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女三代的火车情结

2018-02-20田丽华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蒸汽机车内燃机车复兴号

田丽华

曾经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与我惯常的一些对白,每次都少不了他的蒸汽机车。当时的我无法理解父亲怎么会对他的蒸汽机车有着那么浓厚的感情,当时的我只是蹦蹦跳跳地唱着,痛痛快快地玩着,风风火火地长着,只是在不经意间,偶尔会记住父亲在某一时段里开的那台蒸汽机车的型号以及那上面的数字编号。而对于跟不常在家的父亲相聚时惯常发生的一些细节,不论在我的人生中经历多少春夏秋冬,如果有必要的话,我都会随时做出一种清晰的情景再现。

这种清晰的情景再现带有色彩、聲音和情绪,还带有纯粹的人间烟火味道。

小时候的我,喜欢往自己的头上戴一些小饰物,这些绢做的小饰物有时是一朵花,有时是一只蝴蝶,有时是一颗星星,有时是一片树叶,这些头饰都是父亲从很远的地方给我带回来的,我就经常戴上其中的一个去机务段的闸楼口等候父亲退勤回家。每次看到父亲开着他的蒸汽机车远远地驶来,我都会对那个冒着白烟喘着粗气的黑黑的庞然大物,尖着嗓子喊上一阵子,虽说在那种震撼的轰隆隆的节奏中,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喊声,可我依然乐此不疲。

父亲开火车的那个时代,便是我后来所知道的蒸汽时代。父亲当时的每一次乘务都异常辛苦,蒸汽机车气喘如牛的时候,他也跟着气喘如牛,蒸汽机车浑身是汗的时候,他也跟着浑身是汗,有时父亲在我眼里,就是那台蒸汽机车,无论前面有多大的坡,他都要爬,无论前面有多冷的天,他都要走。不过,每当父亲退勤回家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蒸汽机车那股硬邦邦的劲儿了,他看着我迎向他的面庞,总是笑容满面地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说:“我丫头的小脸蛋红红的,就是一朵鲜艳的红牡丹。”我就对父亲说:“爸爸爸爸,把我的脸蛋放在你的火车上吧。”父亲这时就会抱起我,送给我一个天旋地转的游戏。这个游戏时长时短,长的时候,我就会看见好多好多的花儿,或者我就变成了好多好多的花儿,这些花儿都是为父亲和父亲的蒸汽机车而准备的——蒸汽机车停轮之时,有一朵花便成了安适静谧的水仙;蒸汽机车疾驰之时,有一朵花便化成了迎风怒放的腊梅。

现在想来,父亲就是喜欢把那时年幼的我捧在他的掌心里当花儿,并希望他的花儿跟他一起登上蒸汽机车,让花儿的柔软与钢铁的硬朗,在他经年的乘务生涯中进行一种精神上完美的融合。

而在当时我是无法体会到这些的。我只是期待着父亲的陪伴和守候,这全因我们父女俩相处的时间极少,即便是在这极少的时间里,他也总是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时不时地鼓捣一下他的作业包,这让我觉得他随时都有准备出乘的可能。当时我最讨厌有着一副大嗓门的陈姓叔叔了,他会时不时地或从我家的门口、或从我家的窗下冷不丁冒出一句来,“田大车,23点59分的4567次货车出乘”,或“田大车,18点05分的523次客车出乘”。这个当时令我讨厌的陈姓叔叔,待我长大后才知道他是机务段的专职叫班员,因为他的嗓音奇特,喊出的声音靠后、有毛边且穿透力强,便也成了划过我童年记忆中的一条刻痕。这因此也加深了我当时对父亲的依恋,在每次和父亲相聚的过程中总是会让我提心吊胆,因为我很怕正与我玩闹着的父亲被陈姓叔叔一嗓子给喊走了,而现实是只这一嗓子,父亲就会百分百地跟着陈姓叔叔走了。

我有时就会从床上跳下来,堵住门口哭闹着不让父亲走出家门。而每每这时,父亲便蹲下来安慰我,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丫头,爸爸的火车正等着爸爸呢,你要乖,等你长大了,爸爸就带你一起开火车。”

记忆中的父亲从不打骂我,不论我怎样淘气,他也从没生过我的气。当时的我还总是喜欢缠着问他开火车的一些事情,而我每次问起这些,他都会很开心地为我讲解怎么鸣笛,怎么握闸把,怎么开汽门,怎么撒沙,有时父亲兴奋起来,还会将我高高地举起放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嘴里发出火车呜呜呜的声音,在屋子里转上一圈又一圈。每到这时我就会高声尖叫起来,逗得母亲常常笑我们父女俩是一对疯子。

在父亲繁忙的蒸汽机车司机生涯中,我深切地体会到了父亲对蒸汽机车的钟爱,那个冒着白烟、喘着粗气、黑黑壮壮的大家伙,也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我的内心,我常常会默默地等着它的出现,默默地等着它会将我日日思念的父亲带到我的身边来。

