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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民歌的保护与发展
——从西方民歌的复兴与繁荣谈起

2018-02-24强东红

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威尔士迪伦陕北

强东红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尽管民歌在现代社会具有非常重要的美学意义和文化价值,但不可否认,民歌是乡村社会和农业社会生活方式发展的文化产物,与前工业文明相适应。那么问题在于,在当代社会,民歌还能不能继续生存,能不能得到发展和繁荣。笔者意欲通过分析威尔士民歌的复兴和美国民歌的繁荣来指出陕北民歌在当代社会得到发展的可能性。①笔者曾从陕北民歌本身的演变论述过民歌的保护与发展的可能性,参见拙文《简论民歌的保护与发展——以陕北民歌〈三十里铺〉的演变为例》,载《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12卷第2期,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

1 威尔士民歌的复兴

威尔士地区一直葆有“音乐之乡”(Land of Song)的美名,造就了许许多多的音乐人才,也创造出数不胜数的经典歌曲。但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威尔士地区也曾面临过传统音乐衰退和民歌消失的危险。在16~18世纪,威尔士地区步入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传统的生活方式日渐式微,这是导致威尔士地区特色文化和传统文化日渐衰落的首要原因。例如,在以前,绅士和领主常常与仆人、佃农、亲朋好友和吟游诗人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府第里,他们往往通过吟诗和歌唱消遣时光。而在现代化过程中,其主人大都前往较为发达的英格兰或法国淘金,从而使他们大量的古老宅邸被遗弃或荒废,这就严重地摧毁了吟游诗人和民歌手的生存条件。其次,与威尔士地区毗邻的强势的英格兰文化也猛烈地冲击着威尔士文化,甚至压迫着后者。如在音乐方面,由于英格兰的抒情歌曲、叙事诗歌、三音竖琴和音乐曲调以时尚摩登的面貌大量涌入,威尔士地区的传统吟游诗、古老简朴的克鲁斯琴和丰富多彩的民歌日渐衰落的进程似乎更加迅速了。最后,1660—1730年间兴起的宗教派别循道宗的清教道德主义也在摧毁旧文化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如其领导人托马斯·查尔斯给他朋友写的信中所说的:“宗教的复兴已消灭了所有在竖琴伴奏下唱歌跳舞的欢聚,以及各种不道德的欢乐,过去,这些娱乐在这里的年轻人中是非常流行的。”[1]72甚至一些源于17世纪相对较新的事物如通俗戏剧和抒情歌谣也被视为不道德的垃圾而受到攻击,逐渐让位于讲究道德的社会评论的幕间戏。

由于这些原因,18世纪的人们惊异地发现,数个世纪形成的可贵传统竟然在很短时间内就消失了。一直与民歌相伴的、也可以说是民歌姊妹的吟游诗活动也逐渐消亡了,以前很受欢迎的吟游诗人现在大都失业了,已经不受欢迎。那些在工业社会找不到工作的吟游诗人只能流离失所,发出绝望的哀叹。而这种文化断裂在音乐世界中更为明显,刘易斯·莫里斯在诗里感叹道:“在威尔士,人们必须哀叹/没有音乐,没有欢乐/而昔日,这里曾经/家家户户皆有竖琴。”[1]65这是因为,在威尔士地区,传统音乐是和日常生活的仪式紧密联系的,当这些日常生活的仪式不再存在后,传统音乐和民歌民谣也就随之消失了。威尔士的文化人士和上层知识分子发现,这种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的衰落和消失导致出现一个单调乏味、衰败无趣的社会。正如爱德华·琼斯在论述威尔士音乐的《吟游诗人博物馆》的专著中所感叹的:

民族的吟游技艺和威尔士风俗的突然衰落,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咎于狂热的江湖骗子们,或者粗俗无知的传教士们,他们往往被容许在整个国家横行,使平民中的大多数偏离了他们合法的都会组织;并劝告他们中止其原有的无害的娱乐,如唱歌、跳舞,以及其他农村体育项目和游戏,而在此之前,这些是他们从古人以来就已习惯从中获得快乐的活动……结果,以前曾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国家之一的威尔士,现在属于最乏味的国家之列。[1]56

