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质及其对中美关系的影响
2018-02-25郭琰
郭 琰
(伦敦大学学院 美洲研究所,英国 伦敦WC1E 6BT)
任何一项新战略都存在着一定预期的收益与风险,美国奥巴马政府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即是如此。这项战略从出台之日起,一直给中美关系带来巨大的影响,而此也是西方特别是美国学者们关注的重点。
一、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历史缘起与实质
从历史角度看,美国对华战略表现出周期性变化的特点。从杜鲁门政府到约翰逊政府时期,美国在美苏冷战的战略框架内对中国采取了“遏制与孤立”的政策。1952年杜勒斯在共和党竞选纲领中说,美国不应继续忽视远东,而应努力孤立和包围中国。杜勒斯的竞选纲领在美国的军事、经济和外交活动中都有所体现。比如美国在1954年9月与7个国家在菲律宾马尼拉签署了《东南亚集体防御条约》,在1954年12月与台湾签订了《共同防御条约》,希望借此更有效地遏制中国。此外,美国政府还对中国实行贸易禁运并操纵联合国大会通过了“对中国实行禁运的决议”。在涉及中国主权的台湾问题上,美国在联合国提出讨论所谓的“台湾未来地位”问题,借机阻挠中国重返联合国。总之,正是这一时期美国对华采取的“遏制与孤立”战略,使中美关系处于长期敌对状态。
到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对华的战略思路有了一些调整,决策部门形成了“遏制但不孤立”的政策共识。该政策主张美国在一定程度上与中国接触,甚至不排斥从外交上承认中国。但从本质上来看,这种战略仍然是一种遏制形式,只是它的方式不是通过外交孤立和贸易禁运来限制中国实力的提升,而是在维持军事遏制的同时,通过接触来“引导”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使中国回归成为国际社会中负责任的一员[1]。“遏制但不孤立”政策,成为中美建交后美国对华战略演变可以追溯的根源。
20世纪70年代是中美关系的蜜月期。中美两国因共同遏制苏联的需要开始发展双边经济、文化和军事关系,并由此形成一定的战略合作基础。冷战结束后,美国的战略重点开始“东移”。此时,美国的首要目标是要防止国际范围内出现新的对手。时任美国总统乔治·赫伯特·沃克·布什(George Herbert Walker Bush)将中国定义为 “必须与之保持接触但发展前景尚不确定的亚太地区大国”。这一时期,美国一方面积极加强与中国在经济、科学和文化领域的联系,强化与中国维护亚太稳定的共同愿望以及共同解决一些诸如军控、环境、能源、卫生等领域的世界性问题;另一方面,美国在政治上用保护知识产权和要求中国开放市场、限制向中国转让高新技术等方法限制中国的发展,希望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以压促变”。
克林顿政府将中国视为 “需要全面接触的转轨国家”[2]。克林顿政府认为中国对于美国的地区安全战略既存在着大量挑战,也存在着不少机遇,因而美国无法继续保持与中国长期以来形成的对抗性关系,转而需要与中国进行全方位的接触和交流。另外,美国也预见到中国在不久的将来可能成为美国在全球,尤其是亚太战略利益上具有威胁的竞争者。因此,美国强调积极加强同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泰国等国的联盟,并形成一个预防性的防御体系以防范这种情况的发生。此时的中美关系,呈现出施压与反抗、制裁与反制裁的严重不对称的特点。在此期间,一系列极端严重事件例如1995—1996年台海危机等的发生,表明中美关系不仅涉及贸易和人权,更关系着战争与和平。因此,克林顿政府在第二个任期内就与中国建立战略对话,并与中国签署了一项联合声明以建立21世纪的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3]。
乔治·沃克·布什(George Walker Bush,小布什)担任总统初期,由于受美国国内新保守主义势力的影响而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者”。美国国家安全智囊提出以“预防性遏制”加“接触”的政策代替克林顿政府的“全面接触”政策[4]。但是,小布什政府强调要根据“台湾关系法”来捍卫美国对台义务并对台进行军售,一度造成中美关系非常紧张。“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后,小布什政府开始重新平衡对华政策,因为小布什认为美国的全球反恐战争必须与中国进行协商与合作[5]。2006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正式将中国称为“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6]。小布什政府采取双管齐下的策略来对抗中国崛起可能对美国产生的威胁,使得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政策继续呈现出接触与遏制交替使用的局面。