时代在飞速发展,当父亲和他的蒸汽机车,这对过去的最佳搭档完成了他们共有的使命之后,那个大烟大火的蒸汽时代,便深深地印在了我记忆深处。特别是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之后,在我感受着那种连着心与肝的疼痛过程中,那台父亲开起来最得心应手的蒸汽机车,却在我的思念中静静地守候着我,我仿佛在泪水中又看到了父亲,他还在那台蒸汽机车上日夜劳作着呢。

多年前,属于父亲的火车,不是进了博物馆,就是回炉又变成了一锭锭坚硬的钢铁。而属于我的火车是内燃机车,虽说作为一名铁路女工,我没能像父亲开蒸汽机车一样开上内燃机车,但也总算在第一线为火车头服务。在我的整备场上,在属于我的这块一亩三分地上,干着干着,我便可以勇敢地攀爬到机车最高处了;干着干着,我便可以轻易地拎得动男工友都拎着吃力的机车配件了;干着干着,我便可以自如地将砂管抻得如舞龙蛇一般了,也可以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掉满满一大饭盒饭了……

就是在我的整备场上,火车送来了我的另一半。开内燃机车的他和父亲有着某种相似,当然也有着某种不同。相似的是,他爱他的内燃机车就跟父亲爱他的蒸汽机车一样执着,还有就是,他也和父亲一样,没年没节地奔波在铁道线上。而不同的是,他总会制造一些莫名的小惊喜来取悦我,还有就是,我们可以一起探讨内燃机车诸多故障的解除方法呢。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婚后的第一个除夕夜,他正睡在待乘室里为后半夜乘务做准备。当午夜的钟声敲响之际,我决定去给他送我包好的除夕饺子。那是一段不长的路,可那天却感觉特长。穿过熟悉的街巷,听着绵密震耳的爆竹声,在满街彩灯下,当时的我竟是那么孤单,我用小步慢跑来缓解我的心情,却无法压得住街道两边楼房窗内透过来的欢声笑语。好不容易赶到了他的待乘室,待乘值班员却告诉我他的交路调整了,要半小时后才能起床。我没有接受待乘值班员转交的建议,仍然固执地等着他。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特别的除夕夜里,我是多么迫切地想看到他,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成。

我的固执让我等到了满脸歉意的他。待乘室值班员当着我的面调侃他:“你媳妇怕我偷饺子吃,非要亲手交给你!”他端着一饭盒饺子,双眼早已汪满了泪水,想说什么又摇起了手,就那么深情地望向我。

虽说那次我和他只有几分钟相聚,可这是在除夕夜里呀,在近处远处噼里啪啦节日的烟花中呀。我知道此刻作为一个火车司机妻子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的,我唯有希望他在我默默注视下,能稳稳地将火车开向新的一年。

记得父亲忽发脑淤血离世时,正赶上他出乘在外,巨大的悲伤让我根本无法承受,那个宠爱了我一辈子的火车司机,就那样在我毫不設防的情形下突然遁去,这让我又怎么应对得了。于是我对赶回来的他发起了脾气:“我要你有什么用,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也帮不上我,是不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你就无所谓了?”他却没有正面应对我的责备,只是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轻轻地在我耳边说:“老婆,看到你这么难过,这是令我最伤心的,别怕,一切都有我呢,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为了他,你也要坚强起来。”我叫喊着用力挣脱他,在抬头的刹那间清晰地看到他早已是泪流满面。

印象中这是他在我面前第一次流泪,我眼前这个铁打钢铸般的火车司机,也有父亲敦厚温暖的一面呀。

多少年了,我们这对围着火车转的夫妻,因为经常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自然会有一些矛盾与分歧,每每这时,他都会整到琴棋书画诗酒花上来,个别的时候他还会重复一下我们初见时的那个桥段:他开着的他的内燃机车入库整备,无意间发现一身工装风风火火地忙碌在整备场上的我,如果不是看到我安全帽后面马尾辫上别着的那朵粉红色绢花的头饰,他还真没觉得我和男职工有什么两样。正愁没有借口仔细睢一瞧我的模样,偏偏看到我头上的绢花掉落了,于是他跑过来,拾起绢花送到我面前,看到了我这张不施粉黛的面孔,接着他就会有这样的一番戏谑:“哇,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呀,哇,这张脸怎么就那么丑呢!”哇,于是善良的他就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娶我回家做老婆,而且还要宠我爱我一生一世。在他这个惯常的夸张桥段过后,我就会揪住他和他打闹一阵,之前的一些不快,自然就被我扔到爪哇国去了。

有好多人曾问起我和他二十几年恩爱如初的秘诀,其实说起来真的叫人心酸,每一个火车司机的妻子应该都有同感,更何况同为铁路人的我们。有时他出乘回来,我却正忙碌在机车整备场上,有时我休班在家,他却走了长交路,更多的时候是我们约好准备一顿丰盛晚餐的当口,叫他出乘的电话却偏偏响了起来,就是偶然有了相处的时光,因他长期乘务工作形成的白天睡晚上清醒的奇特生物钟,依然让我无法享受与他共有的时光,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张双人床,在数不清的夜里,和我一起承受着孤单和思念。其实我又有多想能够和他好好吵一架呀,可却从没有这样的机会。

