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病
2018-02-23伍楚颜指导老师许小羚
伍楚颜 指导老师:许小羚
(广东省东莞外国语学校高二(8)班 广东 东莞 523413)
1
她的手指抚着不锈钢的扶手,迈上第一级台阶。楼道里黑漆漆的一片,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闪着绿光。徐丽丽记得自己第一次搬进这栋楼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夜,寒风凛冽,她裹了一路的寒冷跑进这栋简陋矮小的居民楼,踏进来的时候突然就坠入了一片死寂,安静得让她害怕。没有灯,只有安全出口的牌子闪着渗人的绿光。她只好在黑暗中慢慢挪动自己僵硬的腿,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踩着楼梯往上走。嗒,嗒,嗒。她不敢再走了。楼道里一盏灯都没有,哪怕只有一盏也好啊。橘黄色的一小簇微光,足以驱散她的恐惧,孤独与悲伤。徐丽丽缓缓地蹲下去,摸出手机,电话号码迅速地按好了,她却久久没有拨通。
泪就是在这个时候掉下来的。一滴,两滴,连贯而娴熟地落下,最后汹涌澎湃。泪水总是试图淹没她,也总是无限接近成功。她在寂静中放声大哭,泪水张牙舞爪地爬满她的脸,她被冻得通红的脸泛着痒。她想起自己教小孩子造句:“眼泪像珍珠一样,一串串地落下来。眼泪像钻石一样闪着晶莹剔透的光。”一边说,她一边在黑板上写字,她知道一定会有小孩子问她“剔透”怎么写。她不喜欢这个比喻,不只是因为它老掉牙,还因为她觉得凄美只适用于小部分的凄凉,不是所有的悲伤都能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甚至是一个像珍珠和钻石一样美丽的比喻,更多时候,悲伤只能是沉默且咸涩的泪水,无法成为晶莹剔透与洁白无瑕。
徐丽丽掏出钥匙,手指利索地旋转了两下,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仍旧空无一人。窗外的寒风仍然呼啸着,夜晚还在水上流淌。
2
徐丽丽又梦见了四年前的那个秋天。
那个秋天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女儿刘阳小升初考试失利,不仅没能考进市里的中学,甚至没被分进镇上初中的重点班。“为什么?”去镇上初中报到的那天,她终究没控制住满心的失望,语气里也充满了责怪。“为什么?你解释一下!考成这个样子,普通班那些调皮捣蛋的差生天天不学习,你还怎么考重点高中?妈妈早跟你说过学习环境很重要!”“考数学的时候,肚子痛,就考砸了。”刘阳低着头,淡淡地说。“肚子痛?那你语文英语也没考好啊!今年的英语这么简单,你们班不是有好几个满分的吗?你呢?”徐丽丽简直是在控诉,而刘阳面对她的控诉面无表情。“我哪知道。”
我哪知道。这四个字彻底变成了徐丽丽发怒的导火索。“你哪知道?!考试前我就看你天天不复习,办公室的老师都跟我投诉了,说你上课走神!那些都是妈妈的同事啊,还有,同样都是教师子女,怎么孙老师的女儿就考上了市里的初中?怎么蒋老师的儿子就数学满分?你别找理由!”徐丽丽越想越生气,忍不住狠狠推了一下刘阳的肩膀。
“那孙老师和蒋老师会像你一样,等着我考完试就马上去离婚吗?”刘阳抬起头,眼里有一丝狠。秋天渐渐生长的寒意漫上了少女皎洁的脸庞,那寒意冰凉且锋利,徐丽丽心里一阵悲戚。
她实在是心酸。前夫出轨,她亲眼看见他牵着一个小男孩走进蛋糕店,另一只手扶着女人纤细的腰肢。讽刺的是,她第一时间注意的不是那男孩喊他“爸爸”,而是那女人比他还高一点,丝质短裙,双腿修长。徐丽丽当时站在柜台前和收银员据理力争,为了一块促销中的芝士蛋糕,那是刘阳最喜欢吃的一款。“说好买一送一的!”“女士,我们也没有办法,您这是最后一块了,要不我们送您一盒牛奶?”她想着这样争下去也没有办法,只能点头同意。也好,明天早上刘阳就可以一边喝奶一边吃蛋糕了,她脑海里构造起刘阳坐在饭桌前吃着早餐的样子,等刘阳考到市里的初中就该住校了,不能天天在家吃早餐了。她拎着蛋糕店的纸袋惆怅地往外走,顺便在心里感叹了一下昂贵的二十九元一块的芝士蛋糕。玻璃门被推开了,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爸爸我要吃那个!”,徐丽丽看见自己的丈夫呆呆地站在自己面前,旁边是俏丽的女人和可爱的男孩,俨然和谐的三口之家。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刘阳早已睡下,还有三周就要迎来小升初考试,一定要保证睡眠,明天是周日,下午还要去辅导班补课,那上午就让她做一套模拟卷吧,徐丽丽在心里安排着,卧室的门开了,轻轻地,迟疑又不容商量地,一如他那晚的第一句话:“等阳阳考完,就离婚吧。”这便是秋天里的第二件事了。秋风吹落叶的时候刘阳考试失利,她把录取结果告诉他的时候他叹了一口内容复杂的气。他们走出民政局,也没有互道珍重,这些都是形式,徐丽丽心里甚至希望他越过越惨,惨到,但她终究不是恶毒的人。她一个人朝路的另一边走去,路过一间新开张不久的商场,她朝落地的橱窗看去,新款的羊毛大衣,质地柔软的丝巾,以及橱窗玻璃上她落魄的样子。她其实不老,三十五岁,皮肤不算粗糙,但是很明显地,几年前赶潮流烫的卷发已经干涩无光了,也不像以前一样苗条了,松松垮垮的卫衣和紧绷的牛仔裤裹着一个华年已逝的女人。徐丽丽看着落地窗里的自己,巨大的失落和日落时分的余晖一起,为她的身影笼上了一层单薄的孤独。她想起自己大学时抄在笔记本扉页上的一句话,这才知道我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十九岁,徐丽丽坐在自行车后座扬起手里的风车。红,黄,橙,鲜艳明亮的颜色有节奏地旋转起来,夏天的风吹在少女的脸上,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普通得褪色灰败的生活。
3
终于要说到那个秋天发生的第三件事了。
徐丽丽想,真奇怪。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偷偷摸摸地把记忆打捞出来,细细地品尝、咀嚼、回味,可她就是无法言说那种感觉。徐丽丽站在讲台上,酒红的长裙有点缩水了,抬起手写粉笔字的时候袖子勒住了手臂。好几年前的衣服了,她一边写“惬意”一边回忆,继而又想到很久没有买新衣服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快浮上心头。不是因为“很久没买新衣服了”,至少不全是因为这个。一排生字抄完了,她开始逐个讲解:“器,四口一条犬,嚣,四口一个页。”她忘记后半句顺口溜怎么说了,算了,能记就行。“还有这个字,笔画很多,用心看我写……”她盯着后排几个低着头切橡皮的男孩子说,无奈他们根本没有抬头。她抑制住怒火,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个字,啪,粉笔折断了。半截白色的粉笔滚落到地上。
她面对着黑板,很久没有回头。就站在那里,四十多双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的语文老师,教室里很安静。安静里充斥着许多挤眉弄眼,许多不知所措,许多如蚊子般嗡嗡响的交头接耳,许多憋笑憋得脸色通红的天真可爱的面孔。她知道。她背对着他们沉默了很久,已经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哭啦?”“她怎么哭了?”她没有哭,因为压抑多年的情绪还没找到合适的出口,可谓是心病难疗。她,只是很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