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昔日咄咄逼人的“小钢炮”,终究是老了
2018-02-23郭悦
郭悦
名和利都有了,冯小刚觉得他可以为了兴趣去拍电影了。他觉得有资格只做让自己舒服的事。
讓冯小刚落泪多次的《芳华》终于上映了,并在首周末席卷3亿票房,成为最有讨论度的大片。人们似乎已经忘记3个月前,电影撤档时,为宣传电影《芳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冯小刚在最后一场见面会上掉了眼泪。他4次鞠躬,数度哽咽,用悲壮形容自己的心情。
低着头驼着背,抹着眼泪,冯小刚说,《芳华》是一杯酒,敬我们和你们的青春。昔日咄咄逼人的“小钢炮”,终究是老了。
“走进这个院子,走进我的青年时代”
冯小刚今年3月18日整60岁。老了的冯小刚,时常想起年轻时的事儿。
一群青春逼人的女孩子练完功去洗澡,穿着军装和蓝色的裙子,湿着头发,拿着脸盆,两个红领章在旁边,“特别漂亮,特别美,特别天然,特别纯真”。她们走过来,躲在一旁远远看着的小年轻感觉“整个空气都香了”。
那时冯小刚十几二十岁,高中毕业后进部队,在文工团画布景,是这个骄傲群体里的边缘人。“每个男兵心里都住了一个文工团女兵”,可他不好意思跟她们说话,也不敢喜欢其中哪一个。
40岁以后,冯小刚的记忆装置开始自动删除没有保存价值的东西,但这段记忆一直长在他心里,成了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脑子里一片黑白时,唯独这个画面是有色彩的。录《朗读者》时,他告诉董卿,脱了军装,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脱了框子的油画,非常不舍。
隔了太长时间,很多细节模糊了,很多枝节丢失了,只有年轻女孩的笑容和身影像波光一样在阳光里流动。它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当年到底什么样,冯小刚自己都不那么确定。
时光过滤了一切杂质,青春的气息穿越岁月扑面而来,那种来自身体、情感甚至环境的美感,就像有生命般,在他心里孕育成长,不断被放大。
为了重现青春,冯小刚几乎原模原样地复制了他记忆中的那个世外桃源。
他浏览了500多张崭新的面孔,每天一批一批地看,选出6个像青苹果一样饱满青涩的姑娘,要求她们当众卸妆、逆光照鼻子、捏鼻头,证实纯天然。他只要没被文艺圈浸染过的单纯面孔,“她们的眼神必须是清澈的,她们的脸必须是很干净的”。
选定演员后,冯小刚花3500万重建了一个文工团大院。从排练厅的灯光、食堂的桌椅到房间里的开关、水龙头,都下足了功夫。院子里的游泳池上面挂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水泥台阶有被水浸过的痕迹,篮球场上能看到“毛主席万岁”的字样,到处都写满了口号。就连做服装的布料,都要去给部队生产服装的地方找,找不到就一点点染成最接近的颜色。
电影开拍前,所有演员在大院里生活了4个月,不能化妆、拿名牌包,每天站军姿、打背包、跳舞、练红歌,“仿佛穿越回了40年前”。
60岁的冯小刚觉得过瘾极了。
每天醒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走进这个记忆中的院子,就好像走进自己的青年时代。年轻演员穿着他以为会穿一辈子的军装走来走去。
走进排练室,听到乐队演奏的声音,看着汗水湿透了女孩子们的练功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她们素面朝天的脸上,冯小刚觉得“太满足了”。“就是重新回到那个年代,那个文工团的生活。”他由衷感慨,“当导演真好。”
“我年轻时候顾忌很多事情,我不想老了,后悔这件事儿”
当导演的好处之一,是可以用电影缅怀自己的青春——姜文第一部作品就拍了《阳光灿烂的日子》。但在《芳华》之前,冯小刚还没有拍过。这个愿望在他心中酝酿了一二十年,发酵得越来越饱满。
第一次,青春成为冯小刚电影的主题。这一次,他什么都不图,“只是特别想关注看看我的真心”。
为自己拍电影,对年轻时的冯小刚来说是件奢侈的事。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逐渐繁荣起来的电影电视产业,他连找到立足之地都不是件容易事儿。郑晓龙、王朔、刘震云……冯小刚挣扎起飞的岁月与这些名字分不开,也留下了人前人后喊着“老师”,酒席上敬陪末座的往事。
2006年,叶京接受《南都周刊》采访的时候承认,他导演的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中,那个喜欢黏着大院子弟、欺软怕硬、认怂爱哭的冯裤子,“部分生活细节取材于他认识的冯小刚”。比如爱哭,“我认识的冯小刚渴望成功,做梦都想出名,为了成功,什么架子都能放下来,他很会做人。多少次他都在王朔面前痛哭,光在我面前就有好几次。”叶京说。