多年来,在我工作的整备场,每当看到一台台内燃机车缓缓地打我身边经过时,我就会莫名地产生一种朴素的亲近感。是呀,二十几年了,从梳着羊角辫的毛丫头到历经生活锤炼的中年妇女,我每个时期的心路历程,我的青春和梦想,就是在我的整备场上,在我身边的每一台机车上。透过挂在自己眼睑上的汗水,我能看到天堂里父亲的笑脸,他仿佛在对我说:“丫头呀,我的蒸汽机车也好,你们两口子的内燃机车也罢,你要记住,那都是属于我们的火车。”父亲在天上说这些话了吗?我问身边的他,他看了眼我们身后的内燃机车,对我悄悄地说:“爸爸在天上说了。”

铁路家庭都有着一种惊人的相似,想我身边的工友谁又不是这个样子。而我的儿子或许也有和我小时一样的感受,所不同的是,退下来的父亲却将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了他的外孙,这从父亲为我儿子亲手雕出的那些木制火车模型中,就能够看得出来。而久居姥姥家的儿子跟姥姥姥爷特别亲近,反倒是对我少了母子之间的那种亲密。儿子每次面对我给他的批评,都会感到不屑,什么“你只知道上班,我小时都没有管我,是姥姥把我管大的,现在你没权利管我”,什么“你只爱自己的工作,心里就是没有我”之类的话,这样的话像一涌涌波涛,总是会湮灭我的怒气,让我心底的内疚翻腾起来。

在儿子读小学和初中这些年里,我们夫妻两个因为工作原因,几乎没有参加过他的家长会。岁月如流水,当我们围着属于我们的火车让日子从身边一个个逃走之时,却看见儿子以倒数第20名的成绩上了一所普通高中,为此他还洋洋自得地对我们炫耀:“看,能考上高中,你们为我高兴欢呼吧!”看到一脸阳光无忧无虑的孩子,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不接受高等教育,怎么立足于未来的社会。于是,面对儿子那时差强人意的成绩,我开始了深深的自责和焦虑。

许是多年对于儿子疏于管教的愧疚,让我在儿子高考前的那个特殊阶段,跟他多了一些交流,从他的话头话尾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他姥爷在他心中的位置,感受到了儿子对铁路的感情和对火车的热爱。

我领着儿子到我的机车整备场上看过往的机车,帮他收集他从小就喜欢的有关火车的各种图片,陪他一起坐东北那条最美的高铁。有一天,儿子神秘地让我看他珍藏的一些东西,他将我父亲曾经留给他的木雕火车模型给我看,在蒸汽机车和内燃机车之间,有一个雕了一半的动车组机车模型,儿子把它棒在手上告诉我说:“这是姥爷雕了一半的动车组模型,这是我最喜爱最珍贵的,姥爷虽然走了,可我却知道他的心,我会努力学习,以后一定要开上这样的火车。”说着说着儿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泪潸然而下,我紧紧搂住儿子安慰他:“姥爷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要好好学习,有个好前途,你姥爷就高兴了。”

从那天开始,一向贪玩的儿子有了明显改变。他竟然开始上课认真听讲了,竟然要求补习相对薄弱的功课了,竟然主动为自己挑选一大堆复习题了,竟然让我们看到他学习的样子了。也就是在短短的三年高中时间内,他的成绩竟提高了近300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的成绩可以和火车提速相媲美了,天堂的姥爷一定会很开心的。”儿子最终以600多分的成绩考进北京交通大学,给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现如今,大学毕业的儿子正在往返京沪间的“复兴号”高铁动车组上实习,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开着他的“复兴号”在祖国广袤的大地上尽情驰骋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和我聊起他的“复兴号”,听着他兴奋而专业的讲解,我看到了他的努力,也看到了铁路飞速发展的今天,这正是我辈和父辈曾经的梦想。

从蒸汽机车60公里时速,到内燃机车、电力机车120公里时速,再到“复兴号”350公里时速,这不仅仅是速度飞跃,也是我们三代铁路人的理想飞跃,这一个个亲眼所见的事实,令我自豪并幸福无比。

而每每这时,我眼前便会出现这样一幕场景:父亲开着他的蒸汽机车,丈夫开着他的内燃机车,儿子开着他的“复兴号”高铁,他们一起奔我而来。我站在高高的擦车台上,手里攥着一团干净的棉丝,高兴地看到我们一家人,我们和我们的火车,全都各就各位,整装待发。

猜你喜欢

蒸汽机车内燃机车复兴号
复兴号
蒸汽机车博物馆:时光慢递,后会有期
昆钢铁路内燃机车选型实践与探索
我的“复兴号”
车坛往事4:引擎进化之屡次失败的蒸汽机车
内燃机车增压器常见故障及处理方法的研究
复兴号
“复兴号”提速
最后的蒸汽机车
内燃机车冒黑烟故障的分析及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