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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进!西进!(中篇)

2018-02-20梅尔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珠儿阿辉阿斗

“你爷结婚那天,日本鬼子打进了我们村,刚刚拜完堂的你爷,拉着你奶和家里人躲进了玉米地,整整半个月没敢回家。饿了啃玉米棒子,渴了嚼玉米秆子……那年你爷才十六岁,你奶十五岁,身子骨嫩得跟小黄瓜一样,玉米棒子吃得他们拉不下屎,肚子鼓得像青蛙。偏巧又遇上了连天阴雨,他们又冷又湿……你奶,就是从那开始落下了一个腰疼的病,一辈子就生了我一个娃,我连个亲亲的姊妹都没有。当年这小日本可把咱们祸害扎了,可现在你们年轻人咋就这么稀罕日本人的东西来着?你说,你买哪个国家的电视机不好,非要买个小日本的。小日本的东西有多好?要你们年轻人这么没骨气地去稀罕。想想你爷、你奶在玉米地里爬的那些日子,我一辈子都见不得小日本的东西。”阿斗双手将一个莲花式的大灯举着放在头顶上,努力斜视着墙角边的日立牌电视机气呼呼地嘟囔着儿子。

儿子阿辉和他的两个哥们儿正在安装顶灯,听父亲这么说就有些不耐烦了,强压着内心腾升的火气说:“老爸,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中日早就建交了,你还计较个啥呀?”不想儿子阿辉这不耐烦的话一从嘴里蹦出来,就惹恼了阿斗。阿斗气呼呼地将头仰起来一点点说:“你个哈怂,中日建交管你个屁事,要你买日本货来庆贺!”阿斗这一仰头,头顶的顶灯倾斜了,阿辉费了好大劲方才衔接起来的相关部分又都脱节了。阿辉急了,忙冲阿斗喊:“爸,你干啥呢?小心灯从头顶上掉下来,好几百块钱呢!你要摔坏了我这婚还结不结啊?”经阿辉这么一喊,阿斗方才意识到了什么,忙将头低下来用双手扶了扶头顶的灯后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崇洋媚外的,看什么都是外国的好。你要是买个其他国家的电视机,我也就不说啥了,可偏偏这是日本的,小日本当年祸害得咱家祖上没了命。你现在倒好,花这么多的钱买他们的东西,这让我心里能舒畅吗?我当老子的还不能说你?”阿斗虽然头不敢再动了,可嘴里依然嘟囔着,埋怨儿子买了日立牌电视机。阿辉却因为刚才父亲仰头把好不容易衔接的几个接口又弄脱离了而恼火,只不过因为是自己的父亲才没好意思发火。听他还在那里嘟囔,就更加不耐烦地说:“这不是燕儿喜欢吗?她的姐妹们结婚买的电视机都是这个牌子,都说画面清楚、声音清晰,所以我也就买了这个牌子的电视机,再说日本的电器本来就好么!”

“燕儿喜欢?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媳妇喜欢你就买?媳妇喜欢天上的星星你咋不去给摘?一个电视,也就是看看图像、听个声音,还能好到哪里去?我们国产的北京啊、熊猫啊、牡丹啊什么的,不也很好吗?却非要买个日本产的电视机摆在屋里,看着就闹心。我们李家哪个国家的电视机都可以摆,唯独不能摆日本的,和和美美的新房里,摆上个日本的电器,看着就晦气。抓紧换了去,别让我看着闹心。”阿斗忽然提高声音说,并摇晃了一下身子。阿斗这是故意的,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提醒阿辉,同时也向阿辉示威。阿辉敢当着俩哥儿们的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太没把他这个当老子的放在眼里了,是诚心跟他过不去。他要不向阿辉示示威,那他这个当老子的以后说话还管不管用?

阿斗,本名李进斗,六十多岁了。阿斗是他年轻时候的绰号,因叫着顺口且惬意,故一直沿用到今。

阿辉原本没把父亲的唠叨当回事,他觉得人老了多少有点糊涂,爱跟自己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较真。何况是阿斗,平日里就是个爱较真的人,且倔得要命,有什么看不惯的事情立刻就会指出来,从不给人留什么情面。尤其说到跟日本人的一些陈年往事更是义愤填膺,且越说气越大了,甚至开始数落起阿辉的不是来。那口气不是在骂儿子买了一件日本电器,而是在骂一个具有卖国行为的不孝之孙,感觉就跟儿子当了“汉奸走狗”没什么两样。

聽父亲这么说,阿辉的脸上挂不住了,尤其在自己两个哥儿们面前遭父亲这般数落,就更没面子了。一看顶灯接好了,就口气很硬地对阿斗说:“爸,你可以回去了。有什么事情晚上回家了说,别在这里唠叨,我们还忙着呢。”说完从梯子上下来看都不看阿斗一眼就进了卧室,他的两个哥儿们跟阿斗点头淡淡地笑了一下后也跟着进了卧室,好像阿斗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这让阿斗心中的怒火越发燃烧起来,气呼呼地摔门从新房里走了出来。

阿斗每每跟阿辉生气或者发生争执时就会想到自己的父亲。虽然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有多少印象,甚至可以说是没什么印象。可每每与儿子言语不和时就会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模糊的没有什么轮廓的男人。想自己的父亲如果没有死那么早,会不会也经常因为琐事跟他发生争吵?阿斗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有生之年他只见过父亲一面,且那一面格外匆匆。

阿斗的父亲,也就是阿辉的爷爷,据说曾在伪满铁路上干过,干的工作和他一样是养路。这是阿斗听他母亲说的。其实关于父亲的一切阿斗都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阿斗对父亲的影响并不深,大概是在三四岁的时候,也就刚刚有点记忆时,父亲回过一次家。

父亲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大威猛,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粗壮,倒是挺斯文,着装也干净整洁,说话也轻声细语,尤其跟母亲说话时更是轻声细语。这点不像村子里的其他男人,村子里其他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说话时都是粗声大气地扯着个嗓门,不管什么时辰,哪怕是半夜里,他们都会用这种口气跟自己的女人说话,好像女人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就凭这点,阿斗对父亲心里的排斥感就大大地降低了。父亲对母亲轻声细语地说话,就像电影上那些有钱人家的老爷或者文化人对自己的女人轻声细语地说话一样斯文,这让他对父亲的印象好转了很多。

可父亲自那次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见寄信回来,当然更没见带钱回来。阿斗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那一年清明节,抗战已经彻底胜利,满村庄人都开始期盼全国解放,好建立一个新的中国。母亲却要求家族里的人给父亲立衣冠冢,办一个像模像样的葬礼。这时候他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

父亲是在破坏日本人运送的军用物资时死的,是被日本哨兵打死的。死得普通,一点儿都不壮烈。既没进行轰轰烈烈的战斗,也没喊什么“打倒日本鬼子,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的口号,而是在俯身忙碌时被列车上的日本哨兵开枪打死。当然这些都是听母亲说的,母亲说他们原本是要炸毁那趟列车,可这个计划泄露了,不知是内部出了叛徒还是让日本人觉察了异动。总之,那天靠近列车的人都死了,都被日本哨兵不问青红皂白就开枪打死了……

从那天起,阿斗对自己的父亲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就是一个干净整洁、温文尔雅的抗日战士,一个对自己的女人从不吆三喝四的英俊男人,一个名义上给日本人做事私底下却积极抗战驱赶日本鬼子的文弱男子。他虽然在伪满铁路上给日本人做事,但他那颗滚烫的爱国之心却始终没离开过那个家,以及家中的亲人。

也就是从那天起,阿斗对自己的母亲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是一个像男人一样坚强而又勇敢的女人。

阿辉要结婚,他修炼三年的恋爱终成正果。要娶的女子是铁路医院的燕儿,一个身材娇小、长相甜美、性格温柔的可爱姑娘,在铁路医院里当护士,干着与她的长相极其相符的职业。

说起燕儿这姑娘来,也还真有耐心,跟阿辉一拍拖就是三年多,她的那些女伴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可她还在跟阿辉拍拖。她不是那种拉长恋爱战线给朋友炫耀的女子,也不是追求时尚的女子,而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传统女子。正因为是传统女子,阿斗一家人才非常喜欢燕儿这姑娘,希望她早点和阿辉结婚,免得夜长梦多。尤其是阿辉的那几个姐姐,看燕儿这么温柔可爱,自然不敢说三道四,只是一味地希望弟弟赶紧结婚,好让父母的心早点踏实下来。

