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与逃遁
——结合马克思主义批评解读《软埋》
2018-02-23崔丹
崔 丹
(贵州师范大学 贵州 贵阳 550000)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随着先锋小说逐渐在文坛上的退场,一批作家再度将视线投向平凡的现实,从先锋的实验回归传统,这种回归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作家们的创作从原先的遁入历史而回避现实到又重新面对现实来发言,重新走向了社会民族历史,这是成熟和进步的表现。新写实主义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这也是一种“回归”,即以写实手法为基础回到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现实人生,回到对人的性格刻画和故事情节的叙述。
克罗奇在其专著《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中提到: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软埋起源于川东地区,其含义为人由于含怨而死,被埋葬时没有棺材,并且不能转世)以1950年新中国成立后开展土地改革为背景,将复杂的历史背景融入川东地区的土地改革中,以陆子樵一家含怨而死被软埋的故事为核心展开叙述,展示了历史和现实的交织下被“软埋”的真相,小说中的软埋不仅指肉体被埋葬,而且代表着将一代人的历史软埋。小说通过丁子桃与青林两代人的视角,将被“软埋”的历史呈现在读者面前。
一、从叙述到叙事
(一)故事内容与故事叙述。叙述一词与叙述者紧密相联,宜指话语表达层,而叙事一词则更适合涵盖故事结构和话语表达这两个层面。[1]在《软埋》这部作品中,丁子桃、吴青林、吴家名、刘晋源、老起等人物经历组成一个个的叙述单位,丁子桃和吴家名在土改中所受到的精神创伤是一个总的事件,是一个大的叙述单位,而这个总的事件又包含一系列小的事件,例如吴青林追查父母的身世,刘晋源对往事的回忆,老起和刘晋源的相遇等,这些小的叙述单位相互交织,使故事情节更加紧密。并且作者在组织人物事件时,把表面上看来偶然地沿着事件先后顺序出现的事件用因果关系加以解释和重组,使得故事延续并催化情节过程的完成,从而强化了读者在阅读中的期待视野。在故事情景选择中,方方将故事与情节融入土改时期,使得故事具有了生动的形象和具体可感的环境氛围。故事、情节、情景的结合,使故事中的人物行动并不只是单纯的物理事件,而是一种社会性事件,叙事本身确实是一个认知过程,因为并不存在原原本本的客观事实,任何事实和现象都是经过描述的,不同的观察点、参考框架和描述语言决定着一个事实或现象将以何种方式和面目呈现给我们,叙事首先不是主要包括长篇和短篇小说的文类概念,而是一种人类在时间中认识世界、社会和个人的基本方式。2由叙述事件到社会反思便提高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和审美价值。
(二)叙述语言。罗兰·巴特把叙事作品分为“功能层、行为层、话语层”3三个层次加以描述。功能层即我们上节提到的叙述单位的作用,行为层即人物在故事中的行为选择,这个人物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即人物仅仅与故事发展有关系,并不牵涉自己性格或自身主观情感,正如巴特把人物称为“纸上的生命”。话语层即功能与行动以语言的形式进行表达,这部小说的叙述语言在时间、角度等方面具有其独特性。小说有多条线索,主要有三个核心人物,丁子桃,吴家名以及青林,丁子桃是陆家的幸存者,被吴家名救起后而失去记忆,并且在吴家名的帮助下去刘政委家做保姆,后来与吴家名结婚,育有一子青林。在吴家名去世后,丁子桃和青林相依为命,青林长大后,通过自己的努力为丁子桃买了别墅,可在第二天,丁子桃便陷入一种无意识状态,生命依然存活,但她的世界和我们生存的世界恰恰相反,时间一直往前走,但对于丁子桃来说是是过着“倒退”的时间,留给现实世界的就只有父母给予的肉体,没有灵魂,这就和她的人生一样。