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信盲信的疑虑与原始善念的执着
——评石一枫长篇小说《心灵外史》
2018-02-23
(中南大学 湖南长沙 410006)
石一枫的长篇小说《心灵外史》于2017年入围了第四届“路遥文学奖”,作为一名70后的北京作家,有人说他是继王朔后的新一代“顽主”。他的语言幽默无畏,很多时候将讲述者设置为一个喜好插科打诨、口无遮拦的浪子形象,即小说里的“我”关注点与常人有异,时常不为现实生活所束缚而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同样地,对于这部以“我”努力去寻找小时候照顾过“我”的大姨妈为主线展开、逐步揭示大姨妈一生的经历的长篇小说,石一枫在创作谈《关于一部“盲信史”》中也提到自己“构思的初衷来自于层出不穷的貌似‘与信仰有关’的古怪事件”,他想在小说里“把‘谈玄’与‘务实’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当”,于是有了这部“社会问题小说”。
实际上,在石一枫之前的作品如《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中他就已经开始探讨关于现代人理想失落的问题。在这部小说里,作者也不止一次通过人物的叙述语言提到“信仰”的问题,大姨妈向“我”哭诉时说:“我的脑子是满的,但心是空的……信什么都无所谓了,关键得是先找个东西信了,别让心一直空着……”[1]就连整天想着发财的李无耻,都能蹦出这样一句“信仰出了问题。”可见作者的写作目的就是站在一位逐渐成熟的青年作家的立场上叙述自己所理解的当代国民在精神层面上的惴惴不安——由此小说的题目《心灵外史》呼之欲出。
既然是“外史”,免不了对事件的记录与反思。的确,虽然这部小说反映的是现代甚至后现代的精神困境,但在写作手法上仍然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按照时间的顺序讲述了“我”——杨麦从小到大的思想与经历,并在带有限制的个人视角中逐步勾画出那些在心灵归属上无所适从的人们的生存困境,由此本文试从以下几方面论述作者是如何在小说中讲述自己对现代人心灵世界的看法的。
一、持续性失信的悲剧
法国汉学家、社会学家葛兰言曾经说过:“中国人大多不会对自己所崇拜的神寻根究底。祭供,充满着现世报的功利,培养着自己自私自利之心。没有信仰的纯洁性,或许更甚于没有信仰。”[2]虽然这个过于武断结论出自一位非中国文化语境下的外国学者,但却一针见血地反映了小说里的众生相。作者记述了大姨妈对“革命”、气功、传销、上帝的信仰转换,在这十来年的时间跨度里,大姨妈每一次的心灵皈依似乎都无比地虔诚。年轻时在国营饭馆打杂时战斗队的副司令女同志想要动员她揭发自己的主家妹妹还藏着父亲旧时的手稿最后换来的是每年春节得到的忽视,但她在愧疚的同时却还愚昧地坚信着自己是“为了革命”才去揭发举报。接着,作者还叙述了大姨妈带着十岁还尿床的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寻求气功大师、大姨妈被传销组织欺骗、自己去救还被羁押的经历。不只是大姨妈,还有那么多坚信传销组织可以给自己带来财富的人们,在看到所谓的公司破旧不堪、人员生活艰难的情况下,他们并没有能凭借最基本的生活常识判断出这是一个骗局。为什么没有人否定这个粗糙的陷阱?因为他们秉承的是无上的金钱观,他们的最高“信仰”是功利主义的,所以只要有人不断地以口号的方式对他们进行洗脑,他们就失去了判断力。
在小说里大姨妈曾在给我的信中表达了疑问,这说明她逐渐发现自己追求的东西是错误的。于是她一次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投入下一场信仰追逐之中,最终将基督教作为自己心灵的最终归宿,她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不断远离自己生活经验可以掌握的区域,她信的圣经只是一个乡村的瞎子靠着听背下来的,不可能以此接近上帝,但是她却倒在了山里,再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错误了。毫无疑问,她的结局是悲剧性的,她辗转了一生不断地维护自己的信仰却一次又一次被无情拆穿,她感到迷茫和不安,掉入了恶性循环:不断寻找新的依附,而后经历新的漂泊。
二、质疑自我的心理图式
