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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对中国、日本及西方民众的调查*

2018-02-21姜良芹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南京大屠杀受访者民众

冯 翠 姜良芹

南京大屠杀迄今已过去80多年,中日缔结和平友好条约也已40年。如今,中日两国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如何?对实现中日历史问题和解的态度怎样?西方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及相关问题又如何看待呢?本文根据对中、日两国及西方国家民众问卷调查的结果,从南京大屠杀史实、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以下简称“纪念馆”)、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及中日历史和解四个方面,分析中、日及西方国家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认知差异,并结合相关民调和研究成果,探讨中、日及西方国家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的总体特征,及产生认知差异的政治根源。

一、研究背景与问卷调查

长期以来,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问题受到中日两国政界和学界的关注。然而,由于问题的复杂性和敏感性,这一问题的学术研究成果以及相关调查活动和报告却不多见。

学术研究方面,陈希亮在比较奥斯维辛大屠杀与南京大屠杀的原因、性质、规模、程度以及战后接受审判、反省的情况后认为日本社会对南京大屠杀及侵略战争的认识令人失望而愤慨,②陈希亮:《同样的战争暴行、迥异的历史认知——南京大屠杀与奥斯维辛大屠杀之比较》,江苏省哲学社科界联合会编:《牢记历史、振兴中华——江苏省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论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8—276页。这反映了国内学者对日本社会南京大屠杀认识的早期印象。近年,王山峰从二战后日本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中分析其国家身份的“非正常化”,认为日本无法成为“普通国家”的重要因素就是其国内长期以来对南京大屠杀缺乏正确的认知。①王山峰:《南京大屠杀认知对战后日本“非正常化”的影响》,《日本侵华史研究》2013年第4期。李昕从创伤记忆与社会认同的视角切入,提出对南京大屠杀历史的错误认知使得受害者经受着社会认同危机,必须从受害者自身和社会两个层面正确认知,构建全人类共同的创伤记忆,并通过这一建构,为南京大屠杀受害者获取最为广泛的社会认同。②李昕:《创伤记忆与社会认同: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的公共建构》,《江海学刊》2017年第5期。王山峰与李昕的文章是从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的角度来阐释中日历史与现实问题,是对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的深化。徐志民以南京大屠杀为例,论证中日两国历史认识的差异以及影响历史认识的诸多因素,并对历史认识跨越国界的可能性进行分析,呼吁建立共同的历史认同感,③徐志民:《战后日本人的战争责任认识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33—343页。这是对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的升华。然而,上述学术成果偏重理论分析,如果有关于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水平调查数据佐证将更趋完善。

舆论调查方面,有综合性和专题性两种。综合性调查,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2002年开始实施的中日舆论调查,对“日本侵华时期的中国劳工和‘慰安妇’等战争遗留问题,日本政府和相关企业等民间机构应采取何种政策?”和“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如何评价?”这两个问题进行了初步调查。从2005年开始,中国日报社、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联合日本言论NPO组织实施的“中日关系舆论调查”(后改称“中日联合舆论调查”)中设有历史问题部分,长期观察历史问题对中日关系及民众历史认知的影响与变化。专题性调查,如1988年12月日本关西大学社会学部实施的第一次“中日相互印象调查”④刘志明:《中日关系新思维与舆论》,NICCS,2003年,第162—163页。,1995年3月中国国家体改委社会调查系统在北京和广州实施的“中国公民对日意识调查”等。⑤李玉:《中日邦交正常化40年来相互认知的变化:以中日关系舆论调查为例》,《中日关系史研究》2012年第2期。有关对日本的印象,“侵华日军”“右翼势力”“南京大屠杀”等内容频繁出现。然而,中日之间的历史问题涉及钓鱼岛主权、日本美化侵略与淡化暴行等诸多方面,上述调查均提到南京大屠杀相关内容,但并未涉及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认知问题,并且相关数据也难以直接而有力地论证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识与态度。

