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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是如何指导研究生的?

2018-02-26魏兆锋

学位与研究生教育 2018年2期
关键词:新亚钱穆宰相



钱穆是如何指导研究生的?

魏兆锋

作为导师,钱穆指出,研究生不仅应当在“求学”与“做人”上“齐头并进”,更要能将两者“融通合一”;应当先求为“通人”,再求为“专家”;应当以“救火”般迫切的心情去读书;应当结合自己的研究问题灵活寻求相应的研究方法;应当根据自己的学术背景与志趣选定论文题目;写作时应当字斟句酌、态度庄重。钱穆对于研究生的指导实际上秉承自中国传统儒家教育思想,即视做人为人生第一要务,尊重自己的才性之所近,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钱穆在研究生培养方面的成功,不仅证明了他对研究生的谆谆教导至今仍然值得研究生们虚心聆听,同时也证明了他对优秀儒家教育观点的灵活运用仍然可供当今之研究生导师们参考与借鉴。

钱穆;研究生;指导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著名史学家、教育家,有“国学大师”“一代儒宗”之誉。钱穆早年中学尚未正式毕业,就因为社会动荡与家庭贫困而不得不走上乡村小学教师的工作岗位。但他并未因此而意志消沉,而是一边认真教学,一边发奋苦读,最终因其在史学、文化、教育等领域的卓越成就,先后被香港大学与美国耶鲁大学授予名誉博士学位。1968年,钱穆以“接近全票”当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

先生虽然曾经服务过多所大学,但其正式指导研究生的经历却主要集中在其创办并任职于新亚研究所期间。该所于1953年秋筹办成立之时,钱穆即以新亚书院院长的身份兼任所长,并任文学与史学二组的导师。在全所师生共同努力之下,短短数年间,新亚研究所迅速发展为港台中国文化研究重镇。1965年,钱穆辞职离开新亚书院,同时也离开了新亚研究所。正是在该所,钱穆亲手栽培出余英时、唐端正、孙国栋、金中枢、陈启云、叶龙等文、史、哲方面的优秀人才。作为导师,钱穆到底是如何指导研究生的呢?本文主要以余英时、孙国栋等人的回忆为主,从求学与做人的关系、通专之辨、读书、研究方法、论文选题、写作等六个方面探讨钱穆对研究生的指导,以期为今日之研究生教育提供一些参考与借鉴。

一、重视做人

关于钱穆创办新亚研究所所持之宗旨,作为研究所成立之初即已入读的余英时有自己的理解:“以文化之创新与人格之完成为第一事、第一义,而视纯学术之研究为第二事、第二义。”且前后两者之间应当建立这样的关系,即“第一事必在乎第二事,第一义必在乎第二义,除此,第二事、第二义更无捷径”。余英时认为,这是新亚研究所与近世那些以专门绝业为标榜的文史研究机构“截然异趣之所在”[2]。事实上,新亚研究所的这一宗旨与由钱穆亲自撰写的《新亚学规》当中的第一条若合符节:“求学与做人,贵能齐头并进,更贵能融通合一。”[3]3

作为研究生,大家一般都知道“求学”的重要,但对于“做人”却往往有所忽视。人来到世上,“做人”总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任何事情皆由人做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当然,此处所说的“做人”,并非做那种空有理想与抱负却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做人”为“求学”提供方向与保证,“求学”为“做人”提供手段与工具。“求学”无“做人”则盲,“做人”无“求学”则空。从这个角 度来说,“求学”与“做人”,两者无疑应当“齐头并进”。

另外,学有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分。若所求为自然科学,则求者必须具备“无我”与“忘我”之精神、踏踏实实与耐心等待之精神、服善精神、牺牲与孤往精神等;若所求为人文科学,则求者必须既要“无我”,又要“有我”;要实事求是;要有积累功夫;要有服善精神;要有相信自己、不求人知之精神;要分工合作等[4]。可见,无论是学习自然科学,还是学习人文科学,“求学”即“做人”,“做人”即“求学”。“为学、做人,乃是一事之两面。若做人条件不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15:22 2018/2/28够,则彼所做之学问,仍不能到达一种最高境界。但另一面言,训练他做学问,也即是训练他做人。”[5]可见,“求学”与“做人”,两者不仅要“齐头并进”,更要能“融通合一”。

