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交通车的故事(短篇)
2018-02-20尘世伊语
尘世伊语
“油饼汪”家的油饼肉馅足,油汪汪的,每张出锅时都灿烂得像小太阳。跑通勤的铁路人吃一张下肚,大半天都管饱了,浑身都是劲儿。拎一张在手上,引得流浪狗追上好几条街。
“油饼汪”的饼摊摆在铁路家属区的巷弄口,去火车站必经的路口。油饼摊不知道摆了多少年了,赶车的铁路人买上张大油饼,拎着就往车站跑,跳上车,车子一摇,一车人胡侃乱侃,大口地嚼着饼,大声地说着话,一节车厢满满都是油饼的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郭伟民也买油饼,他每次从家里出来,都是一身洗得浆白的工作服,拎着张大油饼,从容不迫地上车,找位,坐好了。别人拿出油饼大口地嚼,香香地吃,他的油饼好好地躺着小茶桌上,从热腾腾一直躺到冰冷冷的,像买来就是专门摆在小茶桌上的。绿皮车一摇,套在油饼外的白色塑料袋一摆,油饼稳稳地躺在奶白色的小茶桌上,淡定地一如郭伟民。
是的,郭伟民就很淡定,他不会像别人一样去说笑。铁路人嗓门大,性格直,说起话来像铁轨一样直,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车的人吹得欢,侃得乐,能把车顶吹出个洞来。郭伟民只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把眼睛看看窗外,然后淡淡笑笑,永远做个旁观客。一直等到郭伟民下车了,油饼还躺在小茶桌上。有人会问郭伟民。你的饼,买了怎么不吃?他像是才想起来,轻轻说道:“哦,我吃过了,你们吃吧。”
吃过了还买,真是浪费。硬生生把张热腾软乎的油饼放硬了放冷了,暴殄天物。
可那是人家的饼,人家的钱,人家乐意。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郭伟民喜欢买油饼,不喜欢吃油饼。有人开玩笑对郭伟民说:“老郭你就看着,看着就饱了。”
郭伟民不回答,只是笑,淡淡地笑,明天他还是继续买饼,继续地不吃。
这天水电段的小余起晚了,人是三步并成两步跳上了车,脸上还挂着眼屎,早饭自然是没有吃。同车有人管事。那个郭伟民的饼,反正他也吃过了,不吃的,小余把它吃了。
一车人看着郭伟民,这时候油饼和郭伟民一样,一脸的无辜。郭伟民还是不说话,淡淡地笑。好事的人直接走过来,抄过肉饼,丢给了小余。小余这时候再扭捏就不像个男人了,特别是不像个铁路男人了。他扒开白色的塑料袋,露出油饼金灿的上半身,张嘴就是一大口。
油饼终于找到等待已久的缺口,油顺着小余的手往下流。嘴上,手上,地上都是油汪汪的。小余不抹也不擦,与人说着昨晚的新鲜事。
“昨晚真是邪门儿,牌怎么摸怎么不糊,我还换了家打……”
小余油光光的嘴上下翻动,油饼没经过怎么嚼就直接进入他的胃,饼上的油顺着塑料袋往下流,一滴,两滴……滴在绿色火车皮车厢里红色的地板上,有圆的,有椭圆的。郭伟民用眼睛斜看了下,被小余发现了,大大咧咧地说了句:“饼钱我给你。”
这当然是句客套话,他的眼睛都没望郭伟民,又投入到他说的“牌”里去了。
渐渐大家习惯了,习惯郭伟民光买不吃,习惯没吃早饭就吃郭伟民的肉饼,像他带的是份备用粮,大家都能吃的备用粮。反正冷了,不吃也是浪费,有人吃不是好事嘛。这道理跟信号灯一样简单明了,红的停,绿的行。
这趟绿皮车是专门为铁路职工上下班开的,一路走一路停的,被铁路人戏称为“公交车”。郭伟民是小站的车站值班员,三班倒,每次上班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火车到的点也就是交班的点。会早几分钟,也会晚半个小时。这辆拖着五节车厢的“公交车”,碰到什么车都要让,都要停。等着下班的人没事就等着,要是碰到家里有什么急事,那可真是跳脚骂娘也没法。
新来的实习生阮涛跟着郭伟民跑通勤,阮涛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分到小站实习,锻炼锻炼。他嘴甜,一口郭师傅长,一口郭师傅短。
“郭师傅您干了多少年铁路了?”