这些文化人士还发现,传统文化的式微衰落不仅导致生活的无趣乏味和黯淡无光,还有可能使整个威尔士民族的生命力衰竭,文化信心和民族认同感缺乏。一些爱国人士和有识之士认识到,为了使他们的同胞欣赏自己民族的文化遗产,珍惜自己的特有的事物,就应该想方设法挖掘、保护和发展威尔士文化,以至发明和创造一种新的威尔士特色文化。他们坚信,这些文化将为威尔士民族提供必要的指导、娱乐、消遣和教育。[1]128

因此,这些爱国人士和文化人士开始通过各种方式复兴威尔士的传统文化。在传统音乐的保护方面,首先,他们在1700年左右重新恢复了“威尔士诗歌大会”,在会议上一些乡绅和地主聚集在一起交流诗歌或比赛自己创作的诗歌。为了提高诗歌竞赛的质量,他们还出版了一些书、宣传册来普及大量的诗歌知识,如关于押韵、头韵、节奏的规则等等,有的书还搜集整理了一些威尔士诗歌史上的警句,希望给已经断层的新的吟游诗人提供一些方便和指导。最初这种诗歌比赛会并没有预想的那样取得重大成功,但威尔士人依然一直坚持不懈、不断努力,他们不断地举办各种比赛会和旨在促进恢复传统的竞赛活动,通过多年的经验总结,其活动办得越来越火热,效果也越来越显著。他们还成立了旨在保护民族文化的各种协会,如“古布立人吞人协会”(1715)“土著居民荣誉协会”(1751)和“北威尔士人协会”(1770)。这些灵活多样的协会和相关文化人士在举办诗歌比赛上做了很多看似烦琐的具体事务,如“准备大量的预先通知,准备用以接纳游客的小旅店和公寓,印制有关竞赛的公开声明,组织大量群众到场观看持续多日的活动,筹备作为夜晚娱乐的幕间戏,安排遍布各处的出售威尔士语书籍的书摊,准备为诗歌、散文和音乐而设的众多奖励、雕刻精美的奖章、印制的公告和奖励名单。”[1]77-78威尔士人的这些保护活动坚持了200多年,仅在19世纪就在威尔士地区举行了大约500多次重要的诗歌大会,而在伦敦的威尔士俱乐部和酒馆协会中也举办了很多次这样的比赛,通过这些不懈努力,威尔士的吟游诗又一次得到了繁荣。

其次,与诗歌大会类似,威尔士文化人士成立了大量的民歌合唱团、竖琴协会和民族音乐协会,出版了许多民歌集和威尔士歌曲集,并举行了许多次民歌比赛,并为比赛设计了许多奖励和音乐奖章。这些民歌比赛往往穿插于诗歌大会期间,在比赛期间,一些歌手用经过精心改良过的威尔士竖琴来伴奏,并尽其所能地插入并不是完全合调的民歌,或者是他自己、或者是别人创作的歌曲。有的是一些民众围绕着一位竖琴师,相互比赛谁能唱出最多的诗节。值得一提的是,文化人士所制作和印刷的大量的小字报歌谣(或单页歌片),也对威尔士民歌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这些人往往发动和雇佣一批歌词写手,把当时流传的民间故事、大众人物和公共话题等与老百姓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内容编成小字报式的歌词,使广大民众可以贴在自己家的墙上全家一起哼唱。小字报上往往不印曲谱,而是指定一首广泛流传的曲调,老百姓唱时只需将小字报的歌词填进去即可。