二、先通后专

余英时当年在研究所读书时的兴趣集中在汉魏南北朝的社会经济史方面,钱穆一再叮咛余英时,希望他不要过分注意断代而忽略了贯通,更不可把社会经济史弄得太狭隘,以致与中国文化各方面的发展配合不起来。此处涉及的实际上是“通”与“专”的问题:既有纵向的“通”与“专”,也有横向的“通”与“专”。钱穆告诫余英时应该“以通驭专”[6]12-13,这不仅是钱穆自己一直坚持的学术路向,也是他在《新亚学规》当中对新亚学子的谆谆告诫:“于博通的智识上,再就自己才性所近作专门之进修;你须先求为一通人,再求成为一专家。”[3]4

为什么就求学来说,要先求为“通人”,再求为“专家”?这是因为,不“博通”,则如何知道自己“才性所近”?不知自己“才性所近”,则如何作最适合自己的“专门之进修”?人不能作最适合自己的“专门之进修”,则如何成长为一名真正的专家?可见,博通不是目的,博通的目的是为了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才性所近”。由此,钱穆断言:“理想的通材,必有他自己的专长;只想学得一专长的,必不能具备有通识的希望。”[3]4-5

正因为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才性所近”颇不容易,故而对人来说,最根本的教育应当是通识教育,专业教育应当是蕴含在通识教育当中的水到渠成的发展结果。轻视甚至舍弃通识教育的专业教育,无论是对学生发展还是对国家前途来说,都绝不是负责任的教育,也绝无成功的可能。

三、读书勤勉

教育学生首先应当了解学生,在此基础上才可以“因材施教”。在研究所开学第一天的第一堂课上,钱穆询问孙国栋读过哪些学术性的中国书。孙国栋因此便将自己读过的书列了一份书单上呈钱穆,钱穆看过后没提其他意见,只告知孙国栋,先细读他的《国史大纲》。

第三天上课的时候,钱穆问孙国栋《国史大纲》读得怎样了,孙国栋回答说读了一百多页。话一出口,孙国栋看到钱穆的脸色已不大好。钱穆问他有什么意见,孙国栋随便说了几点。钱穆听后质问道:“你完全未领会《国史大纲》的作意。你为甚么两天只看了百余页?”孙国栋解释说因为最近很忙,钱穆听完这个解释更是怒斥道:“现代的学生,躲懒读书,常用最近‘很忙’为藉口,朱子说做学问要有‘救火’‘追亡’般迫切的心情,排百事而为之,然后才可有成,哪里能够闲闲散散地读书。我这研究所是要找些能献身于学术的青年,你既已愿献身于学术,哪里能因些俗务而荒疏学业。”[7]

孙国栋虽然被申斥得汗流浃背,但仍然十分敬佩钱穆的“严”,敬佩钱穆不像现代很多大学教师只会讨好学生,所以仍然选修了历史,并恳请钱穆担任他的指教老师。

四、研无定法

孙国栋因为读《国史大纲》而产生了研究唐代宰相制度的想法,于是便将《新唐书》中的《宰相表》找出来认真研读。《宰相表》是欧阳修的名作,曾经备受历代学者称赞,但是,孙国栋在研读的过程中却发现《宰相表》中似乎存在一些漏误。

为了将《宰相表》中的漏误悉数找出,孙国栋自行设计了一个表格,以唐代的宰相横列表头为经,以朝代、年、月等时序为纬,按照《宰相表》的次序,凡入为宰相的官员,皆列名于时间的格内。凡是遇到该官员迁官而仍任宰相或迁官而罢相由另一官员继任宰相的地方,都用红线标出。如果红线断绝,即表示《宰相表》此处存在问题,于是便赶紧翻出此人的传记以找出漏误的原因,并加以说明。

