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的“小时代”
2018-02-23何可人
何可人
当这个时代的年轻作家们正忙着搭建自己的大世界时,他却一头扎进了最世俗最细小的市井生活。
65岁的金宇澄还在念念不忘那些已经消逝的老上海菜市场。“虹口三角地菜市场,上海人都知道……20多个租界时代造的菜市场,全拆掉了……可新建的菜场哪有旧的好看?”他对火星试验室说。
在他眼里,拆掉的不只是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一代人的审美。前段日子,他去同济大学建筑系作讲座,主题就叫“建筑的文学语境”。和大学生交流很通畅,金宇澄聊得尽兴。被推土机一点点推平的旧上海的日常,被他鲜活地还原。
石库门弄堂上的名牌、外滩情人墙的铁链子、南京路上的铁藜木、虹口三角地小菜场……上海“爷叔”金宇澄,心里总记挂着那些一点点被抹去的旧上海细节。
在另一些事情上,他却是另一副态度—不响。他还记得一次到深圳办讲座的经历,活动结束,他听见背后有人大喊:“金老师,你的书我没看过,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文化大革命到底好还是不好?”回头一看,两位进书城吹冷气纳凉的老大爷追过来提问,语气铿锵,态度坚定。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他能做的唯有闷声不响,拉着主持人一直往外走。他有着上海人惯有的处世态度:不同意、不赞成但又不想明面上反对,最后习惯两个字—不响。
“我不喜欢逻辑性非常强的大历史,一直觉得旧式笔记那种八卦才特别,留有空白的想象,充满人性魅力。”金宇澄说。他不愿意对大历史作洪钟大吕式的评述,更喜欢用最世俗最细小的市井生活,完成对“大”、“崇高”和“意义”的反叛,正如把他推上茅盾文学奖颁奖台的长篇小说《繁花》。
“上海的清明上河图”
王家卫导演看了小说《繁花》,找到金宇澄,说:“这本书写的是我哥姐的事。”
王家卫出生在上海,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年纪和金宇澄接近。上世纪60年代,王家卫随父移居香港,哥哥姐姐出不来,留在了上海。至80年代回上海探亲前,王家卫对哥哥姐姐和家乡上海有一段完全隔绝的时期。
王家卫电影里常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上海旧影,如《阿飞正传》里张国荣养母张狂的眼角眉梢,或者《花样年华》张曼玉婉约的旗袍身段。《繁花》里六七十年代的场面,激活了他的上海情怀。
实际上,《繁花》与王家卫电影早已发生映照。2014年香港书展,金宇澄在与王家卫的对谈中说,“《阿飞正传》的结尾,就是《繁花》的开始。”
《繁花》开章第一段,金宇澄写道:“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过去的味道,梁朝伟《阿飞正传》结尾的样子,电灯下面数钞票,数好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清爽放入口袋,再摸出一副扑克牌细看,再摸出一副来……然后是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细细梳好,全身笔挺,透出骨头里的懒散。最后。关灯。这个片段是最上海的,最阁楼。”
2011年5月10日上午11点42分,金宇澄在上海本地论坛弄堂网上,注册了ID—独上阁楼,用一句“呵呵,拜码头先”发了个帖,随后敲下小说的开头。
大半年后,金宇澄完成这个故事。3个上海男人阿宝、沪生和小毛,70多个女性“珠环翠绕”,从上世纪60年代到“文革”结束,从80年代到新世纪初……35万字的长篇,没一句心理描写,全由长长短短的对话和密集的故事情节,显现众声喧哗的上海。
2013年3月,《繁花》单行本出版,赞誉无数,并在两年后拿到茅盾文学奖。评委王春林說:“上海叙事,4个人的名字绕不过去—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和金宇澄。”
在许多外人的想象里,上海约等同于“大世界”、夜总会、大腿舞、旗袍……金宇澄笔下,却是一个琐碎而真实的市井世界。“我认识一个老太太,一辈子没去过外滩。”“上海女人穿睡衣睡裤在路上走,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写这种。”
王家卫把这个“上海女人穿睡衣睡裤在路上走”的故事形容为“上海的清明上河图”。2015年,他买下《繁花》的电影版权,决定把这部“上海密码”翻译成电影语言。
