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
2018-02-22胡晓峰
胡晓峰
一
1975年12月,17岁的我从安徽省祁门一中高中毕业,成为万千知识青年中的一员,被分配到祁门县灯塔公社周家生产队。
灯塔公社的知青工作在徽州地区小有名气,这里涌现出了不少先进模范人物,像陈观洲、高新民、程金前这些大名鼎鼎的先进知青都出自灯塔公社的各个知青点。周家生产队知青点在灯塔公社算得上是模范中的模范,我被分配到这个知青点,多少也是托了我父亲的福,当年我父亲就在这个县当县委副书记。
周家生产队是一个依山傍水的秀美小村,进村先要走过一座小木桥,再走百余步就到达村口。村口有一棵足以三人合抱的百年老樟树,老樟树巨大的树荫庇护着村子里的三十多户人家。生产队长叫胡长寿,他是老党员,自从有了人民公社,他就成为这个村子的领导人,生产队长当得相当有年头了,因此威望极高,很受村里人拥戴。
出发的那一天到了,我妈替我整理好行李。离家的那一刻,我父亲严肃地要求我:下去好好锻炼,干出点名堂,要有大出息!我频频点头称是。
我妈陪我走了十几里山路,把我送到周家生产队。胡长寿在村口热情迎接了我们,他接过我的行李,把我和我妈带到知青点的大屋子里。大屋子有六间房,队长推开一个房门,我看到房间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别无他物。床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看得出来是刚刚铺上的,还散发出特有的草香味道。胡长寿发现我和我妈都在看着床板上的稻草出神,就搓着手憨厚地对着我们笑,说这稻草可是他专门留着的好稻草,又软又暖和,乡下都用它来当床垫。安顿完毕后,胡长寿对我妈说: “放心吧,你儿子交给我了!”我妈点头应承,说了一堆托付的话,末了悄悄抹了一下眼泪。趁着太阳还高,我妈一人走回了县城。
我的知青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知青点算上我一共有六个人,老知青三个,和我一起分来的新知青三个。不像有些人把知青诽谤得那样,我们六个知青个个都是好样的。首先是干活绝不含糊,犁田插秧开渠伐木等等苦累脏险的活计,我们知青全冲在前面,年终工分排名,我们六个知青都在全生产队前十名之内。不到半年我就能挑230斤重的担子,而知青王德银居然能挑300斤担子,村里的小伙无人能比。其次,我们这六个知青个个都有野心,一是要争取早日入党,二是争取早日提干,三是争取被推荐上大学。最不济,就是等待招工回城。那个年代,年轻人的抱负似乎只有这些。
天长日久,我们六个知青相互间的差距慢慢就显现了。我在干活上不算顶尖高手,工分好像只能排在知青里的第四,但在思想、知识和组织能力上我渐渐冒尖了,插队的第一年我就当上了政治小队长,这得益于我在中学时代当学生干部打下的能力基础。
胡长寿看在眼里,盘算在心里。1977年春,胡长寿提出年事已高,无力再当生产队长。他向大队推荐由我接替他{任生产队长,于是全村投票,我全票当选周家生产队队长。大队书记找我谈话,勉励我好好干,并向我透露,我的入党问题正在考虑之中。早在高中时我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我一心想着入党。
我父亲听到我当生产队长的消息也非常高兴,鼓励我加油干。这里要声明一下,我当上生产队长与现在所说的“官二代”毫无关系,其实胡长寿直到我离开周家之后才知道我是县委副书记的儿子。我下放到周家,我父亲特意交代下面不要暴露我的背景,似乎只有公社书记知道我是谁家孩子。
我这生产队长就名正言顺地干上了。别看小小的生产队长,我却十分在乎,干得非常认真、非常起劲,在老队长的顾问下,我把生产队管理得有条不紊。按照路线图,我下一步就该往大队书记位置上努力,然后公社书记,然后……就在我做着升官梦时,1977年深秋,重大变故出现了——全国开始恢复高考!高考这件事对我来说,既陌生又新奇。1977年高考来得很是突然,要不要报名呢?我这当公社书记的伟大理想还要不要坚持下去呢?我很纠结。
胡长寿心事重重地跑来找我,那殷切的目光似乎告诉我:别去报名!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半天,大意是:你已经走上了提干的道儿了,去参加高考,考上倒罢了,如果没考上,那就麻烦,组织上看你这样三心二意,以后发展就会有问题。我问我父亲报不报名,我父亲答曰:你已经长大成人,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踌躇不决之中,一件偶然的事情意外成全我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