阿辉有五个姐姐,珍儿、珠儿、翡儿、翠儿、玉儿,连起来就是珍珠翡翠玉。这五个姐姐个个都靓丽,个个都娇媚。

当初恋爱时闹得满城风雨,他李家的脸可没少让几个姐姐丢。闹得别说老爹老娘想把她们早点嫁出去,就是他这个当弟弟的都想把她们早早从家里轰出去。几个姐姐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个弟弟眼里是什么角色,常这样抢白他:“你先别张狂,没准以后娶的媳妇比我们还要凶,不仅你得受气,连老爸老妈都得跟着你受气。”说这些话时她们连眼都不眨一下,好像她们说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别人的弟弟。阿辉每次被哪个姐姐抢白一顿后都要郁闷好几天,同时也恼火好几天。而就在这几天里,阿辉总要下定决心娶一个温顺可爱的女子,绝不能给几个姐姐嘲笑他的机会。也算老天有眼,三年前他认识了燕儿,与他的那几个姐姐性格脾气完全不同的一个女子。经过三年的相处后决定结婚,这让他的几个姐姐无话可说,阿辉自然也在几个姐姐面前趾高气扬了起来。

可谁想因为电视机的事情跟老爸闹起了别扭。

二十多年前,李阿斗带着婆娘娃娃来到了格尔木。那时候的李阿斗还算壮实,虽然身后像音符一样“1.2.3.4”跟着四个丫头,可老婆的怀里抱着儿子阿辉,这让他的心里多少充满慰藉,走进高原自然也有点雄纠纠气昂昂的感觉。当然他还把老五丫头放在了孩子大姨家,为了给兒子阿辉报户口,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儿子是家里顶门立户的,以后还要养婆娘娃娃,不能没有户口,丫头却不一样,长大了找个好婆家嫁了就是。

现在想来,走进高原是他李阿斗最明智的一个选择。

当初青藏铁路西格段通车试营运,铁路大批量招工,外加很多优惠条件,最有吸引力的自然是解决家属的商品户口和大龄青年及时招工这两样,这样的条件对于他这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来说再好不过了,他可以不用花钱去求人给婆娘娃娃解决户口,也不用为几个丫头的工作发愁。几个丫头都已经长大了,结婚生子也就近几年的时间,如果不赶紧给她们解决户口找工作,他老李家面临的问题就会越来越多。

现在好了,来到青藏线没几年,所有让他焦头烂额的那些问题都解决了,户口解决了,孩子们也上班了,并且一个个也都结婚了。当年来这里时阿辉还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娃娃,这一晃就要结婚了。这以后的日子可就省心多了,他和老伴儿就在家等着抱孙子吧。想到这些,老李头的脸上总是会露出一副惬意的笑来。

珍儿给阿辉送来了一件领子很挺的衬衣,说是专门给阿辉领的。珍儿说这是名牌,他们单位给每人发一件,许多女人都要了自己老公穿的号,她本来也准备给自己老公裴宁领一件,可想到阿辉要结婚了,应该有两件好衬衫,就这么一个弟弟,不关心怎么行,就要了弟弟穿的号。

珍儿说着把衬衫的包装小心翼翼地打开给母亲凤兰看。

珍儿是阿辉的大姐,在火车站上班,一名普普通通的站务员,整天在车站月台上迎来送往,工作也蛮辛苦,加上风吹日晒,就显得比实际年龄有些苍老。

凤兰接过珍儿手里的衬衫用手摸了摸料子后说阿辉不在,下西宁换电视机去了。他平日里穿三九的衬衣,这颜色也不错,又是名牌,结婚穿刚好。你既然送过来了我就不给他买了,省了这钱也好买其他的。

珍儿听母亲说阿辉下西宁换电视机去了,很是纳闷,问是不是电视机出了毛病,并一再说买的时候在商场里试了的呀,怎么还是出毛病了?你看我们离西宁这么远,来回跑一趟多费事。这要是在格尔木买,我们不就省事多了吗?她不无担忧地说。

“你放心,不是电视机的毛病,是你老爸的毛病。你老爸不让他们买跟日本有关的电视机,才让他去换的。说日本人当初没少祸害咱们,咱们还这么稀罕日本人的东西就太没出息了。”凤兰说着仔细看了看衬衣的商标。她不识字,可摸摸衬衫的料子知道是好货,确认上面是汉字,才放心地整理好包装后放进了衣柜。她知道如果衣服上是外国字,就是那种扭成圈的字母,她是坚决不能收的,阿斗一旦发现了又免不了一顿唠叨。阿斗唠叨自己的子女都不客气,何况唠叨起老伴来,那更是不留情面。

“你爸人老了,脾气却越来越大了,总是看不惯这个,看不惯哪个,这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他老用老规矩去衡量和干涉人家。我担心阿辉结婚后过不了多久就有可能会和我们老两口闹矛盾。你给阿辉私下里说说,结婚了把你爸的这些臭毛病给燕儿说清楚,别无意中惹恼了你爸骂人家丫头没规矩。这燕儿我看人挺好,虽然平日里温温顺顺,可也是个直性子,做什么事情也是干干脆脆的没什么弯弯肠子,好几次都说你爸是老顽固,出土文物。现在没结婚,这样说你爸也就说了,你爸也能忍让一下,可这一结了婚就不好说了,弄不好就有可能吵起来。这婆媳俩吵架不稀奇,可公公和儿媳妇吵架就会遭人笑话。这几年里咱们家出的事没少让外人说三道四,我不希望阿辉的事情上再让左邻右舍说三道四。”凤兰不无担忧地给珍儿说着这些,用凄惶的眼神看着珍儿。看着母亲那个样子,珍儿心里有些不好受起来,她点着头答应母亲一定给阿辉私下里交待这个事情,并保证决不在阿辉的事情上让邻居老乡们说三道四。

珍儿最近有些敏感,格外在乎别人说自己的男人,尤其是家里人。近一年多来,珍儿和裴宁的关系有些紧张。刚才听母亲说阿辉下西宁换电视机去了,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也难怪,前几日阿辉打算买电视机时正巧裴宁要到西宁出差,裴宁说他有个朋友在西宁商场卖电器,可以批发价给阿辉搬一台。阿辉听了当然高兴,就跟着他下西宁买去了。

现在听母亲说阿辉去换电视机不是机子的毛病,而是老爸的毛病时,珍儿的心里才踏实下来。

五个姐姐给阿辉没带来多少荣耀,反而使他在恋爱婚姻中感受到了很多伤害。

翠儿是给阿辉伤害最深的一个姐姐,那种伤害有点儿刻骨铭心。

三年前的一个傍晚,翠儿拉着她那个混混男人的手走进家来,小心翼翼地冲正在吃饭的家人说她要结婚,就和那个混混。这句话当时惊得全家人目瞪口呆,本来吵吵闹闹的屋子一瞬间静得悄无声息。也就这么一瞬间,李阿斗忽然抓起桌子上的饭碗朝翠儿两个人砸了过去,混混和翠儿没有躲,碗直挺挺地砸在了混混脸上,“咣当——”一声掉地上碎了,血立刻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全家人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混混。混混没有擦,任血流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阿斗一家人,看得全家人手足无措,倒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

混混名叫文华,大家却都叫他华仔,在车站检修所上班。在铁路地区有着不大不小的坏名声,喜欢打架斗殴、挑衅闹事,走到哪儿都是一副无赖样,浑身散发着社会混混特有的痞子味儿。全家人都看不上眼,阿斗更看不上眼。据说在混混追翠儿之前,阿斗在车站就跟这小子会过一面,还狠狠地吵了一架。据现场目击者说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老有老的气势,小有小的胆量。现在可好,这小子当初是看在阿斗年纪大的份上没敢上手,却毫不犹豫地对翠儿下了手。这哪能行,翠儿虽然喜欢追赶时髦,爱跟一群小青年混在一起,可找他还是亏大了,跟羊入虎口没什么两样。

阿斗当时气得七窍冒烟,“呼呼呼”地喘着粗气,用杀人一样的眼神瞪着翠儿和华仔,不停地交换着牙齿咬着上下嘴唇。没有人敢出声,全家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大家都觉得这太突然了,也太出乎意料了。让翠儿和这个混混结婚,意味着将彻底摧毁李阿斗家维护了几代人“本分”的好名声,也意味着让他们家人颜面扫地。可不答应又能怎样?翠儿和这个混混在一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别人眼里,翠儿早已经是这个混混的人了,连凤兰都这么认为。一家人中没有一个人的话能让翠儿听得进去,无论好话还是坏话,到她这里都成了耳旁风,她根本不可能打消嫁给这个混混的念头。

