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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凝视下的灾难现场:《温故一九四二》

2018-02-25谢建文娄亚琼

新乡学院学报 2018年8期
关键词:温故亲历者刘震云

谢建文,娄亚琼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历史,是中国当代作家言之不尽的素材,是书写率极高的题材与对象。刘震云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一系列历史题材小说,成为他文学书写中非常重要的“文学场”[1]。《温故一九四二》是刘震云首部调查体小说,讲述了一段几乎被遗忘的民族历史。1942年中国大时代环境下的灾难现场在不同主体的凝视之下,被准确还原。本文将从作者之凝视、亲历者之凝视、外国友人之凝视三个方面,分析作品对历史灾难的书写。

一、作者之凝视:对官场与权力的冷静讽刺

刘震云十分擅长书写官场乱象。揭露社会黑暗,反映生活现实是他的拿手好戏。《温故一九四二》中对权与官乱象的书写令人不寒而栗:在河南灾民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时,当政者却是“远离灾难的幸福人们”,因为他们是官,手中有权。蒋介石在重庆的官邸是这样的:生机盎然,空气清新,这里既不比南京的几处官邸差,也不比美国的白宫、英国的唐宁街十号逊色。这说明,就在河南众多灾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时,当政者依然享有奢华生活的权力。作者不失时机地评论道:各国统治者才是真正的同一阶层的兄弟。百姓对国家统治者的要求是:只要他们每天不喝人血(据说中非的皇帝就每天喝人血)。荒诞得令人匪夷所思。蒋介石对河南灾情的严重性持怀疑态度:灾情是有的,但是不会有这么严重。刘震云以戏谑的态度设身处地为之分辩:在中国掌握生杀大权的蒋介石到了欧美等的谈判桌上,也不过是个得听老大哥的话的小弟,而且当时的蒋介石也是身陷忧虑无法自拔,政治地位不保,那么在全国三十多个省份中丝毫不显的河南省又怎能为其添乱呢?三百万人的生死毕竟不如一粒“花生米”。

历史是惊人的相似。权力崇拜在几十年后的当下依然控制着人们的行为。当作者访问一位名叫郭有运的老人时,“他的儿子一开始对我的到来并不欢迎,只是听说我与这个乡派出所的副所长是光屁股同学,才对我另眼相看。但听到我的到来与现实中的他没有任何关联,而是为了让他爹和我共同回到五十年前,而五十年前他还在风里云里飘,就又有些不耐烦”[2]31。 从开始的“并不欢迎”到“另眼相看”再到“不耐烦”,其中折射的是赤裸裸的权与力。作者擅长使用一种最朴实、最无谓的态度以及一种几乎旁观者的眼光来书写其中的奥秘,营造出反讽的意味。反讽拥有喜剧式的外在形式,可它本身并不肤浅,甚至拥有丰富的内涵[3]。就像小说中对提出提审蔡老婆婆的派出所所长的反讽,简单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小副所长的官威显现,副所长得意于自己的权力,其中包含的又何尝不是对现代官权体制的直白剖析。

刘震云的写作最可贵之处在于他的作品除了大量的反讽叙事,还有一个核心构架,即关注中国人的生活,把握国人在历史中的生存状态与生存环境的本质。特别是对于权力的讽刺,更显现出作者自觉的民间意识。底层小人物往往不得不屈服于权力,从新兵连的明争暗斗,到1942年河南大饥荒百姓的遭遇,无一不显示出中国权力机制下的国人生存现状,芸芸众生堪比草芥。

二、亲历者之凝视:对饥饿年代的回忆

民以食为天。很多文学创作关注的主题之一就是“食”。“吃”与“饥饿”首先反映了经济问题,而后涉及政治,最后上升到文化层面。有关饥饿的文化在《身体政治》一书中有很明确的讨论:“饥饿”是身体的一种匮乏状态,而“饥饿感”则是身体对于饥饿这一匮乏状态的真实体验。小说《温故一九四二》就涉及了对“饥饿”和“饥饿感”的真实书写,其中包括人们物质上的“饥饿”,以及精神上的“饥饿”。有“饥饿”的无助,也有对于“饥饿”的遗忘和铭记。探究“饥饿”的根源与表现,成了《温故一九四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4]。