胡长寿有两个女儿,她们的大名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她们的小名,大女儿叫大芹,小女儿叫小芹。大芹长得漂亮,性格也好,已经嫁人,但是婚后不知为何仍住娘家,好像是倒插门。小芹没有她姐漂亮,但比她姐高半头,身材挺好。小芹非常顽皮,仗着她爹是村里老大,在村里见谁都不怵。知青点自然是她常来常往的地方,她和每个知青都厮混得特熟,我们权当她是我们的一个小妹妹。
我时常到胡长寿家蹭饭吃,胡长寿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小芹这个疯丫头摁住,让她陪我吃饭,我似乎感到胡长寿有了将这个掌上明珠许配给我的意思。我对小芹也有点朦朦胧胧的好感,但又不太喜欢她那疯样子,心想小芹要是换成大芹那就好了。
意外的事情就发生在我和小芹之间。
入冬之前,我们都要焚烧秸秆,储存草木灰留待次年开春田间使用。草木灰的活儿一般都分三拨人,一拨人挑灰渣,一拨人筛灰,一拨人储存筛好的灰。小芹早早就把大方筛子一头的把儿攥在手中,说她负责筛灰。筛灰得两个人,她问谁愿意和她筛。一帮小子就抢着要和她筛,但小芹却说要和队长筛。我这19岁的队长当然也乐得:“行!我和你筛灰。”
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筛子我和小芹各执一头,几锹灰渣锨进筛子,我们就开始筛起来。小芹那嘴巴从来就停不住,一边筛灰一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筛子下面的草木灰眼见越堆越高,该换个位置筛了,小芹开始了恶作剧。她朝我做了个鬼脸,冷不丁地一抽筛子,想把我拽進灰堆里。我闪了闪还是站住了,大叫道:“好啊!你害我!”我猛然将筛子往回一拉,结果这一拉不得了,小芹整个人仰面扑进了灰堆,才筛出来的草木灰非常松软,一下子把小芹埋了进去。只见小芹在灰堆里呜呜呀呀地闷声大叫,四肢拼命乱蹬。我得意的哈哈大笑,忽而一想,小芹这疯丫头一会儿爬起来找我算账,我可就惨了,于是拔腿就跑。其实我当年少不更事,这种情况相当危险,人在灰里如不及时救出,会窒息而死的。我当时不该逃跑,而应该赶紧把她拖出来。当然,小芹没死,被周围的人七手八脚拽出灰堆,赶紧抬到附近的水渠,用水一阵猛泼,小芹这才露出鼻眼,她深吸几口大气后,哇哇大哭起来。这下,我祸闯大了,把小芹姑娘伤得不轻。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小心翼翼地向她陪笑脸,她却总是头一扭不理我。场院里再也听不到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了。
我感到无比郁闷,把手头的事情向会计交代了一下,就跑回了县城,窝在家里不想见人。几个对高考跃跃欲试的高中同学从我妹口中得知我回来了,就跑来找我探讨高考这一热门话题,说着说着就拽上我一起跑到县招生办,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我说:“要不考考试试?”大家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那就报名!”
当初盘桓在我心头的那份是否报考的纠结,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消解了。
那时我父亲正好在乡下蹲点。父亲不在,我就稳稳地在家赖着不走了。1977年的高考非常仓促,记得从报名到进考场只有一个来月时间。既然高考报了名,总得复习啊,我找了一些旧课本,开始临时抱佛脚。
自打筛灰出事跑回家,我就再没回过生产队。复习迎考的日子里,我听知青点回来的人说小芹没事了,又开始了她的欢天喜地,我心里也就踏实了。但得知胡长寿火气冲天,我心里又有点扑通。胡长寿的火气并不是来自小芹吃灰,而是因我擅离职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去参加高考了。
阴差阳错,1977年高考,我就这么糊弄了一下,居然考上了,被录取在安徽师范大学徽州分校。我人生中第一次面临抉择。去还是不去?经过高考,特别是在县城里这两个月的广泛交往,我的心境变了。现在已经不是上不上大学的问题了,而是选择上什么样好大学的问题。我不甘心到这个分校去上学,我想好好准备,发挥自己最大本领,考取一所我应当上的大学。
1978年的高考半年之后就举行,于是我决定放弃这次录取,准备下一次的高考。我父亲闻知后自然不赞成我的决定,而且我父亲也了解当时的政策,如果放弃这次录取,将会取消下一次报考资格。但是我父亲拗不过我,我对我父亲说,徽州分校我肯定不去,我认定了要再考一次。我父亲只好叹口气,说,我想想办法让你再考吧!