当暮霭从窗户里透进来时,凤兰终于忍不住了,拿着温热的湿毛巾去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华仔擦脸。华仔脸上的血已经干了,一条粗粗的血迹从华仔的脸上耷拉到了脖子里。凤兰边擦边劝华仔先回去,等过两天再说这件事情。华仔执拗地看着凤兰,那表情冷漠而倔强,好像根本就没听进去她的话。凤兰只好回头冲阿斗说:“老头子,你发个话让娃先回去,这个事晚上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总得有个准备吧!”听了凤兰的话,阿斗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动了动盯着地面的眼珠子,头也不抬,只朝翠儿两个人摆了摆手,给了一个走的信号,那样子显得疲惫而无奈。翠儿见阿斗摆手一把拉起华仔朝外走去,那步子迈得跟进来时一模一样,癫狂中透着凌乱。

等翠儿和华仔走出大门好一会儿了,凤兰才怯生生地对阿斗说:“老头子,你就别再倔了,再倔下去翠儿可能真要出事了。”阿斗一听依然气呼呼地说:“能出什么事,难道她还真的已经怀孕了不成?未婚先孕,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岂止是怀孕,是怀了好几次孕了,你看看翠儿的身子,都成啥样子了?再这样下去不是我们同不同意翠儿嫁那小子,而是人家愿不愿意娶她了。我听医院的王大夫说多次人流会造成终身不孕或习惯性流产。如果真成那样,翠儿想生都生不了,到那时人家还会娶我家翠儿吗?咱们还是趁这个机会把翠儿好好嫁出去吧,也好给我们的老脸留最后一点面子。”凤兰说这些话时明显一副理亏气短的口气,说得阿斗无言以对。阿斗沉默了半晌后忽然长叹一口气,说:“随你们便吧!看来她也就这个命了,真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生下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阿斗说着坐在沙发上叹起气来。

翠儿结婚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阿辉对翠儿的婚姻是最无奈的。从翠儿跟华仔相处开始,阿辉就处在一种痛苦的纠结中,这种纠结让阿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翠儿充满了怨恨。

作为阿斗家唯一的男孩,维护家风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可翠儿是他从小最依赖的姐姐,却毫不商量地带头破坏了家风。他心中的那个气啊,憋得肚子都快要爆炸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讓外人、尤其是他的那几个姐夫不再小瞧他。他的那几个姐夫根本就没把他当大人看过,这让他老是感觉到在他们面前显得有些势单力薄,或者说底气不足。这种心理意味着万一他的哪个姐姐受姐夫的欺负时,他不敢气势汹汹地冲到姐夫的面前去讨说法,尽管他的几个姐姐都没长那种受气包的脸,可他的姐夫们也都没长怕老婆的脸,所以他这个小舅子做得就有些心酸,也有些辛苦。

如今孬蛋儿已经三岁了,孬蛋儿转眼之间就三岁了,将来孬蛋儿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谁也不知道,从睁开眼睛到现在他还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在他的眼里舅舅就跟父亲一样是他身后的那座山,如何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主要来自舅舅的一些教诲和影响。

孬蛋儿是翠儿结婚大半年后出生的,出生的那天天阴得吓人,还刮着冷飕飕的秋风。

即将临产的翠儿在走廊里被珍儿拖着来回走动,不停地问华仔什么时候回来。

华仔上班了,是夜班,本来早该下班了,可迟迟不见回来。翠儿的心里急得跟猫爪一样,不停地问家里人有没有给华仔值班室打电话,他干什么去了,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等等。珍儿一边安慰翠儿不要着急,一边催促阿辉再去给华仔的值班室打电话,问他们早上的学习结束了没有。

阿辉嘴上答应着,身子却站在走廊外面石阶上一动不动,只管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心里却狠狠地骂着。

昨晚检修所的人来找阿辉,说华仔又被派出所的警察抓走了。当时阿辉以为华仔又跟谁打架了,也没往心上放,只问对方伤得怎么样,并习惯地问来人该拿多少钱去保释。来人摇摇头说这次不是打架,是偷盗,问题比较严重,可能要判。阿辉这才慌了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来人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告诉了他原因:早在十几天前,华仔在值夜班时和别人合伙偷盗了货运列车上拉运的物资,好像是电缆线什么的。当时电缆线的价格贵得吓人,他们想卖了挣些外快。可能是利欲熏心,这帮人下手太狠了,一下子卸下来十几捆。结果东西还没卖出去,案子就破了,几个合伙人全部被抓了起来,包括华仔。

这属于内盗,情节严重、影响恶劣,虽然没造成什么损失,但肯定会被严肃处理。况且以前货运列车丢失的其他物资一直没有下落,这下可算有下落了。派出所的人員全体出动,分头行动,在一天内将几个嫌疑人全部缉拿归案,他们连一点儿消息都没得到就被关进了看守所。

可谁能想到,当天夜里翠儿就出现了产前征兆,被阿斗一家人急急忙忙地送进医院里待产。

谁也没告诉翠儿华仔的事情,翠儿只知道她男人上班去了,是夜班。

随着产程的进展,翠儿觉得华仔的这个夜班上的时间太长了,都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了,也没见华仔回来。翠儿的心里开始敲起鼓来。每每腹部阵痛一开始,翠儿就问她母亲和姐姐:“华仔怎么还没下班?”她母亲和姐姐就说单位有急事叫走了,叫她别着急,好好省劲,等生时就不会太累了。

天渐渐黑了,并且完全黑了下来,窗外的冷风嗖嗖地刮着,使高原小城的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凄冷。阿斗和阿辉在走廊里唉声叹气地抽着烟,暗骂翠儿的男人华仔真不是东西,不缺吃、不缺穿的还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营生。这下好了,女人在这边生孩子,他在那边“躲清闲”,还不知道看守所里的人怎么折腾他呢!

“怎么以前就没看出来他是这种货色,要是早看出来他是这种货色我就是把翠儿嫁给猫啊、狗的,也不会嫁给他!”阿斗气呼呼地在妇产科走廊里来回走动着大骂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婿。阿辉忙将手指头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说:“小声点,爸,四姐在里面听到了会出事。”“出事?出屁的事,这已经出事了,还能出什么事?真不知道当初她眼睛翻哪里去了,看上这么一个哈怂。我的老脸儿都让他丢尽了。”阿斗并不在乎阿辉的提醒,依然气呼呼地这么骂。阿辉看自己的提醒不仅没起到作用,反倒更加惹起了父亲的怒火,父亲越发骂得厉害,就有些郁闷地对阿斗说:“爸,四姐结婚我们家的人可都是同意了的,老妈还说什么他们家没有人在这边,这样的亲戚清静、事情少。现在你又埋怨四姐,好像是四姐一个人的错。”阿斗经阿辉这么一说方才想起翠儿结婚时发生的事情来,就恶狠狠地说:“同意个屁,那是没办法,要不谁会把自己的闺女嫁给这么一个哈怂。”阿斗话音一落,就遭到了阿辉古怪的一瞥:“老爸,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偏心了,咱哪个姐姐结婚的时候你没提供过帮助?哪个姐夫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才来跟你提亲的?”阿斗听阿辉这么说也就想到了其他几个闺女给自己惹来的麻烦,不再吭声了,开始一口接一口地抽起烟来。

“宫缩乏力,产程延长。看来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你们要好好开导病人。先把催产素静点上,如果两个小时后还不见动静就施行剖腹产手术。”妇产科大夫一边仔细听着胎心一边说。“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保证母子平安就行。”凤兰殷勤地对大夫说着,并竭力掩饰着心中的那份不安。

那个夜晚在阿斗一家人的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且有些阴郁,阴郁得全家人都无可奈何。

翠儿终究没有施行剖腹产,据大夫说产程似乎有了进展,等到第二天的凌晨时终于被值班大夫拉上了产床,并于两个小时后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这个孩子就是孬蛋儿。

孬蛋儿这个名字是李阿斗给取的,说他爹是个孬货,把他老丈人的脸给丢尽了。孬货的儿子不叫孬蛋儿还叫什么?阿斗的倔强全家人都怯呼,虽然知道这个名字不文雅,可家里没人敢更改,孬蛋儿也就这么叫开了。