此次2017年12月开展的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的调查,一方面沿袭以往在中日民众间实施问卷调查的传统模式,另一方面突破仅限中日的范围,将西方民众与中日民众作对照,以便更为客观地反映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认知差异。实施过程中,通过南京庞数信息科技有限公司面向中国民众发放问卷1130份,收回问卷1100份;面向日本及西方民众则分别委托当地留学生发放调查问卷220份,收回问卷各200份。诚然,此次日本与西方民众调查数量略显不足,不过从结果来看,仍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从受访者的籍贯来看,中国的受访者来自28个省份,以江苏省数量最多,呈近多远少分布;日本的以东京、琦玉、大阪三地数量最多,除地方偏远的四国、东北地方外,基本兼顾了日本各地区,但日本受访者中未填写籍贯的有80人。西方国家受访者按国籍来看,均来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参战国家,以美国、英国数量最多,其次是波兰、加拿大、德国、意大利等国。

从受访者的性别来看,总体上男女比例均衡,除中国受访者中有5人未填写性别外,男性总数为872名,占受访者总数的62.29%;女性总数为623名,占受访者总数的44.5%。中国受访者男女比例为54:46,日本受访者男女比例为55:45,相对均衡;而西方国家受访者的男女比例为87∶13,调查结果更倾向男性的观点。

从受访者的学历来看,以高等学历为主,本科学历者一共734人,占受访者总数的52.4%;其次为高中学历,一共435人,占受访者总数的31.1%。无论是中、日还是西方受访者,本科学历层次人数都是最多的,分别为489人、107人、138人,占各自受访者总数的比率分别为44.5%、53.5%、69%。

从受访者的年龄来看,主要集中在20~40岁之间,以20~30岁的人数最多,为607人,占受访者总数的40.5%;其次是30~40岁之间,人数为326人,占受访者总数的21.7%。年龄在60岁以上的受访者一共120人,主要存在中国受访者中;日本、西方国家受访者年龄绝大多数在20~40岁之间。

从受访者的职业来看,总体上以学生、专业技术人员以及从事服务业、教育事业、农林牧渔业人员为主。中国受访者以学生、专业技术人员居多;日本受访者以农林牧渔业人员和学生居多;西方国家受访者以农林牧渔业人员和专业技术人员居多。从各行业总的人数来看,学生最多,为264人,占受访者总数的18.9%;其次为专业技术人员,共计223人,占受访者总数的15.9%;教育事业人员数量位居第三,为148人,占受访者总数的10.6%;服务业人员数量位居第四,为132人,占受访者总数的9.4%。如表1所示:

表1受访者的职业分布情况

总体而言,受访者男女比例均衡,年龄结构较为合理,地域、职业涵盖面广,大多具有中高等学历,具备一定的认知水平。具体而论,对中国受访者的调查,较为全面、客观反映了我国大部分省份的各个年龄阶段和不同学历层次的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情况;对日本受访者的调查,反映了日本国内接受过中高等教育的部分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情况;而西方国家受访者的调查数据,则更多体现欧美国家中接受过中高等教育的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情况。

二、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认知及其差异

一般而言,历史认知是“人们对既往历史事实的真相、属性、得失教训的主观看法与感受,来源于客观的历史体验。”①徐志民:《战后日本人的战争责任认识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35页。然而,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认知不仅包括前述共性,还有其民族记忆与纪念传承的特殊性,其认知应涵盖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真相、性质、教训及记忆载体、祭奠仪式等的主观看法与感受及其所表达出来的立场、态度等倾向。因此,本次调查主要从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史实、纪念馆、国家公祭、历史和解四个方面的认识与态度入手,归纳、整理中、日及西方国家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认知,详细如下:

对于南京大屠杀的史实,绝大多数中日两国受访者知道,西方国家受访者则很少;对进一步了解相关史实,中国受访者较为热衷,日本受访者回避,西方国家受访者不排斥。首先,中国、日本受访者绝大多数知道这段历史,只有0.73%的中国受访者和6%的日本受访者明确表示“不知道”,但日本受访者的熟悉程度明显低于中国受访者。中国受访者中表示“熟悉”这段历史的占其总人数的38%,表示“了解”的占其总人数的47.09%,表示“听说”的占其总人数的14.18%;而日本受访者中表示“熟悉”这段历史的占其总人数的2.5%,表示“了解”的占其总人数的68.5%,表示“听说”的占其总人数的23%。大部分西方国家受访者不熟悉南京大屠杀历史,只有35.5%的受访者“听说”过,另外64.5%的受访者则表示“不知道”。其次,如表2所示,与中国受访者深入了解南京大屠杀历史的浓厚兴趣迥然不同的是,绝大多数日本和西方国家受访者对此兴趣不大,多达85.5%的日本受访者和95.5%的西方国家受访者只是表示“可以考虑”深入了解这段历史;而中国受访者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及认为有义务深入了解的占比高达95.73%。

表2 受访者深入了解南京大屠杀历史的态度

同时,中国民众对学习南京大屠杀历史的重要性高度认可,83.18%的受访者认为学习这段历史“非常重要”,而日本及西方国家受访者认为“意义一般”的占比最高,分别是51%和88.5%。45%的日本受访者选择此事“与生活无关”,与只有1.64%的中国受访者和5%的西方国家受访者选择此项,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于纪念馆,中国受访者中曾前往参观者居多,但认知存在偏差,态度各异;日本及西方国家受访者中曾前往参观者少,但有期待,认知各有侧重。关于参观情况,近七成(67.45%)的中国受访者曾参观过纪念馆,只有7%的受访者既未参观过纪念馆、也不了解纪念馆,而绝大多数(92%)日本受访者和所有西方国家受访者没有参观过也不了解纪念馆。关于参观动机,中国受访者动机各异,其中69.16%明确表示是为了解历史,24.15%是旅游时顺便参观。关于参观意愿,在没有参观过纪念馆的受访者中,60.91%的中国受访者表示“会”,但也有近三成明确表示“不会”,态度差异大;绝大多数(99.49%)日本受访者表示“看情况”而定,仅0.51%的人持否定态度;而23.5%的西方国家受访者表示“会”参观,剩下76.5%表示“看情况”,可见绝大多数日本及西方国家受访者有意愿参观纪念馆。关于纪念馆功能的认识,“弘扬和平”得到中、日及西方国家受访者一致的认可。同时,各选项的比例则表达出对纪念馆功能的不同理解(如表3所示),“讲述历史”“传承记忆”和“弘扬和平”三项在中国受访者中认可度高;日本受访者中认为“弘扬和平”和“抵制右翼”的最多;西方国家受访者对纪念馆功能的认识集中在“讲述历史”和“弘扬和平”两个方面。

表3 受访者对纪念馆功能的认识

在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方面,中国受访者知晓度较高,态度积极;日本及西方国家受访者知晓度低,态度大同小异。中国自2014年以来每年12月13日举行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中国受访者对国家公祭的知晓率达到了87%,但仍有13%的受访者“不知道”。日本、西方国家受访者几乎不知道这一公祭,98%的日本受访者以及全部的西方国家受访者表示“不知道”此事。在参与公祭的意愿上,表示“会”者,中国受访者占比最高,达59.09%;其次是西方国家受访者,占比为26.5%;日本受访者最少,占比仅为2.5%。表示“看情况”而定者,西方国家最高,占比达73.5%;其次是日本,占比为62.5%;此外,多达33%的日本受访者认为此事“与我无关”。在对国家公祭设立意义的认识上(表4),80.16%的中国受访者、89%的日本受访者以及100%的西方国家受访者认为具有“悼念受难民众,承载记忆”的意义;其次中日民众对“正视苦难历史,祈愿和平”表示了较高的认可。而在控诉侵略战争与教育后人问题上,60.51%的中国受访者表示认可,与日本受访者低至4%的认可度形成鲜明对比,可见苦难记忆与和平愿望在民众间获得更多认同,纯粹的控诉侵略不易被一般日本及西方国家民众接受。