通过这些灵活机动、多种多样的保护和发展民歌的方式,威尔士民歌和传统音乐得到了明显的复兴。威尔士被人看作是一个音乐之乡,在那里音乐之声世世代代都从人们的竖琴和嗓子中流淌而出。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威尔士的传统音乐也得到令人惊异的繁荣。威尔士地区出现了许多富有才能的音乐家,他们为音乐会、乡村戏剧、讽刺戏剧和诗歌大会创作了大量具有威尔士元素、带有本土风情的乐曲、民歌和歌曲,并为这一时期丰富多彩的赞美诗集提供了非常优秀的颂歌曲调,创作了广为流行的《我的祖国》。这首歌在1860年后成为威尔士的国歌。从这些例子中不难看出,威尔士人在民歌保护方面做的工作显然是非常成功的。

2 美国民歌的复兴与繁荣

在当今世界上,美国民歌的繁荣是众所周知的。一百多年来,美国民歌已经历过多次复兴,至今仍然受到广泛欢迎,并且深深地影响了几乎所有类型的流行音乐。美国拥有很多歌迷、名气甚大的民歌手可谓数不胜数,有些歌手甚至具有世界影响,例如,201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就是在全世界产生广泛影响的民歌手,被誉为“民歌之王”。这些民歌手也创作了许多带有鲜明的民歌元素的歌曲,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经典歌曲,深受全世界人民的喜爱。

但是,与其他地区的口传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在19世纪迅猛发展的现代化过程中,美国也曾面临民歌和传统音乐日渐衰落甚至消失的严峻问题。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美国政府和知识界注意到了这一令人担忧的现象,他们开始呼吁着手保护民歌。首先,美国政府在保护民歌方面出力甚大。美国有好几位总统都非常喜欢民歌,如第26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就曾说过一句名言:“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民歌,就没有自己的文化。”在这些富有影响力的实力派人物的支持下,美国政府很早就开始划出专款用于民歌的收集和研究。1928年,美国国会图书馆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广泛收集民歌的档案馆。这个馆一直对普通老百姓开放,民歌爱好者和研究者可以免费索取一切有关的文字和音像资料。值得称道的是,美国政府在大多数时间里只是在提供经费支持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并没有跳到台前做任何生硬的行政干涉,而是完全听任文化界和民间力量在保护和发展民歌这个领域纵横驰骋。

其次,美国文化界和知识界也做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在世纪之交,与民歌衰落相应的是,英美学术界形成了盛行一时的民歌研究热。如哈佛大学教授弗朗西斯·詹姆斯·蔡尔德就在民歌研究方面享有盛誉,他的专业是文学,其关注点主要表现在民歌的文学价值。他最重要的学术贡献是搜集整理了305首英国民歌,并把每一首歌曲的来源、不同版本以及所有歌词都做了详细注解,使其成为英国民歌研究者的圣经。[2]48他还培养了许多民歌研究的专家,如哈佛大学教授乔治·基特里奇就是他的学生和助手。基特里奇主张民歌研究必须重视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必须走出图书馆,走向山村和田野,走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他后来成为美国民歌研究最权威的专家。基特里奇的学生约翰·洛马克斯践行了他老师的学术理念,在深入调查和田野采集的基础上,编选了一本《牛仔歌曲和其他边远地区民谣》,曾引起轰动效应。他的著作更看重通俗性,并注上了乐谱,从而使其可以传唱。塞西尔基·夏普也是一位美国民歌研究专家,他曾多次深入美国南部山区搜集民歌,并对英美两国的民歌进行了比较研究,认为美国民歌已经形成了一种自己的审美特性。在这些学者的倡导和影响下,与美国有高度关联性的加拿大也开始了保护民歌的活动。在加拿大国立博物馆工作的马里厄斯·巴比奥,曾组织了多次民歌采集活动,他还帮助吉本斯组织了历史上第一个民歌节。吉本斯后来曾组织过好几次民歌节,这对美国后来各地举办的各类民歌节产生了较大影响,这些民歌节实际上已经成为传播民歌的重要方式。总体来看,这些学者的工作营造了一种良好的保护民歌、发展民歌的氛围,他们的著作也在如何有效地传承民歌方面作出了可贵探讨。