孬蛋儿自出生后就生活在姥姥家,至今还没见过父亲是啥模样。他那个孬货老爹被铁路法院判了七年,听说去年给减刑了,好像最近快出来了。但这似乎跟阿斗家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翠儿早在孬蛋儿刚满一周岁时就跟他离了婚。

裴宁被珍儿直接从单位门口揪回来了,这种做法让裴宁颜面大失。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珍儿这个老实善良的女人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一招可要比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们高明多了。

“我要离婚,一定要离婚,跟这样的死婆娘真是没法过了。她以为她是谁?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想怎么捏把我就怎么捏把我?我之所以这几年一直没在她面前摊开这件事情完全是看在我们俩二十年的夫妻情分上,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想她不仅不领这份情还蹬鼻子上脸了。”

裴宁一路上气呼呼地想着,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头也不扭一下直往家走。

一进家门,裴宁就想发泄他心中憋闷了一路的怒火,刻意重重地往沙发上一坐,将茶几用双手往前推了一下后弄出了刺耳的声音:“吱——”。他知道珍儿很心疼家里的东西,也很讨厌听这种刺耳声音。他这样做珍儿肯定憋不住会先发声,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大骂珍儿……只要架吵起来,他也才好借机提离婚这个词。谁想珍儿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进厨房做饭去了,看都不看一眼在沙发上鼓足了劲要发火的裴宁。

厨房和客厅隔了间房,说话有些费劲,裴宁便追到厨房门口去跟珍儿理论,说确切些是挑衅。

裴宁双手叉腰站在厨房门口,怒视着珍儿,等珍儿先开口,好让他接话开骂。

珍儿不理他,从从容容地将锅碗瓢盆弄得叮咚乱响,并且嘴里还哼上了小曲。这让裴宁更生气,他咳嗽了一声,刚想扯开嗓门破口大骂珍儿,门却被砸得“咚咚”直响,裴宁只好先去开门。

儿子回来了,儿子斜跨着书包嘟着嘴走进来,跟他连招呼都不打,扯着嗓门直喊:“老妈,什么饭啊?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快了,快了,你最爱吃的拌面,先做一会儿作业,马上就好!”珍儿说着将头从厨房门里探出来看着儿子。“哦,那快点啊!”儿子说着回头看着裴宁有些吃惊地睁了睁眼睛说:“哎,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好久不回来吃晚饭的老爸准时回家了,还亲自给我开门?我们得庆贺一下。老妈你快点,我要和老爸喝两杯。”说完,儿子从屋子门口直接将书包扔进了自己的屋子。

儿子爱吃拌面?他怎么不知道,他只知道儿子爱吃带馅的东西,比如饺子、包子什么的,以前他常从饭店给儿子带这些东西回来,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带这些了,不是怕丢面子,而是饭局过后他很少及时回家了。没想到现在儿子竟然爱吃拌面了。儿子的脸蛋不像原来那么胖乎乎的了,而是有些清瘦,大凡长身体的孩子都是这种身材,可从什么时候儿子变成这个样子的?当老爸的他怎么没有一点儿概念。

正当他思绪乱飞时,珍儿将面和菜端上了餐桌。

儿子忙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可乐分倒在三个高脚杯里,然后举着一个杯子说:“来,为我们一家三口人难得的这次晚餐,干一杯!”儿子的这些行为让裴宁忽然心里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他已经好久没和儿子这么亲热了,儿子虽然没跟他陌生起來,可刚才一进门时先是对他视而不见,紧接着表现出来的惊奇充分体现出了他们俩之间已经出现了无形的距离。这种距离将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父子关系,这个他非常清楚。

儿子喝了一口饮料后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面,边吃边给他夫妻俩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一些新鲜事。儿子每说一件事,珍儿都要笑一笑,不管可笑不可笑。裴宁也笑,但笑得有些勉强。他已经好久没跟娘儿俩吃饭了,似乎已经不习惯在饭桌上又说又笑了,虽然这种说笑很平常,可他还是感觉有些陌生了。

难道他的心真的与这娘儿俩远离了吗?这怎么可能?他虽然在外面跟那个女人瓜葛两年,也曾想过要跟珍儿离婚,和那个女人结婚,可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儿子啊。如果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儿子的事情让儿子受到伤害,别说儿子不会原谅他,就他七十岁的老父母也会把他的皮扒了。儿子不仅是他夫妻俩的心肝宝贝,也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这样的心肝宝贝要受到什么伤害,那整个家里都会鸡犬不宁。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再明白不过了。

儿子吃完了,又端起杯子跟他两口子碰了一下后将杯中的饮料喝干说:“我做作业去了,你们俩慢慢吃,好好聊,别闹别扭,我可没时间给你们做调解。”儿子像一个大人一样凝重地说着这些话,并举起双手给他们俩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然后进了自己的屋。

看着儿子进屋关了门,珍儿忽然恶狠狠地瞪着裴宁说:“今天我就把话撂这里了,儿子正在备战高考,如果谁因为某种事情影响了儿子的成绩,我跟他没完。我都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了,犯罪我不敢,但我也不怕做违法的事情。”说完珍儿一把从裴宁手中夺过刚刚吃空的碗进了厨房。

裴宁落了个没趣,只好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继续生闷气。

“珍儿的这一招是谁教的?凭珍儿的智商和性格肯定想不出来!后面肯定有高人指点。”裴宁生着闷气这么想,并且在脑子里开始过珍儿身边的那些女人,想到底哪个女人会是高手。

裴宁当然想不到这一招是珠儿教的。

珠儿说做人要大气,把人家堵在那里揙一顿,不是君子所为,顶多让人家受点皮肉之苦,到最后也就是个不痛不痒的事情。君子之为是让她知道爱错了人,让她为自己的爱昼夜忏悔。当众践踏他们的自尊和感情,这才是高招!珍儿觉得这招可行。

那天晚上下班时珍儿等在了段机关大门口,见裴宁和一个年轻女子从办公大楼里很亲密地走出来,便认出那个女子就是跟裴宁有染的女子,忽然间胆气陡升,于是便挺了挺胸脯,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迎了上去。

珍儿很热情地跟裴宁和那女子打招呼,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中了大奖一样。这让裴宁很纳闷,就在这个时候,珍儿从容地伸出手捏着那女子的脸蛋儿冲裴宁说:“宁宁,你看,人家的脸蛋儿嫩得跟桃子一样,都能挤出水来,看我的脸蛋儿老得像橘子皮,看了连食欲都没有,别说情欲。难怪男人们都想嫖这小妮子,你也跟着来凑热闹。你说这妮子水嫩得别说脸上开着花,我看那地方都能开出牡丹来。不过,宁宁,我可告诉你,我给你的钱可是有数的,这妮子你嫖个十次八次的也就够了,别当成自个儿家的用。用多了咱家钱也吃不住,你人也吃不住。再说嫖她的人多了,那地方不仅开不出牡丹来,连草都长不出来了,没准能长出蛆来。万一染上了杨梅大疮什么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说着珍儿在那个女子的脸上狠狠地拧了一下,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两个人。那女子先是一愣,忽然就捂着脸哭着跑开了。裴宁没敢去追,只气呼呼地瞪着珍儿,扬了扬手做出要打珍儿的动作来,却被珍儿一把攥住了,并紧紧地将那只胳膊挽在怀里说:“宁宁,回家啦,我和儿子都好久没看到你了。”珍儿说这话时声音极大,像是有意喊出来的一样。院子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可他们都能听得到珍儿说的话,加上刚才那年轻女子哭着跑开,大家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尽管心底里观看的热情正浓,可表面上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急忙散去,好让裴宁的面子上不太难堪。裴宁只好无奈地低下头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珍儿挽着胳膊回了家。

珠儿出的这个主意的确好,经这么一教训,不仅那个女人老实了,裴宁也安稳了下来,毕竟他和珍儿有着深厚的感情。

夜深了,阿斗看着几年前照的那张全家福照片忍不住又伸出手去摸玉儿。照片上的玉儿恬静柔美,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现在想来这种笑中并没有隐藏多少吉祥,而是透着一种苦涩,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这种苦涩像时隐时现的幽灵一样飘荡在玉儿的生活中,让阿斗对玉儿的愧欠越来越多。

玉儿结婚走的那天早晨下着雨,是格尔木并不多见的那种雨,淅淅沥沥的,就像是老天爷呜咽而落下的泪。天阴得厉害,还刮着风,和着星星点点的雨把整个天空罩得阴阴沉沉,让人心感受不到一丁点儿透亮。虽是夏天,可那冷劲儿跟冬天一样,吹在人身上冷飕飕的,忍不住寒战连连。

玉儿是赶早晨汽车跟她男人走的,因为事先没有料到会下雨,加上恼人的冷风,人力车和跑出租的面包车竟然都不见踪影,大家只好步行过去。从家里到汽车站两公里路程,送亲队伍十几个人推着两辆自行车走了半个多小时,等到目的地时大家不仅冷得直打哆嗦,身上也浇了个半透。几个人撑的三把伞似乎根本就没起什么作用,雨水在风的帮助下依然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们身上。

一路上送亲的人都骂骂咧咧,说这鬼天气,真是倒霉,成心跟大家过意不去,像死了他娘一样,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闹腾个没完。平日里却不见它下一星点儿雨,这出门赶路吧,它却下得欢实。

听着大家的话,阿斗的心里倏忽间难受极了,忍不住想玉儿这丫头咋就这个命,连结婚都遇不上个好天气,这以后的日子能过好吗?