表4 对中国设立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意义的认识

在中日历史问题和解方面,中国与日本受访者的认识偏差较大,西方国家受访者各有侧重。首先,超过八成的中国受访者认为促进中日历史和解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80.09%选择“非常重要”;17%选择“意义一般”;2.09%选择“与生活无关”;0.82%选择“不重要”),而日本受访者认为“意义一般”和“与生活无关”的占比较高,分别为64%和32.5%,还有0.5%的日本受访者认为“不重要”。同样,在维护历史真相、正视历史教育对中日历史和解意义上,81.73%的中国受访者认为“非常重要”;日本受访者则认为“意义一般”(44%)和“与生活无关”(46.5%)的占多数。其次,西方国家受访者认为促进中日历史和解“非常重要”的占比高达77.5%,认为“与生活无关”(22.5%)的占比明显低于日本(46.5%);对维护历史真相、正视历史教育的认识上,西方国家受访者认为“非常重要”的占比为41.5%,明显高于日本。最后,在实现中日历史和解的途径上(表5),中日及西方国家受访者选择各有侧重,中国受访者更注重以史为鉴、正视历史、反省侵略、批判右翼等前提下展望未来;日本受访者则倾向于相互理解、形成共识,对于反省侵略、反思历史、批判右翼认可度低;西方国家受访者认为反省侵略、正视历史与相互理解、形成共识都是重要的。此外,中国和日本受访者中存在“逐渐淡忘,顺其自然”或“为了和平,放弃历史”等消极态度,而西方国家受访者中则无人认可这两项。

表5 对中日实现历史和解路径的选择

总而言之,中日两国受访者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与态度差异明显,西方国家受访者则是在不大知道相关史实和纪念活动的情况下,就其有限的理解做出选择和判断。中国受访者对南京大屠杀及其相关内容认知度高,态度相对积极,但也存在消极态度,不容忽视;日本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史实有一定的认识,但对纪念馆、国家公祭等认知度低,而且对南京大屠杀的认识和中日历史和解的态度较为消极,回避倾向明显;西方国家受访者对南京大屠杀史实及其相关内容认知度低,理解各有偏重,但态度积极。

三、历史认知特征及差异的政治根源

舆论调查具有极强的现时性,民众对历史的认识与态度又具有较强的主观性,调查结果仅反映当下的情况。因此,在此次调查基础上,结合近些年相关调查和研究来观察,则能够进一步了解中国、日本及西方国家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的特征。

第一,中国民众对南京大屠杀问题的认识与态度相对稳定,并不断深化。虽然不同时期中日关系热点不同,但是南京大屠杀等历史问题始终被高度关注。如,依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2002—2008年间先后开展的四次中日舆论调查,从民众对“你心中的日本形象是什么?”的回答来看,不少民众认为“侵华日军”代表日本形象,2002年这一占比达3.5%;2004年,为40.3%;2006年,为44.5%;2008年,又升至67%。①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第一次中日舆论调查(2002年9—10月)》,《日本学刊》2002年第6期;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第二次中日舆论调查(2004年9—10月)》,《日本学刊》2004年第6期;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第三次中日舆论调查》,《日本学刊》2006年第6期;王伟:《第四次中日舆论调查报告——培育中日两国民众亲近感任重道远》,《日本学刊》2009年第2期。依据“北京—东京论坛”公布的中日关系同步舆论调查,近年历史问题对中国民众产生的深层次心理影响更加突出。2014年,中国人说到日本就会想到南京大屠杀的比例,在接受调查的有识之士和高校师生中占27.3%,在普通公众中占35.5%。②张陨璧:《2014中日关系舆论调查,公众好感度不乐观》,中国日报网,2014年9月9日,http://world.chinadaily.com.cn/2014-09/09/content_18568473.htm.“日本对侵略中国的历史没有真诚的道歉和反省”一直是中国民众对日本产生不良印象的主要原因,而且认同这一观点的受访民众,呈上升趋势,2016年占比63.6%,2017年占比67.4%。不仅如此,中国受访民众中认为“中日历史问题不解决,中国和日本的关系就无法发展”的占比,每年在40%以上,2017年达51%,12年来首次超过半数。③张翔:《2016年中日联合舆论调查结果发布》,中国经济网,2016年9月23日,http://intl.ce.cn/specials/zxgjzh/201609/23/t20160923_16234808.shtml;《2017年中日联合舆论调查结果发布:两国受访者关于对方国家印象呈改善趋势》,中国经济网,2017年12月14日,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7-12-14/doc-ifypsvkp3030036.shtml.另据最新发布的2018年中日关系舆论调查报告,即使中日关系呈现缓和,对日本印象不好的原因占首位的仍然是“日本对侵略中国的历史没有真诚道歉和反省”,占比为54.7%,而且46.8%的中国公众认为“历史问题没有解决,是中日关系决定性的大问题”。同时,在“中日间需要解决的历史问题”上,中国公众首选“日本对侵略战争的认识”(62.2%),其次就是“日本对南京大屠杀的认识”(52.2%)。①金赢:《2018年“北京—东京论坛”中日关系舆论调查报告新鲜出炉,中日民众好感度保持向好》,人民中国官方微信发布,2018年10月11日。可见,中国民众对中日历史问题高度关注。再依此次调查来看,2017年是南京大屠杀发生80周年,绝大多数受访者知晓(80%),了解纪念活动的重要性(85.91%),而且选择铭记历史(74.11%)、缅怀同胞(67.46%)、珍爱和平(60.89%)、促日反省(35.28%)等态度和立场较为鲜明,并且随着认识的提升,民众对解决历史问题的诉求也在不断加强。