再次,美国不断完善的娱乐业和文化产业的商业化运作机制对于民歌的繁荣所起的作用也是非常关键的。在现代化进程中,随着机械复制时代的到来,文化同质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与此相伴,都市人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普遍性的现代性焦虑。人们渴求来自田野的、乡村的、异域的和古朴的田园风情,而敏锐灵活、无孔不入的商人们无疑会捕捉到这种心理需求,把陌生新奇和神秘美丽的民歌成功地引入乐坛就有可能赚取丰厚的商业利润。如前文所说的约翰·洛马克斯教授,后来在离开大学之后,就成为一位著名的音乐经纪人。他和他的儿子不辞辛苦、深入乡村采风和搜集民歌的主要动力就是对金钱的追逐。一些唱片公司、音乐制作商也往往通过不断推出新的民歌手赚了大钱。一些民歌手也不断通过写出新的带有民歌元素的民歌而走红乐坛。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的音乐版权保护制度渐趋完善,一些民歌手单凭一首走红的民歌,就可以赚到一辆跑车。这无疑激发了无数青年人成为职业歌手和踏上音乐之路。事实上,大部分美国民歌和民歌手都是通过商业运作的方式被推向市场的。

第四,美国民歌似乎从未固守所谓的美国传统或美国特性,而是巧妙灵活地采用了一种完全开放的姿态,不拘一格地吸取了世界各地的多元民歌的音乐元素或者音乐旋律来妆点自己。一方面,美国本身就是一个多元文化国家,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自身的文化元素和传统音乐肯定会对美国民歌产生影响。如美国黑人的民歌、布鲁斯或他们所传承的带有非洲色彩的民间音乐就是美国民歌发展的一个重要宝库和文化资源。另一方面,美国民歌也充分借取了世界各地的异域风情和音乐元素。如鲍勃·迪伦就没有任何犹豫地采用过英国歌谣的旋律来创造自己非常著名的歌曲《大雨将至》。在美国民歌里经常有加拿大民歌、智利民歌、中美洲地区的民歌和英国民歌的音乐基因,但这并没有影响这些歌曲以美国民歌的名义流行一时。

最后,美国民歌实际上走的也是旧瓶装新酒的路子,即用带有传统音乐色彩的音乐形式和民歌形式,来表征崭新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内容和人民大众丰富深沉的情感世界,这可能是美国民歌得以欣欣向荣的最为重要的原因。从袁越先生所著的《来自民间的叛逆——美国民歌传奇》一书丰富的资料可以看出,在音乐实践上,美国民歌从未固守民歌原来的音乐形式和歌词内容,它们一直只利用民歌的某些元素,如一些音乐元素,创造出一些带有民歌色彩的音乐形式,并利用这些音乐形式灵活机动地表征流动变化中生生不息的生活内容,表征广大民众复杂丰富、细腻深沉的情感生活。因此,美国民歌始终是与时俱进的,贴近广大民众的当下生活和情感世界的。