玉儿完全可以不走,全家人正在积极为玉儿以后生活做打算,可玉儿还是走了,嫁了那个她在火车上认识的军人营长,去了西藏当雄。

看着照片上的玉儿,阿斗的心猛猛地出现了一阵绞痛……

那年夏天,老乡吴占山两口子回老家给母亲过八十大寿,临走前将刚刚上班的老三儿子吴亚洋托付给李阿斗,叫他盯着点儿,防止这小子在外面闯出大祸来。

李阿斗当时很是不屑,想就吴亚洋那个瘪怂样,还能闯出什么大祸来。

谁想吴占山两口子走了没几天,车站派出所就通知李阿斗去领人。这让阿斗当时的心跳就加速了二十多次,整个脑袋闷闷的,像是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棒子一样。

阿斗到派出所时鼻青脸肿的吴亚洋还在那里口水乱溅着跟公安讲他的英勇事迹,一看就知道酒醉未醒。当时阿斗气得真想给他两个大耳光子,可吴亚洋是人家的孩子,他不能这么做,只好强忍着怒火听公安给他说事情经过。

吴亚洋在上车前就已经喝成二百五了,具体是和谁喝的,他已经说不清楚了。因为是星期六,很多铁路职工都搭乘列车回家过星期天,车上有很多熟人,吴亚洋上车后立刻和几个熟人挤在一起吹起牛来。吹着吹着他就不怎么老实了,开始脱鞋蹲到椅子上去了。很快,脚臭味一股一股地飘起来,熏得旁边人不时地往边上溜,尤其一个正在看书的小伙子,已经溜到最边上去了。

小伙子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后发现原先座位上的那些人都不见了,旁边只剩下正在吹牛的这几个铁路职工时,感觉有点情况不妙,也就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包打算到其他地方找个座位坐。可就在这时正蹲在椅子上吹牛的吴亚洋一把抓起他放在茶几上的书大声喊:“呀,这不是日文书吗?你怎么在看日文书?”听吴亚洋这么一喊,旁边吴亚洋的一个朋友也立刻用夸张的口气冲那个小伙子说:“你看得懂吗?装鬼的吧?”小伙子没搭理他们,只管伸手去拿他的书,不想吴亚洋将书举过头顶说:“你到底看懂着没有?如果看懂了就给我们讲一段书中的故事听,我就把书给你。如果没看懂,就承认你是在装鬼。”小伙子当然不可能讲故事给他们听,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是在装鬼。因为小伙子的中国话也就相当于能勉强回答个是与不是,相当于吴亚洋能用英语跟人家说个“Yes or No?”。何况吴亚洋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有些丰富,让小伙子对他的话有了很多的错误理解,认为吴亚洋这就是在挑衅,虽然不是赤裸裸的,但姿态已经很明显了,小伙子非常厌恶,但也不敢滋事。为了避免惹麻烦,就很有礼貌地说:“请多关照!”说完,小伙子伸出手跟吴亚洋要书。“请多关照!这话咋听着这么耳熟?好像不是我们中国人爱说的话,难道你是日本人?对,肯定是日本人,要不怎么看日文书。”吴亚洋这一叫唤好了,旁边跟他吹牛的几个小伙子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一下子噤若寒蝉。“日本人?”很快,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叫着将目光全部集中到了这个小伙子身上。只这片刻的工夫,那几双眼睛已经不是单纯地看他了,而是变成了审视,且这种审视里明显包含了敌意。日本人?这还了得。此时的吴亚洋就像是注射了鸡血一样地兴奋,由于酒精的作用整张脸涨得通红。他觉得这个发现足够他做做文章了,就算做不出大文章也能做出小文章来。于是,只稍稍地思考了一下,埋汰这个日本人的坏主意就有了。有了主意后吴亚洋便越发地兴奋了,干脆站起来举着那本书大声对那个小伙子说:“你老实交待,这朗朗乾坤你不在日本好好待着,跑到我们青藏高原来干什么?”小伙子一看拿他书的这个人比刚才还要兴奋,知道坏了,状态已经无法控制了,一股莫名的担心油然而生。不行,得赶紧要回来,万一这个人一兴奋将书扔出窗外或者撕毁了怎么办?想到这些后就用恳求口气说:“请把书还我!”吴亚洋一看小伙子不仅不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跟他要书,这还了得。他堂堂吴亚洋在这条线上混得也是有名有姓,怎么说话就跟放屁一样没人听呢?吴亚洋这么想着行为便愈发张狂了起来:“说不说,不说是不?不说我就把你的书扔到窗外去!”吴亚洋喊叫着做出扔书的样子。小伙子一看急了,忙用生硬的中国话对吴亚洋说:“我去西藏旅游!”“去西藏旅游?我看不像,倒像是去西藏盗宝的。你们日本人一般不会无缘无故地到一个地方旅游,那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盗宝。”吴亚洋煞有其事地说着,情绪顿然间高涨到了极点,他站在座位上像民国时期的进步学生一般痛斥着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累累罪行,那架势像是要从这个小伙子身上讨回血债。小伙子一看情形越来越糟糕,忙起身提包想离去。正在煽动大家积极爱国的吴亚洋一看这小子想溜,立刻伸出手一把拽着那个小伙子的衣领说:“想溜,没门,你老实交代,到西藏去干什么?是不是去盗宝?”小伙子无奈极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去旅游,真的去旅游。”吴亚洋摇摇头说:“NO——,NO!NO!我敢肯定,你去西藏一定不安好心,不是纯粹去旅游,而是去盗宝。你们日本人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去西藏。你姓什么来着?酒井还是鬼冢?你敢漂洋过海千里迢迢跑到西藏去盗宝,你不怕佛祖怪罪啊,那是要遭报应的。遭报应,知道吗?就是没了胳膊、没了腿什么的。”吴亚洋语无伦次地说着,并对着小伙子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看那个小伙子很迷惘地看着他,就挥手朝小伙子的胳膊砍去,想让他更清楚地理解遭佛祖报应是什么样子。小伙子看他挥手朝自己的胳膊砍来,警惕心立刻就提高了,以为吴亚洋要打他,立刻抬肘挡了一下。这一挡坏了,吴亚洋以为小伙子想动手,立刻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拉开了架势。为了给小伙子一个下马威,站在座位上的他先摆了个白鹤亮翅的姿势,姿势当然很不标准,由于酒精的作用使他有点摇摇晃晃,但他还是努力想让自己站稳些,然后将自己沙包一样大的拳头在小伙子眼前晃了晃说:“你个小日本,胆子还不小,敢挑衅我们中国功夫。”他想着小伙子肯定害怕,一害怕就会服软。可小伙子偏偏不理这个茬儿,反而以为他要动手了,尤其是他挥拳朝小伙子的胳膊砍去时,小伙子的误会就更大了。何况他比划的力度又那么大,一点儿都不温柔,看上去好像真的要动手了。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小伙子二话没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的面部挥拳过去,“咚——,咚——,咚——,”只眨眼的工夫,吴亚洋的脸上已经挨了好几拳,顿然间只感觉口鼻模糊,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股咸咸的东西从鼻腔里流出来。吴亚洋急了,举着拳头大喊:“小日本敢动手,兄弟们,上!给我奶奶报仇,当年我奶奶就是让他爷爷给糟蹋死的。”此言一出,全车厢的人都惊诧了,吴亚洋口中的那几个兄弟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懵了,只稍稍愣神后就一起朝那個小伙子扑了过去。他们原本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看吴亚洋逗这个小伙子觉得挺好玩的。不想这两个人竟然真的动起手来了,这就不能站在旁边当观众了,尤其是在爱国这个问题上,就更不能袖手旁观……

他们刚刚打成一团乘警就来了,毫无疑问地将领头的吴亚洋和那个日本小伙子带走了。

到站时,乘警把鼻青脸肿的吴亚洋交到了车站派出所,要他们好好管教一下,省得他在火车上滋事,引起一些国际纠纷什么的大麻烦。并告诉他,那个日本小伙子是个业余拳击手,一秒钟至少能打出四拳。今天亏得乘警及时赶到,否则麻烦就大了。

走出派出所,阿斗怒火中烧,忍不住训斥吴亚洋:“你个哈怂,你奶奶活得好好的,怎么能说当年让日本人给糟蹋死了?”

