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红楼梦》中丫鬟小鹊引发的“蝴蝶效应”

王汇涓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453003）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气象学家洛伦兹（Lorenz）在解释空气系统理论时说，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种现象后来被称为“蝴蝶效应”［1］。

《红楼梦》里就有这么一只小小“蝴蝶”，她在书中只出现了一次，描写她的文字也仅仅二百字而已，但她“翅膀”的一次小小振动，引发了大观园里一场最暴烈最血腥的“龙卷风”。

“她”出现在第七十三回开头：“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正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顽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①

这个倏忽来去的丫鬟叫小鹊，是怡红院主人宝玉父亲贾政的妾赵姨娘身边的丫鬟，这么晚来宝玉这里是通风报信来了，告诉宝玉赵姨娘在贾政面前说了宝玉的不是，让宝玉“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

下面分析一下小鹊这次通风报信引发的 “蝴蝶效应”。

一、小小的一次蝴蝶振翅

小鹊来的时候，直接就进了宝玉的内室，没有避开宝玉房里任何人的耳目，大家问的是 “又跑了来做什么？”从这个“又”字看来，小鹊是怡红院的常客，经常来落个脚踪的，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小鹊来说的是自己主子赵姨娘的是非，可是她说起来十分简单随意，毫无愧疚之感，“笑向宝玉”而说，一点也没有对她主子在背后说人是非的遮遮掩掩，对她来说，这一次报信也就是一次简单的日常汇报，并没有掀起风浪的打算。

小鹊是怡红院在贾政与赵姨娘处的“内线”，这是因为怡红院上下最担心的就是从他们那里出来的信息，确实不能不防。但这“内线”是怎么形成的，书中并无交代，推测起来，可能有以下几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就是，六十回里探春丫鬟小蝉面对张扬的芳官，气愤地说：“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好上好”三字写尽了贾府一众人等看人下菜碟、往旺处添柴、往高枝上讨好的种种行为。大家都在讨好实权派，为了给自己添一层保险，万一自己将来犯了什么错，也许实权派的一句话就能扭转局面。小鹊身为这浑水中的一个小小丫鬟，平时见惯了大家对宝玉等实权派的讨好，自己跟着做起来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了。第二种可能就是小鹊和怡红院众姊妹一起长大，她本身又是不受待见的赵姨娘的丫头，和实权派怡红院交好，将来有调动一个好点差事的可能。没事儿多来说几句赵姨娘的闲话，惠而不费。第三种可能是宝玉本身招人喜欢，小鹊纯粹就是来做一只报信的小鸟，不希望宝玉遭受磨难。或许还有其他可能，不再分析。总之，小鹊在小说中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来怡红院走惯了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小鹊的这次通风报信真的只是蝴蝶偶尔小小振动了一下翅膀，振完了，任务也就完成了。后面，小鹊不再出现，她就是作者因事而设的小人物。

二、微小的传递误差

《红楼梦》中说起小鹊的报信内容，用了“这般如此”四字带过。小鹊到底说了什么呢？我们来根据小鹊说完之后宝玉诸人的反应来倒推一下。

“（宝玉）自己读书不知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小鹊走后，大家都是在陪着宝玉用功温书，看来，大家都很默契地认为，老爷必定会考问宝玉，考问的内容必定是学习。老实点的袭人想的是勉强糊弄过去的方法，机灵点的晴雯则故意闹出了一场大观园内有贼的风波，让胆小的宝玉装作吓出了病，从而躲过这个劫难。

宝玉到了老爷那里，一向是没好事的，这是贾府尽人皆知的事实。第八回宝玉想去梨香院看宝钗的病，怕“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路上遇到了贾政的清客詹光、单聘仁，连带路的老嬷嬷都知道问一声：“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常在贾府走动的清客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直接告诉宝玉贾政在睡午觉，“不妨事的”。看来遇到贾政就会“妨事”是大家的共识。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为了不让宝玉多吃酒，也是祭出贾政这个法宝：“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第二十二回，凤姐调侃宝玉也是说：“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代表着父亲贾政的这“老爷”二字是套在宝玉头上的紧箍咒，是大家调侃宝玉的首选。第十八回里，贾母知道宝玉和贾政在一起“知道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喜欢”。连贾母都默认宝玉和贾政在一起就是一种折磨，“难为”是一种必然，“不曾难为”是一种“偶然”，贾母会为这“偶然”而“心中自是喜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贾政已经在贾府创下如此“口碑”，他和宝玉的相处，大家会立刻联想到“见面=难为”或者“难为=问书”，这种尴尬的相处模式已经尽人皆知，所以，小鹊一句“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大家包括宝玉自己，都迅速把这话补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问话=难为=问书。

小鹊应该是没怎么真切听到赵姨娘和贾政的谈话内容。第七十二回末，赵姨娘和贾政说起想求彩霞给贾环当妾，贾政因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谁给的？”看这段对话，贾政、赵姨娘的谈话是从贾环顺便提到了宝玉，而且两人聊天的重点是关于宝玉的妾室，和“书”有关的只不过是贾政顺口提到的“再读一二年书”“误了书”，如果小鹊从头到尾认真听了这段话，她传递的重点该是宝玉关于那个不挑明的妾室袭人该如何向父亲交代。可是我们看宝玉房中诸人，包括当事人——宝玉实际的妾室袭人都并未对此做任何准备，贾政后来也未因这件事追问过袭人的任何情况，估计赵姨娘被打断话题之后并未和贾政继续深入探讨这个问题，这问题已经不了了之了。小鹊如果听全了赵姨娘和贾政的所有对话，绝对不会传错话，绝对不会引发宝玉和众丫鬟的错误联想。

