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莫言《红高粱家族》的描写艺术
2018-02-25郭燕燕
郭燕燕
(宿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宿州234000)
《红高粱家族》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莫言的作品,发表于1987年5月,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由《红高粱》《高粱酒》《高粱殡》《狗道》《奇死》五部分组成。小说以山东高密东北乡为背景,描写了“我奶奶戴凤莲”和“我爷爷余占鳌”之间轰轰轰烈的爱情故事,以及抗日战争期间活跃在高粱地里英勇抗日的先辈们的悲壮事迹。莫言从民间的角度给读者展现了高密东北乡的先辈们,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奋起反抗、英勇抗日的历史,讴歌了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和血性刚强的民族性格。
一部好的小说除了具有深刻的主题、精彩的故事情节外,语言也是至关重要的。莫言小说的语言,洋洋洒洒,一泻千里,既有文雅的普通话,又有粗俗的高密家乡话。我们无法用好坏来对其简单评判。莫言小说的语言集美丑于一体,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二元对立叙述
在传统文学作品中,作者往往着力宣扬真善美而相对忽略假恶丑,而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却使用了二元对立的魔幻主义表达方式。莫言的叙述中总是充斥着矛盾和对立,同一段描述中,美丽与丑陋、纯洁与邪恶、真实与荒诞并存。《红高粱家族》开篇部分写道:“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1]2这些在逻辑意义上完全对立的叙述比单纯的赞美抑或批判更能引发人们的共鸣,更能向读者展示一个真实的高密东北乡。文中这样描写“我奶奶”出嫁时的场景:“奶奶鲜嫩茂盛,水分充足……奶奶按照出嫁的传统,大热的天气,也穿着三表新的棉袄棉裤。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1]36三表新和肮脏污浊,花轿与棺材,新娘与死尸,这些强烈的二元对立,使美和丑融为一体,大喜和大悲集于一身。莫言使用这种二元对立叙述,能够有效地刺激读者去思考,实现“事物奇特化”,“使形式变得模糊,增加了感觉的困难和时间”[2]44。 文字是作者思想的载体,透过这些对立,我们可以感觉到作者矛盾的内心世界,以及他对高密东北乡又爱又恨的复杂感情。
二、普通话与方言的交融
莫言曾经说过:“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无论在创作思想上,还是在艺术风格上,都必须有点邪劲儿。”[3]莫言的语言有打破传统创作习惯的“邪劲儿”。文学作品是以普通话为基础的创作,而莫言的小说却打破了这种常规。《红高粱家族》通篇可见充满乡土特色的方言。“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1]1。 “土匪种”这个方言,无需解释,读者就能够明白人物的身份,虽然有些粗俗,却带有亲切感,给枯燥的语言增添了活力。
《红高粱家族》的方言种类繁多,有粗话、脏话、野话、荤话、骂人话、调情话等。“你娘个蛋!没有头还会说话!”[1]7“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过这样”[1]9。这些在对话中出现,是符合高密东北乡人物身份的。
莫言在描写叙述中,没有刻意避开方言,而是运用了高密东北乡方言加以点缀。“余司令抠起一块土坷垃,投到方六的脸上”[1]26。“在狼狗身后,两个伪军抬着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尸体”[1]29。“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拤饼的了!”[1]40“土坷垃”“硬邦邦的”“咯噔一声”“吃拤饼的”这些都是方言,“土坷垃”就是普通话中的“土块”,“硬邦邦的”就是“硬的”,“咯噔一声”是描写心跳的声音。关于“吃拤饼的”,文中写道: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伙,拉骡绑票,坏事干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拃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拤住往嘴里塞,故曰“拤饼”[1]41。“吃拤饼的”比普通话的“土匪”更接地气,能唤起读者的好奇心,吸引读者的眼光,更能彰显出独特的文字魅力。
总之,普通话与方言的交融,拉近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使小说的语言充满活力,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三、撷取民间艺术
莫言热爱民间艺术,在小说中也有体现。他自小爱听戏,还在村里的业余剧团跑过龙套,所以他的语言有很多来自民间的音乐元素[4]。“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铁打的牙关 钢铸的骨头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从此后高搭起红绣楼抛撒着红绣球 正打着我的头 与你喝一壶红殷殷的高粱酒”[1]81。这充满了韵律感和节奏感的语言,是莫言对传统曲艺的借鉴和创新,读起来朗朗上口,唱出了奶奶的新生活,鼓励奶奶冲破封建思想束缚,寻找生活的幸福。“三天中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响,每一种味道都在她的脑子里重现……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滴滴答答……哞哞哈哈……吗里哇啦……咿咿呀呀……叽里歘拉……直吹得绿高粱变成了红高粱,响晴的天上雨帘儿挂,两个霹雷一个闪,乱纷纷雨如麻,闹嚷嚷心如麻,拥拥挤挤雨脚横斜,一会儿又直上直下……”[1]76这段如唱词般充满韵律和节奏的语言,把奶奶的心酸无奈、悔恨悲伤等各种凌乱如麻的心情描写得惟妙惟肖。
