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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风气与“蹭热点”的平襟亚

2018-02-23何文斌

苏州杂志 2018年6期
关键词:陆小曼张爱玲上海

何文斌

平襟亚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这位民国时著名的出版家总能与当时的热点相关联,抓住时机,大赚一笔。这真是个有趣的现象,值得研究。

“卖文简直不如卖淫,莫说别的,嫖客一只眯花朵眼的面孔,比较书贾一只冷眼,要好看得多。”长篇社会小说《人海潮》中平襟亚如是说,此书是鸳鸯蝴蝶派小说中难得的长篇,开启了长篇创作热,平襟亚因此广受关注。

刚过20岁的平襟亚从苏州到了上海,借住在岳父家的“小楼一角”,开始向报刊投稿。1918年,结束了短暂的教书生涯的平襟亚正式“下海”,与朱鸳雏、吴虞公组织了一个“三人卖文小组”,又在新闸路太平坊成立了“襟霞阁图书馆”。

当时坊间有一种《清代四十八女侠传》热销,书商便来约写《清朝九十六女侠传》,要求10万字以上,3天后交稿,并付定金100元。他先写一篇《吕四娘替父报仇》,油印100份交给在爱国女中任教的老朋友绮庵,让学生模写,果然一天时间便搜集了100多篇。经过修改、润色,选取95篇学生作品加上自己的文章,共计96篇,3天完成任务。阴差阳错,还得到了当时上海的大佬李平书的肯定,说他编这本书“煞费苦心,足以彰潜德幽光”。30年后的平襟亚,回忆当年的这一段往事,反省自己的“创作”,是另外一种懊悔与感慨了。(见《自谳》一文,发表于《万象》月刊第一年第七期)如今重读《自谳》这篇文章,感觉平襟亚看似痛心疾首的文字之外,或不无沾沾自喜呢。

1919年夏日的一天,上海振华书馆的出版商人拿来一本《江湖十八侠》,要求3人写一部《江湖三十六侠》,用36侠客的故事去抢18侠客的生意。出版商要求5天内交稿,稿费千字3角。36篇文章除了平襟亚自己贡献了3篇、吴虞公写了2篇之外,还把《平报》上践卓翁(林琴南的笔名)的《程拳师》一文改为《程遂》拉入集中,没想到这本由上海湖州旅沪公学、上海国学专修馆两校学生写出来的小说集销路不错,次年3月便再版。1919年1月,上海振民编辑社出版了一部由姜侠魂编辑的《三十六女侠客》同样36篇。平襟亚以“襟亚阁主”的笔名写了一篇《秦绮玉》列入其中。这部书在当代研究者的眼中,依然评价甚高。称赞小说语言简洁明了、有音乐美,塑造的中女侠形象可敬可爱,“善设悬念,并前后照应、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楚明白,还常用白描、烘托、对比等手法使人物描写细腻传神。”(见《中国公案小说鉴赏大观》,华森、文熔主编,1994年5月,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据报人李健青回忆,当年甚至还有人约写《七十二女侠客》一书。从蹭别人热点一下子变成了自己是热点,“一本书起家”,可见平襟亚敏锐的市场眼光。

1926年4月“中国性学研究第一人”张竞生博士出版了《性史》,“性史”类书籍风靡一时。平襟亚与徐卓呆合著了一册《性艺》,托名江不平著,这部讽刺张竞生的小说出版后,也曾轰动一时。

1931年,山西发现了一部万历刊本《金瓶梅词话》,成了读书界的热门话题。北平图书馆影印了100部,平襟亚觉察到其中的商机,辗转得到一部影印版的《金瓶梅词话》后,翻印100部偷卖,被巡捕房包探们发觉,却只在中央书店查抄到了原版的《金瓶梅词话》一部,于是书被没收,还要罚款并上法庭受审。第二天平襟亚去法院接受审问时,发现法官是周越然的侄子。而这部原版书,则是周越然送给平襟亚的,扉页还有周越然的签名。平襟亚与周越然是朋友,法官的父亲是周越然的兄长周由廑,两人同样熟识。有了这层关系,平襟亚有惊无险,渡过了难关。

1935年,张静庐邀施蛰存标点《金瓶梅词话》,当时郑振铎在编《世界文库》,也推出洁本《金瓶梅词话》,平襟亚知道后加紧赶工,抢先印出,于是官司又起。平襟亚长袖善舞,中央书店与上海出版公司谈判协商的结果是,上海出版公司先印一版后,他无需付版权费,即可印行中央书店版的《金瓶梅词话》。作为一个出版商,平襟亚有头脑、有眼光。好像与他恩恩怨怨的事情特多,尤其是女作家。