凡是赵姨娘提到宝玉，一定没有好事，这也是大家由日常经验而形成的一种惯性思维。小鹊并未明白说出老爷要问书这个确切内容，但是，众丫鬟和宝玉毫不犹豫立刻开启了复习模式，这也是一个日积月累之下的条件反射，误差就这样形成了。

三、误差的指数增长

文章开头提到的洛伦兹（Lorenz）曾用计算机求解仿真地球大气的13个方程式，力图提高长期天气预报的准确性。1963年的一次试验中，为了更细致地考察结果，他把一个中间解0.506取出，提高精度到0.506127再送回。而当他到咖啡馆喝了杯咖啡以后回来再看时他大吃一惊：本来很小的差异，结果却偏离了十万八千里！再次验算发现计算机并没有毛病。洛伦兹（Lorenz）发现，由于误差会以指数形式增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微小的误差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与此相似，《红楼梦》中的小鹊不过听错了一段话，宝玉房中人不过解错了一句话，这些误差都是非常微小的，看似没什么大碍，可是贾府中的这些嫡庶间的约定俗成，以及大家对贾政父子关系的共同条件反射，让事态发展的车轮偏到了另一个轨道。

以小鹊报信开头，贾府的误差开始以指数的形成增长：宝玉以为要被考问，被迫温书。不爱读书的宝玉面对缺漏太多的功课不知道如何下手，众丫鬟忠心陪护，闹得人仰马翻、家宅大乱。晴雯这个聪明伶俐的丫鬟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机灵的晴雯为替宝玉解围，假说有贼人。为了彰显事情的真实，她故意把假故事在细节上渲染得很生动，且尽人皆知。她的策略确实非常有效，影响面超越了贾政一层，成功地惊动了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完全相信了晴雯的贾母，迅即被这偶然的小事件敲响警钟，认为李纨、探春、宝钗三驾马车代理贾府内务还是存在着不足，趁机严厉整饬府内，大观园中查出很多违反规矩的人，迎春的奶母也在其中，事情开始扩大了影响面。“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今日生气，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暂候”。身为长房的邢夫人需入大观园中批评教育迎春，在园中遇上了傻大姐，于是得到傻大姐手里有伤风化的绣春囊，因为长房和二房固有的矛盾，这个绣春囊被别有用心者交到了二房王夫人手里。来送绣春囊的王善保家的抓住这一难得机会在王夫人面前调唆，希望扩大事端。王夫人一方面为了给久已不在权力中心的长房一个交代，一方面为了贯彻最高统治者贾母严格的治理方针，更是为了清除那些她平素里不留意的“妖精们”，给住在大观园里的唯一儿子贾宝玉一个洁净的生活环境，在长房的协理下着手抄检大观园。

那一刻，大观园地动山摇……女孩子们的世外桃源生活戛然而止，剩下的只是“不留后路的决绝”［2］。

蝴蝶翅膀的运动，导致其身边的空气系统发生变化，并引起微弱气流的产生，而微弱气流的产生又会引起它四周空气或其他系统产生相应的变化，由此引起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其他系统的极大变化。与自然现象相似，《红楼梦》中，小鹊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次通风报信，牵引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方向，影响了一大批主要人物的道路，左右了大观园的命运，一些参与其中的人有的甚至成为自己行为的受害者，比如晴雯，比如王善保家的。至此，小鹊最初的“一次翅膀扇动”完成了一场所有要素都具备的“蝴蝶效应”。

小鹊的命名十分有趣。鸳鸯不偶，善姐不善，吉祥不吉，小鹊报丧，《红楼梦》作者有时会有意不按常理出牌，命名时反其意命名，造成强烈的震撼感。鹊，是喜鹊，民间传说听见它叫将有喜事来临，可是《红楼梦》里的这只报信的喜鹊却给贾家啼响了哀音，带来了狂风暴雨，吹散了大观园的鸟语花香、欢声笑语、诗情画意，把最丑陋、最残忍的现实暴露于天下。

“蝴蝶效应”是发生在确定性系统中的貌似随机的不规则运动，一个确定性理论描述的系统，其行为却表现为不确定性——不可重复、不可预测。曹雪芹虽从未进过实验室，更从未听说过“蝴蝶效应”，但是，他却以文学家的敏锐，对生活现象严谨把握，对人物事件精密调配，与科学家的理论不谋而合，“其操纵运筹的精明熟练，真可叹为观止”［3］。

四、结语

在《红楼梦》中，大大小小的“蝴蝶效应”是无处不在的。小鹊的“蝴蝶振翅”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例子，其余如秦钟和智能缱绻偷情引发净虚钻营凤姐、秦业秦钟之死，金钏和宝玉的小小调笑最终发展到自己跳井、宝玉挨打，芳官和五儿小姐妹间的小小礼尚往来引发了厨房风波，等等，不一而足。《红楼梦》大小人物四百多个，曹雪芹把他们编织在一起，牵绊成一张网，编织出一个个看似无序中的有序，每个网点上人物的动作都可能对全局造成极大的影响。

注释：

①文中所引原文皆出自《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1］ 奥默罗德.蝴蝶效应经济学［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6：1.

［2］ 吕启祥.红楼梦寻［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150.

［3］ 李春雷.浅析《红楼梦》中王熙凤形象的塑造［J］.湖北函授大学学报，2009（2）：15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