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南瓜树
2018-02-25蔡英
蔡英
这棵野南瓜树一直蹲在菜园口,这么多年里似乎从没长高过。父亲说,自他记事起,这树就这么蹲着,像在等着什么。
树很丑,1米多高点,树干自中部向上开裂,树皮朝两边恐怖地翻卷着,像怪兽的厚嘴唇。树顶被整齐地砍掉,树痂处有一个黑乎乎的树洞,蚂蚁们爬进爬出,偶尔抬进一条僵死的青虫。洞口不时流出可疑的汁液或油脂。夏日的树枝则挂着残破的蛛网,一两只青蛛揪着网丝随风飘荡,有时迅速钻进树洞,瞬间不见踪影。
多年以前,这片菜地是一片荒山,各色植物肆无忌惮地生长着攀援着蔓延着。后来,父亲把房屋搬上来,这片林子就辟为菜园和田地。植物大多被砍伐,这棵树因生在园子的入口处,父亲便留下了它——它和并立的野椿树之间正好设置园门。几把竹枝扎成一排,拦腰用竹篾皮一捆,一张“园门子”便出来了。父亲扛着粗劣的“园门子”往树中间一拦,菜园子便成为独立王国。野南瓜树是灌木,它不肯学椿树笔直地生长,而是向四周胡乱伸出枝条,很快就挡住了菜园的入口。父亲手执锋锐的柴刀,三下五除二地给它“剃头”,削下来的枝条足足能烧一餐饭。于是,它变成现在的模样。
冬天,野南瓜树落光了叶子,几场北风一场冰雪,我们都以为它冻死了。可是来年春天,一片一片绿叶冒出尖芽来。一场雨后,满树竟生出长长短短的枝条,每一片椭圆形的叶子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芒,叶背生着柔密的绒毛,像青春期男孩儿嘴上稚嫩的胡须。初夏,枝头开出细细密密的粉黄花朵,一团团紧紧拥簇着,像一张张小小甜甜的嘴唇,朝着阳光索吻。这时的父亲,照例拿出那把柴刀,毫不留情地砍掉旁边斜出的枝条,再将断枝残叶抱回家,晒干烧饭。似乎是报复,余下的几根枝条越发旺盛起来,小黄花凋落后,一棵棵淡青的果实冒了出来。那果实圆圆的,从顶端到末端生出一条条均匀的线条,极像帐房先生的算盘子,所以学名为算盘子。深秋,青果渐渐转红,由粉红变成桔红,再变成深红,还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绒毛,极像微小的南瓜,村里人都喜欢叫它们“野南瓜树”。
孩子們乐意从野南瓜树上摘下一颗颗通红的果实,用手使劲一捏,里头坚硬的籽便滚出来。姨爹是土郎中,他有时肩把锄头上山,挖野南瓜树做药。他把根洗净切片,放在太阳底下晒,说是可作消肿解毒用。有一年,邻居罗满爹打农药中毒了,皮肤一块块泛青,呼吸急促。姨爹马上寻出一把野南瓜根,一块阴黄笋,也就是受虫害没出土的竹笋,加水煎了一碗汤,再灌到已不省人事的满爹嘴里。服药后不久,老人上吐下泻。最后,姨爹用嫩茶叶煎了一碗浓茶给他,吐泻竟治好了。那天,我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想不到这看似普通的野南瓜树竟有这种神效。那以后,我和弟弟妹妹都对中药感兴趣起来,经常翻看爷爷留下来的那本旧草药集,持着图片一张张对比身边的植物。白茅根、夏枯草、凤尾草、矮茶等草木,都在童年得以认识,并成为“朋友”。
当然,最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是野南瓜树,尤其是菜园子那株又老又丑的树。那年春天,我央求父亲不要再砍它了。父亲磕磕旱烟袋笑道,它长大就碍着我们走路了,有什么办法?于是每年春夏之交,野南瓜树便要历受一场“浩劫”。可是来年,它仍然生机勃勃,倔强地发芽开花。我抚摸着它伤痕累累的树干,内疚不已。可是成长中的伤痛,无论树还是人,谁也逃不脱,即使满身伤痕,我们依然要拼尽全力生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