在这里,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相互对照,丁子桃的故事时间长度为零,而叙述时间大于零,丁子桃在十八层地狱中找寻历史真相,叙述的进展逐渐如梦如烟地从现实返回到过去,在丁子桃的叙述过程中,叙述的前后顺序与故事中事件发生的前后顺序不一样,这种倒叙造成了一种与叙述者所处的语境相疏离的忆旧情绪,从而历史与现实在这里进行交合。而对于青林追寻真相的叙述采用了顺序的匀速叙述,青林在寻找真相的同时,读者也在寻求真相,但是真实的历史并没有被青林找到,而是由亲历者丁子桃的记忆复活而得知,这也提高了作品的思想深度,由此揭示人物命运的变化过程。
吴家名是自己家族的幸存者,父母在土改中死亡,他本姓董,在深山中被吴姓老人救起从而改姓为吴,吴家名意为无家无名。他救起胡黛云后,预感到她可能与自己有相似的遭遇,便帮助她改名为丁子桃并让她在刘政委家做保姆以保安全。在文本中,吴家名反复提及的词就是“遗忘”,丁子桃反复提及的就是“我不要软埋”。“软埋”、“遗忘”这两个词在文本中的叙述语言和故事内容之间有较强的重复关系,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反复提及会突出其重要性,这些重复使故事的叙述节奏产生变化,从而这两个词成为解读文本的关键,软埋不仅代表着一个家族悲剧,而且代表着历史与伤痛。
二、追寻与逃遁
(一)历史的“悲惨”幸存者——精神的软埋。吴家名作为土改中“悲惨”的幸存者,他是自己家族中唯一存活下的人,他与丁子桃不同,过去的历史深深埋在他的心中,他不愿意子孙后代背负起这份残酷的记忆,所以他选择遗忘,他经常安慰妻子忘记是为了更好的活着。他还在日记中告诫儿子只有忘记才能拥有更好地生活。而作为幸存者的丁子桃和吴家名却时时刻刻经受精神的折磨,生存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一种痛苦,吴家名一直活在痛苦之中,自己是整个家族的唯一幸存者,但也是最痛苦的人,那种惨痛他不愿意记起,这种生存甚至于说比死亡还要痛苦,而丁子桃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没有亲人,只能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在现实生活中,吴家名的生活是备受精神折磨的,丁子桃始终都在抵抗,始终和记忆进行搏斗,他们的精神也已经无声地被记忆与痛苦所软埋,而生存就是在辉煌的现实生活中过着幽暗的人生,生活与遗忘联系在一起,从而赋予了遗忘更深刻的内涵——它是往事沦为幻觉、现实沉入梦境的途径之一,分裂和压抑常常伴其左右。5正如方方在《时间的软埋是生生世世》的一文中,指出:“软埋两个字在小说中是带有双重含义的。有些人直接被泥土埋葬,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忘却过去,忘却自己,无论是有意识地封存往事,还是下意识地拒绝记忆,也是软埋。”6
历史对于丁子桃是残酷的,而丁子桃也许是千千万万受害者的其中之一。对于历史我们不能改变,不管是陆子樵、胡黛云、吴家名,还是富童、小茶等人,他们也许有身份、阶级之分,但是感情和爱是平等的,在那个险恶的条件下,依然保持着做人的尊严,这也是我们现代社会所要传承的精神。对于历史,丁子桃的个人力量是渺小的,她不能改变历史,只能承受着一切,而这些家族与个人的悲剧命运在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只能逐步被湮没历史进程中。作者有意复活她的记忆,让她以一种灵魂出离肉体的眼光对曾经身处风暴中心的家族悲剧进行纪录片一样的历史回放,在记忆中将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重新串联起来。4