如以最新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享有盛誉的民歌手鲍勃·迪伦来说,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他所写的第一首带有民歌韵味的歌曲《给伍迪的歌》(Song to Woody),就借取了一首老民歌的曲调,而歌词内容却正如题目所暗示的一样,完全是崭新的,它表达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歌手对当时的民歌之王伍迪·格思里深沉的仰慕之情。当时还未成名的迪伦经常在各种咖啡馆、歌厅和俱乐部演唱民歌,为了适应现场演唱时的气氛或者针对当时的热点事件,他经常灵活机动地重新改造或处理民歌的歌词,而不是完全固守原有的歌词。迪伦在20世纪60年代初创作了很多新歌,其歌词内容大都与当时美国社会的热点问题有关,如反战、个性解放、生态主义或者某个不公正的刑事判决事件,大都是就事论事。而这些歌曲的音乐旋律大都是借用了老民歌的元素,呈现出浓郁的民歌风味。非常经典的、后来成为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和反战运动的圣歌的《答案在风中飘扬》,是迪伦闯入美国乐坛的一张入场券。迪伦的贡献在于他以艺术的手段和审美变形的方式,表征了那个时代的美国年轻人对于战争、暴力及种族歧视等所持有的怀疑精神和叛逆情绪。再如曾被美国现代民歌之父皮特·西格誉为“迪伦最出色的作品”的歌曲《大雨将至》,也是迪伦有感于“古巴导弹危机”而作的。迪伦与很多人一样,都觉得核战争一触即发,地球即将被彻底毁灭,于是以此为契机创作了该歌的歌词,又用一首古老的英国儿童歌谣的曲调来谱曲。这两首歌曲都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而迪伦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以广大民众喜闻乐见的民歌的方式把这种时代精神表达出来,使其流行面更广,影响力更大。除了创作大量的与社会热点问题有关的抗议民歌外,迪伦还创作了许多与他自己的情感生活和精神世界有关的歌曲。如他与情人苏姗的感情生活的甜蜜、苦恼和困惑,甚至他自己的精神困惑、人生危机、麻醉品的刺激和艺术生涯的困顿,也都在其歌曲中表现出来,并留下许多站在音乐排行榜上的经典歌曲。显而易见,迪伦本人和他所演唱的民歌始终是与时俱进的,始终是以带有民歌元素的音乐形式来随物赋形,来表征流动变化、生生不息和广阔精彩的社会人生,来表征深刻复杂、细腻微妙的情感世界的。迪伦的成功在于,他充分利用了民歌形式的本身魅力,并以这种传统音乐的形式来表达贴近老百姓当下日常生活的内容。在五六十年代就大红大紫的迪伦,在1995年又以一张《时光不再》的唱片重返乐坛,并获得了著名的格莱美最佳唱片大奖,在2001年还以《爱与偷》的唱片傲立于音乐排行榜上。迪伦在创作和传唱民歌方面的巨大成功,都足以说明民歌只要与广大民众真实的生活世界和情感世界息息相关,就会焕发光彩。

3 陕北民歌的复兴之路

根据经济决定论的观点,精神产品、文化观念与审美艺术等属于上层建筑,一旦基础和生活方式发生变化,审美文化必然与之相应发生变化。因此,在工业社会和现代社会,从前工业社会中生长起来的传统音乐和传统民歌必然会面临衰落和消失的困境,对其进行保护以至发展的前景必然是难以乐观的。而在本文看来,这种很有影响和很有市场的观点似乎也存在诸多问题。

首先,审美文化尽管与经济基础和生活方式息息相关,但也有其自身生成和发展的客观规律,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和自主性。马克思著名的关于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不平衡关系的论述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艺术生产虽然最终受制于物质生产,但在许多时候也受制于某些中介因素。恩格斯早就指出:“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它们又都相互作用并对经济基础发生作用。”[3]668根据现代文化理论,这些中介因素也会对文学艺术的发展起到一定的、有时候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如以上文所述的威尔士民歌和美国民歌的繁荣来说,显而易见,不是现代社会的物质生产方式,而是这些中介因素发挥着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其次,这种观点似乎忽略了作为精神生产和文化建设的主体的人的主观能动性。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论,文化的产生和发展与人的生物体的需要有关,文化是满足人类生活需要的人工体系,它们帮助人们克服内在矛盾和社会混乱,促成人的有机体的完整化,从而使人们能够有效地应付所遭遇到的困苦、灾难、疾病和死亡。人们只要有对某些文化类型的需要,就会源源不断地创造这种文化。就民歌而言,在现代都市社会,由于普遍存在一股弥漫性的现代焦虑,也由于文化的同质化和程式化,人们仍然需要带有异域风情、神秘色彩、原始素朴的意味的传统民歌来缓解其怀旧需要、田野情结和浪漫主义冲动。因此,即使在前工业文明的生活方式已经逝去的今天,民歌依然拥有广泛的民众基础,只要人们能够利用民歌元素、特别是利用某些音乐形式元素将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民歌生产出来,它们就会有巨大的市场。在现代化程度最为发达的美国,看似已经过气的民歌却能发展到欣欣向荣的局面,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例证。

