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王家卫电影中女性形象的塑造

□ 许靖晗

香港著名电影导演王家卫

王家卫是香港第二代新浪潮电影人，于1958年7月出生于上海，他是香港著名电影导演、监制、编剧，擅长文艺电影，有“文艺片大师”之称。几十年来，虽然王家卫的电影作品并不多，但他的作品部部经典，不仅成就了王家卫自己，也成就了一些演员。王家卫曾多次担任戛纳国际电影节、柏林国际电影节等国际 A 类电影节评委会主席，法国政府曾为他颁授荣誉军团骑士级勋章，他也是亚洲首位获得“ 卢米埃尔大奖”的导演。在 BBC 今年票选出的“百大非英语佳片”榜单中，王家卫的3部电影均榜上有名，成为入榜影片数量最多的华语电影导演。

王家卫高度印象主义的艺术手法形成了他独树一帜的电影风格，开启了香港电影“新浪潮”发展的新篇章。把情节置于人物之后是王家卫影片的一个独特之处，也因此塑造出大量令人过目不忘的荧幕形象。男性角色的身份主要集中于阿飞、警察、杀手，形象较为统一；女性角色却丰富多元，为观众留下了大量个性鲜明、极具特色的女性形象。

本文从剧作和荧幕造型两方面入手，浅谈王家卫电影中女性形象的塑造。

一、通过两个设定极端的角色实现电影整体的平衡

（一）、电影《阿飞正传》

1、苏丽珍（张曼玉饰演）

电影《阿飞正传》中的苏丽珍（张曼玉饰演）

电影《阿飞正传》中的露露（刘嘉玲饰演）

苏丽珍是贯穿王家卫多部电影的角色，在《阿飞正传》中初次出场。苏丽珍是典型的东方女性，最露骨的造型也只是一件宽带背心，而她出现次数最多的装束——短袖衬衫、过膝裙、及肩中长发，装扮无不暗示着她性格中的含蓄和传统。苏丽珍这种因性格带来的自尊、矜贵与骄傲是旭仔被她吸引的一个重要原因，这样的美丽、自尊与旭仔成长过程中所接触到的女性都截然不同，苏丽珍的精致使她成为注定对旭仔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白月光”，正是因为如此，旭仔才对她提出了“一分钟的相处”，在这短暂的瞬间她爱上了旭仔。然而她传统、保守的性格无法留住善于在各种女人中周旋的旭仔，面对旭仔与露露的新关系她也只是独自黯然神伤，直到被露露疯狂逼问旭仔去向时实在忍无可忍与她产生了正面冲突。苏丽珍的性格是多数东方女性的缩影，她们被深深根植于一代人心中所谓的“女性观”禁锢，将矜持、自尊看作女性重要的品质，争取的对象一旦与“爱情”有关就要担心背上轻浮的骂名。这些观念成为了束缚她们的枷锁，使她们一度习惯于接受自己在爱情中的失去，也要保有在旁人眼中女性应有的品节。

2、露露（刘嘉玲饰演）

露露是一名舞女，这个职业至今 仍然是一个会让不少人闻之色变的职业。她出场的第一套服装就极为暴露，素雅、洁净的白色与她的浓妆和偷耳环行为形成反差，在后续剧情中更是多次身穿细带超短裙出场。 跳舞时明艳动人，与苏丽珍 形成极大反差的是一朵“红玫瑰”，露露的性格直率、泼辣，将喜怒哀乐不遗余力地表现出来，敢于用最直白的语言说出 对 旭仔的爱意和挽留，在旭仔 让她打扫卫生时的敷衍、发现苏丽珍存在后的歇斯底里、旭仔消失后的崩溃……露露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内心真实情感的表露，这样的真实使她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比苏丽珍更加纯粹可爱的人。苏丽珍像装在精致陶瓷花瓶中的花朵，露露却开在山野烂漫处。露露是影片中最具反抗精神的一个角色，与传统意义上的东方女性相差甚远，从不顾及周围人的眼光。传统观念里对于女性的定义对露露却不构成任何约束力，一切行为的标准只是她自己本身，这一切与苏丽珍形成了强烈对比。

电影《阿飞正传》中的两个女性角色就像数轴上的两个端点，分别选择了含蓄、温婉的传统形象和极具反叛性的热烈、性感的形象，她们先后出现在旭仔的生命中，水花与火光相撞的瞬间开出妖冶曼妙的花朵，推动故事发展。

