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入玄青:当代港式小人物精神书写
——以电影《老笠》《西谎极落之太爆太子太空舱》为例
2018-02-25张语洋
张语洋
(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875)
2016年上映的《老笠》与2017年上映的《西谎极落之太爆太子太空舱》(以下简称《西谎极落》)都是当代较为出色的香港黑色幽默喜剧电影,有着相似的风格与精神内核。两部影片的海报非常相像,都采用鲜明的彩色作为色彩基调,人物众多,站位紧凑,港味城市感十足,颇有光怪陆离的感觉,似乎隐喻着光怪陆离的外表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都指向了看不见的黑色深渊。“老笠”在粤语中是打劫的意思,与其故事内容相吻合,该片主要讲述了“废青”阿平来到一家便利店打工,一夜之间经历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故事;“西谎极落”在粤语中是“西方极乐”的意思,“太爆”是指太拥挤,“太子”是香港一个聚集了大量中下层居民的地名,而“太空舱”是指影片中主人公居住的那种类似于“棺材”的极小出租屋,影片主要讲述了以子轩为代表的几个不得志的小人物寄居在“太空舱”里,每个人都有初心豪情,却不得不为现实所低头的故事。两部影片都聚焦在当代香港社会中小人物的生活精神状态上,通过风格化、多元化的影像语言和叙事策略做出了一定的探索与反思。
一、反转人生:小人物形象解析
两部电影在人物塑造方面都注重反转性,无论是人物本身的翻转,还是生活本身具有的戏剧性所给予的翻转。这种反转像是命运给的一记耳光,也像是一剂良药影响人物进行选择、引导观众进行反思。
在影片《老笠》中,集聚在便利店里的主要人物有“废青”售货员阿平、女售货员美图、便利店经理、老年抢劫犯、警察阿仁、女医生和黑社会大亨,他们形态各异,却都有着悲剧的底色。
阿平作为本片的男主角,同时也作为人物线索推动剧情的发展。他与一家四口蜗居在香港的“棺材”中,是别人眼中的“废青”(废柴青年),没有房车,没有工作,没有女朋友,倒霉而凄凉,人生显得毫无意义。他来到便利店打工,刚开始为泄一己之私欲而拿针戳破许多在售商品,他人格上的自私、平庸被无限放大。但在经历了便利店的混乱、血腥、凶杀之后,他是唯一一个有勇气举起手枪对准正在疯狂杀人警察阿仁的人,他心底里有着极强的反抗精神和正义感,尽管展现得唯唯诺诺。后来便利店所有人都死了,他才意识到刚才与自己交流的那些人本就是鬼魂,是为了找个活人来当替身,但是他的身体却因为各种现实因素而被鬼魂们嫌弃——死了活着都是一样的不受重视。可是他却发现“宁愿痛苦也比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在经历了过去几小时的大喜大悲里,他体味到了爱的感觉,他不顾一切地去保护美图;他拥有了反抗精神和正义感;他知道活着很痛苦,但依然选择活下去,就算一事无成,还有岁月可积淀。
女售货员美图和所有女孩子一样,热爱生活,喜欢自拍修图,期待爱情与婚姻,但她所期待的婚姻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的未婚夫是个同性恋,不过是为了敷衍家人才同她结婚,知道真相的她跳楼身亡;便利店经理因妻子频繁出轨而产生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状,在杀掉妻子后自杀;老年抢劫犯因抢劫金店后发现抢来的都是假货,遂把金店里的人全都杀掉,坐了一辈子牢,刑满释放后在街头被小混混群殴致死;警察阿仁是一名卧底,吃力不讨好,到了还要被警察同伴误解,最终被其他警察杀死;女医生因外形出众被前来看病患有湿疣的黑社会大亨看上,大亨威胁女医生与其共度春宵,女医生在极度矛盾的情况下先杀死大亨,然后自杀。
