月都没有写出一份申辩书。K又向法院里的一位画师求助,但得到的答复是:“法院一经对某人起诉,它就认定你有罪。”最后,K在教堂里遇到了一位神父,神父给他讲述了一个“在法的门前”的故事。神父告诉K,“法”是有的,但是通向“法”的道路却障碍重重,要想找到“法”是不可能的,人只能听命于命运的安排,一切申诉都是无用的。小说结尾,K放弃了抗争,俯首听命,被两个穿黑礼服的人架到郊外的采石场处死。卡夫卡在1914—1915年间曾写有小说《一场梦》。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对约瑟夫·K的一个梦境的记录。在梦境当中,约瑟夫·K散步来到公墓,看到一座新堆起的坟丘,感觉受到了“诱惑”。两个男人在坟丘前竖起了一块墓碑,一位艺术家在墓碑上写下了约瑟夫这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J,并用双手刨开坟丘。这时,约瑟夫·K感到身后吹来一股柔和的气流,他随即坠入墓穴。与此同时,他的名字也很快在墓碑上被写完了。据汉译本《卡夫卡全集》编者考证,《诉讼》的整体轮廓即脱胎于《一场梦》,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诉讼》的主题就不言而喻了。

卡夫卡的小说还表现了人类个体或某一群体在异己环境中的焦虑、恐惧。卡夫卡曾言:“我总是力图传达……解释……那如此频繁地谈及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也是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2]321《地洞》与《邻居》就是集中表现焦虑、恐惧的名作。《地洞》写的是一只躲在地洞中的不知名的小动物对周围环境的“恐惧”。这只小动物为自己造了一个又大又坚固的地洞,里面建有城郭、广场、若干个进出口、迷津等,还储备了大量的食物,但是这只小动物却还是一直处在焦虑、恐惧之中。它担心洞口不安全,觉得如果追求出入方便就容易被人发现,如果追求隐蔽性又会导致逃跑不方便。但无论怎么做,它都觉得不安全。它为自己存放的食物担忧。它一会儿决定把食物集中存放,一会儿又决定把食物分散存放。但无论怎么存放,它都觉得存在危险隐患。它一度热衷于建造“一套完整的、小型的通道迷津”,但工程的艰巨让它无法承受。最后,当它觉得已经把所有的安全隐患都消除掉了之后,它却又突然听到一种“曲曲曲”的微弱响声,为了弄清原委,它又陷入到无尽的焦虑之中。它经常从酣睡中惊醒,有时在梦境中呻吟喘息。总之,小动物时时刻刻都沉浸在莫名灾难的预感中,它身心交瘁,惶惶不可终日。有评论家认为小动物是卡夫卡的化身,另有评论家认为小动物是犹太民族的代表,也有评论家认为小动物是西方现代社会小人物的代表。不管小动物代表何人,小说描写的重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恐惧。恐惧已构成了小说主人公生活的全部,也构成了小说内容的全部。

《邻居》写的是一个商人因自己办公室隔壁新搬进一位新房客引起的焦虑、恐惧。新房客名叫哈拉斯,他经营着与这位商人类似的生意。由于担心哈拉斯会窃听自己的商业机密,这位商人陷入到对哈拉斯的各种想象、各种猜忌当中:“他到底在那儿干什么,我不得而知。”“这些极薄的墙壁,既能出卖诚实肯干的人,也能掩护善于欺诈的人。”在这位商人的想象中,哈拉斯在隔壁房间不时地通过他在电话中的对话来窃听他的商业秘密,他觉得哪怕是把电话挂在对面的墙上,哈拉斯也能把一切听得一清二楚。这位商人于是戒掉了在电话中谈及顾客姓名的习惯,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打消不了心中的疑虑。他常常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诚惶诚恐地踮着脚尖围着电话机转悠,担心机密会泄露出去。这样一来,他在做商业上的决策时,自然缺乏把握,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小说最后以这位商人对哈拉斯阴谋的想象结束。卡夫卡通过对这位商人焦虑、恐惧心理的描述、剖析,揭示了现代人安全感崩塌的状况。

美国剧作家威斯坦·H.奥登说:“就作家与其所处的时代关系而论,当代能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相提并论的第一人是卡夫卡……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3]259实事求是地讲,卡夫卡对于时代的反映、对于现代人困境的反映,并非出于自觉。卡夫卡作为犹太民族的一员,作为人类的一个个体,在生活当中,在社会当中,一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他就像一个异乡客一样踟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正因为如此,其笔触往往聚焦于人类个体或某一群体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注重揭示人与环境之间的不协调状况。“他的写作是一种高度忠实于自己内心的写作,也就是说这种写作主要的是为了完成自我的救赎,而不是别的宏伟的社会责任或更宏远辽阔的人类主题”[4]88。但是,二十世纪以来,由于人与社会、人与世界的不协调乃至冲突对立越来越成为人类普遍、严重的问题,越来越引起人们广泛的关注与焦虑,卡夫卡的小说才逐渐拥有了广泛的代表性。所以,卡夫卡的小说创作,是无意中为世人发出的紧急报告。

[1] 叶庭芳.论卡夫卡[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8.

[2] 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M]. 叶廷芳,黎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1.

[3] 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3.

[4] 黄世权.人类寓言还是自我挽歌?——对卡夫卡《变形记》的个人修辞解读[J].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4):8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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