由上可见,美国对中国的“遏制”战略事实上一直存在并延续着,所变化的只是政策的具体内容、方式以及“遏制”与“接触”的内容比重不同而已,这是一个作为霸权国家的美国对付一个上升的新兴力量的战略框架。因此,正是由于历史上美国的外交战略或多或少都存在对中国的“遏制”意图,所以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引起中国的忧虑与不信任也就自然不足为奇了。
二、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对中美关系的影响
如何看待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其中一个主要争论就是该战略是否应该为中美之间不稳定的双边关系负主要责任。对此,曾任美国驻东盟大使的哈奇戈恩(Nina Hachigian)认为,自美中关系正常化以来,遏制政策已不再是美国每一任总统对中国的外交政策,其中也包括奥巴马政府[7]。美国国防大学中国军事事务研究中心主任桑德斯(Phillip C.Saunders)也认为,“再平衡”一词并不是“均势”的衍生,并不表示美国意图平衡中国或任何其他国家[8]。然而,也有学者持相反意见。他们认为,这项政策针对中国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奥巴马政府政策转变的根本目标就是在中国成为一个更有影响力的地区力量的新形势下,美国希望更努力地影响亚太地区的规范和规则的发展[9]。美国卡托研究所外交政策研究主任罗根(Justin Logan)对此表示赞同,并认为奥巴马政府所做决定依据的前提是中国作为一个新兴国家,随着其经济和军事能力的增长,被美国视为在该地区的挑战[10]。波士顿学院政治学教授、美国著名的中美关系研究专家罗斯(Robert S.Ross)对此讲述得更为直白。他认为,美国“重返亚洲”战略的制定是基于下述的假设:一个新近强势的中国正在挑战美国的利益,破坏着地区稳定[11]。因此,即使中国不是战略转变的全部因素,这项政策至少是对中国日益增长的影响的部分反应,或者至少中国在军事方面的发展是该战略变革的背后驱动力之一。美国丹佛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赵穗生(Suisheng Zhao)否认美国的战略调整是为了遏制中国,他认为这种调整只是为了重塑中国崛起的地区背景,并试图让北京相信实现地区长期安全与繁荣的道路在于与邻国的合作。但他并不否认,该政策内容的许多方面确实使许多中国人产生了对美国遏制中国崛起企图的恐惧和愤怒[3]。新美国安全中心研究员、前美国国务院中国事务部官员拉特纳(Ely Ratner)补充道,美国扩大其在亚洲的军事力量的态势,加强与盟友和合作伙伴的关系,加强地区性机构的作用,都被中国视为是直接限制中国崛起和造成区域不稳定以及中国战略环境恶化的主要原因,会使中美关系走向恶化[12]。
一些研究者认为,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是不必要和适得其反的,因为它不必要地引起了中国的不安。因为从中国的角度来看,美国在亚洲的新安全战略具有冷战战略的大部分特征,例如强调压倒性的战略优势和有效威慑的军事态势,试图使中国的意识形态立场丧失合法性,在中国周边地区建立或恢复地区外交集团或双边军事同盟的计划[13]。兰德公司高级政治学家施道安(Andrew Scobell)虽然没有详细解释美国亚太新战略引起中国担忧的来源,但他特别指出中国长期以来一直对美国试图削弱和包围自己的努力感到担忧,现在这些观念正日益占据主导地位[14]。罗根和思科贝尔也指出了一些中国观念上的变化,称有相当多的证据表明,自该政策调整以来,中国的政府官员、学术界和智囊团的战略家以及民间舆论都表示了对美国战略意图的怀疑[10]。有证据也表明,这些悲观主义者在政治影响力上日益增加并频频发言。
基于不同的视角,桑德斯认为尽管中国批评了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并指出它加剧了地区间的紧张关系,但美国增加对亚太地区的承诺对中美关系并不一定是不好的。对此观点,美国布鲁斯金学会外交政策资深研究员柯庆生(Thomas J.Christensen)认为,奥巴马政府并没有试图遏制中国力量的增长,而是鼓励中国通过外交和经济互动增加影响力,改善亚洲以及全球安全和经济繁荣的前景。他认为这一努力是成功的,因为奥巴马政府巧妙地处理了双边关系中许多传统问题,如台湾与大陆之间的经济摩擦和紧张局势[9]。但是,仍然有很多西方观察家把这一政策调整解读为“新冷战的开始”。他们认为,“重振冷战同盟在东亚的地位”和 “从对北京一对一的讨好……转变为联合起来,在棘手的问题上向中国领导人展现统一战线”[15],就是“新冷战”开始的最好证明。对此,罗斯认为美国不应夸大中国的实力并放弃长期的外交接触政策,也不应该利用中国的焦虑。罗斯着重批评了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军事方面,他认为这淡化了奥巴马政府与中国接触的努力,忽视了美国盟友和合作伙伴对美国继续致力于地区安全承诺的要求[16]。这一看法有一定合理性,因为随着美国继续深化在亚洲的外交、经济和军事参与,中国的不安全感将会加剧,这将限制中美合作解决关于地缘政治问题的可能性,会对双边关系造成更大的压力。还有许多分析家认为美国的亚太新政策将使双方陷入误解。日内瓦大学终身教授相蓝欣(Lanxin Xiang)认为美中之间有一个“长期潜在的和不断增长的互不信任的意图”。他指出,奥巴马的政策产生了一个典型的恶性循环,其中每一方都不断误读对方的战略思想并提供另一方不想要的东西(例如“G2”安排或亚洲海上安全的一个额外保障等),或者要求另一方不能给予的东西 (例如人民币升值或支持中东的政权变化等)[13]。如果中美两国之间没有基本的战略互信,两国潜在的合作将变得毫无意义。