二
打定主意要好好再考一次,首先得把眼前的事情料理干净。同学王德银他爸在县肉联厂工作,我托王德银帮忙,去肉联厂弄到了两斤五花肉,当时猪肉可是要凭票才能买到。我提着猪肉回到周家生产队,上胡长寿家登门拜访。一是为小芹掉灰里的事道歉,二是辞掉生产队长职务,三是感谢胡长寿这几年对我的关照。这回胡长寿见我却是一脸笑意,他已经从许多人口中知道了我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我放弃安师大分校,立志再考。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的前程不在我们这乡下哩!你是一个栋梁之才,应当远走高飞。”我连声说着哪里哪里,眼睛却在他家堂屋里四处搜寻,胡长寿看出了我的心思,呵呵一笑,说:“小芹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去找她!”说着就要起身,我的心砰砰一阵乱跳,忙说:“别!别!别!”
从胡长寿家出来,我径直去了知青点。我把房间的东西收罗了一网兜,把被子打成行军包。我背着背包,提着网兜,像三年前来推队的情形一样,只是行进方向变成相反的了。在村口的小木桥上,我回望了一眼村口那棵大樟树,树下空无一人,那个常在大樟树下蹦蹦跳跳的疯丫头,也许再也见不到了,我的眼圈突然有点湿润了。
我的高考复习不是在家里进行的,我投奔了我的大舅,我大舅是中国科学院合肥激光研究所的研究员。当时我大舅和舅妈两地分居,大舅住集体宿舍。不过他的集体宿舍很特别,宿舍就是实验室,或者说他的床就安在实验室里。我过去之后,他在实验室多加了一张床。我就在这么一个四周摆满实验仪器的环境里,在机器的吱吱声中开始了我的高考复习。这种氛围使得我全神贯注、杂念全无,甚至隐约感到有一种使命感和神圣感在灵魂深处推动着我。令我震撼的一次是,激光所在合肥东湖水面上进行激光武器打靶试验,大舅是激光炮电源系统的设计师,他带我观看了试验全程。当指挥员下令开炮后,一束强光射向200米开外的靶标,5厘来厚的钢板瞬间被击穿。我当下就发誓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成为这种科学研究中的光荣一员。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三个多月的刻苦复习,在大舅的帮助辅导下,我信心满满地走进了1978年的高考考场。
这次高考,有如神助,门门考试我总是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尤其是物理考试,我仅用了五十五分钟就做完了卷子,交卷时,监考老师说:“不会没关系,慢慢做,时间还有的是呢!”我朝老师抿嘴一笑。走出教室,看到一间办公室里有三个物理老师正埋头做题,他们正为标准答案忙乎着呢。我从开着的窗户探头看他们,其中一位老师抬头瞪我一眼,本能地把手中卷子一掩,我笑着说:“我早就做完了!”说完一扬头,得意地哼着小曲一溜小跑地回家了。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了397分。其中:物理93分,化学91.5分,数学85分,可惜我自认为强项的语文、政治這两科却考得不尽人意。但总分397分已经让我热血沸腾,因为全省考过400分的人寥寥无几,考了390分以上也足以让人啧啧称奇。
于是,毫无悬念地,我被我的第一志愿——南京航空学院录取了。这么高的分怎么只上了南航?比我少考了40多分的人还上了上海交大呢!这就有了下面的故事。
三
考试成绩没有出来前,我们就已经报志愿了。如何报志愿?我成竹在胸。一是自我感觉这次考试超常发挥,估分很高,所以信心满满,择校无忧;二是在合肥激光所的那三个月,我的理想已经形成了基本轮廓,那就是——投身国防军工。我从小就是航空迷,1973年,北京航空学院主办的《航空知识》杂志复刊,我就开始订阅,每期《航空知识》都弄得我五迷三道,幻想着飞天,所以报考志愿首当其冲的必定是北京航空学院。