尽管影片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进行了艺术化的处理,但也不难看出普通人所拥有的无奈和在面对强大命运时的痛苦挣扎。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大家都会被名利、情爱以及责任、道德所累。
影片《西谎极落》中刻画了子轩、阿锋、阿成、阿明等几个香港市井小人物,他们因生活所迫而租住在“太空舱”中,那里的环境阴暗而肮脏,过着最下层民众的生活。但走出“太空舱”以后,每个人还都有自己的小世界。
子轩因负担不起女友房租,欠了一屁股债后,骗女友自己被调任纽约工作而住到了太空舱;他读了许多年书,努力工作,却依然被女友母亲瞧不起,养活不起自己和女友,最后还是惨遭女友背叛。后来与邻居阿丽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却也无疾而终。阿锋从小就有当“古惑仔”的梦想,误打误撞被黑社会招收,无奈时代早已不同,他无法名扬江湖,直到沦落到给人带水货求生,还被自己的“老大”出卖而遭追杀。地产大亨阿成因为泡沫经济而破产,变成太空舱的房东,精神稍有不正常,整日神神叨叨,但却也期待着能够咸鱼翻身。货车司机阿明深爱着自己的女友,想与女朋友寻欢作乐,却永远都找不到容身之所。后来这些人因为一条富婆丢了的狗而看到了前途的光明,富婆悬赏二百万找这条狗,他们还阴差阳错地解救了被绑架的富婆;但是无论怎么努力的他们,最终走向发达还是要靠富人的接济。当拿到钱以后的太空舱居民们却因为房屋年久失修倒塌而去了极乐世界,何其反转!所有人的人生总是处处有意想不到。
小人物的生活背负了太多的枷锁,所以他们的形象具有灰度,可爱也不乏可恨,有时高大,亦有时卑微。生活中大多数人都属于“小人物”的行列,不过沧海一粟,电影中对于小人物的塑造可谓在艺术与戏剧的双重修饰下,也极具真实感,能够引起大家的共鸣。
二、后现代主义色彩的叙事策略探究
后现代主义一直是一个很难定义的名词,但它代表着颠覆、反叛,能够打破权威,拆解构、去中心是众人的一种共识。后现代主义在电影中的运用为电影的创作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使得更加独特、有趣的视角叙事进入观众视野,并给予其不一样的观影体验。后现代主义电影放弃了主流电影所秉持的宣教功能,取而代之的是对社会个体的深度探索挖掘,从而建构了一个客观、普通视角下的人性关怀与价值取向。[1]
电影《老笠》与电影《西谎极落》作为两部相对出色的喜剧电影来说,黑色幽默、无厘头和荒诞成为它们显著的标签。在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影响下,其叙事策略可圈可点,下面将对这一点进行探究:
第一,是人物形象塑造的边缘性。两部影片的小人物形象都是非常边缘化的,在平常生活中我们不会关注也不会有太多接触的那一类人,例如售货员、卧底警察、劫犯、古惑仔、破产的地产大亨与货车司机等,很多人居无定所,在偌大的城市中也找不到自己的根。他们不仅仅是他们自己,同时也代表着这一群“边缘人”,影片就是要通过荒诞、无厘头的手法把这些边缘人的精神生活状态切开、撕破了给世人观看,赋予了他们充分的社会内涵,展现出他们的渺小、无力与游离。