“过完年就整整三十年了。”
“啧啧!您都在干车站值班员?”
“对。”
“都在这个小站上?”
“是。”
……
刚刚上路的阮涛问题特别多,跟班的时候问,坐车的时候也问。他喜欢铁路,喜欢火车,大学招聘会上,他的简历只投铁路单位,这是他从小的梦想,一直的梦想。
阮涛看到郭伟民放在小茶几上的油饼,善意地提醒道:
“郭师傅,你的肉饼,冷了就不好吃了。”
郭伟民喜欢这孩子,淡淡笑笑,回答道:
“我胆囊不好,吃不了這个,太油了。”
阮涛咽下了那句那你还买的话,第二天特意带双份的牛奶面包,双手递上,对郭伟民说:
“郭师傅,您吃早饭。”
郭伟民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我每天都在家吃过的了,你这孩子……”
郭伟民硬要把牛奶和面包的钱给阮涛,他说阮涛还没正式上班,那点实习工资还不够自己花的。不收还不行,一张十块钱的票子被丢过来塞过去的,最后还是郭伟民黑着脸压着阮涛收了起来,阮涛在心里有了小九九,这个郭师傅别看平时挺随和,较真起来还是挺吓人的。
绿色的交通车每天五点钟开车,雷打不动。夏天这个点已经算早的了,初春的早上赶车,对于阮涛这样年纪的小伙子真是件十分痛苦的事。他特别佩服郭师傅,总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像块上足了发条的德国手表。每天都是提前五分钟到车站,每次都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把饼放在茶几上,静静地等着开车铃响。
这天早上有雾,山区的雾升上来,云蒸般腾起白茫茫的一片,远处近处的山像刚洗好脸的新嫁娘。娇羞,清秀。昨晚那场暴雨下得特别厉害,夹着电闪雷鸣,每个人都说那雷就在自家门口炸开的,太吓人了,绿色的交通车上又开起了讨论会。讲得最多的是哪个站的车站设备最容易被打停电了,哪个地段雨一下就容易塌方啦。
悬在大家心头一个大大的问号。交通车今天到底能不能开了?没人在嘴上说,还是水电的小余憋不住嚷开了。
“不能开才好呢,前面塌上一段,我就不上班了,刚好回家打它个几天几夜的麻将。”
立刻被人啐了一口。
“你个乌鸦嘴,抢一次险多烦呀,工务,行车,供电,通信,都要出动,安全天打破了,大家都要扣钱。”
“你忘了2008年那场洪水了,一节车厢冲脱轨,我们多少兄弟几天几夜地没合眼。”
“你们水电不烦吗?没电抢修起来像抢命,急死个人。”
……
车厢里你一句,我一句的,炸开了锅,话像车窗外密集的雨,劈里啪啦地往下砸。
戛然,大家都不说了,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是交通车开了,绿色的身体动了,悠悠地缓行起来,一开始的步子很轻,像生怕吵醒大地。启动的步伐走在雨中,从容不迫。一股股水流从车顶顺着车窗而下,在玻璃窗上汇成忽大忽小的雨帘。
阮涛毕竟年轻,一脸不无担忧。他小声地问道:
“郭师傅,这种天气铁路会被水淹掉吗?”