民国时期有两件事,牵涉了两个名媛,一个是号称“民国第一奇女子”的吕碧城,另一个是一代名媛陆小曼。事情还要从1926年的春天说起。

“一本书起家”之后,平襟亚遇到了“交易所风潮”,好在他能够及时退出,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日后,“鸳鸯蝴蝶派”作家江红蕉写过一部小说《交易所现形记》,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场金融风暴所带来的巨大不良后果。与此同时,平襟亚和世界书局的沈知方握手言和、化敌为友。沈知方拿出2万元,在山东中路麦家圈仁济医院内设立了上海东亚书局,随后又合作设立上海共和书局。沈知方、平襟亚、李春荣迎合小报潮,创办三日报《开心报》。小报开张不久,捉刀人(真名王小逸)在报纸上写了《李红郊与犬》一文,讽刺“上海女文豪”爱洋狗甚于爱人。吕碧城拿着这份《开心报》,跑到租界领事团卓领事公馆中,向领事哭诉。卓领事势力很大,当时上海的行政、经济、司法由他操纵,他下令巡捕房严办。补房探员潘连璧、薛子良皆与平襟亚有故,故意放走平襟亚,使其逃到杭州。平襟亚待了3个月之后,在杭州也住不下去了,偷偷回到上海,连夜协同妻子逃离了居住10年之久的大上海,在苏州调丰巷租了房子,并改名沈亚公,躲在家中写小说。当然,吕碧城还是不肯轻易放过他,在上海各报上刊登广告,甚至拿出珍藏的慈禧太后亲笔绘观世音像作为悬赏,缉拿平襟亚。一场气势汹汹的“抓捕”行动就此拉开,幸好当年秋天,吕碧城离开上海去了美国,临别将爱犬赠予友人尺五楼主。钱化佛口述的《近三十年来之上海》也记载了吕碧城爱狗成癖的故事。爱犬杏儿死了,吕碧城写诗纪念:“依依常傍画裙旁,灯影衣香忆小窗。愁绝江南旧词客,一犁花雨葬仙庬。”

1927年,北伐军进入上海,上海的会审公廨收回,领事裁判权也同时取消。平襟亚通过老友钱芥尘介绍,委托女律师郑毓秀处理,法院撤销了通缉平襟亚的命令,此事终于落下帷幕。

这一年多里,平襟亚因祸得福,诞生了一部社会小说《人海潮》,在书中平襟亚还不忘记嘲弄吕碧城,说“吕小姐下口大于上口”。小说出版仅仅半年便热销5五万部,还带动了黑幕小说大流行,《人心大变》《中国恶讼师》之类书籍一发不可收拾,不断再版。

平襟亚是个毫不吸取教训的人。1927年12月6日起,上海天马剧艺会庆祝成立十周年举行了两天公演。第二晚唱了一出《三堂会审》的戏,陆小曼演苏三,翁瑞午演王金龙,江小鹣演蓝袍,红袍则是由陆小曼硬拉来的徐志摩客串。

10天后,一张叫做《福尔摩斯》的小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屁哲”的文章:《伍大姐按摩得腻友》,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诗哲余心麻,和交际明星伍大姐的结合,人家都说他们一对新人物,两件旧家伙”,又说沪上举行“海狗大会串”。余心麻影射徐志摩,伍大姐则是陆小曼,汪大鹏为江小鹣,洪祥甲是翁瑞午,海狗会即天马会,结果平襟亚又被陆小曼告上法庭。平自己说,他和同事闲聊,结果被报纸主编吴微雨记录下来写成文章发表,颇好像如今的新闻八卦,某著名主持人不因为酒桌闲聊不慎,坑得一蹶不振。连带那个著名的草根选秀节目也关张了。平襟亚是幸运的,人脉广,又熟悉上海的法律界,他聘请的詹纪凤、陈泽民两位有经验的律师找巡捕房以“散布猥亵文字罪”将平襟亚告上法庭,并罚款30元。等陆小曼上诉时,平襟亚提出“一罪不二罚”,尽管原告方延请了名律师张一鹏、董则民,最终平襟亚还是逃避了惩罚。因为这次事件,徐志摩与陆小曼夫妻关系紧张。

历史具有戏剧性,15年后,平襟亚创办的《万象十日刊》上刊出了陆小曼的一篇《文房四宝的来历》。昔日对簿公堂的仇人,竟然成了供稿者。陆小曼自己说,是好友周炼霞的约稿。周与平关系极好,周炼霞结婚,平襟亚还是介绍人,平的小女儿平初霞后来还跟着周炼霞学画。这是平襟亚温情的一面,包括后来还给吸食鸦片的陆小曼送赏金。