再次,众所周知,文化重在发展和建设。有很多例子表明,在相同的经济条件下,文化形态和精神观念也不会雷同,而是千姿百态、异彩纷呈。只要这些文化观念能够为民众心甘情愿地认同,就会在现实生活中发挥重要功能。如以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来说,并非自然而然在经济条件的基础上生长起来的,而是孔子本人和其后不计其数、可歌可泣的追随者们努力建设和发展的集体智慧的结晶。就民歌来说,威尔士民歌的成功复兴就是非常典型的例证。饶有意味的是,在《传统的发明》一书中撰写威尔士民歌一节的作者看来,威尔士民歌并不是复兴,而是一种重新发明。威尔士本来没有如一些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文化人士所幻想的那种民歌,后来的民歌其实是一种从无到有的创造。例如这些文化人士把英国的民歌和乐器改造成威尔士传统中专有的,或者把其他地方的传统乐曲挪用来加以改造而以威尔士民歌的名义传播。作者在写这一节时,是带着明显的揶揄口气的,他写这一节的重点在于,论述威尔士人为了文化认同而不遗余力地进行文化发明,但威尔士知识分子的这种从无到有的“传统的发明”,显然是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文化建设,他们的所作所为实际成就了威尔士文化的繁荣。

第四,经济基础尽管会导致审美文化的变化,但是审美文化不是以一种彻底断裂、连根斩断的方式而变化的。持同一种语言、生活在同一地域的人们,必然共享一些风俗习惯、价值信念和道德判断,也必然共享大量丰富的历史、文化、审美和艺术的传统。古老文化往往可以在当下生活中持续存在,甚至成为一种富有活力的文化。古老、当下和新生的文化类型完全可以同时存在于同一时空之内。英国文化研究之父雷蒙·威廉斯曾对民间文化进行分析,他认为其中的一部分会作为古董渐渐隐去,但有一部分会作为过去有效地形成的剩余文化,在文化进程中仍然保持生机,不仅不是过去的元素,而且成为现在的有效元素。[4]122

如果以上论述是站得住脚的,那么毋庸置疑,传统民歌完全可以在当下社会中继续存在、复兴甚至繁荣昌盛。陕北民歌是完全可以在当下社会中得到发展的。

第一,陕北民歌本身具有一种灵活机动、零敲碎打、巧妙神奇的修补术式的表达机制和生产机制,这种机制保证了老百姓能够随着社会生活和历史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与时俱进,随物赋形,利用数千年来积淀形成的丰富广博的民歌歌词的语料库和较为稳定的音乐旋律,及时机动和灵活巧妙地生产陕北民歌,表征他们当下的流动变化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从现在可见的史料来看,一百多年来,陕北民歌一直就是以这种看似修修补补实则神奇新颖的生产机制而发展的。从霍向贵先生所编选的《陕北民歌大全》可以看出,一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型农田水利建设时期,陕北民众仍然在依靠这种随物赋形的生产机制来表征那个时期发生的一些事件。从严格意义上说,陕北民歌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渐趋衰落的。这与当时的威尔士民歌和美国民歌日渐式微的原因大致相同。

第二,在现代化进程中,陕北民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人们的现代性焦虑,可以满足都市大众的精神需要。一方面,在现代社会,人们普遍感到疲惫厌倦、空虚无聊和焦灼烦躁,这种心理状态就是所谓的现代性焦虑。这与现代社会的风险性、急剧变动性和不确定性有密切联系。个体普遍感到不安烦躁和孤独空虚,从而形成海德格尔所说的一种无所依归的“不在家状态”。这导致了被围困在水泥建筑中的都市人有一种强烈浓郁的返乡归家的精神需要,他们对大自然、土地、童年和过去等等充满了渴望,怀旧、返乡和回归自然事实上已经成为当下的普遍性情结。另一方面,作为前工业社会和乡土社会的一种文化形式,数千年来形成的陕北民歌不同程度上积淀潜藏着丰富深厚的历史意味,往往会散发出缕缕不绝的原始的神秘气息。在机械复制时代,这种光晕般的气息使陕北民歌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这种从远古而来的与祖辈族群意识相连的神奇的经验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将现代人四分五裂的生活缝合起来,使其重新恢复连续完整的自我认同感。在后现代的奢华语境下,古朴原始的民歌形式的文化价值在于,它们有可能成为人与大自然和物质世界重新联系起来的有效中介,它的未经文人精刻细雕、粗拙浑然的经验形式中往往可以将大自然与土地的丰富多彩、灿烂繁茂、深沉博大和宁静温暖的一面呈现出来,从而让人可以暂时地与生命中的无形财富和生命之母相联系起来,让人们暂时地有了一种“根”的意识。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论,只要陕北民歌在现代社会还具有重要价值,可以满足人们强烈的精神需要和文化需要,它们就可以存在。

