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苏州日记
2018-02-23尹春晓
尹春晓
1957年尹文和为周瘦鹃先生摄于爱莲堂
60多年前父亲从中国西南极边小城——云南腾冲到上海复旦大学读书、工作,每有假期,苏州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又因祖父与寓公李印泉之交谊,得于介绍拜访章太炎夫人汤国梨、范烟桥、周瘦鹃先生。在他的心里,苏州是古老的、浪漫的、优雅的、多情的;在他的日记里,“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忆江南,最忆是苏州”、“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是他最喜爱的诗句。他去苏州的日记多次用郁达夫对苏州的称谓“浪漫的古都”(《苏州烟雨记》),虽至老仍情同初恋。他苏州的友人曾对他说:“君当苏州住。”可以看出,除家乡腾冲之外,苏州应该是他最思念、爱恋的地方。
1957年尹文和为周瘦鹃先生摄于爱莲堂
2007年父亲把在苏州写的日记选出几则,寄给苏州杂志社,当年杂志第4期以《半个世纪前的日记》刊出。在文章小记中,他这样写道:“苏州,珍藏在我心中;我在苏州写的日记,珍藏在我书屋里。思念苏州之情,正如苏州的春草,时虽久地虽远仍萌生。” 并时时说,天假以时,愿意多写些有关苏州的文章。2009年父亲离世,9年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前他在苏州写的日记还有很多在书房里静静地放着,我想,应该把它整理出来,再选几则,再寄往苏州杂志社,再续父亲的苏州情缘。
1957年8月18日 星期天
我又踏上这“浪漫的古都”。
午睡起来,范先生带我出去游逛。天虽热,但在城外,凉风四起,轻衣飘飘。加上看到的是清溪、绿田、蓝天,心也凉了一大截。灰黑的城墙之下有清清如银的护城河。在一高高的拱桥桥头,可以辽望东吴大学旧址。我们从河岸而下,范先生指着流逝的水说,这是流向杭州的。我想,恐怕是古河道了。河边有风车摇动,远处帆船象是在平坦的田野上徐缓前进。除在此江南郊野,其他地方看不到这种景致。
目的地是宝带桥,走了半点多钟,见到长桥卧波,嗬,宝带、宝带,真象宝带,洋洋大观,悠长无终穷,中间三孔最高最大。据百龄哥哥说,一连串共有五十三孔,但我却无耐性一一去点。我们在桥上慢悠悠地来回走了一转。
此桥何时建的?我闹不清。
尹文和等在虎丘
1957年9月1日 星期天
“远问佳士心辄许”,是朱东润先生给我写的对子上联,今天下午又拜访范烟桥、周瘦鹃先生。
先到观前后边温家岸17号访范先生,一进门就见圆门,与厅堂、庭院相连。庭院不甚大,花木却多。一女孩来倒茶,姑苏秀美女子也。因为和范先生通过封信,见面相谈很随和,他说腾冲人才多,他与苏州寓公李印老很熟。我讲文学史的几个作者对“五四”“星期六派”的评论不公道,我不以为然。对郁达夫、徐志摩也不公道。他说:“我们很不在意,不在乎,我现在对文字也无心了。”我看,温雅的范先生处世的态度是达观自然。我说明想得到范先生的手迹,他爽朗地说:“应该送你一张,现在找我写字的人不多,人家怕‘鸳鸯蝴蝶派’连累吧!”彼此微微一笑。临行我说:“范先生,下次又来看您老,现在我还想去拜访周瘦鹃先生。”“好的,周先生我俩是忘年之交,代我问好,他的花园要好好看看。”
步行半个小时左右,到了双塔下的王长河头,问一中年人:“请问周瘦鹃先生家在哪里?”他指给我前方一门,是条后堂小门,进去即见光头戴墨镜的周先生在厅堂浇花,要央我坐。我说:“周先生,您老浇吧,我还能跟着看盆景呢!”意外的是周先生拿着一小个瓷缸失手落地,我很过意不去,他说:“勿怕勿怕!”这个厅堂悬挂着白底黑字“爱莲堂”横匾。周先生说:“莲花是我们周家花,周敦颐不是有《爱莲说》?”周先生又引我到前庭,满庭或落地花木,或置花台盆景,碎石路通庭园。右厢一小屋名“紫罗兰”。厅堂正对面小丘山为“梅盘景、梅字画、梅对联”。周先生边走边对我说:“你们云南大理,山茶很多,树又大又古。”我说:“茶花大理没有我们腾冲多。因为腾冲在极边,到的人不多。”我还讲了和顺绍春园在火山石中,地盘很大,但盆景没有周先生的精致。最后为周先生在花间照了两张相。
汤国梨赠尹文和章太炎先生家属照
1957年9月11日 星期三
范先生留我迟迟到12号才走,就是要今夜去石湖串月。我知道苏州有石湖,从读石湖居士范成大《石湖集》始。而知道苏州8月18石湖串月的风俗,是阿姆中秋前一再说:“8月18后再回上海,去石湖串月,闹热哉,好看哉!”早早吃晚饭动身,从葑门经十梓街,横跨人民路,步行至胥门。乘轮船的人多,我们坐小舟。右岸车马辊起轻尘,水中急浆(桨)轻橹击水成波,争往石湖。遥想范居士当年,邀结文友,“往来憧憧如行图画间”“风流车马客,来觅香云花岛。”望月吟诗作乐,比今日不知要热闹多少倍!舟中尽载吴侬软语,说说笑笑,忽听得:“里是电灯厂”“里是面粉厂”,也有少小男女遥指远山问:“啊是灵岩山?”“啊是天平山?”满眼青山、绿田、碧水。约莫半小时,近一古桥,舟人说:“横塘到哉。”岂能放过,仰头细瞧,土红色桥亭之中央,上方悬一横匾,书“横塘古渡”四字。亭若钟楼,与大半圆形石桥映衬水面,古朴秀雅开朗。默默念起范居士“横塘”诗。
舟至石湖,我们上岸,走行春桥。今夜月亮忽隐忽现,阴阴明明,远山如轻纱笼罩。
上方山,人群上上下下。奇怪的是,山间路旁有几处伸手乞讨的人,我不大相信苏州有乞丐,大姐和阿姆说:“兴许是江北人、安徽人,到江浙多年。”
今晚见到不少乞丐,心里不解.好不容易挤进寺里,院井、台阶上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贴身地慢慢移动,寸步难行,实在难挤上去,又担心阿姆挤昏,匆匆扫了高塔两眼,退出山门,望望月光下的远处山水,大姐拿出糕点分给吃。
回到横街,夜半了。
几次来苏州,踏遍苏州的山山水水,林园名胜,一般外地人难到的枫桥、网狮(师)园也去了。
描写苏州的山水诗词,我爱“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忆江南,最忆是苏州”、“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几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