（二）、电影《重庆森林》

1、女逃犯（林青霞饰演）

电影《重庆森林》中的女逃犯（林青霞饰演）

电影《重庆森林》由两个故事构成，第一个故事的女主角是一名贩毒的女逃犯，也是一名女杀手。不论是女逃犯还是女杀手，都是离多数人生活很远的职业，再加之雨衣、金色假发和夸张黑色墨镜的造型，俨然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更加凸显了她与周围世界的隔阂和内心的孤独，这种隔阂与孤独不仅来自逃犯与杀手的身份，更来自于人物内心深处。而对于人物疏离感的暗示又直接呼应了整部影片的主题。这个角色的原型很大程度上取材于王家卫的妻子陈以靳，她与王家卫的第一次相见正是在酒吧，电影里那句经典台词“一个女人这么晚了还戴墨镜，只有三个理由，第一个呢，说明她是个盲人；第二个呢，说明她在耍酷；第三个呢，因为她失恋，她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她哭过。”正是王家卫当年用来和朋友讨论戴着墨镜独自进入酒吧的陈以靳的原话，不想被她听见，于是才有了他们认识彼此的机会。影片中第一个故事的结尾处，女逃犯在逃跑过程中掉了假发，没了假发的她与街上与众多女人并无差别，这个结局或许对王家卫本人与妻子的情感经历有一定暗示作用——他在初识陈以靳时陈以靳从着装打扮、个人气质、言谈举止等诸多方面都给了他不可名状的距离感，随着二人交往程度加深，他才慢慢发现陈以靳身上的真实所在。电影中的女逃犯虽然最终还是在被追杀，但当她扔掉假发的瞬间却和这个世界有了难得的熟悉感，她不再把自己装在厚重的外壳中与世间一切周旋。

2、阿菲（王菲饰演）

如果说女逃犯的角色是离生活很远的职业，那么阿菲这个职业的设定恰恰与之平衡。她在影片中的角色是一名快餐店店员，是生活中很常见的平凡职业，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快餐店是她身上的一个重要符号，影片中有大量她在快餐店工作的镜头。快餐店场景的整体色调为冷色调，背影环境以灰色、白色为主，是都市寂寞、冷淡气氛的缩影，符合影片所表达的主题。角色的形象设计十分用心，阿菲的一头短发使观众在观看时能够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她的五官和面部表情上，特别是一双小鹿般灵活的大眼睛。服装大都是T恤、衬衫、POLO衫、休闲裤等常见款式，颜色以白色、蓝色、黄色为主，色彩明快，饱和度高，这样的设计既符合快餐店店员的身份，又体现了年轻女孩的青春感，将人物灵动、天真、古灵精怪的性格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电影主要讲述了阿菲对663的暗恋过程，尽管有部分脱离生活的夸张剧情，但通过整段故事观众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阿菲身上的血肉，并看到她身上所具有的绝大多数女孩在暗恋阶段都会有的状态，从而找到共鸣。

《重庆森林》中的两个女性形象分别选择了离生活最远和最近的两个极端设定，作为钢铁森林中的两抹缩影，两个故事虽没有太多关联，但这样的极端设定使故事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感，共同服务于影片的“都市主题”。

二、对单个角色的全方位塑造完整电影情节

电影《花样年华》

苏丽珍（张曼玉饰演）

电影《花样年华》中的苏丽珍（张曼玉饰演）

《花样年华》中的苏丽珍是王家卫电影最为经典的女性形象之一。演员张曼玉在影片中的服装主要为旗袍，二十多套旗袍均由著名美术设计师张叔平设计，旗袍这个意象对于苏丽珍角色的塑造意义十分重大。首先，旗袍样式较为贴身，具有修饰和勾勒身材的作用，在最直观的视觉体验上展现了苏丽珍曼妙的身材和高雅的气质，第一时间带给观众最直观的美感和最直接的冲击。其次，旗袍有着十分重要的隐喻意义，旗袍出现于民国时期，原本是辛亥革命的产物，融合了清朝满族服饰与西方女性服装的共同特点，是一种“中西合璧”的服饰，是“新+旧”的服饰。这与苏丽珍本人的性格较为相似，她同样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体。与周慕云相处过程中产生的心动、依赖、眷恋等情绪是苏丽珍潜意识中对于社会对女性要求的反抗，是她对于“法外之地”的试探与向往，但屡屡因为流言蜚语和道德操守而闪躲的脚步是她坚守传统价值观的体现。