第三,许多利用陕北民歌的文艺实践的例子也充分说明陕北民歌在现代社会并非没有生命力。改革开放以来,不少影视艺术利用陕北民歌为其增色添彩而大获成功,如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电影《人生》《黄土地》《黄河绝恋》,本世纪以来的长篇电视剧《血色浪漫》和《平凡的世界》。在这些影视艺术中,陕北民歌实际上已成为与视镜相对等的另一半,它们不仅渲染氛围、加强叙事、辅助和完善视镜,而且已经溢出了视像和画面,成为具有自己独立象征意义的艺术符号。再如在前面已经专文分析过的陕北秧歌剧《三十里铺》和《米脂婆姨绥德汉》,它们之所以能够引起广泛反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对陕北民歌的巧妙运用。

第四,从陕北民歌发展史可以看出,民歌等民间文艺形式不仅拥有广泛的民众基础,而且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可以脱离原来的社会历史语境和现实土壤,负载容纳不同的新的内容。这是因为,陕北民歌的形式与内容不同,它们是由地域风貌、气候特征、族群文化、风俗习惯、方言特色和音乐构成等多种因素在几千年来日积月累的过程中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形成时间非常缓慢,形成之后就不容易变化,具有稳定持续的特征。又因为这种经验形式积淀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和集体情感能量,在一定程度上与广大民众的心理情感结构是同构的,极容易与他们发生心理共振,因此深受广大老百姓的喜爱。从大量的已经取得成功的文艺形式不难看出,这种改编过的民歌形式并非一成不变、严格固守原来的形式,实际上只要它们吸取了陕北民歌的某些元素,如音乐的某些曲调或某种旋律,就会以陕北民歌的面貌出现并产生实效。如以《神仙挡不住人想人》来说,这首民歌是由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的片尾曲,是在原有陕北民歌的基础上由民歌手贺国丰改编而成的。改编者增加了“山挡不住云彩”和“树挡不住风”这样的歌词,对第三小节进行了重复,并把“神仙挡不住人想人”和第五、六小节中分属于不同民歌的歌词放在了一起。贺国丰没有固守陕北民歌原有的形式和内容,而是在保留一些陕北民歌特有的元素和成分的基础上,大胆巧妙地进行了再创造,使这首歌曲依然以陕北民歌的面目出现在观众面前,呈现出天籁般的神奇情调,从而大获成功。

因此,在现阶段发展陕北民歌的关键在于,如何使带有民歌元素的经验形式表征当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而不是使其成为占支配地位的审美文化的一种奇情异调式的点缀。如前所述,民歌形式可以被移植、挪用和改装来容纳新的历史内容,当然也可以用来展现当下的普通劳动民众的劳作、休闲、爱情、婚丧嫁娶和生老病死等日常生活,展示当下普通百姓和小人物日常生活中的担心、无奈、忧愁、痛苦、恐惧、希冀、憧憬、喜悦与快乐等情感世界。如果陕北民歌不是游离于广大民众的日常生活之外,而是彻底地融入他们流动变化、酸甜苦辣的当下的日常生活中,表征他们的日常经验、日常感受和真实的精神需要,就有可能像美国民歌那样,得到真正的复兴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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