首先是质疑自我的叙事。最耐人寻味的莫过于小说结尾的附录里笔锋一转提到“我”是一个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的“病人”,警察的话语不容置疑地证明着我的记忆与自己行为上的不符,很有可能“我分不清真假了”,这样一来,整部小说的叙述可能就只是一个“精神病人”的臆想,所以究竟是否存在“大姨妈”这个人都值得质疑。但是小说结尾又肯定地说 “对了,我的大姨妈,她叫王春娥”。王春林在书评中提到这种写法很自然地就让自己联想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鲁迅借助于如此一种“佯疯”的形式,尖锐犀利地戳穿了中国社会的“吃人”本质。某种意义上,作家石一枫借助于精神病患者“我”的幻觉,所呈现在广大读者面前的这部长篇小说《心灵外史》,也可以被看作是类同于《狂人日记》一样的小说文本。”[3]我以为,就像《狂人日记》是“借助于狂人思维使一种新生的非中心的意识形态进入话语,新的意识形态的楔入,视点的移位,产生了与现实的分裂与冲突”从而达到“不被轻易地整合到具有绝对强大的整合能力的统治意识形态中去”[4]一样,由于小说采取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所以针对这种带着强烈故事性的题材的逼真性表现,小说受到了个人逻辑、意识形态很大的限制:作者的话语是不自由的,他是受到社会意见扭曲的,所以表现出来的对自身、他人心灵的诘问尤其难以显得客观、真诚,但一个“疯子”的叙述却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患有精神病的“我”在对现实的描述上可能有所失真,但却无所隐瞒,于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读者受到第一人称叙述的干扰而先入为主地接受了叙述者的价值观,从而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另一方面,应该看到的是作者在小说里表现的对于自我认同的质疑。小说里的“我”成长在一个缺少关爱的家庭里,虽然在大多数时候我秉承的还是那套现世功利的处事原则,但对于小时候给过“我”相当于母亲的爱的大姨妈的事我奋不顾身,甚至为了她涉险进入传销组织;与报社的其他同事相比,“我”虽然也爱钱但是总会在做决定前询问自己底线的一个度,不至于毫无原则可言;与那些明知道大姨妈生活的村子已经被开矿污染了却互相维护视若无睹的机关人员相比“我”还有着社会公民的责任感…… “我”似乎在很多问题上看得比别人要通透一些,但“我”能算是有信仰的人吗?那倒未必。首先作者将叙述者设置成一个精神病患者,这样的人在做很多决定的时候凭借的大多不是理智的判断。另外小说多次提到的焦虑症实际上包含了隐喻的功能。
三、原始善念的本真力量
孟子说“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虽然作者在书中没有解决人们的心灵归属问题,但他的确相信人最原始的对真善美的追求可以引导着我们这个民族走向更好的未来。 “人的意识有着冥冥之中的力量,是大姨妈希望我‘越过越好’的执念,令我摆脱了蛔虫,迎来了生活的转机。”在“我”的记忆中,每次想起大姨妈,都会伴随着“海带、鹌鹑蛋、卤羊肉”——这是大姨妈做烩面时的主要材料,虽然是三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食物意象,但却代表着人最本能、最低层次需求的满足,所以可不可以认为作者实际上认为相比于知识这些后天积累的外在因素,人本身生来就具有的原始信念能更好地引导我们寻找我们的信仰呢?毕竟,“我”总是不能认同作为干部的父亲“将我视为了一个预备役知识分子,一个和他、和我母亲一样的‘人’”,因为 “这样的‘人’像一百零五毫米炮弹一样,内部填满了知识和理论的炸药,外壳坚硬如铁”[5]却在家庭问题上就焦头烂额;“我”在 “媒体人掀起的打落水狗运动中”只是故意“写了一大批尖酸刻薄的文章”就“竟然荣幸地被一些以‘文胆’著称的文化人引为同道,还被扣上了个‘公知’的头衔。”[6]
至少在“我”对自己的行为处事进行反省的时候,作者认同了一种需要他人加以鼓励增强的“善端”。比如在“我”发现自己被李无耻骗钱又被他央求借钱之后,“我”没有像原本所想的一样坚决地拒绝并把他起诉到法院,而是因为“隐约想起,以前也曾经有人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却把自己‘越过越好’的机会让给了我”[7]而原谅了他,于是“我”明白“是大姨妈在我的心底种下了一颗善念的种子”[8]。这是一种不需要灌输式教育就能轻易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的念头,也正是这种念头,让“我”在传销组织中命悬一线时因为组织里其他几个人放心不下被拘禁的“我”而得救了。这些都说明作者虽然对人们的信仰依附存在担忧,但却相信人性本善,对“善端”加以引导胜过外在理论知识的盲目输入,民族心灵发展史会有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