按照上述方法,孙国栋最后找出了《宰相表》中的漏误居然有数十处之多。钱穆因此要求孙国栋写出了自己平生第一篇学术性论文《唐书宰相表初校》,并夸奖孙国栋:“你这方法很好,可见研究问题并无固定的方法,每一问题要独出心裁来解决。”研究有法,但无定法。因为每个问题不同,每个人的情况也不一样,这就需要研究者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及问题的需要考虑相应的研究方法[7]。

五、题由己定

快要确定硕士论文题目的时候,孙国栋去找钱穆商量,钱穆教导孙国栋:“硕士论文必须要对历史问题有点发现,不然不能称为硕士论文,所以撰硕士论文必须要了解自己的学术背景和自己的志趣,然后才能写得好。故硕士论文的题目不能由老师替你定,因为老师未必能了解你的学术背景,更不知你的志趣,必须由你自己定。”

听老师这样说,孙国栋便告知钱穆,他打算做“唐代三省制的发展研究”,但不知可否。钱穆说:“很好,你既是‘国立政治大学’的政治系毕业,又研究过‘唐代宰相表’,对这题目都有帮助,你努力工作罢,如有疑难,自己找书本解决,如果书本都不能解决的,问我,我也未必能解决。为学必须奋勇,自力向前,尤贵坚忍沉著,专心致志。”[7]此处,我们又看到钱穆与现代很多导师的一个不同之处,即他不会给学生指定研究题目,更不要说强迫学生替自己做研究。

关于钱穆对待研究生论文选题的这一态度,当年还在台湾大学历史系研究所读书的杜正胜也记忆深刻。在即将进入研究生二年级,该思考毕业论文题目的时候,杜正胜在当时很多导师给自己的研究生出题目风气的影响下,也前往钱穆那里寻求题目,没想到钱穆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题目要自己找,我给你题目,你就被我限制住了。”虽然受到了钱穆的批评,但杜正胜却认为这种“要学生寻找自我”的教育态度和教育方法是最先进的,并认为钱穆对他的这一启发让他“一生受用不尽”[8]。有一位博士班学生因为问钱穆自己“宜以何题目为论文”而遭到了钱穆的斥责:“这怎么可以问我呢?这应当问你自己呀!作学问,当切就自己性之所近而为之,这是自家事,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岂可不清楚,岂可问别人?”[9]

六、写作庄重

研究生阶段,因为要将研究成果表达出来,因而写作对于研究生来说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有一次,孙国栋写了一篇论文《唐贞观永徽间党争试释》请钱穆过目。第二天,钱穆便把论文还给了孙国栋,全文只替他删去了一个字:“你这文章写得不错,唐初的党争,自从陈寅恪先生提出‘关陇集团’一名以后,全球学者奉之为圭臬,用‘关陇集团’的势力来解释初唐史实。你能不囿于众说,独提三王之争以补正‘关陇集团’一观念,可见你读书有得。但寅恪先生是你的老前辈,你的态度必须庄重,不能轻浮。你这个字,表现得有点轻浮,删去了就淳正。你不要以为一字之微没问题。古人的文章,很注意一字的订正。”

接下来,钱穆举了两个古代很有名的注重“一字之微”的例子。如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后面的赞语,原本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范仲淹的一位朋友认为“德”字不如“风”字好,范仲淹听了,极口称谢,并立即将其中的“德”字改成了“风”字。再如欧阳修为韩琦撰写《相州昼锦堂记》,文成之后贴在墙上,读了数十遍,感觉没什么问题了,才派人给韩琦送过去。文章刚送出,欧阳修就发觉头两句太过急促,于是立刻让人快马加鞭将文章追了回来,在头两句中间都加上了“而”字,结果才变成了现在的“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7]。

钱穆夫人胡美琦女士曾经谈及她最欣赏的钱穆的一个写作习惯,即在写书或写学术性论文方面,钱穆总是不着急付印。写好之后,总要将其放上半年或一年不等,有空时就取出修改。越是他看重的东西就放得越久。哪怕一篇普通短文,先生也不会写好后立即寄出,至少也要放上三五天。“他说,人总觉得自己的文章好,所以他要把写好的文章放在一旁冷一冷,过一段时间再重读一遍,可以因时间的距离,使自己比较能客观些。尤其是学术性的文章,牵涉到古人,影响到后代,更得加倍谨慎。”[10]可见,在教导学生写作一定要慎重方面,钱穆不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