第二,是色彩的运用。前文提到两部影片主海报的设计,它们都采用鲜明的彩色作为色彩基调,人物众多,站位紧凑,港味城市感十足,颇有光怪陆离的感觉,似乎隐喻着光怪陆离的外表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都指向了看不见的黑色深渊。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老笠》中一些片段将黑白与彩色猛烈碰撞,造成了极强的震撼,虚实难以分辨,例如阿平在小巷中用打火机点烟,火光亮起画面呈现出黑白,然后又渐渐变为彩色;《西谎极落》中太空舱房屋的用色明暗搭配,营造出梦幻奇境,摆设故人的祭奠台又带有恐怖灵异的感觉,真假难辨。正是这样一种琢磨不透的色彩运用,大胆肆意地描画出港式小人物生存与境况的一言难尽。
第三,是荒诞与反转的叙事走向。影片《老笠》在叙事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线索是凶器(剪刀和枪),代表着暴力,作为道具和意识线索贯穿故事始终。无论谁拿这凶器,谁就拥有主导权,谁就是掌握了生杀大权,其他人就变成了猎物,任由其摆布;而施加暴力的人也将会由配角变成这一阶段的主角。一开始老年劫犯将剪刀插入经理的动脉,打劫便利店;随后黑社会大亨进来后,成为绝对主导;此时警察阿仁举起手枪,将大亨打伤,长时间成为施暴中心,控制所有人;后来美图失手将阿仁杀死,经理夺得手枪,成为审判者,引来美图的男友,以证爱情的不可靠;情急之下,美图接过手枪打伤了毫无真情的未婚夫,经理仍旧占据暴力的主导地位;最终老年劫犯拔掉了插在经理动脉上的剪刀,经理迸血而亡,老年劫犯成为主导者,意欲杀死阿平,阿平则抱着炸弹与其同归于尽。暴力循环的叙事方法出其不意,令观众目不暇接,带来了视觉与心理上的双重冲击。
另外阿平所经历的一切其实都是这些鬼魂给下的圈套,目的是为了上他身,生死之间让人恍然如梦,却也醍醐灌顶。与影片一开始阿平所走过的地方首尾呼应,以十分另类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影片《西谎极落》一开场,就为我们营造了男主人公子轩“成功人士”的形象,且是一名楼市评论人。但很快叙事的翻转让观众唏嘘不已,他所谓的去纽约工作只是为了躲债而住进了太空舱。当阿锋觉得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来了的时候,其实是被自己人陷害而卷入了一场杀身之祸。当住在太空舱的众人拿到了富婆的报酬后以为新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却因为楼房年久失修倒塌而命丧黄泉。这种反转与荒诞其实是命运的玩笑,也是幽默戏谑外表下的热讽刺。
两部影片的结局都是死亡。《老笠》是诠释荒诞,而《西谎极落》是继续荒诞。反转与荒诞的叙事走向承托着奇观和影像的吸引力,但更多的则是现实的沉重感与我们对于现世的反思。
三、破立之间:现实关怀与灵魂救赎
从影片中我们不难看出,香港贫富差距明显,社会问题层出不穷,小人物在生活中的边缘感、游离感和许多无力地挣扎正是这样的原因所引起的,包括很多犯罪行为也是由此引起的。如果衣食无忧,《老笠》里正当年的劫犯不会去打劫金店,《西谎极落》里的瑞昌也不会走上打劫的道路;如果金店不造假,也不会被灭门;如果法律完善,人情兼备,瑞昌打劫未遂而吓死老人则不会被判刑许多年,卧底警察阿仁更不会忍辱负重那么多年而积劳成怨。
电影《西谎极落》由香港居高不下的房市与贫富差距说开去,影片中刻画的以子轩为代表的太空舱居民如同困兽一般,在大香港的牢笼中不得翻身。影片中很多细节都与现实相照应,例如富婆被绑架,取材自香港的真实案件;还有很多只有香港人能理解的讽刺点,例如阿锋问医生刷银联卡有没有优惠,实则是讽刺港商对于内地游客的优待情况。在影片中,是否多金、是否有房成为社会评价体系的唯一标准,让整个社会的风气变得诡异——强奸犯靠爸爸留下的房产可以抱得美人归,想要伸张正义的人却被陷于不义。这些小人物的经历展现了底层香港市民的辛酸苦涩,他们同样励志、勇于奋斗,想要出人头地却总被忽略。在后现代主义手法的演绎下,看似夸张吊诡的故事,却是生活中每天都在上演的戏码,是社会无法避免的悲观议题。
