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翻译理论的中国文论根柢
2018-02-23
傅雷(1908-1966),著名翻译家,一生致力于法国文学的译介,译作多达三十余部,主要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与“巨人三传”(《贝多芬传》《托尔斯泰传》《米开朗基罗传》),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等十几部巨著,伏尔泰的《老实人》《天真汉》《查第格》,梅里美的 《嘉尔曼》《高龙巴》,以及丹纳的《艺术哲学》等。这些译著被编成长达十五卷、五百余万言的《傅雷译文集》。此外,还有《傅雷文集·书信卷》《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等著作。在大量的翻译实践中,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撰写了《〈高老头〉重译本序》《翻译经验点滴》等多篇翻译理论文章。
傅雷留学法国时,主修文艺理论,深受欧洲文化艺术的熏陶,而所从事的法国文学译介工作,更加深了他对西方文学艺术的理解与喜爱。但与一些完全西化的留洋学者不同,傅雷深深眷恋着祖国的传统文化。他说:“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国文化之美,而且更适合我的个性。”(《傅雷文集·书信卷》)他把中国文化作为自己的学术底色,以之透视西方文化。他在《傅聪的成长》中说:“只有真正了解自己民族的优秀传统精神,具备自己的民族灵魂,才能彻底了解别个民族的优秀传统,渗透他们的灵魂。”他一再叮嘱傅聪要加强中国古典文学方面的修养,因为这对其西洋音乐的学习与研究十分重要。
傅雷提倡中西文化之间的融合。他说:“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要是能与西方的活力、热情、大无畏的精神融合起来,人类可能看到另一种新文化出现。”(《傅雷家书》)这种文化观,直接决定了傅雷翻译理论的文化取向:以中国文论为根柢,以中西融合为目标。
一、论翻译家的修养
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特别强调主体修养对艺术创作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文论家们把主体修养称为“气”,认为文学艺术创作的根本不在于艺术本身,而在于主体之“气”。魏晋时期,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命题,认为作家的才性气质决定着艺术创作的风格特征。唐代韩愈提出“气盛言宜”,认为只要作家的道德修养提高了,自然就能够写出好文章。这种理论传统对傅雷产生了重要影响。
傅雷认为,对艺术家来说,人品比作品更为重要。他对准备出国参加音乐大赛的儿子说:“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与傅聪谈音乐》)作为一位文学翻译家,傅雷反复强调翻译要“以艺术修养为根本”。他说:“无敏感之心灵,无热烈之同情,无适当之鉴赏能力,无相当之社会经验,无充分之常识,势难彻底理解原作,即或理解,亦未必能深切领悟。”(《致罗新璋论文学翻译书》)这里,“敏感之心灵”等五个方面是翻译家必须具备的素养,倘若缺少,就不能深切领悟原作,更不要说精准地翻译原作了。
作为原作家的“代言人”,傅雷说,翻译家除了专业修养、广泛涉猎以外,还得训练观察、感受、想象能力,多深入生活、了解生活,关心人、关心一切,只有这样,才能把伟大作家的心曲诉说给读者听。“因为文学家是解剖社会的医生,挖掘灵魂的探险家,悲天悯人的宗教家,热情如沸的革命家,所以要做他的代言人,也得像宗教家一般的虔诚,像科学家一般的精密,像革命志士一般的刻苦顽强。”(《翻译经验点滴》)
二、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
《孟子·万章上》说:“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的人,不能拘泥于个别字眼而影响对整句诗的理解,也不能拘泥于个别诗句而影响对整首诗之本意的理解,这是反对望文生义,反对对诗歌夸张性的形象与修辞之语作刻板的字面上的理解。为了防止这一现象的发生,孟子提出“以意逆志”命题,即读诗人根据自己对诗篇内容的理解来推求作诗人之本意。
“以意逆志”离不开对作者身世的了解,不了解作者,“以意逆志”就会成为没有根据的乱猜测。为了更精确地“以意逆志”,孟子又提出“知人论世”命题。他认为,要理解作品,就得了解其作者;要了解作者,就得把握其所处的时代。作品的思想感情、形式风貌,与作者的生活经历、思想情感、艺术修养以及时代精神、社会风气是息息相通的,因此要准确理解作品,就必须“知人论世”。