《花样年华》中服装的配色也十分讲究，苏丽珍的多数旗袍都选用饱和度较低的颜色，给人典雅 、素朴之感。 然而当她第一次到周慕云的2046号房间时，上班时还身穿深色旗袍的她到达酒店时已经外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风衣，这样高饱和度的颜色在整部影片中的出现次数屈指可数，里外两件颜色对比极强的衣服与她外冷内热的性格相呼应，红色更是完美地诠释了她内心对于与周慕云的这段关系，具有强烈的暗示性。

此外，电影的场景造型也别有深意。电影中有一段经典雨戏，发生在两人关系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周围的邻居也开始渐渐注意到他们。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两个人在街边的屋檐下躲雨，周慕云多次提出打伞送苏丽珍回去都被拒绝，整个街道的大环境处于十分昏暗的场景下，只有他们两人的身上有灯光照射，且十分明亮。这场戏中的雨和灯都有强烈的隐喻意义，雨象征着周围人对二人的流言蜚语，周慕云提出打伞送苏丽珍回家的请求被拒绝，也是对于苏丽珍惧怕周围人言论的暗示，与影片结尾相连；而灯光就像人的眼睛，异常明亮的灯光象征着周围人对他们的观察、监视，这同样是影响到苏丽珍内心的一个重要因素。

苏丽珍的软弱、惧怕和忌惮就像她身上的一件件旗袍，使她有一种在禁锢之下愈发迷人的朦胧感，成为她最吸引人的一部分，却也束缚了她的喜怒，束缚了她的追求。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的苏丽珍是极美的，被旗袍束缚行动的她，被传统价值观禁锢的她，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又美又痛的加持，才成为被人们想起时屡屡觉得遗憾的故事。那些及时止损的收手和恰到好处的克制使得与周慕云的爱情在遗憾中依然楚楚动人，成为了无法得到却永远美好的泡沫。

《花样年华》全片仅有苏丽珍一个女性角色参与全部剧情，剧情的发展与她特有的性格密切相关，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她才有了现在的结局，使得影片仅凭这一组人物关系的推动向前发展。

三、通过群像式的多人物塑造表达电影主题

电影《2046》

苏丽珍（巩俐/张曼玉饰演）

《2046》是苏丽珍最后一次出现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影片中出现了两个苏丽珍的形象，一是与《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相呼应的由张曼玉扮演的苏丽珍，在《2046》中主要出现在周慕云的回忆里，二是独属于《2046》的苏丽珍，由巩俐扮演的一名职业赌徒。她与之前的苏丽珍有很大不同，之前的苏丽珍是典型的东方女性形象，外表美丽、性格温婉，存活在被世俗紧紧束缚的枷锁之中，但第二个苏丽珍高贵、神秘、冰冷，左手的黑手套和常穿的黑色衣服仿佛将她与这个迷乱的世界分隔开，混迹赌场却不沾俗气，从这种与周围环境间的疏离感来看，这个角色与《重庆森林》女杀手的形象又有些相似。她在电影中主要渲染了救赎沉沦赌博的周慕云这一剧情，在周慕云提出要带她离开的时候，这个与之前的“苏丽珍”性格反差极大的苏丽珍却同样拒绝了他的邀请，成为了用同一个姓名两次伤害周慕云的人。

电影《2046》中的苏丽珍（巩俐饰演）

2、白玲（章子怡饰演）

电影《2046》中的白玲（章子怡饰演）

白玲最初吸引周慕云的地方仅仅是因为她偶然住进了编号 2046 的房间，那是周慕云与苏丽珍曾经共同写小说、有过无数回忆的房间。面对周慕云的示好白玲起初十分高傲，甚至在面对周慕云递来的礼物时有扇他一耳光扭头就走的魄力。与周慕云在一起后的她却一改之前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变得热情、放荡，甚至充满下贱又卑鄙的风尘气，对于周慕云的爱意也使她一再放低自己，改变自己的原则，正如她两次对苏慕云所言间的转变：“我不许你有其他女人。”“你可以有其他女人，但我不能和她们一样。”白玲乍一看是一个和露露十分相似的角色，但露露像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而她有着从内心里给出的真正强大的坚强，远比露露更加沉重而有力。面对周慕云一次次敷衍和回避的态度，直到去新加坡前与周慕云进行最后一次告别她才终于甘心对这个男人死心。真正死心的瞬间她并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外露巨大的悲伤，只是握着杯子自嘲地笑笑，猛地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痛苦是软弱离开身体的过程，这样的白玲其实比她最初拒绝周慕云的礼物时更加高傲，当初的拒绝只是一种故作的姿态，而此时此刻的她像浴火重生的凤凰，一腔孤勇。