这时郭伟民是望着窗外的,他眼神不移,直望着白雾茫茫的一片,淡淡回答:
“没事的,轨道车在前面探路。”
雨还在不停刷着交通车绿色的车体,这只春天里的“大青虫”,在雨中不紧不慢地前行蠕动。
皖赣线修得早,传闻说“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的老家在徽州,他给自己家乡修一条铁路筹建起来的。皖赣线修了停,停了修,1982年才全线正式通车。
铁路线是顺着山修过来的,地势选得高,道砟堆得高,坐在车上,俯视着窗外的公路,远处的田,都被一层层的水盖住了。有的房屋一半都淹进了水里,有熄了火的汽车无奈地趴着,像浮在一张黄色的大纸上的玩偶。到处都是水。
今天大家的话题明显少了,除了几人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大家的眼睛都望着车窗外。还是“胖子”打破了沉静。
“我说这时候大家还上啥班呀,去河里捡东西,上流冲下的木材、牲畜可真不少。”
他说得没错,河水涨起来能把石头卷起来跑,河道里经常可以看见成段的石头,翻了肚皮的白猪,随着浑黄的水流往下漂。
有人取笑那个挑起话题的“胖子”。
“你不就想到河里捡个媳妇吗?”
车厢里顿时一阵哄笑。这“胖子”在机务段上班,除了坐火车就是开火车,下了班就蒙头睡大觉,哪有空谈恋爱,至今没有娶媳妇。
“胖子”也不恼,跟着哈哈地笑起来,车厢里今天第一次有了笑声。
“啌咚”一声,绿皮的“大青虫”突然停了下来。猝不及防,刚起身的阮涛跌坐回原位,一车的人不由地“啊”了一声。
阮涛脸都白了,冲口叫了起来:
“郭师傅,停下来了。车怎么停了?”
再看车窗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郭伟民淡淡回了句:
“临时停车。”
铁路人都知道临时停车不是等点进站,就是汇车时避让。这在平时是常事,可这样的天气,火车停下来就像再不会动似的。
果然,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绿皮的“大青虫”稳稳地趴在原地,像是很享受着这连绵不断的雨。车里的烟是一支接着一支燃着,呛得阮涛一个劲地咳。
车子不走,就交不了班。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一车的铁路人,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急也是白急,只有一个字:等。
看阮涛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把窗户拉上去前后张望,郭伟民安慰他,只是临时停车,等轨道车开过去确认安全,就可以過了。
阮涛看了看郭伟民,好奇心顿起:
“郭师傅,您以前遇到这样的事吗?”
郭伟民笑了,笑容在嘴角边淡得没看清就没了:
“干铁路的人什么没遇到过。”
阮涛知道自己失态了,脸微微有点红,继续追问:
“您说说最大的水发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郭伟民想都没有想,张口说道:
“2008年,算算已经过去十年了。”
郭伟民也燃起支烟,悠悠地说:
“那年的水特别大,雨下了几天几夜,山洪来的时候,钢轨扭得就像根麻花。”
阮涛咂了咂嘴,听得很认真。郭伟民望着桌上的油饼,声音不大,故事像讲给油饼和阮涛两个听众。
十年前的我血脂不高,血糖不高,胆囊没毛病,经常地熬夜打麻将。打麻将是讲天赋的,记性好,会记,会算,十打九赢,别人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郭一刀”。
那天我是从牌桌上下来,连续打了两天两夜的麻将,头都要爆炸,可摸着又鼓了一层的钱包,很开心。我跳上交通车时,肚子“咕咕”地叫,这才想起来我最后一餐的饭还是昨天的上午在牌桌上塞下的两个馒头。
我一进车厢就看见一个人,他个子小小的,皮肤黑黑,看着挺面熟。其实我注意到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手上拎着的油饼。他见我看着他,居然冲我笑了。我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招呼道:兄弟,上班去?废话,坐这车的人还能上哪儿去?
那黑瘦小子笑得一脸真诚。哥,我今天有件大喜事。他一看就是个腼腆的人,满心的欢喜把他黑色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抱着个宝物忍不住要告诉全世界的人。我递了支烟给他,故意逗他。你小子要结婚了?女朋友追到手了?