第二,日本民众对南京大屠杀有一定的认识,但态度暧昧。首先,大部分日本民众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是知道的,且对其性质有一定的认识。根据2013年日本朝日新闻社开展的调查,关于“你认为这场战争是否是对亚洲的侵略战争”,回答“是”的,20~30岁的人数占45%,30岁以上的占55%;回答“不是”的人中,20~30岁的人数占33%,30岁以上占26%,②张建立:《换个角度看日本人的历史认知》,《时事报告》2014年第12期。年龄越大对战争性质的认识越深刻。其次,日本民众态度暧昧、模糊。日本学者吉田裕指出,随着学界研究的推进,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南京大屠杀“否定论”等说辞早已破产,但是政府与民众的态度却越来越模糊。③杨汀:《日学者驳斥“南京大屠杀否定论”:该论调早已破产》,参考消息网2017年12月13日,http://ihl.cankaoxiaoxi.com/2017/1213/2247579.shtml.日本对战争的认识是以“自卫自存”的战争理论以及日本国民的受害意识为起点的败战责任论,“视而不见”则是许多日本民众的态度,正如日本学者藤原归一所称:“日本国民并非是因为经历了太长时间而忘却了战争,而是因为不愿看到,而早早地闭上了眼睛”④藤原帰一「戦争の語り方」、『朝日新聞』、2002年7月30日。。依据日本言论NPO2017年的调查显示,日本民众对中国印象不好的原因,排在第二位的就是中国“就历史问题批评日本”,占比46.4%。⑤言論NPO「第13回日中共同世論調查」結果、2017年12月14日,http://www.genron-npo.net/world/archives/6838.html.担忧因历史问题受牵累正是许多日本民众选择对历史问题“视而不见”的原因。此次调查中对于南京大屠杀发生80周年中方举行悼念活动的意义,绝大多数日本受访者认为并不重要,58.29%的受访者认为“意义一般”,38.19%的则认为“与生活无关”。而在对南京大屠杀发生80周年悼念活动内涵的理解上,绝大多数日本受访者认同“缅怀遇难者”(63.82%)与“珍爱和平”(69.35%),对“反省战争”(7.04%)和“传承历史”(9.55%)认可度很低。最后,日本民众的态度具有流动性。由于在近现代历史教育上的缺失,日本民众认识历史更多依赖舆论,笠原十九司教授曾指出,日本人对中日关系的认识是根据当下反映日本政府对中政策的媒体报道进行流动性的判断。⑥[日]笠原十九司著,芦鹏译:《南京大屠杀的记忆与历史学:败战之后日本国民对历史的“遗忘”》,《南京大屠杀史研究》2012年第2期。受此影响,在不同时期日本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等问题的认识也是动态的,受日本政界宣传、媒体报道影响比较明显。