这样的气量只是对待境况不佳、缠绵病榻的弱女子陆小曼。1941年,勉强维持局面的平襟亚创办了《万象》月刊。这本杂志初期由陈蝶衣主编,后由柯灵主编,成为传播进步文化的重要阵地。初登文坛的张爱玲曾将自己写的短篇作品交给平襟亚,平襟亚约她在《万象》上连载长篇,随着张爱玲知名度迅速提升,加上沦陷区物价飞涨,原来的稿费标准显得过低,两人发生冲突。张爱玲到底有没有多拿1000元,双方各执一词,为后人留下一个著名的“灰钿”之争,至今还是个谜。这个事当时有很多文人站队,当代很多人写过考证文章,且不赘述。3年后,《海报》编辑组织写集锦小说,篇名《红叶》,平襟亚是被约的10位撰述者之一。平襟亚不忘宿怨,借题发挥,影射张爱玲是狐狸。“斯园原有一狐,初来时雏毛未燥,固一草野毛狐耳……当其焚第一炉香时,仅现人形之半;第二炉香时,人形虽成,犹掉其尾,绰绰然如扫花之帚。”同样的,张爱玲熟读《红楼梦》,也爱看民国小报,骂人的尖酸刻薄与拐弯抹角是极拿手的。1976年,张爱玲在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发表了一篇《谈读书》的长文,此文的后半段中对平襟亚及其作品有500多字的评论:“三〇年代有一本题作《人心大变》,平襟亚著,这句话在社会小说里是老调。但是骂归骂,有点像西方书评人的口头禅‘爱恨关系’,形容有些作者对自己的背景,既爱又恨,因为是他深知的唯一的世界。不过这里‘恨’字太重,改‘憎’比较妥帖。”接下来评价《人海潮》,说“看那版本与插图是一〇年代末或二〇年代初,文笔很差,与三〇年代有一部不知道叫《孽海梦》还是什么梦的同样淡漠稚拙,有典型性。作者都不著名,开场也仿佛都是两个青年结伴到上海观光。”后面大段的文字也都带着揶揄、讽刺的口吻,不放过报当年之仇的任何机会。

自从1950年夏天,平襟亚与张爱玲参加了上海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之后,两人再无直接的交集。但是间接的关系却极大,即张爱玲后半生的写作和出版都与平襟亚的侄子平鑫涛创办的皇冠出版社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或许也是另一种“爱恨关系”吧。

金雄白说:“(平襟亚)以尖酸刻薄的文笔,无日不骂人,也且无篇不骂人。”当然他也并不是只和女作家过意不去。特务头子李士群和吴四宝权倾一时,可平襟亚写了《海上两富孀》来挖苦叶吉卿(李士群的夫人)和佘爱珍(吴四宝的夫人)。金雄白回忆道,佘爱珍因此还迁怒于他,见到他也从不打招呼,后来她嫁给了胡兰成。除了女性,名报、名刊的社长也是平襟亚笔下挞伐的对象,《海上两豪客》就把金雄白(时任《中报》总编辑)与陈彬龢(时任《申报》社长)也骂了一顿。

陈蝶衣说:“秋翁先生的一枝笔,就妙在能抓住现实,予以有力的讽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因中央书店中有反日作品,平襟亚被日本宪兵逮捕,关了28天,还被罚巨款,书店因此一蹶不振。苦撑至1945年,这本著名的方形刊物《万象》销路下滑,主编柯灵又被日本人抓走,被迫停刊。

“民国上海四才女”中的另外一位——苏青,在特殊时代也与平襟亚有过交集。1943年春,苏青搬出了丈夫家,与李钦后正式分居,她暂住的地方,便是当时《万象》杂志的老板平襟亚家中,就是苏青在《续结婚十年》里有多处提及的“堂姑父”。不过两人关系终凶隙末,在1945年4月22日的《海报》上,刊登了平襟亚的一篇文章《鼻的故事》,写得很精彩,影响较大,以思王影射陈公博,爱莲公影射周佛海,味道女士影射苏青。

平襟亚除了与女作家爱打笔墨官司之外,也喜欢给女作家牵红线。除了周炼霞,潘柳黛与平襟亚关系也甚好,他也是潘柳黛与李延龄结婚的介绍人。“沦陷区”4个风头最健的女作家中大概只有关露没有太多交葛。而平襟亚一人与这么多名媛、名作家的交情或者仇恨,用现在的热门词“蹭热点”来形容十分贴切。尽管这是有意或无意的过程,却给后人留下多样又多彩的文史掌故。

平襟亚在上海度过了如此丰富的民国时光后,转入新的时代。这个时代,他继续华丽转身,成了著名的评弹创作者,成了上海曲艺家协会理事、上海文史馆馆员。最后用《平襟亚传》作者金晔的话作为结尾:“在现代文学史、出版史上,平襟亚不是主角,但分明又跳动着他的影子,他是十里洋场文化之链上无法摘下去的环节。平襟亚多才多艺,集小说家、出版家、小报文人、律师、评弹作者于一身,这在现代文学史上是很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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