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对中美关系影响最具争议的方面是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军事调整,包括增加在亚太地区的军事存在,扩大与传统盟友和新兴伙伴的军事合作。除了朝鲜半岛,亚洲成为美国主要的海军作战场所,因此美国进一步扩大与日本、韩国和菲律宾等传统盟国的联合军事演习。此外,奥巴马的亚太战略重点关注了澳大利亚和新加坡在美国战略实施中的重要作用,在两国都增加了新的军事部署和安排。这些举措被看作美国向盟国证明自己依然具备能力维持该地区的力量平衡[11]。罗根认为,安抚盟国的政策迫使美国在不断增加的遏制中国的负担中占有不成比例的份额[10]。美国在亚太地区更多地部署军事力量,这些都是对中国崛起的过度反应,结果只能适得其反,使亚太地区的安全形势变得更加复杂化。例如,美国“空海一体战”构想就遭到了中国的反对,因为该构想在很大程度上直接针对的是中国的“区域拒止/反介入”军事能力发展[2]。除此之外,如果说还有更糟糕的,那就是希拉里·克林顿直接把美国拉入了南海这场涉及主权纠纷的争端中,而这触碰到了中国的核心利益禁区。希拉里在2010年7月的河内论坛上宣布美国对菲律宾和越南的谈判立场表示支持,从而在南海主权纠纷中站到了中国的对立面。罗斯和罗根都认为这一决定是令人费解的,它所带来的结果就是中国可以更加坚定地加强其反抗能力并坚决捍卫其领土要求。这完全不利于中美关系的发展,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
亚太地区对美国维护自身经济利益具有重要意义,而这也正是美国对华战略转变的重要原因之一。对美国来说,随着商品进出口量的不断增加,保持从太平洋东部到阿拉伯海的航行通畅是至关重要的。因此,奥巴马政府将印度洋和马六甲海峡这一具有能源和贸易双重重要性的地区纳入了“太平洋枢纽”的概念范围。而从战略手段看,TPP是美国转向亚太地区的重要工具,并以此来维持其在该地区经济上的主导地位。TPP协定对中国的影响——例如美国想要通过该协定将中国排除在外,同时拉拢中国周边国家,这些举动使得东亚地区愈加离心化。此外,随着美国对中国货币和贸易惯例批评的增多,中美双边经济关系的紧张局面也有所上升。因此,罗斯认为已磨损的恶化的美中战略信任可能使中国对美国的经济政策和美国企业市场准入的信任打折,也使得美中难以在全球重大经济问题上达成一致[5]。
三、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两难困境与后果
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使美国的对华政策在“遏制”和“参与”之间发生了抵触。桑德斯指出,美国一直在寻求与中国在地区与全球重大问题上进行合作,并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吸引中国成为一个全球参与者。但奥巴马政府制定的政策的大部分内容在寻求深化中国融入国际社会的过程中,都是对管理美中紧张关系的长期挑战。罗根赞同桑德斯的观点,他认为华盛顿的政策以矛盾为中心:使中国更强大的同时力图使其实力更加薄弱。而这也是中国方面的普遍看法,即美国倡导加强多边合作是为了维持美国对全球秩序的主导地位,美国试图迫使中国在碳排放和人民币汇率等问题上作出约束性承诺,以阻碍中国的实力增长[6]。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分析家认为这项遏制中国的战略可能使美国在许多全球性问题上更难获得中国支持的重要原因。
研究国际关系的专家警告说,最危险的政治局势就是一个已经由霸权国家主宰的地理区域出现一个新的上升权力。美国担心被踢出亚太的焦虑和由此衍生出的“再平衡”战略,会使中美双方的战略互信受到严重破坏。而中美两国关系的成熟就是防止这些危机进一步升级的关键[12]。奥巴马卸任之后,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虽然已经终结,但留给新总统特朗普的挑战还有很多。美国汉学研究者和中国问题专家沈大伟(David Shambaugh)称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美关系的基本要素已经发生了变化,两国之间的关系也有所变化。中美关系中出现了一些更基本但也更负面的东西。如果美国在未来仍然忽视这一趋势,那么可能会发生重大的战略误判并导致中美关系的破裂。目前特朗普挑起的中美贸易战,恰好说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