第三,西方国家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知晓度偏低,需要辩证看待。以往关于西方国家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识虽没有经过调查,但是仍能通过中外学者观察西方社会研究中国抗战的情况来推断。张宪文教授提到,“西方不仅对南京大屠杀了解甚少,甚至对中国在二战中的作为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都不甚了解”。⑦王广禄、吴楠:《让国际社会更了解南京大屠杀》,《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12月12日,第2版。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郑洪指出,“在二战结束70余年后的今天,西方社会对日本战时的暴行似乎已经忘记了大半”⑧《西方人眼中的“南京,1937”》,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官微,2017年12月8日,http://www.sohu.com/a/209248522_394566.。英国牛津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拉纳·米德曾指出,事实上西方对中国抗日战争知之甚少,除了一些学者,有关抗日战争的讨论并没有在西方公共讨论中占据一席之地。大部分西方人对中国抗日战争了解很少,因此他们对此所掌握的知识不足以作出评论。①[英]拉纳·米特著,蒋永强等译:《中国,被遗忘的盟友:西方人眼中的抗日战争全史》,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版,第394页。而在此次调查中,西方国家受访者虽然认同中方举行80周年悼念活动的重要性(39.5%),对“反省战争”给予高度的认可(67.5%),但其几乎不知晓南京大屠杀已发生80周年。所以,在西方社会整体上对南京大屠杀认知度较低的情况下,需要辩证看待此次对西方国家民众的调查结果,一方面要考虑样本数量的不足和受访者认知的局限性;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在没有先入为主的陈见下,受访者在其他问题上作出的判断与传递出来的信息更有研究价值。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中国、日本及西方国家民众在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方面的差异,以致出现此次调查结果呢?从二战后世界历史发展的轨迹及民众的认知发展来看,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历史的认知受到政治环境、经济发展、教育理念、社会风俗、舆论传播及个体差别等诸多因素影响,而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因素背后起主导作用的,最根本的原因是战后国际政治形势主导下各国政府的态度与作为。正如伊恩·布鲁玛在研究德国与日本的战争记忆时指出,“没有危险的人民,只有危险的情境,它不是自然、历史规律或民族性格的结果,而是政治安排的结果”,②[荷]伊恩·布鲁玛著,倪韬译:《零年:1945——现代世界诞生的时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历史的不同认知正是各国政府长期以来政治引导的结果。

二战后,对日本的战争犯罪未及彻底清算和妥当处理,为此后一系列的历史问题留下遗憾和祸根。拉纳·米德就曾指出,东北亚地区长期纠结于历史问题的根源是“二战结束时,亚洲并没有拿出一个全面的、让各方同意的和解方案”,甚至提出必须重拾“1945年未竟的事业”。③[英]拉纳·米特《东亚应重拾“1945年未竟事业”》,《共鸣》2014年第23期;孙微:《拉纳·米特:东亚应重拾“1945年未竟事业”》,观察者网,2014年9月3日,http://www.guancha.cn/LaNa-MiTe/2014_09_03_260622.shtml.受各国政治形势及其变化影响,中国、日本及西方国家对南京大屠杀历史与真相的态度截然不同。

20世纪80年代以来,针对日本政府的暧昧态度及右翼势力对南京大屠杀真相的否认,中国政府及民间展开了长期的批判和斗争,并因此促进了中国国内南京大屠杀悼念及其研究的发展。1985年,纪念馆建成开放,成为悼念遇难者、展陈史实的专门场所,对深化民众历史认识起了很大作用。随着《南京大屠杀史料集》《南京大屠杀全史》等重要学术成果的问世,以及大量有影响的学术论文的发表,南京地区的学者形成以南京大屠杀研究为核心的南京学派。在他们有关南京大屠杀史实、记忆、传播等研究及纪念馆多年实践工作的共同推动下,南京大屠杀的记忆不断深化。2014年2月27日,第十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七次会议通过《关于设立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的决定》,以国家立法的形式将12月13日确定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这是对南京大屠杀史实与记忆的法律强固;④朱成山、朱同芳主编:《国家公祭——解读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资料集①》,南京出版社2014年版,序。2015年10月,“南京大屠杀档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入《世界记忆名录》,南京大屠杀“走出”历史,经个体记忆、城市记忆、民族记忆的不断固化,逐渐成为世界记忆、人类记忆的一部分。⑤张宪文、张建军主编:《人类记忆:南京大屠杀实证》,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前言。南京大屠杀研究的深入及其承载事业的发展,促进了中国国内对于日本历史认知问题的极大关注,对日本侵华及其暴行历史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入。而且由此激发以“传播真相、追求正义、维护和平”为诉求的民众情感越来越强烈,民众历史认识也越来越深刻,对日本右翼试图美化侵略、篡改历史的言行表现出强烈反对。