当时我叔叔在邮电系统,竭力推荐我报北京邮电学院,高中班主任竭力推荐我报同济大学的建筑系,堂叔在水电站,竭力推荐我报西交大的电力专业,等等。唯独我父亲忙于工作,根本不管我上哪个大学。其实别人的建议归建议,主意还是我自己拿。我在第一志愿栏里郑重地填写了北京航空学院,后面几个志愿就照着他们的建议胡乱填满为止。志愿表就这样交了上去。
一天吃晚饭,我妈问我志愿表填好了吗,我说填好了也上交了,我妈问我填的什么学校,我大致告诉了她。我妈一听,吃惊地问:“你第一志愿填的是北京航空学院?”我说:“是!” “到北京去读书?”我妈把“北京”两个字说得极重,然后放下了筷子,很坚决的说:“不行!不能到北方去读书,北方那么冷,还没米吃。不行,你要报的学校不能过长江。我要找你爸说去。”我爸当时正在外地开会。次日,我想我妈一定是在上班时用电话和我爸达成了一致意见,晚上下班一进门就对我说:“我和你爸都不同意你去北京读书,赶快重新报志愿吧。”
我当时还是有些懵懂,搞不清各个学校的底细。想了想说:“不让去北京也行,但学航空不能改。”我知道南京也有一个航空学院,也是重点院校,我认为只要是重点院校,那都一樣。于是问我妈,报南京的学校怎么样,我妈当然万分愿意,在她心目中,南京比北京那可是好得不止一点点。我去县招生办提出修改志愿表时,招生办的人说志愿表已经报送到地区了。在我妈的一再敦促下,我父亲托了一圈关系,才把我的志愿表从地区找了回来。在县招生办的办公室里,我将志愿表第一栏里的“北京航空学院”的“北”字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刮掉,改成了“南”字。
这下皆大欢喜,静候金榜题名。
但是很快,又有了新的插曲。我这个从来不管我的父亲,这回却背着我,给我的人生作了一次最最了不起的主。
那天他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兴冲冲地把我叫到跟前,说:“不是我挡了一下,差一点又把你弄到北京去。”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北大、清华在安徽招生是优先录取,400分以上考生被他们一锅端,但还是招不满,于是从390分以上挑,这就挑到了我头上了。清华大学录取了我,专业是铸造。招生录取是在省里进行,省里一位管大学招生的人是我父亲过去的同事,他兴高采烈地从合肥打长途电话给我父亲,说恭喜贵公子被清华铸造专业录取了。我父亲一听,似乎并不那么高兴,居然请求他帮忙疏通疏通,赶紧把清华的录取撤销了。理由是:一,我儿子不去北方上学;二,铸造专业不好,我儿子要学航空。这下弄得道喜的人好生诧异,不过还是答应我父亲,他去做工作让清华别录取我。
听完我父亲的一番叨叨,我心里五味杂陈。虽然我对大学没有太多了解,但清华北大那可是响当当的学校啊,就这么挡回去了?
我妈在一旁拍手叫好,表扬我父亲总算在关键时候为儿子把了一次关。我妈说:“到清华去学什么铸造,就是那个翻砂吧,那还不如上北航呢,反正都在北京。”听妈这样说,我睁大眼睛盯住她,心想,你不是不同意我报北航嘛!我妈突然觉得说得不对,顿了顿,对我说:“你别胡思乱想了,反正我们坚决不去北方读书!”
就这样,我巴巴实实地上了南航。
上南航后悔了吗?没有。相反,南航这个学校绝对是上对了。现在回过头来看,正是因为南航,才使得我能够循着一条最契合我心智特点的人生轨迹,一路走过,没有缺憾。
往事过去了40年,现在时不时在想:如果我1977年服从录取了呢?如果1978年真的不让我报考呢?如果我父亲没能追回志愿表呢?如果我父亲那个同事没有“多事地”打电话报喜呢?还有,如果没有将小芹拽进灰里呢?这些如果但凡有一个成真,那今天的我又该是怎样的呢?不过想想又莞尔一笑:哪有那么多如果,人生无常,一切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