年轻时,冯小刚对成功有着极强的企图心。叶京说,冯小刚最大的聪明,就是善于借鉴和利用比他还要聪明的人,如果听到别人说了什么段子,他第二天就能用上。20年转眼过去了,舍得狠命夸人和够机灵的冯小刚熬成了中国电影圈数得上号的电影导演,也从“冯裤子”变成了“小钢炮”。
挨过苦日子的冯小刚,出了名地爱钱。
进入电影这个行当后,他几乎每年都有作品问世,因为“实在不会干别的,又想能够早点出名,多挣点儿钱,只好不断地拍”。否则,一不留神,观众跑了,电影院变成歌厅、桑拿中心、洗浴中心、夜总会或是家居城,就砸了饭碗。
他“从来没闪过观众”。《非诚勿扰》上映前,一家门户网站在半夜一点半发了一条负面新闻,冯小刚一宿没睡,把王中军、王中磊和相关宣传人员全部电话叫醒,生怕会伤害到票房。“他就在意票房。”冯小刚的助手说。
在推崇大师作品的90年代,冯小刚凭借贺岁商业片,杀出了一条血路,成了中国最卖座的喜剧导演。他知道什么样的电影更容易回本,最早开始在电影中植入广告,擅长炒作,有过以3000万投资博取4亿票房的辉煌战绩。
可是后来,他在微博上回复网友说,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忧伤”。
他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的一段话,似乎可以解释这份忧伤的源头:在电影圈里,“野路子”出身的冯小刚“两头不占”,不是世家出身,也并非电影学院科班毕业。这种自卑感从始至终伴随着冯小刚,他标榜自己“接地气”,也对被定调成“没天分的人”耿耿于怀,抱怨“很多人觉得,我就是卖出10个亿,也不行”。endprint
很少有导演像他这样,总是处在娱乐圈的风口浪尖,充满话题性,也很少有导演像他那样,动不动就向娱乐圈开炮。
他嘴毒,愛调侃,向来以直报怨,得罪媒体和同行那是家常便饭。他威胁批评冯氏贺岁片的媒体“出门小心点,免得挨揍”。《唐山大地震》里的徐帆没拿到影后,他愤怒地直斥当届金马奖评委主席黄建业“有失专业水准”。《私人订制》口碑欠佳,他喷豆瓣影评人是“大尾巴狼,全是狗屁”,后来又一棒子横扫一大片,说是有很多“垃圾观众”,才会有那么多垃圾电影。
多年之前,在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里,冯小刚给自己下了判词:“百年之后,我的墓碑上雕刻的应该是一张侃侃而谈的嘴。”
一边贫嘴“放炮”,一边大把挣钱,冯小刚两不耽误。有了票房号召力后,他开始关注沉重题材,想拍一些“有价值的、能让人思考的电影”,试图在精神上找到出路。
2011年,《我把青春献给你》再版时,刘震云在序中写道,冯小刚距离大师仅剩一层窗户纸了,他离捅破这层窗户纸,拍出经典撼世的作品,已经为期不远了。
冯小刚不承认想做大师,他把“我不是大师”挂在嘴上。姜文说自己拍电影是把葡萄酿成酒,他就自嘲是专业做鲜榨葡萄汁的。姜文要“站着挣钱”,他就说跑着把钱挣了也行。
可拍《一九四二》和《我不是潘金莲》时,冯小刚还是野心勃勃地希望,在自己电影的履历里添上一两部深刻的、有分量的作品。他一心想证明给别人看,有时心灰意冷,但始终不能释怀。
“我特别怕老了后悔。”《我不是潘金莲》上映后,冯小刚说,“我年轻时候顾忌很多事情,我不想老了,后悔这件事儿。”
“59岁,多一年都不行。59岁一定要退休,玩儿去了”
与名利纠葛的这些年,老之将至的消沉和惶惑,曾不止一次地向人到中年的冯小刚袭来。
2000年春节后,冯小刚和作家刘震云一起喝了一箱啤酒,突然冒出一句话,震云,我有些老了。那时他才四十出头,读书看报偶尔得戴老花镜。2007年,50岁的冯小刚拍完《集结号》后,又跟《电影世界》提起自己年龄大了,对拍电影的兴趣不大了,想停下来歇歇。
他在各种场合多次表示,想趁自己还活着享受生活,不想再玩命了,人活着不是为了受苦的。
冯小刚真正萌生退意,从《唐山大地震》开始,《一九四二》达到顶点。
拍这种片子很艰苦,还被巨大的票房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头飞来飞去,没有私人时间可以度个假,旅个游。拍电影多了容易“恨电影”,冯小刚觉得,自己把生活的意义迷失在工作里了,以至于除了拍电影以外的任何一件事,都比拍电影更有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一九四二》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跟观众不在一个频道了,聊不到一块儿去。女儿天天坐在电视机前盯着一堆明星跑来跑去,看各种歌手的秀,专注得舀一勺饭都顾不上放到嘴里。一向善于揣摩观众心思的冯小刚有些沮丧。“到了我这年龄,我就别装嫩了,挖空心思给年轻人献媚,人家也不见得买你的账。”他告诉《南都娱乐周刊》。
那段时间,冯小刚看起来不胜疲惫,他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睛布满血丝,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嬉笑怒骂间“包袱”不断。
觉得拍电影不单纯、不好玩了,“老子不干了”的念头就时不时冒出来。