3、露露（刘嘉玲饰演）

露露这个角色是继《阿飞正传》后二度出现在王家卫电影里，再次出现的她依然对旭仔念念不忘，多年痴情不改，与旭仔的回忆既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她将自己深深藏在这层情感的外壳里。她对过去的感情有着几近疯魔的执着，深深沉溺其中，甚至最终命丧 2046，命丧自己的男友之手也与此有关。她的痴情和她对旭仔的感情于她而言都是双刃剑，使她方生方死。

4、王靖雯（王菲饰演）

电影《2046》中王靖雯（王菲饰演）

王靖雯是周慕云所住旅店老板的大女儿，爱上了一个日本男人却不被父亲允许。她强忍泪水，无力地倚靠在窗边望着男友远去的模样是她在电影中最美的画面，仿佛笼罩在稀薄却难以拨开的忧伤雾气里，让人想要安抚她的脆弱却又无法靠近。她与《花样年华》中的苏丽珍有些相似，她们温柔、美丽，对于爱情的欲望都被周围真实存在的人或物，或是仅仅存在于意识中的道德观念束缚，而自身的性格决定了她们注定不会为了爱情与这些束缚歇斯底里地反抗。也许正是因为她身上这些与苏丽珍的相似之处，周慕云喜欢上了她，她也因此成为《2046》所有新出现的女性角色中唯一一个真正令周慕云动心的人。尽管如此，周慕云仍极力促成她与男友的爱情，最终二人感情得到父亲同意，在日本顺利结婚，成为王家卫几部电影中极为难得的有了幸福结局的情侣。

5、王洁雯（董洁饰演）

电影《2046》中王洁雯（董洁饰演）

王洁雯与姐姐安静、温柔的性格截然不同，她热情、灵动，像是《重庆森林》中的阿菲。然而一边是少女特有的单纯、活泼与机灵，一边又是常常有意无意地在周慕云面前卖弄自己以引起他注意。在爱上一名鼓手后选择与鼓手私奔，最后虽又回到家中，但她独特的性格仍然使她分外清晰，在其他角色的不可名状之下，成为为数不多的能够跳脱出整部电影朦胧、迷离基调的角色。

《2046》通过周慕云和一间编号为 2046 的房间，将五个本无关联的女性角色串联成一个连贯又独立成章的故事。

结语：

王家卫的每部电影中都有性格鲜明、独特的女性形象，《阿飞正传》中的苏丽珍、《花样年华》中的苏丽珍、《2046》中的王靖雯是三个较为相似的角色，她们都是对传统东方女性的写照，情感被生活环境这个巨大的牢笼束缚，面对渴望之物不敢直言，更不敢争取，压抑在严密又朦胧的痛苦之中；《阿飞正传》中的露露、《2046》中的白玲和露露也是三个相似的角色，从事充满风尘气的职业，是美丽又艳俗的符号，她们与“苏丽珍”式的形象截然不同，敢于用言语和行动挽留自己渴望的东西，不受世俗传统的约束，是烈度很高，又具有十足反抗精神的形象；而《重庆森林》中的女杀手、《2046》中的第二个苏丽珍又是另一种全新的形象，她们最大的特征是与周围世界间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感从人物造型和人物行为都得以体现，她们像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孤独灵魂，与周遭的一切都保持着距离；《重庆森林》中的阿菲与《2046》中的王洁雯是王家卫电影中最为明快的两个女性形象，她们青春、灵动，有着脱离于周围环境的个性与活力，像昏暗色调中忽然洒出的一抹亮色水彩，扎眼而迷人。

由此看来，王家卫的电影尽管不是每部之间都关系密切，但对于女性形象的设定却始终有一定的统一性，这样的统一性形成了独特的平衡感，是最终构成“王家卫风格”的重要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