日本政府在战时封锁南京大屠杀有关消息,战后对南京大屠杀等暴行又采取否认、模糊、转移注意等处理方式,酿成了今日日本民众的认知态度。如王山峰所论,日本政府在缺乏责任担当,不能正确面对南京大屠杀等侵略暴行的状态下走过了战后的所有时间,以至今日,日本在这一问题上仍然站在“非正常国家”与普通国家政治选择的十字路口。①王山峰:《南京大屠杀认知对战后日本“非正常化”的影响》,《日本侵华史研究》2013年第4期。近年来受到日本政界及媒体恶意抹黑中国的影响,日本民众在历史认知问题上更多听信右翼宣传,指责中国打“历史牌”矮化日本,要求中国道歉,②康达、高洪:《2018:中日关系走势蠡测》,《东北亚学刊》2018年第2期。对中国处理历史问题的认知每况愈下。关于这一点,中日学者均有指明。中国方面,如王希亮指出,日本政府为转移国内民众的注意力,把国民的不满、不安定情绪引导到国家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的意识上,日本国内出现大量历史修正主义言论,试图甩掉历史包袱,修正侵略历史,美化民族形象,造成愈演愈烈的历史认知争端。③王希亮:《评日本当代历史修正主义》,《抗日战争研究》2001年第2期。日本方面,如笠原十九司指出,日本当局为了逃脱战争罪名,特别是为了掩盖南京大屠杀的历史真相,采取了销毁证据、误导舆论等方式,妄图使日本国内普遍忘却南京大屠杀的那一段记忆。④[日]笠原十九司著,芦鹏译:《南京大屠杀的记忆与历史学:败战之后日本国民对历史的“遗忘”》,《南京大屠杀史研究》2012年第2期。如今,历史事实在学界的努力下越来越清晰,日本政府对待历史问题的态度却越来越保守,学者高洪指出,安倍政权可以说是日本战后历代政权中政治最为保守、历史认知最为悖谬的政权,⑤高洪:《中日友好相处是历史大趋势》,环球新闻评论网,2018年5月5日,http://opinion.huanqiu.com/hqpl/2.html.其对日本民众历史认识的引导尤其偏颇,以致中日民众在历史认识上的裂痕不断扩大。

战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社会为实现战略目的,对日本政府及日军罪行没有彻底清算,南京大屠杀等日军罪行也逐渐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尤其是美国政府在战后的作为,深刻影响其国内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首先,美国政府出于自身战略需要,战后长期主导对日本的政策,东京审判没有追究日本天皇的责任,对其他战犯罪行也没有彻底清算,而且长期在日本的历史认知问题上保持沉默,放任日本右翼的言行愈演愈烈。据美籍华人女作家张纯如的调查,冷战结束前夕,美国公众所阅读的综合的或权威的二战史著作中,几乎没有一本详细记述南京大屠杀。连续多年畅销的单本二战图书《美国二战图片史》(1966年)中无一幅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照片。⑥徐志民:《美国公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历程》,《人民政协报》2014年7月24日,第5版。亨利·米歇尔的经典名著《二战风云录》(1975年)在947页的篇幅中对南京大屠杀也只字未提。⑦徐志民:《美国公众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历程》,《人民政协报》2014年7月24日,第5版。直到1997年张纯如的《南京浩劫:二战中被遗忘的大屠杀》一书出版,才逐渐唤醒美国民众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记忆。再者,美国的日本研究都是围绕其对日政策进行的。冷战后,美日同盟关系成为决定不同时期课题关注的尺度,使得美国的日本研究领域存在着明显的不足和对某些问题的刻意回避。⑧智力疆:《近二十年来美国的日本研究概述》,《日本研究》2011年第4期。《南京浩劫:二战中被遗忘的大屠杀》《拉贝日记》《从军“慰安妇”》⑨NoraOkjaKeller,ComfortWomen,PenguinBooksLtd,1998.该书获得了1998年美国图书奖。等关于日军暴行的书在美国发行,并影响到美国的日本研究,但改变来得有些迟缓。近些年,张纯如、傅佛果(JoshuaA.Fogel)、杨大庆、拉纳·米德、陆束屏、若林忠志等有关南京大屠杀、中国抗战相关问题的研究与传播真相的努力已经引导西方社会关注南京大屠杀问题,但是民众提高和改善认知水平,仍需要时间。