吴亚洋满不在乎地看着李阿斗说:“我说的不是我奶奶,而是我姨奶,李叔,真的,你不信可以问我老爸。我这么好的孩子能咒我奶奶吗?能胡说八道吗?”

“你个哈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鬼知道你有没有姨奶。你那嘴里啥时候有过实话?”阿斗依然气呼呼地训斥着。

吴亚洋持着坏坏的笑看阿斗发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也就是那天,看着阿斗带着鼻青脸肿的吴亚洋走进家门,刚从老家来的玉儿急忙递上一杯热茶,透过那杯茶的热气,吴亚洋眯着眼睛看到了玉儿娇美的面容,心里忍不住一股暖意涌起,他开始疯狂地追求玉儿。

可半年后,也就是他和玉儿刚刚热恋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他在线路上巡道时被车窗里扔出来的酒瓶子砸伤,当时只是头疼,到晚上时就昏迷了。工区较远,送到医院时大夫说有些晚了,硬是折腾了两日后咽了气。

当时玉儿哭得死去活来。那哭声到现在还时常回响在阿斗脑海里。

翡儿下夜班直接来到了娘家,随手拎着一个大行李箱。

“这彦红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曾听别人说他和前女友几年来一直藕断丝连,我还不相信,直到今天我亲眼看到那个女人从彦红办公室里出来,我这才相信。亏我早上去给彦红送早餐碰上了,否则我还真不相信他这种在人面前冠冕堂皇的东西还能背着我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幸亏我一走进去那个女人就走了,否则我一定會让他好看。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鸟屎都拉到头上了,我还装什么纯情?别人早把我笑话死了,我还好意思去笑话别人。我要跟他离婚,一定要离,还要把他的事情全部抖露出来,看他以后还在别人面前装大尾巴狼不?以为在小镇上有了名气我就不能把他怎么地了,他也不看看他媳妇是干什么工作的。”翡儿气呼呼地朝跟在后面的母亲说着,将拎来的大行李箱扔在了孬蛋儿床上。

彦红是几个女婿中他们老两口最喜欢的一个,无论是人品还是修养。老李头每次喝彦红拿的酒都要当全家人的面夸上几句。可现在听翡儿这么一说,方知彦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不是什么本分的东西。他竟然背着翡儿跟他的前女友来往,想干啥?莫非要跟我翡儿离婚跟那个女人结婚不成?他把我们老李家姑娘当什么人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我们的翡儿跟了他。当初那个女人嫌他是个从农村出来的穷小子就跟他分了手,可翡儿没嫌他,翡儿看中了他的才华。翡儿跟他结婚的时候他可是什么都没有,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整个婚事全是老李家给筹备的。可没想到这个小子如今咸鱼翻身了,混成了铁路地区的名人。可算是抖擞上了,整天被各站段的领导呼去给摄像、拍照,没少出风头。这有什么呀,不就是有点技术吗?我家翡儿也不是个大文盲。

不行,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给翡儿去出这口气,要不还真像老乡孙姨说的那样——娘家没人,姑娘受气了只有回来哭。

穿戴一新的老李婆刚要出门,老李头回来了,他看见自己老伴儿打扮得这么光鲜出门,很是奇怪,问:“今天是谁家请你,你收拾这么利落,是去吃席还是去做媒?”老李婆回头瞥了一眼老李头说:“就知道吃,你也不看看咱们女儿让人家欺负成什么样了?今天我要不去把彦红那小子骂个狗血喷头,就不回来。”老李这才看到坐在沙发上抽泣的翡儿,就有些纳闷地说:“是谁把我们翡儿欺负成这个样子了?我不把他的皮扒了才怪呢!”“还有谁?就你那个乖女婿彦红,当初穷得叮当响,要不是翡儿跟了他,他还不知道打光棍打到什么时候去。如今好了,咸鱼翻身了,就开始嫌弃我家翡儿了,竟然和他的前女友混到一起去了。他以为我们老李家的人这么好欺负,想给谁头上拉屎就给谁头上拉屎?我们老李家人气还旺着呢,你和阿辉当爷们儿的不出面,我老娘们儿出面,我倒要看看那个女子有什么能耐,敢到我女儿跟前来抢男人。”老李婆说着鼓了鼓气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来。老李头看了看老李婆笑笑说:“哎——,看不出来啊,我老婆子也有发威的一天,真是老虎不发威,他们当是病猫。去,像老孙婆一样手里再提个马扎坐彦红办公室的门口骂去,骂他个三天三夜,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家闺女。”老李头说完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

看着老李头从嘴里头喷出的一股股浓烟,老李婆鼓了好半天的劲忽然松懈下来。

晚饭后彦红来了,手里拎着两瓶酒和一网兜水果,一进门就冲全家人讨好地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老李头冲彦红淡淡地点了一下头后从茶几底下拿出了棋盘。

几盘棋下来,老李头才慢吞吞地问彦红小两口到底怎么了,把翡儿气得大清早提着行李箱跑回娘家来。彦红看着老李头有些无奈地说:“翡儿今天早晨下班后去找我,正巧碰上王玲来给我还前几天借走的带子。因为是早上,王玲又给我带了几根油条过来,正巧被翡儿撞见就生气了。爸,我和王玲之间真的没什么,在同一个单位里,她又当点小领导,免不了这事那事的要接触。总不能一见面就板起面孔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来吧!”听着彦红的话老李头将自己的马往前移了一步后慢悠悠地说:“我相信,可你得让翡儿相信。听说王玲前不久离婚了,这种情况别说翡儿多心,别人也会多心。那女子以后你们尽量少接触,免得让别人风言风语。我这几个丫头,可是没一个让我省心的,就你两口子算是最长脸,你们俩再闹出个啥事来,我老李头会在别人面前更挺不起腰板。”“爸,你放心,我和翡儿一定不会给你老人家添麻烦,一定让你在别人面前腰板挺得直直的。过几天我就去父母那里把莉莉接回来,等开学了就在这里上幼儿园,莉莉就比孬蛋儿大几个月,让他们一起去上,也好有个照应。”彦红说着将老李头的一个炮用马踩了,老李头稍作犹豫后将车拉过来把马吃了……

十一

青峰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看着绿色邮车送来的大红色录取通知单,珍儿激动得热泪盈眶,想想自己姊妹几个,虽然不是出自书香门第,可也是受了父亲的教诲,一直把考大学当做自己的梦想。但因为种种原因,加上父亲为了解决他们的商品户口问题又将他们从陕西老家带到了格尔木,上大学的梦想便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过去式。如今这个梦想由儿子实现了,这个出生在青藏线上的第一个孩子,终于长上了飞翔的翅膀。

十二

晚饭后,珠儿两口子来了。

珠儿一进门就看出了翠儿的不高兴,知道翠儿每次看到他们俩手拉着手心里都不会很舒服。这很正常,珠儿也不往心上放,她将手中提的水果放在桌子上后就走过去哄孬蛋儿吃饭。

孬蛋儿很喜欢这个二姨,总觉得二姨整天粗声大气地像个女侠,且每次到姥姥家来都不会空着手。所以孬蛋儿一见二姨就高兴,见二姨过来哄他吃饭忍不住就加快了速度,端起碗呼呼地往嘴里塞面条。