王家卫电影中的爱情从不赤裸炙热,充满若即若离的暧昧之感,就像恋爱中的梁朝伟、金城武,对肥皂和凤梨罐头絮絮叨叨说痴话。《繁花》中,男女之间的声色犬马,也带着混沌难明的游移。金宇澄的观点是:“写饮食男女们谈恋爱,不必真的谈爱,谈面包也是好的;如果谈灵魂,不必真谈灵魂,谈肉体也可以。”两厢果然投契。
曾有位北方作家看了《繁花》对金宇澄抱怨:“写的什么名堂啊,男女之间黏黏糊糊,像上海黄梅天那样。我们北方,男女关系要明亮得多啊,两个人,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嘛。哪有你们这么黏黏糊湖的,都看不出都是什么关系啊。”批判了一大堆,到最后却说:“想来想去,我还是想到上海来生活啊。”
金宇澄听得好笑。在他看来,大城市体现了一种暧昧,并因这种暧昧而丰富。《繁花》讲的正是尴尬和疑虑的状态,他相信读者可以意会,不涉及人物内心,给读者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把自己最熟的事写出来,就可以了”
金宇澄“潜伏”在上海巨鹿路675号一栋楼里,至今在《上海文学》杂志做着编辑的工作。他的书桌旁,堆满了天南海北寄来的文学故事。
自小金宇澄觉得,作家很了不起,能懂得那么多人物的内心世界,并逼真地写出来。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无数事,也看过无数小说,金宇澄发现,“从没有彻底了解一个人像那些小说笔下的那样清晰”。
人原来是被小说骗了。那些“全知视角”的小说,传递出一个假讯,让天真的人们误以为一生所遇之人,都是可以被了解的,于是一辈子试图去了解他人,往往遍体鳞伤,仍不服气。文学的欺骗性正在于此。
悟到了这一点,金宇澄明白,小说家不是上帝,无法全知全能,“所熟悉的的范围,其实是很小的,你把自己最熟的事写出来,就可以了”。
曾有人问金宇澄:《繁花》所采用的传统话本元素、鸳鸯蝴蝶词汇等反启蒙意愿,追求“旧”的一种实验,也有“先锋文学的面影”,这一切是否和他的人生经历有关?endprint
金宇澄“不响”,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上:“反启蒙,究竟是好字眼还是坏字眼啊?”
1968年,16岁的金宇澄离开上海的家,到东北黑龙江农场插队务农。
此地的前身是劳改农场,还剩一些刑满人员。有人给金宇澄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国共合作”时期,两个要好的青岛大学毕业生,决心抗日救国,赴山西参军。到了报名处,年轻人排队走进一间大屋,左右两张桌子,一张国民党,一张共产党,不得选择,站在哪一桌,属于哪支队伍。他和最好的同学,就此分开。
再见面已是淮海战役后,成为国民党军队营长的年轻人打了败仗,成了共产党的战俘,几年后被押到某地开会。他抬头一看,发现主席台上坐着的,正是当年的同学。隔着人群,他们四目相对,无话可说。
散会后,勤务兵找到这位“战俘”,对他说了两句话:首长马上要调东北劳改农场工作,你要去就报名。这位战俘因此来到了东北的嫩江农场。但是老同学并没有帮他什么,没过多久就调走了,两人从此再无交集。
“人生道路,有时就这么狭窄和偶然,充满悲剧性,充满了宿命。”金宇澄感慨。
金宇澄还记得当年从上海到黑河途中看到的一件事。火车开到铁岭站时,短暂停车又慢慢启动。他靠车窗,见一个上海女知青在月台打水,见火车开动,赶紧拉住车门把手上车。但是把手上也拉着几个陌生的男生,她也许是不好意思,想跳回月台,换一个门再上。她跳了,却掉在了火车轮子和月台的夹缝里。火车紧急刹车,两个高中生下去把女学生拉出来。隔着车窗,金宇澄看见了她的伤口,大腿完全被压断,“没有出血,真是奇怪。而且她没有昏迷,大叫‘妈妈救命 ”。
女孩被送走急救,火车载着青年们往北不回头。第二年,金宇澄听人说,那女孩当时被直升飞机送到沈阳治疗,之后成为了独腿的女生,回到了上海,在上海南市一个煤球店里上班。在苦寒之地,成为“二等公民”的青年们情不自禁地羡慕她运气真好,因为可以不用下乡了。“短短的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极端的经验,往往也有普遍意义。
几年中,金宇澄目睹青年人为了“病退回城”,动用无数“巧思”:背后贴一个小铁片,希望拍X片能拍出肺上有病;有人被怀疑故意让拖拉机轧断腿,或如金宇澄一个短篇小说的桥段,请来乡村医生接骨,有意接成瘸子;或主动去吃黄疸肝炎病人吃过的馒头,希望能被感染……
金宇澄当时被诊断得了胃溃疡,这也可以是回城的理由。于是不少同伴请他顶替拍片子,以求“患”病回上海。一个月里,他顶着不同的人名,拍了四五张片子,直到被放射科一老太太医生提醒:“我如果举报,你就麻烦了,冒名顶替,破坏‘上山下乡。你知道拍片就是‘吃射线,一个月拍好几次,你不要命了?”