他兴奋地尽量控制着声音说:我们书记,书记说要发展我入党了。我心里实在好笑,这老实人原来是在乐这个。见我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油饼,他并没有接那烟,反倒是明白我心思地说:你还没吃早饭吧?眼睛像熊猫一样。
我也不瞒他。两天两夜没睡了。他直接把手中的油饼递给我,我反倒不好意思接了。假装困得厉害,直接倒在他对面的长椅上睡倒。我睡饱要紧,记得到站叫我。
其实不用装,我一下子就进入梦乡了。
我晕睡时,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车子停下来,一车的人在说话,吵闹声中,我眼睛睁不开,也懒得去睁,反正没到站,我继续睡我的。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说了句:
油饼在小茶桌上,我下车了。
那个声音应该是黑瘦小子的,他到站了。我随便嗯了声,翻了身继续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我眼睛终于能睁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周围都暗了下来,车厢里只有一盏白色的应急灯亮着。
我使劲地揉了揉眼,对面那黑瘦的小子不见了,小茶桌上搁着张油饼。饿极的我,抓过来胡乱往嘴里塞,几下子就吃完了,从胃里翻出一个空空的嗝,我这才到处张望起来,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我问车厢里的人,原来是前面的铁路被水冲了,有人下车去抢险了,有人搭着别的车往回走了,车上零零散散地候着几个人。
我往窗外看,雨已经停了,夜色下,有水的地方特别亮。前面在抢险,好些人都已经扑上去了。这样的天,下车是有危险的。我猛然想起来,那黑瘦的小个子是工务的,我们以前应该是聊过天。他会不会下车去抢险了?这个傻小子,还对我说什么要发展入党,难道命都不要了吗?
雨还在下着,到处冒着寒气。从外面上来休息的人说,前面又塌方了,围着山绕的铁道被塌方的山石给埋住了。皖赣线是单线,一条线堵住,谁都动不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车子是不会通的,只能等清理好了,大家才能走。那可不是一会儿的工夫,为了保存体力,我又回到绿色的长板凳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有点亮了,陆陆续续有人上车了,说前面的路能通了,要让堵了十几个小时的快车先走,我们等一等就可以动了。靠着一张油饼,我已经不能用饥肠辘辘来形容自己的肚子,油饼救了我的命,只想着车子快点能动,随便到哪个站上,买上十个热乎乎的包子,一口气塞下去。
上来的人穿着黄色抢险的雨衣,满身的浑点,长长的劳保雨鞋上,厚厚的黄泥巴,个个像泥猴,他们都是工务抢修的人。
我没看到那黑瘦的小子。上来的人都累得虚脱了般,七嘴八舌地传着一个消息,有人抢险时出了事,掉进打着漩的水涡里,人找不到了。我的心不由提起来。这么大的水,被卷进去,命可就没了。他们还在说,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他们说那个参加抢险的工务人低血糖,可能是早饭没吃,犯晕,出了事……我猛地想起那张油饼,那张黑瘦小子留在小茶几上的,被我几口咽下肚子撑了两天的油饼。
不是他吧,不会的,不会是……那个黑瘦的小子,他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可一直等到车子动了,我也没见到他。
郭伟民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绿色的交通车动一下,它慢慢地启动了,简单地停顿,又开始呼呼地吐着白烟冒着气地跑起来了。
阮涛已经被故事完全吸引了,他追着郭伟民问:
“是不是他?不是那个黑瘦小子吧?不会那么巧吧?”
郭伟民眼睛望着窗外,不再说话了,轻轻点了点头,眼底有亮亮的东西闪了一下。
阮涛觉得心被人揪了一下,还在不甘心地追问:
“不是吧?你说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的,怎么能确定是他呢?”
郭伟民收回望着外面的目光,轻轻吐了口气说道:
“他爸就在铁路家属区那儿卖油饼,已经卖了几十年了。”
师徒兩人都不再说话,眼睛都看着小茶桌上那张已经半冷的油饼。
白色塑料袋裹着的油饼,静静地摆在那儿。风从车窗吹了进来,有些冷意,白色塑料袋被风鼓动,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