“59岁,多一年都不行。59岁一定要退休,玩儿去了。”2010年,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杨澜。
冯小刚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是花5年时间,拍完跟华谊签好的5部电影的合约,接下来就是安享晚年,怎么痛快怎么来,怎么舒服怎么来,否则就“太亏了”。功成名就都有了,他不愿意再委委屈屈地,用小鞭子抽自己的屁股,反正,“我也当不了大师了”。
2013年拍完《私人订制》后,冯小刚整整3年没有作品在大银幕问世。
他导演了央视春晚,被骂得狗血淋头,演了一部《老炮儿》,拿了个金马奖影帝。但更多的时间,他宅在美国洛杉矶的家里晒太阳、画画、吃饺子。就连微博都空白了整个2014年和2015年的一半,上一次激烈的怼人停留在《私人订制》后怒骂给了差评的影评人“连潜台词都听不出来,拐两弯丫就找不着北”。
这种萌生退意的念头,让冯小刚一下子变得特别放松,再也不用剑拔弩张了。他没完全不在乎成败,但也不会再围着这两个字没完没了地打转;他没彻底看淡利益,可不必再做个眼里只有几两碎银子的钱串子。
到拍摄《芳华》时,他连拍《一九四二》时那种强烈的企图心都没有了。
“我名也得了,利也得了,我天天花不完这个钱,我干吗当钱的奴隶,我就拍点自己喜欢的,不管你们喜欢不喜欢。”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如今,名和利都有了,冯小刚觉得他可以为了兴趣去拍电影了。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只做让自己舒服的事。
“原谅我不想让你们看到他们老去的样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芳华。时隔40年才被搬上银幕的《芳华》,是只属于冯小刚的青春回望。
青春是什么?冯小刚说,是单纯。陈道明和张国立曾开玩笑说他年至花甲还很幼稚,冯小刚把这样的评价当成莫大的表扬。
年轻时的冯小刚,“易感动,易激动,易喝大,也易发火,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穷的时候非说二锅头是好酒,后来有钱了改喝茅台五粮液。
如今的冯小刚,距离青春已相去甚远。犯过一次心脏病后,他不再玩命喝酒,脖子上开始挂围巾,像个老派知识分子。一进入创作阶段就爱喝水,一个上午的四瓶开水,他一个人能把着喝掉三壶半。以前叫他冯老师的老朋友,早已省了一个字,叫他“冯老”。
可老了老了,酒酣之时的“小钢炮”偶尔又会露出20年前的青春朝气:兴奋,张罗,吆三喝四,把场面搞得有些乱。
起起伏伏,转眼到了耳顺之年,冯小刚突然又计较起了老这件事。
电影《老炮儿》中,冯小刚饰演的六爷奔60岁了,别人认为他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但六爷特别讨厌这个说法。跟一帮“90后”浑小子在颐和园野湖约架,他气势汹汹地提着军刀走上冰面,最终却体力不支跪下了。
和六爷一般年纪的冯小刚也不忿“什么啊就成老人了?”他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只有三四十岁。他把此前的消沉定义为“中年危机”。以前动不动就说退休,可他现在觉得自己“还有一些心气儿,有一些余勇”,还能再好好干个五六年,做几件事,拍几部有意思的电影。
有人说,不肯“被年龄绑架”的冯小刚,更像是个情绪不稳的愤怒中年。《老炮儿》上映前,他刚在微博上对同档期的喜剧电影喊话:“老炮儿就是不怕事,不躲事,迎着上。谁伤着谁还不一定呢。”转眼又赶着“国民公公”的时髦,美滋滋地和“儿媳妇们”互撩。
2017年3月18日,冯小刚在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峰下过生日。他发了一条微博:“人到六十正芳华,活了一个甲子,平生最爱三件事:电影、女人、饺子。”《芳华》演员钟楚曦眼中的冯导有点儿文艺:“他已走出半生,但归来仍是少年”。
电影《芳华》里,文工团解散那场戏,冯小刚是压到最后才拍的。
当演员把《送战友》这首曲子的小号一吹起来,戏是假的,但一群人认真地装模作样,就真了。冯小刚跟在摄影机后面边走边看,跟着大伙儿泪流满面。那天晚上的一场戏,他拍了三遍,所有人哑着嗓子又喊又唱,喝下去的都是真酒。第三遍拍完,当场就有人趴在桌子上起不来。
拍完这场戏,所有演员各奔东西,就像当年的文工团风流云散。
拍摄停机的那天,冯小刚特别不舍,不舍得演员离去,不舍得记忆中的文工团在眼前如海市蜃楼般突然消失。电影拍了7个月,他恍惚觉得自己跟这群年轻人会永远在一起。这位榨了多年“葡萄汁”的导演说,《芳华》是一杯很有度数的红酒,让他一直晕在里头,久久出不来。
冯小刚的记忆里,仍留有青春的气味。电影最后的画面,停在了这些战士老去之前。他说,“原谅我不想让你们看到他们老去的样子,他们都已经芳华已逝,面目全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