《红高粱家族》中还有对剪纸艺术的描写:奶奶拿起剪刀,剪下一方红纸……她拿着剪刀,不知该剪什么,往日的奇思妙想,被一串串乱纷纷的大场面破坏。正胡思乱想着,奶奶听到从初秋的原野上,从漾着酒味儿的高梁地里,飘来一声声凄婉的、美丽的蝈蝈鸣叫[1]115。 奶奶仿佛看到了那嫩绿的小虫儿,附在已经浅红的高粱穗子上,抖动着两根纤细的触须振动翅膀。一个大胆新颖的构思,跳出了奶奶的脑海:一个跳出美丽牢笼的蝈蝈,站在笼盖上,振动翅膀歌唱。奶奶剪完蝈蝈出笼,又剪了一只梅花小鹿,它背上生出一枝红梅花,昂首挺胸,在自由的天地里,正在寻找着自己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美满生活[1]116。这一段剪纸描写,实际上是将奶奶的思绪融入了剪纸中,随着艺术的升华,奶奶的思想得到了升华,昂首阔步地开始了新的生活。莫言正是在思想和艺术的相辅相成中升华了小说的主题:赞美女性冲破几千年来封建思想的压迫和束缚,自我觉醒,自我解放,勇敢追求自由和幸福。
四、多样化的修辞手法
艺术的目的是提供作为视觉而不是作为识别事物的感觉。艺术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使形式变得模糊、增加了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手法[2]49。文学亦是如此,作家往往通过独特的写作手法来增加读者的感觉难度,从而延长读者思考的时间。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使用了比喻、拟人、象征、对比、夸张等多样化的修辞手法。本文只选取使用最多的通感、比喻、拟人这三种修辞方式来分析。
(一)通感
通感修辞又叫“移觉”,指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各种器官通过联想的方式沟通起来。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5]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使用了大量的通感修辞。“在这次雾中行军里,父亲闻到了那种新奇的、黄红相间的腥甜气息”[1]2。气息本来是嗅觉,而此处气息是有颜色有味道的,嗅觉和视觉、味觉形成通感。“刘大号对着天空吹喇叭,暗红色的声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发抖”[1]68。吹喇叭的声音本是听觉,此处声音是有颜色的,听觉与视觉形成通感。通感描写使语言更加生动形象,增强了语言的画面感和可视感。
(二)比喻
莫言在比喻时,善于抓住事物的典型特点,将事物比喻成日常生活用品。小说写道:“骡马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1]4将牲畜粪便比喻成干萎的苹果、虫蛀过的薄饼、震落的黑豆,生动形象,使读者不但不会有恶心的感觉,反而觉得更加亲切。
“老太太头顶秃得像一个陶罐,面孔都朽了,干手上凸着一条条瓜瓤子一样的筋儿”。陶罐般的秃头、手背上瓜瓤子一般的筋脉,这种比喻抓住了老太太头和手的典型特点,读者仿佛看到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站在眼前,这种惟妙惟肖的比喻比千言万语的描述更生动,更形象,更真实。
(三)拟人
在文学作品中,为了表达和抒发情感的需要,作者通常会把主观感情寄托在客体上。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多次描写了红高粱:高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时而像魔鬼,时而像亲人……它们红红红绿绿、白白黑黑、兰兰绿绿,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1]64。高粱会呻吟,会呼号,会笑会哭——莫言将红高粱拟人化,将奶奶死前的痛苦、不甘心、悲伤等通过红高粱抒发出来。“在剧烈的运动中,高粱穗子毫不留情地抽着他、搡着他、刺痒着他,甚至是讨厌地膈应着他”[1]151。这是对一个年轻的日本兵在高粱地里行走时的描述,红高粱对他的厌恶之情正是高密东北乡人们心情的写照。被砍掉穗子的高粱会呜咽,会哀鸣,会反抗,日本人撤走了,“多灾多难的高粱们在月光中肃立不语,间或有一些高粱米落在黑土上,好像高粱们晶莹的泪珠”[1]155。
莫言把红高粱作为高密东北乡人们的代表,把日本侵略者对人民的残害通过红高粱表现得淋漓尽致,把人们在战争中的苦难、痛苦通过“高粱”这个富有灵性的生命载体描写出来。
此外,《红高粱家族》中还有对公路的拟人化描写。“河南河北寂静无声,宽阔的公路死气沉沉地躺在高粱丛中”[1]26。这是余司令带领队伍埋伏在堤下等着日本鬼子经过时的场景,死气沉沉的公路,也是对余司令的队伍精神状态的描写。余司令的队伍是一个连瘸带拐总共三十多人的民兵组织。“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1]26。父亲的焦躁、公路的枯死、高粱的鲜红,这三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预示了一场血淋淋的战斗即将到来,而公路却是枯死一般,在莫言笔下,现代文明的象征——公路是毫无生机的,可见作者对公路是排斥的、厌恶的。
莫言正是通过拟人化的修辞手法赋予红高粱和公路以思想和情感,这种表达方式比直接描写人的情感更能激发读者的感觉与想象,为寻常之物增添了特殊的光彩,从而形成了独特的语言艺术。
五、结语
莫言的语言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在 《红高粱家族》中,莫言使用了二元对立叙述、普通话与方言的交融、语言与民间艺术的融合以及多样化的修辞手法等,为我们展现了高密东北乡的历史、民俗,塑造了余占鳌、戴凤莲、刘罗汉等敢爱敢恨、充满原始野性的人物,整部小说弥漫着自由激昂的生命基调,给人热血沸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