通过梳理刘震云的创作历程,我们不难发现其创作主题多与故乡历史有关。刘震云是一位从乡村走出来的草根作家,他于1958年在河南省新乡市延津县出生,自小跟随姥姥在乡下生活,8岁时跟随父母回到县城读书。后来参军、考大学、工作,直到大学毕业定居城市。但浓厚的乡村气质与丰富体验使他持续关注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现状,擅长描写贫苦百姓的人生,而“饥饿”正是他书写底层人物的一个重要的关键词。

一旦人类的生存需要得不到满足,甚至生存受到威胁,那么人们就不得不进行斗争,为了“吃”而斗争。从古至今,民以食为天的正确性与普遍性从来都不容置疑,吃饭问题对于人们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情,是其他一切活动的基础。刘震云的很多作品都涉及“吃”的问题:如《塔铺》表现的是面对饥饿人与人之间仍能够保持的温情脉脉,以及作家对人性深处埋藏的污秽的发掘;《新兵连》则是描写因为饥饿而引发的闹剧,其中触及人性的幽暗角落,表现人们的荒谬命运和无力抗争。“吃”的问题在灾荒年代显得尤其严重。作为调查体小说,《温故一九四二》对“饥饿”的描写采用了最直接的方法,即对亲历者进行采访,借用亲历者的回忆使历史以文字的方式再现,这是比较客观的,也是小说创作素材的直接来源。通过采访灾难的亲历者,小说最大程度还原了被主流话语遮蔽的一面,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目[5]。第二章描写了第一位受访者——姥娘。询问到这老人时,她竟然一时没有想起过去的那场饿死许多人的大饥荒,“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2]6这位曾经的大饥荒亲历者,一位普通的中国女性,她的遗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在老人的记忆中,饿死人的年月还是挺多的,在老人看来,1942年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又似乎有点不妥,因为,那场灾难中死去的毕竟是老人的乡亲们。这种麻木和遗忘,是底层人民对抗苦难的自我安慰,是历史造成的集体无意识。而1942年曾任县长一职的老人,对于饿死人的年代的回忆就相对愉快了,他记不清饿死人的具体回忆,却对本县的赈灾义演历历在目,因为赈灾义演是他主持的,回忆起来神采飞扬,开怀大笑,几乎沉浸在美妙的回忆之中。可见,作为曾经的地方父母官,他对灾难是毫不在意的,而对曾经的娱乐却记忆犹新。由此可见,中国县级及以上的官员的确不存在吃的问题,也确实不缺少娱乐。他“发牢骚”“坚持不摇头”“开始摇头,左右频繁而有节奏地摇摆,摆了半天”,“我”的反应是“不禁长出一口气,也像他一样摇起头来”[2]13。——很有趣的样子,作者竟也学起了老头儿的摇头晃脑,仿佛这次访问不过是很平凡、很快乐的一件事。作者通过对县政协委员不合时宜的动作描写,生动地讽刺了“官”的形象。第四章中,花爪舅舅表现出了对于同样被抓了壮丁却“混得比自己好”的同乡的羡慕。但一说到正题,花爪舅舅的态度倒是变得无所谓,叙说得也简略和单调了。两手互相抓着说:“逃荒就逃荒呗。 ”[2]28“无所谓”的态度似乎是那些曾亲身经历巨大饥荒人们的一种常态,仿佛那种苦痛从未经历。 “人家人都饿死了,你还要细节! ”[2]30这着实惊醒了“我”。是啊,“我”的这一行为无疑就是在揭开乡亲们那些已经愈合50年的伤疤,而亲历者的不愿再说、不想再提使得“我”的寻找完整而真实的历史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