“每个青年人,可选择的路其实是非常窄的。”金宇澄说。
1976年,金宇澄回到上海,在里弄的钟表工厂做工。9年后,33岁的他在《萌芽》上发表第一篇小说《失去的河流》,把记忆中松嫩平原颓唐、粗野、幼稚的知青故事写了下来。《失去的河流》收录在金宇澄1992年出版的小说集《迷夜》中。小说集的内容,同样大多取材于知青生活。
金宇澄把知青岁月记了下来,但他没有成为那个年代流行的知青作家。相反,他强烈抵抗着知青的身份。回到上海后,他没有像一些同路人一样,激昂地凭吊这两个字代表的跎蹉岁月和远逝的青春。他“不响”,不参加任何纪念知青的活动。
60岁那年,他在《繁花》里写下了这样一段感慨:“一场革命,有一批牺牲品,革命一场接一场,牺牲品一批压一批,有的人是牺牲,有的人是牺牲品。”
“我现在沉默大概是因为故事太多”
金宇澄在朋友圈分享了好几首旧歌—《祝酒歌》《在希望的田野上》《金梭和银梭》《年轻的朋友们来相会》。他解释,并不是喜欢这些歌,而是发现它们会促发对旧年代的回顾。
“那时的社会,只能产生那样的曲子,效果当然是恍如隔世,却生动异常。”金宇澄说。
最近,几位80后对50后的金宇澄发牢骚,说感觉一点希望都没了,“你们当时还有所谓理想,我们现在就是还房贷,压得气也喘不过来”。
金宇澄不打诳语—比如说“你们人生会很宽广”之类,老老实实回答:“没办法,只能说,和我的上一代人、我父亲这一代人、祖父母那代人去比,还算是幸运。”
都说年轻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金宇澄却觉得每个青年人可选择的路其实是非常窄的,“所谓理想,是很能骗人的”。
2013年,金宇澄的父亲去世,享年94岁。他在母亲的帮助下,看到父亲遗留的文字影像,回望父辈的人生。
金宇澄母亲是上海人—出身于银楼的小姐,在复旦大学读中文—她的前半生,有着旧上海短暂的静好。父亲是苏州黎里镇破落家庭出身的少爷,受苏俄思想和文学影响,曾有望成为作家,却因国难,投身抗战烽火。
上海沦陷时期,金父明面上任《先导》杂志编辑,实为中共的情报人员,最上级领导为是潘汉年。
1942年,因著名的“佐尔格案”的连锁效应,一部分中共上海情报人员暴露,父亲被日军逮捕。“老虎凳什么(苦)都吃过”后,父亲以“妨碍社会罪”被判刑7年。
听闻儿子被捕,祖父颇费周折地筹钱从黎里赶到杭州探监。父子俩四目相对,沉默半晌,父亲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倷戆伐(你傻啊)?”老人回到黎里后便卧床不起,很快在贫病交加中离世。
在狱中,父亲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出狱后,他继续衣着考究地在上海的各个咖啡馆里寻找接头人。
1945年抗战胜利,金宇澄父母在上海相识,后成家,生下3个孩子。1951年生大儿子时,母亲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便给孩子起名“芒芒”(忙忙);次年生二儿子时,产程顺利,孩子便得名“舒舒”。
1949年后,金父因“潘杨案件”牵连,祸患踵至,经受了二十几年政治审查。一家人也连同时代一起沉浮。“文革”中,父亲用毛泽东诗词“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给二儿子金舒舒改了名,从此“金舒舒”成为“金宇澄”。
晚年,这位曾经的抗日志士,一切终归于平静。曾经的激进左翼知识分子,如今在电视机里看见“抗日剧”,只剩了一瞥的冷淡。在步入老境后,他专心伏在《廿四史》前,用放大镜观看久远的过去。
去世前3年,老人写下笔记,感慨“人生短暂,读不完那么多书,何况,书未必有真理。问书书不语,自问又不能自答”。
金宇澄觉得,父亲运命无定、幽明互印的一生,令人不胜扼腕,有着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寻常”。
他将父辈一生录成一册《回望》。2017年1月,《回望》出版。在最后一节《我们回望》中,金宇澄写道:“人与群的关系,人与史的碰触,仿佛一旦看清了某些细部,周遭就更是白雾浑茫……万语千言,人只归于自己,甚至看不清自己。”
《回望》的新书发布会上,金宇澄作为场面上的主角,有点紧张。人们对目的和意义的追问,让他想躲避。“年轻时候总喜欢说很多话,每件事都说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以后遇见的人越来越多,故事也越來越多,讲也讲不完。年轻时如果沉默是因为我没故事,我现在沉默大概是因为故事太多。”
那为什么要把这些对“细部”的观察以文字书写出来?金宇澄觉得这是时代的集体谜语:人生有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有时候只能任凭时代推着前进或转弯。
“记忆与印象,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须,那么鲜亮,也那么含糊而羸弱,它们在静然生发的同时,迅速脱落与枯萎,随风消逝。”他说,“在这一点上说,如果我们回望,留取样本,是有意义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