珠儿哄孬蛋儿吃饭时,翠儿像往常一样站在了一边。大家都知道翠儿看到珠儿两口子这么黏糊心里就又不舒服了。家里人也说过珠儿好多次了,叫她最好别在翠儿面前和程明手拉着手,那样容易让翠儿受刺激。可珠儿就是记不住,她说她已经习惯了出门让程明拉着她的手,如果不拉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尤其是两个人走在一起时,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将手牵在一起。这已经成了习惯,谁也没办法,全家人没一个能把人家怎么样。人们常说:“幸福是一种感觉,爱是一种习惯。”对于珠儿这种幸福的女人来说,爱的习惯就是手牵着手走路。

珠儿每次见翠儿都要主动上前去搭讪,可翠儿每次都是爱搭不理的。珠儿不在乎,依然大大咧咧地跟翠儿打招呼,并经常给孬蛋儿买一些小零食、玩具什么的。

珠儿的性格似乎一直没有变,从姑娘家起到现在,一直大大咧咧。毋庸置疑,珠儿的生活一直很幸福,她的这种幸福总是有意无意地感染着身边许多人。当然,她演绎的故事自然也被身边的人有意无意地传播着,许多故事几年之后大家还记得清清楚楚。

有一年冬天发生地震,正在床上做美梦的珠儿被晃醒,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跑。当时家里人都很惊慌,相互招呼着跑到屋外等待余震什么的,阿斗和阿辉还以最快的速度从屋子里往外拿被子之类保暖的东西和重要物品。唯独珠儿连招呼都不打直往外跑,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去,以为她被吓坏了,忙去追她。不想她头也不回地朝家里人说她去找她哥,他哥肯定还没起来,万一地震再来,楼房就有可能会倒塌,她哥就太危险了。

那时候珠儿正在热恋中,她说的哥就是程明,住在铁路单身宿舍里。珠儿嘴甜,每天就像抹了蜜一样,从恋爱开始就一直把程明叫哥。

路上一片寂静,虽然地震引起了家属区一阵的骚动和狗吠,人们大呼小叫的喊声迭起,可通往单身宿舍的这段路上依然寂静一片,沿途全是机关单位,一到夜里黑黢黢的没一丝亮光。珠儿穿着出门前随手掂的那件棉衣,迎着风雪,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单身宿舍跑。单身宿舍距离家属区约一公里,说起来也不是很远。可有急事时这段路走起来就远了,甚至可以说很远了。

四周漆黑一片,珠儿在黑黢黢的路上,心惊胆战。说实话她不是个胆大的人,平日里晚上一个人连门都不敢出。可这个晚上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从床上被摇醒后首先想到的是她哥,然后便义无反顾地往单身宿舍跑。

在路上的她一直在想她哥到底出来了没有,不会睡得太死不知道吧?单身宿舍可是楼房,一旦塌了连跑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不像平房,一有动静就能跑出来。就像刚才,她们全家人都抱着被子和衣服跑出来了。

她这么想着开始往前加速跑起来,高原风寒,加上缺氧,没跑两步就气喘吁吁了。平日里常跟哥在这一段路上散步,也没感觉有多长,今天怎么这么长?珠儿心里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迈得尤为沉重。加上黑夜里不断地有响动发出,也不知道是地震引起的还是心理作用,总之四周时而窸窸窣窣,时而噼里啪啦的声音显得格外恐怖。珠儿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上了,可她的脚下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依然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赶。此时的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怎么样,我一定要去把哥喊起来,要不一旦地震再来,那后果就不堪設想。

足足半个小时后,她终于到了单身宿舍楼前。

单身宿舍的门口已经积聚了很多人,几乎单身宿舍的人都出来了,大家三三两两地站在院子里议论地震,同时也喧哗着其他的事情。

珠儿跑过去看见每个熟悉的人都要问:“见我哥了没?见我哥了没?”大家疑惑,想她哪来的哥,就一个弟弟还是最小的。有的干脆就说:“你哥?你不是没哥吗?怎么忽然冒出个哥来?”珠儿便愈发着急地说:“怎么没有,就程明啊,你们见了没有?”“哦,是他呀,没看见,可能还没出来吧!你问问别人。”熟人便恍然大悟,淡淡地说。

“没出来?大家都出来了,他怎么还没出来,你怎么就不去叫他一声?”珠儿便有些生气地说,怪罪熟人没有去叫她哥,好像熟人有这个义务一样。熟人也不见怪,知道她担心男朋友,就急忙说:“你再找找吧,问问其他人见了没有!”还没等人家话说完,珠儿就已经朝前面跑去了,见了熟人还是这么问,还是一个劲儿地埋怨熟人没把她哥叫出来。

程明果然没出来,正在屋中呼呼大睡。珠儿把门砸得“咚咚”直响。程明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门伸着懒腰问珠儿什么事,半夜三更地来敲他的门,跟个没了魂的妖精一样。珠儿便气呼呼地捶着程明的胸膛说:“你才是没了魂的妖精,地震了,你死猪啊,怎么就不知道跑!”程明这才意识到地震了,所有的人都跑外面去了,只有他自己还在屋子里呼呼大睡。可能是出乘回来太累了,根本就没听到刚才的喧哗声,同屋的人又恰好上夜班去了。看着珠儿焦急的样子,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危险。想到珠儿大老远地跑来叫他,此情可嘉,一时很受感动,就一把将珠儿抱在怀里说:“我正在做梦娶你呢,为找不到八抬大轿着急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说着就要亲珠儿,不想珠儿一把推开程明说:“做屁的梦啊,地震了都不知道往外跑,人都死了我嫁鬼去?”说着拽着程明就往外跑,那架势好像新一轮的地震即将发生一样。

这件事让程明感动了很长时间,也让单身宿舍的人闲聊了好一阵子。这件事之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并且又顺理成章地生下了一个女儿——莎莎。

几年过去,珠儿两口子的感情依然亲密无间,出门依然手拉着手,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程明是从对越自卫反击战上下来的,据说立过三等功,转业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进了公安队伍。上班十多年,身上依然保留着军人气质,行事干脆利落果断,从不拖泥带水。这样的人工作自然很出色,听说最近当了乘警长,这虽然不是什么领导,可也管着十几号人,且都是精壮壮的年轻人。一休班总喜欢到程明家里来喝酒聊天什么的,大家来时也很随便,手里拎上两三样卤肉凉菜什么的,怀里再揣上一瓶酒,进门就叫珠儿嫂子,还说闲暇无事,抽空过来喝两杯放松放松。

程明也不谦让,只从柜子里把酒杯拿出来,然后叫珠儿再拌个西红柿、黄瓜什么的凉菜就喝上了。

每每这时,珠儿显得格外贤惠,程明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程明的那帮兄弟都说到嫂嫂家来喝酒最自在,比在自己家里还自在。自己家里喝两杯还要看婆娘的脸色,尤其是客人一走,婆娘的脸立刻吊得就像酒瓶子一样长,边收拾桌子边骂骂咧咧的,好像人家来喝场酒就跟喝她的血一样,闹得心里很不痛快。到嫂子家就没这么多事,不用受那份窝囊气,每次喝大了还可以睡在嫂子家。听着这些话,珠儿和程明的心里感觉怪怪的,觉得说话的人油腔滑调,没一点儿正行。可这几个小伙子又从来没做出过没有正行的什么事情来,只好好言好语好茶饭地支应着。

今天好不容易两口子抽出空来,便急忙回娘家来转转。

翠儿喂完了孬蛋儿就要走,说今天晚上答应给别人替个班,不能去得太晚了。

翠儿这两年改变了很多,从穿衣举止到为人处世,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以前是流行啥穿啥,还穿最前卫的那种衣服,能露多少就露多少,显得又野又张扬,加上从小跟一帮男孩子混在一起,后来又嫁了那么个二百五老公,没少干让邻居们躲着走的事情。现在不同了,那些袒胸露背的衣服不穿了,说话也文明多了,尤其在孬蛋儿面前,更是努力打造着一副良母的形象。大家知道这就是让生活给逼的,要不是男人出了事,她恐怕到现在还是那副德行,整天上班混时间,下班混日子,有了吃一顿,没了到处混。看着她的变化,家里人在骂华仔不是个东西的同时不免有些庆幸。要不,孬蛋儿恐怕会眼睁睁地被这两口子给毁掉。

大家议论了一阵翠儿后眼看天黑了,还不见阿辉回来,就各自散去了。

十三

青藏铁路要延伸,延伸到拉萨去,这是毫无疑问的,几十年前国家就为这条铁路的延伸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阿斗家两代人已经在这条线的一期工程西格段上工作生活了快二十年,他们也是为了这条线的延伸而守候着。每每看着逐渐长大的青峰、莎莎、莉莉、孬蛋儿等这几个外孙,阿斗的心中就会涌上一种献了青春献子孙的感觉。