七、余论

余英时曾经这样总结钱穆的学术特色:“钱先生毕生所发挥是整个中国学术传统,不是他个人的私见。过分强调或突出他个人的作用,不是抬高或扩大他,而是降低或缩小他。”[6]14-15对于钱穆是如何指导研究生的这一问题,我们自然也可作如是观。具体来说,钱穆对研究生的指导理念与方式主要秉承自中国传统儒家教育思想。之所以作出这样的结论,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视做人为人生第一要务。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在孔子那里,人是不能没有仁的;做人,就要做一个仁人。可见,儒家是一种讲究做人、重视道德的文化。“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大学》中的这句话,典型地表现了儒家对做人对道德的重视。在钱穆对研究生的指导中,在为学与做人关系的处理上集中地显示出钱穆对做人的重视,而他对孙国栋写作的指导同样也表明了这一点。

第二,尊重自己的才性之所近。作为儒家创始人,孔子在尊重自己的才性之所近方面可以说为世人树立了一个良好的典范。孔子曾经这样介绍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并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多次说到自己“好古”,可见,对于自己的兴趣,孔子有着清醒的认识。孔子又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孔子不仅知道自己“好古”,且明确表示,要“从吾所好”。“。”《中庸》开宗明义的这句话,便是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尊重人的天性、遵循人的天性,这便是人应该走的道,而教育的使命应当是修明和修正这一条人人该走的道。上述通专之辨及论文选题两个方面,所反映的便是钱穆对人的天性、兴趣与爱好的尊重。

第三,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孔子告诫自己的学生,要认真“学”,要努力“思”。否则,自己就会陷入“罔”和“殆”,而不会达致“愤”和“悱”。在此情况之下,教师就不要去“启”,去“发”。因为在学生没有做好准备的心理状态下,教师勉强教学是不会产生什么效果的。教师的积极、有为应当以学生的积极、有为为前提。“礼闻来学,不闻往教”,《礼记·曲礼上》中的这句话实际上也应当从这个角度去理解。钱穆怒斥孙国栋读书不努力,其原因在此;后来又褒奖孙国栋在研究方法方面能够独出心裁,其原因同样也在此。

由上可知,钱穆指导研究生的成功,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成功,同时也是中国传统儒家教育思想的成功。重视做人、先通后专、读书勤勉、研无定法、题由己定、写作庄重等钱穆当年对于研究生的谆谆教导,仍然值得今日之研究生虚心聆听,而今日之研究生导师们,在对国外教育思想保持开放心灵之外,更要向钱穆学习,发挥古为今用的精神,将中国传统教育思想活用到自己的研究生教育实践当中。

[1] 严耕望. 钱宾四先生与我[M]. 治史三书.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 258.

[2] 余英时. 《钱穆先生八十岁纪念论文集》弁言[M]//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 195-196.

[3] 钱穆. 新亚学规[M]//钱宾四先生全集: 第50册. 台北: 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1998.

[4] 魏兆锋. “不要忘了自己是一中国人”: 钱穆教育思想研 究[D]. 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 2012: 145-147.

[5] 钱穆. 学问与德性[M]//钱宾四先生全集: 第25册. 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1998: 360.

[6] 余英时. 犹记风吹水上鳞——敬悼钱宾四师[M]//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

[7] 孙国栋. 师门杂忆[G]//诚明古道照颜色——新亚书院55周年纪念文集. 香港: 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 2006: 71-75.

[8] 杜正胜. 徘徊于素书楼门墙之外[G]//钱宾四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专刊. 台北: 台北市立图书馆, 2000: 120-127.

[9] 杨纪光. 忆述钱穆先生二三事[J]. 鹅湖月刊, 1990(9): 35.

[10] 胡美琦. 我所了解的学人生活[G]//多情六十年——新亚书院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香港: 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 2009: 4.

(责任编辑 刘俊起)

魏兆锋,西藏民族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咸阳712082。

10.16750/j.adge.2018.0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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