影片中阿丽的出现无疑是一抹暖色,尽管她受生活所迫做了暗娼,但是她的房屋中温暖色调的设置符合其人物性格,她温柔善良、勤劳诚恳,对生活与爱情还从未放弃希望。她的出现给了子轩希望和正面的影响,尽管两人最终因为现实原因不得不斩断情丝,但是留下的记忆是美好的,在绝望而无奈的生活中都给彼此以最深的慰藉,起码作为人的真性情还不曾泯灭。
当子轩、阿成一行人在躲避枪杀的时候,阿成中弹倒下,与此同时他大喊:“香港人是打不死的”。这是一句十分具有文化内涵的话语,代表着香港人不屈的顽强,也代表着无奈的挣扎,被打倒了仍想着挺胸抬头地站起来。这样的一声呐喊,浓缩了影片的精神题旨,发人深省。
电影《老笠》开始也是从香港居民住房难问题说起,“废青”阿平一家五口挤在只有几平方米的贫民窟,脏乱差,家人每天都会为了钱吵架,也会为满足私欲而对婚姻不忠,寥寥数笔就将底层香港民众的生活困难和盘托出。我们随着阿平的视角,在一家小便利店里阅尽人间冷暖,见证他一步一步地成长,他从一个一事无成、麻木不仁的废柴青年成长为敢爱敢恨、愿意解救他人的有担当的人——他拆过定时炸弹,救一群之前与自己并无瓜葛的人;他爱上了美图,并为了保护她而拼尽全力;在老年劫犯拿枪对准他的时候,他没有退缩,就算中枪也还一步步向前,做最后的抵抗。就在连鬼都嫌弃他的时候,他选择了继续活下去,因为痛苦的或者总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好。
电影中一个小孩子来便利店中换礼物成为神来之笔,小孩子的设置象征着社会上最纯真的原始情感和温柔底线,在小孩子到来的那一刻,大人们收敛起了剑拔弩张的状态,刚才针锋相对的人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笑风生,为了给孩子留下生活是美好的印象。其实生活再怎么不堪,在对待美好的事物上大家的选择都会不约而同的一致,个人命运的绝望也并不是完全暗淡,还有一丝丝光亮,也值得动容。
两部影片都有关于“三十岁”的讨论。孔子说“三十而立”,意思是指做事合于礼,言行都很得当,可以自立于世。在中国传统的儒家思维里,三十岁是一个很重要的年龄,意味着有所成有所立。然而太多的现实桎梏将青年人牢牢困在“三十而立”的枷锁之中,电影让我们反思,三十岁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老笠》最后提到:李小龙的辉煌人生停止在32岁,而阿平也是32岁,也许他永远不可能有李小龙那么出名,但他有一点肯定会比李小龙强,那就是他的生命还远远不止32岁,他还有未来许多年靠岁月带给自己的积累成为更好的人,起码要比32岁时的生命来得更有分量。《西谎极落》在结束时响起的主题曲名叫《如果一生只有三十岁》,正如影片主角子轩的年龄和境遇,生命随着意外停止在了三十岁,如果知道一生只有这么短,之前还会为了房车金钱去拼那么久吗?是否会不顾一切也要将爱人带走开始全新的生活?把短暂的生命寄托在身外之物上,到头来仍旧两手空空,一点也不“英雄主义”。
四、结语
人生艰难,生活不易,两部电影在短短的时间内让我们享受了一场视听奇观,也带给我们无尽的遐思,无论香港还是内地,无论中国还是其他地域,小人物的奋斗与挣扎皆为并存的。两部影片都运用后现代主义、黑色幽默、无厘头、暴力等多种元素向我们展现了都市生活里的悲情底色,颠覆传统,在破立之间游刃有余,带给人性以拷问,也带给生命以探寻和希望。在两位导演的阐释下,光怪陆离落入玄清海底,一声闷响,却激起绕梁三日的精神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