各站段合并的事情很快便吵得沸沸扬扬,程明说他们单位合并到了西宁,现在往西宁调可容易了,可珠儿的单位没有动,依然在格尔木,这就有可能将他和珠儿两地分开了。他得找找领导,看能不能讓他继续留在格尔木,听说格尔木派出所需要人,只要让他去,干什么工作他都无所谓。

“就是,都三十多了,娃娃也马上上初中了,要两地分居了孩子咋办?何况你们两口子又都跑车,三天两头地不着家。要在一起一家人还能相互照应一下,要两地分居了可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要找就早点找,别到最后了人家想帮你都没办法了。”一家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给珠儿两口子出主意,希望他们两口子无论到哪里只要在一起就好。当然大家最关心的还是翠儿,大家知道站段合并就跟重新洗牌一样,人员是要重新分配的,有分好的,也有分坏的。在沿线生活的人都希望能调整到西宁、格尔木,而不要被再次调整到铁路沿线去。尤其是像翠儿这样的单身,长年累月地待在沿线恐怕就会耽误一生。沿线的生活不仅寂寞,还很清苦,长年累月见到的也就那几张面孔,别说她这样离异的女单身,就是大姑娘也都不好找对象。全家人自然为翠儿的去向有些担心,阿斗两口子希望姊妹们给想想办法,咋说也不能让翠儿去了沿线给水所。

珍儿说这没什么,她回家给裴宁说一声,让裴宁找个人打声招呼,西宁去不了格尔木还是能留得下来。

全家人觉得这个主意再好不过了,还是朝里有人好办事。姊妹几个中就翠儿的事情最麻烦,其他人的事情肯定没什么问题,彦红跟领导关系不错,跟翡儿又是同一个单位,只要给领导说一声就是了。珍儿就更没问题了,裴宁是领导,珍儿想去哪里还不是裴宁一句话。可珍儿说她就跟着裴宁,裴宁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就是下沿线她也跟上,反正儿子青峰已经上大学走了,她要再和裴宁分开了岂不是一家三口分成了三个地方,何况她要不在裴宁身边谁知道裴宁又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姊妹几个纷纷议论说这次站段合并势必会造成很多夫妻分居,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谁不知道夫妻分居会出现很多问题。

听几个孩子这么议论,阿斗插话说:“那也没办法,铁路工作就这性质,半军事化管理,从老辈人开始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看了看,在铁路上班要是没有一点儿奉献精神还真不行。就说这青藏线精神,要是没有那‘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的内容来支撑,那所谓的精神就是一句空话,没有实质意义。”姊妹几个听老父亲这么说,有些吃惊,他们以为父亲已经老了,早已经不关心这些了,可现在听父亲这么说,才发现父亲不仅没老,还一直把自己当成青藏线上的铁路人,用“五个特别”教诲着孩子,宣扬着青藏线精神。这让他们心中不得不产生一种感动,一种血脉相承的感动。

十四

阿辉的婚礼订在了秋景妖娆的十月国庆节,本来早在半年前要结婚的,可因为阿辉要参加工人技师考试以及家里的诸多杂事才拖到了十月国庆节。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对每一个人来说秋天总是让人有种或淡或浓的希冀和幸福。阿斗的这份希冀和幸福因为阿辉的结婚而变得格外浓厚。

阿斗整天喜滋滋地哼着小曲儿领着孬蛋儿从家里进进出出,等待着他最惦念的女儿玉儿到来。

前几天玉儿来电话,说阿辉结婚她一定回来,他们全家都回来。她已经考进了当地的一家小学,从事汉语教学,从此之后她就是一名人民教师了,那可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她打小就有的理想。

接完玉儿的电话后,阿斗的心里感觉格外舒畅。想想孩子的爷爷奶奶当年为了躲避日本鬼子在玉米地里度过的新婚之夜,以及阴雨连连中喝雨水、吃玉米棒子的蜜月,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将来他们的身后会有这么一群后人,更想不到后人们能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再想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自己拖儿带女领着婆娘娃娃来到高原,来到青藏铁路线上,凭着自己的一身蛮力养家糊口,不就是图个孩子们有个好出路吗?现如今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虽然都很平凡,就像青藏高原上随处可见的格桑花一样平淡无奇,可依然撰写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阿斗静静地听几个孩子汇报完婚礼的准备情况后忽然看着阿辉问:“你把电视机换成什么牌子了?之前怎么没给我们说说?”阿辉一听愣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说:“长虹,最流行的,二姐前天还去看了呢!”阿辉说着给珠儿使了个眼色,珠儿忙声音洪亮地说:“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就长虹,这名字听着都响亮。我见了的,我专门仔细看了一下。”听阿辉和珠儿这么说,阿斗满意地点了点头。

长虹电视机,阿斗他是知道的,听说老乡邻居的儿子结婚都买的是长虹。

见老父亲点头,阿辉和珠儿提着的心方才放到了胸腔里。珠儿之所以及时站出来给作证是因为阿辉从他的一个哥儿们家把长虹的包装和商标拿来后专门请珠儿过去给倒换的。担心自己贴不好那商标被父亲看出来,刻意请珠儿去贴了一下。因为这个事老父亲和阿辉生了一个多礼拜的气,珠儿当然不敢马虎,认认真真地把商标贴了上去,那工程真跟绣花一样,一向大大咧咧的珠儿打生下来也没做过这么细的活,她还交代在场的每个人要做好保密工作。

十五

婚礼那天,凤兰抱着玉儿的孩子在孬蛋儿及其他两个外甥女莎莎和莉莉的拖拽下去看新娘,其实孩子们是在追逐摄像师,他们是想上镜头,又害怕彦红驱赶,只好拽着姥姥做掩护。

酒席在吵吵闹闹、嘻嘻哈哈中进行着。每个人似乎都忙得不亦乐乎。阿斗老了,不胜酒力,珍儿两口子和珠儿两口子只好出面给燕儿的娘家人和宾客们敬酒,玉儿两口子也出面招呼着宾客,只是显得有些生疏。翡儿和翠儿到各个桌上招呼大家,说着祝福吉祥的话。大家都很从容,只是彦红忙得颠三倒四,一会儿被喊去拍摄新郎新娘,一会儿又被喊去拍摄一些特殊宾客,参加婚礼的人大多数既是阿辉的哥儿们又是燕儿的朋友或者同事,还有阿斗家的左邻右舍和老乡朋友们,自然都想把自己的光辉形象留在镜头里,只好把彦红呼来唤去。

午时过后,宾客逐渐散去。阿斗说我们全家人消消停停地拍张照吧,刚才拍的照不是缺了这个就是少了哪个,要不就是还有人没准备好,现在闲了,让彦红的同事给我们全家好好拍张照。大家说好,这次一定把最佳表情拍出来,好放大了摆在家里。

孬蛋儿嘴里吃着鸡腿跑出来喊:“姥姥让我站中间——”坐在前面的阿斗两口子只好让孬蛋儿站在中间。

其他几个孩子也都依偎在老两口的身边,姊妹全部站在了后面,姊妹几个都和自己的老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微笑着,将新郎新娘簇拥在中间,老两口抱着玉儿的孩子也微笑着。彦红喊了一声:“好咧!别动。”急忙跑到翡儿旁边站定。“啪——!”一声,一张全家福拍成。

大家忙聚在彦红身边看相机里的照片,问彦红这相机是不是开春时你托人从香港带来的那个?彦红很自豪地说:“就是,今年最新款的索尼相机,像素3000W,成像效果特别好,正宗的日本货。”姊妹几个一听这话忙给彦红使眼色,叫他打住话头,不想彦红根本没意识到,依然兴高采烈地给大家说:“这电子产品还是日本的好,你不得不承认。”姊妹几个知道晚了,忙看阿斗,只见阿斗氣呼呼地瞪着彦红说:“用小日本的相机给我们拍全家福,没出息的东西。当年日本鬼子都把我们祸害扎了,你还这么亲日本货。你咋就这么怂呢!”说完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背着手气呼呼地朝家走去。

作者简介:梅尔,本名蒋应梅,在青藏铁路从医十六年,现供职于格尔木市旅游局。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格尔木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出版长篇纪实小说《逐玉昆仑》、中短篇小说集《我住长江头》,长篇小说《西进!西进!》荣获中国作协2017年重点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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