四、结语

此次在南京大屠杀发生80周年之际开展的有关中、日及西方国家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的调查,是以问卷调查的形式直接反映及分析民众对南京大屠杀问题的认识与态度的初次尝试。虽然在问卷设计、样本数量及质量等方面还存在一些薄弱环节,但是,这只是开始,在以后的调查中将会不断完善、丰富和改进,并且以此为基础持续深化相关研究。根据上述调查及分析来看,政治因素主导了民众对南京大屠杀问题的认知及其变迁,要以南京大屠杀问题为纽带,实现中日在历史问题上的和解,必须改变日本政府及民众中存在的消极态度。

首先,要实现和解必须妥善处理历史问题上的分歧,中日应一起来面对。拉纳·米特在2017年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前夕也曾发文《80年后:中日能克服南京大屠杀的遗留问题吗?》,提出80年过去了,中日应该一同铭记和悼念,而不是因这一可怕的战争罪行而陷于分裂。①RanaMitter,80YearsLater:CanChina,JapanovercomeNanKingMassacre’sLegacy?,SouthChinaMorningPost,Dec.12,2017.处理分歧需要“受害方与加害方共同面对历史,才能对抗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和旧的冷战思维下零和博弈的对抗情绪”②康达、高洪:《2018:中日关系走势蠡测》,《东北亚学刊》2018年第2期。,摆脱历史问题影响的恶性循环。

其次,要将中日历史问题的和解置于中日民族和解的大局与框架下进行考虑。康达、高洪曾建议为促进中日民族和解应构建“三个工程”,其中第一个就是尊重历史事实的良心工程,即基于历史真相基础上的救赎与宽恕。③康达、高洪:《2018:中日关系走势蠡测》,《东北亚学刊》2018年第2期。正如中日学者共同研究历史的努力那样,双方应努力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正视历史,吸取教训,为下一步争取实现共享共承历史奠定基础。

再者,超越历史与国界,在国际背景下解决中日历史问题意义更大。一是为让一般日本民众、西方国家民众对南京大屠杀、日军暴行有正确、深刻的认识,必须提升南京大屠杀及其研究在国际社会的影响,扩大在海外的传播。如笠原十九司所言,形成对南京大屠杀的共同记忆,由多方共同在历史研究和教育上进行交流与对话才是现今时代的主流与未来的方向。④[日]笠原十九司著,芦鹏译:《南京大屠杀的记忆与历史学:败战之后日本国民对历史的“遗忘”》,《南京大屠杀史研究》2012年第2期。二是让正确历史认知的国际洪流敦促日本政府及其民众跨越国家与民族的界限,共享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与和平文化,以此扼制日本政府与右翼势力在历史认知问题上的挑衅,促进中日历史问题的和解。

总之,中日在南京大屠杀历史认知上所折射出来的中日历史问题上的分歧关乎两国关系的过去与未来。一方面,在中日民族和解的大前提下,尊重两国近代以来的历史真相,中日应一起面对,协商解决;另一方面,在中日和平与发展的大局下,中日历史问题也是一个关系到东亚地区和平与稳定的国际性问题,从国际空间加以解决,意义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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