对于曾经饿死了三百万人的大灾难,亲历者只余零星的记忆,有的人只记得当年的趣事,有的人在懊恼过去的错失机会,而真正应该引起反思、警醒后人的重重苦痛却隐藏在背后少有人知,这是需要现代社会的人们深刻反思和探讨的。温故,然后知新。

三、外国友人之凝视:“大开眼界”的真实存在

一般来说,亲历者应该是过去历史最主要的见证者和考证历史的有力支撑者,但鉴于1942年河南大饥荒亲历者对历史善于遗忘的态度,作者不得不寻找较为权威详细的书面记录,最后发现对于这场发生在中国的灾难,记录详尽客观的是白修德。白修德是当时美国著名期刊《时代周刊》的驻重庆特派记者,他与好友《泰晤士报》摄影师福尔曼于1942年一同来到河南实地查访河南大饥荒。刘震云在创作《温故一九四二》时曾大量引用了白修德的书面资料,原因有两个,一是白修德作为外国人,对当时的记录比较客观;二是能够找到的国内资料确实不多,仅仅因为国民党对曾报道河南灾情的《大公报》下令停刊一事,就使得其他媒体不敢再言。政府放弃灾民,领袖漠视灾民,官员贪污甚至倒卖粮食,熬不过去的灾民死去,熬过去的灾民作为亲历者不愿提起,只有外国人关心河南大饥荒。外国人白修德与福尔曼见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狗在路旁啃食着已经死去的灾民的尸体,而尚存活的灾民竟然在夜幕的掩护中以死人身上的肉充饥。饥饿,让人失去了所谓的伦理道德,只剩下生命的卑微与绝望,灾民不得不放下一切只求活命。

白修德凝视下的历史灾难可以概括为以下五点:一是逃荒态度。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带上最有价值的物品,就连时间也带走了——没有丝毫留恋。二是逃荒方式。主要是扒火车和行走,其中写到很多因扒火车而死亡的人。白修德曾表示,流血并没有让他多难过,最令人难过的是他根本不能理解所看到的灾民惨状是怎么回事。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大迁移,为什么看不到各级政府的努力?三是卖人情况。从最开始的吃自己带的粮食,到无粮可吃就吃树皮 (据说就连树都是军阀种的),再到树皮没得吃了就卖人,人们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文明社会所有的伦理道德,一切只为了生存。四是狗吃人。大量死去的灾民填饱了流浪恶犬的肚子。在1942年的河南,狗比人好过得多,是讽刺,更是事实。五是人吃人。人也恢复了野兽的本性。当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吃的时候,人就会像野兽一样去吃人。白修德说,在这之前,他从没看到过有人为了吃肉便杀死另一个人。河南之行,他大开眼界,从此就相信了人吃人这一难以想象的事情在世界上的确存在:活人吃活人,亲人吃亲人,易子而食,易妻而食。刘震云对这些的评价是:一个不会揭竿而起却只会在亲人间彼此残食的民族,是不会有任何希望可言的。但在饥饿的逼迫下,人性的异化已经腐蚀了灾民的思想,只要能活下来,就不择手段。最后迫于各方压力姗姗来迟的救灾,也不过是“一场只起宣传作用或者只是做给世界看做给大家看做给洋人洋人政府看的一出闹剧。委员长下令救灾,但并无救灾之心,他心里仍在考虑世界和国家大事,各种政治势力的平衡。这是出演闹剧的症结。闹剧中的角色林林总总,闹剧的承受者仍是我们灾民”[2]62。

灾难现实存在,对灾难的书写是一定文化观念的反映。作家深入社会与人心书写灾难,意在借此表达相应的文化主题。谢有顺在 《现实主义是作家的根本处境》中写道:现实主义就是作家从他最根本的现实经验和现实体验出发,描绘他眼中认为的真实,即他内心体验的真实。刘震云在《温故一九四二》中,通过不同主体对历史灾难的凝视,表面上消解虚化了灾难的意义,实质上完成了对历史的重构和沉淀,表达了他对1942年这段历史及历史中相关人物的真实感受,以及中国知识分子顽强的“实用理性”和感时忧国的内在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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