孟子的“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理论,对傅雷的翻译理论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他说:“非诗人绝不能译诗,非与原诗人气质相近者,根本不能译那个诗人的作品。”(《傅雷文集·书信卷》)这是为什么?因为,如果翻译家的思想气质与原诗人相差太远的话,他就不可能精准理解作者的思想情感,更不能设身处地理解原作内容,无法做到孟子所说的“以意逆志”。
为了精确传达原作的思想情感,傅雷说:“事先熟读原著,不厌其烦,尤为要著。任何作品,不精读四、五遍决不动笔,是为译事基本法门。第一要求将原作(连同思想、感情、气氛、情调等等)化为我有,方能谈到迻译。”(《关于翻译及出版工作的意见书》)翻译家在动笔翻译之前,要反复研读原作,与作者进行心灵的对话,把原作“化为我有”,只有这样才能精准表达原作的神韵。
孟子说,只有“知人论世”才能更好地“以意逆志”,同样,傅雷也说,要把原作“化为我有”,就必须深入原作者的时代背景与生活环境。他说:“翻译任何作品,欲求彻底提高品质,必须与国外学术机关联系:倘属现代作品,尤须与原作者联系;倘属古典作品,国外亦有不少专门团体。例如法国有巴尔扎克学会,照理对翻译巴尔扎克的人可能有很多帮助。”(《关于翻译及出版工作的意见书》)这就是要求翻译者“知人论世”,深入原作者的时代背景,体验原作者的思想感情,从而超越文化上的障碍,达到与原作者的心灵契合。这样,就“不至于再有以辞害意,或以意害辞的弊病了”(《〈高老头〉重译本序》)。
三、重神似不重形似
在中国古代文艺批评中,“形似”概念首先用在绘画批评中。东晋以前的画论,一般以“形似”为高。从顾恺之开始,中国画论将“传神”作为绘画的最高标准,“形似”转成第二义。在文学批评中,“形似”在六朝还是褒扬语,如锺嵘《诗品》赞张协的诗“巧构形似之言”。至宋代,苏轼猛烈批判“形似”,大力倡导“神似”,他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从此以后,“重神似轻形似”成为中国文学艺术批评的圭臬。傅雷“重神似不重形似”的翻译观,正是对中国传统文论的继承。
傅雷在《〈高老头〉重译本序》中说:“翻译应像临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在给好友罗新璋的信中,他又重申了这一观点:“愚对译事看法实甚简单,重神似不重形似。”“形似”,很好理解,就是在体裁、句法结构、修辞手段等方面与原作保持高度一致。那么,怎样理解“神似”呢?对于这个问题,罗新璋解释说:“神似,也即传神,顾名思义,就是传原文的精神,透过字面,把字里行间的意蕴曲达以出。”(罗新璋《我国自成体系的翻译理论》)“神似”,简单地说,即是传神达意。
傅雷本人也对“神似”作过说明。他在给宋琪的信中说:“我的经验,译巴尔扎克虽不注意原作风格,结果仍与巴尔扎克面目相去不远。只要笔锋常带情感,文章有气势,就可说尽了一大半巴氏的文体能事。”(《傅雷文集·书信卷》)这段话中,“不注意原作风格”是指,不求在语言、句法等形式方面与巴尔扎克原著保持高度一致;“笔锋常带情感”“文章有气势”,这才是巴尔扎克小说的风姿神韵,这才是翻译的关键所在。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神似”呢?傅雷在《〈高老头〉重译本序》中说:“要求传神达意,铢两悉称,自非死抓住字典,按照原文句法拼凑堆砌所能济事。”拘泥于原文句法,生硬地翻译,这是难以传神达意的。在《翻译文学点滴》中,他又说:“想译一部喜欢的作品,要读到四遍五遍,才能把情节、故事,记得烂熟,分析彻底,人物历历如在目前,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也能慢慢咂摸出来。”一部成功的译作,要能传达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这就是“神似”。
傅雷翻译理论,主张“重神似不重形似”,并不是说不要“形似”。他说:“我并不是说原文的句法绝对可以不管,在最大限度内我们是要保持原文句法的。但无论如何,要叫人觉得尽管句法新奇而仍不失为中文。”(《傅雷文集·书信卷》)他承认在翻译过程中保持“形似”的重要性, 同时又认为“神似”更为关键,最理想的译书标准是:“假设原作者是精通中国语文的,译本就是他使用中文完成的创作。”即是说,既在内容上保留原作的意义与精神,又要保持形式上的流畅与完整,以适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
结语
傅聪谈及父亲的翻译经验时,说:“爸爸为什么对西方文化能有真正深刻的掌握和了解,就是因为他在中国文化中的根子扎得很深。”(《傅聪谈傅雷》)这的确说出了傅雷先生成功的秘诀。傅雷先生用其独具神韵的“傅雷体华文语言”翻译了一部又一部不朽的世界名著,这些伟大的实践离不开其翻译理论的指导,而其翻译理论的根柢正在中国传统文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