(二)、历史的旁观者:追逐与逃遁。青林和龙忠勇作为历史的旁观者,一直在追寻历史的真相,青林对于母亲的经历充满了疑惑,“且忍庐”、“三知堂”、“分浮财”、“斗地主”等让青林很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这样说,并且母亲知道谢朓的诗句及鬼谷子下山图更是使他疑惑不已,父亲的日记也包含了许多秘密,在龙忠勇的帮助下,他开始了对历史的追溯,父亲在日记中告诫他,要遗忘过去,不要去探索历史的真相,但是青林一直在追寻,而随着母亲的离世,青林寻求的到的是父亲所告诫的遗忘,遗忘是识记过的材料不能再认与回忆或者错误的再认与记忆,新事物代替旧事物是一种必然,或者说生活本身就是一种遗忘,这种遗忘在当前信息化社会中,就代表着进步,代表着旧事物的淘汰,新事物的诞生,电子信息产品的迅速更换,信息的瞬息万变等等,似乎一切都是在向进步的方向发展,进步是自然中的神秘概念,任何生物都是沿用这一条件和大自然保持同步。青林以“平庸者不对抗”的态度面对历史,对于他来说,忘记过去能够更好的生活,日子过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
青林这个人物塑造具有极大现实性与典型性,他是现代社会中大多数人精神困境中的代表。青林在艰难的环境下,依靠自己的努力开拓出了自己的事业,给予母亲良好的物质生活。一路走来,他承载着生存的困难,面对历史,他最终选择用“软埋”的方式,忘记历史。吴青林代表着现实功利者,在他们看来,人生应该向前看,历史就等同于过去。吴青林与丁子桃不同,丁子桃由于身体原因而遗忘了历史给予的伤痛,而最后在历经十八层地狱找到记忆后,她才是真正的胡黛云,死亡对于丁子桃来说,就是一种解脱与救赎,遗忘是一种对生存的处罚,在时间流逝中没有记忆的人生又有何意义。方方有意复活丁子桃的记忆,就证明了方方对于历史的态度,研究者应该回到历史的现场。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作为一名作家,就是尽力的还原历史,在文学作品中观察人生与人性。龙忠勇作为后代的另一种“旁观者”,他选择了和青林不同的道路,他选择追寻历史的真相来正视历史。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有人选择忘记,有人选择记录。我们都是按自己的选择生活,这样就很好。”龙忠勇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与现世功利者吴青林等人在价值观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对地主家族的建筑和兴衰史进行记录,挖掘历史真相,使被掩埋的历史浮出地表,小说中的龙忠勇似乎是作者方方的化身,历史需要被记录,方方借助龙忠勇完成了对于这段土地改革历史的记录。7
不管是故事的亲历者还是旁观者,作者并没有明确指出所谓的对/坏、美/丑、善/恶,只是采用一种阴沉冷峻的笔调来叙述特殊历史时期的事件,在土改中,贫穷的农民想要获得土地的愿望,金点的复仇之心造成了陆家一家被软埋的悲剧,陆家人为了气节而选择的软埋方式等,作者并没有以对错来给每个人的选择下定论,而是站在每个人的角度来看待事件的发生。正如方方在封皮中写道:“站在每一个人物的角度说话,而不是站在写作者自己的角度去说一厢情愿的话。”
结语
文学艺术是建立在一定经济基础上的社会意识形态,文学作品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蕴含着具体的思想性和历史内容,软埋就是一种对历史痛苦或者污点的选择性遗忘,每个国家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难免有创痛和污点,每个人在所处的环境中都会有痛苦的记忆,一味地逃避和忘记就像是一种麻木的自我安慰,一味地掩盖过去并不是面对创伤和污点的方法,一切发生的事情自有它存在的痕迹,历史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埋葬在记忆深处,它是岁月的痕迹,是社会、个人命运的轨迹,只有勇敢的面对,才是解决精神软埋的方法。方方在书的后记中呼吁:“我们不要软埋”。这意思很明显因为人们对自己历史的反思通常是他们前进的动力,而软埋的特点恰恰是拒绝反思。每个人的“当前”,不但包括他个人的投影,而且还是整个民族的“过去”的投影,历史对于个人来说并不是点缀的饰物,而是实用的、不可或缺的基础。8《软埋》的叙述意图就是时间可以软埋,但历史不能遗忘,为了唤醒逐渐忘却的记忆,有必要对历史重新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