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滴水中把握历史的脉动
——读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蒙塔尤》
2018-02-20熊芳芳
●熊芳芳
《蒙塔尤:1294—1324年奥克西坦尼的一个山村》(以下简称《蒙塔尤》)是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领军人物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以下简称拉杜里)的著作。法文版最早于1975年出版,很快成为畅销书,并被译为多种语言,中译本由商务印书馆于1997年出版。该书根据保存在梵蒂冈图书馆的一份14世纪宗教裁判所的审讯资料的拉丁文手稿写成,探究1294~1324年间法国南部上阿列日地区一个小山村村民的物质生活和心态文化。作为一本历史学著作,《蒙塔尤》出乎意料地成为畅销书,不仅为同行学者极力推崇,且受到普通读者的青睐。要理解《蒙塔尤》一书的独特魅力之所在,首先要理解该书所代表的研究范式在法国乃至西方学术史中的意义。
1929年,马克·布洛赫和吕西安·费弗尔创立《经济和社会史年鉴》,由此诞生的“年鉴学派”在20世纪的历史学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地位。作为年鉴学派第一代的代表人物,布洛赫和费弗尔向以政治、事件和叙事史为特征的传统史学宣战,认为历史学应当研究经济、社会、文化、风俗等人类活动的一切领域,并倡导以跨学科为基础的经济和社会的总体史研究,主张用问题导向史学取代传统的叙述史学。1956年,布罗代尔执掌《年鉴》大旗。作为第二代的核心人物,布罗代尔进一步发展了总体史观。他将总体史分为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三个层次,认为短时段,即以“事件”为中心的政治史是转瞬即逝的,是历史进程中的“尘埃”,很难把握和认识;长时段,即地理环境、气候生态、社会经济结构、文化心态等深层“结构”才对人类社会和历史进程起支配作用。但在实际的研究中,布罗代尔对文化心态几乎不感兴趣,且轻视政治史。因此,布罗代尔所倡导的总体史重视宏观的结构和情势,忽视短时段的事件和人物;注重分析,排斥叙事。这在年鉴学派第三代接班人身上也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随着20世纪50—60年代计量史学和系列史的发展,这一趋势更加突出,历史逐渐陷入唯科学主义的泥潭,成为“无人的历史”“静止的历史”。20世纪60年代之后,第三代学者在反思年鉴学派史学思想和范式的基础上,打出了“新史学”的旗号。年鉴派史学家放弃了对经济和社会的研究,“扮演起了人种学家的角色”,他们更注重反复性事物和个人的曲折经历以及百姓日常生活的记忆,研究也变得更为个体化和局部化,由此推动了微观史、历史人类学和日常生活史的兴起。
拉杜里本人显然深受年鉴学派第一、二代总体史观的影响,其前期研究明显表现出对总体史和长时段的偏爱。作为第三代领导集体的一员,他很快便投入到史学革新的潮流中,《蒙塔尤》一书正是顺应这一史学潮流的产物。自问世以来,该书便被评论家冠以各类“新史学”的标签,如“历史人类学”“心态史”“微观史”的经典之作等,标志着20世纪70年代以来法国年鉴学派所引领的史学研究兴趣的转型,也成为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史家开创的“新史学”的扛鼎之作。
史学研究视角的转变:从总体史和宏观史转向微观史
《蒙塔尤》通常与意大利微观史的奠基人卡洛·金兹伯格的《奶酪与蛆虫》(1976)一书并称微观史研究的早期典范。微观史学是20世纪70、80年代西方学界出现的一股新的史学潮流。意大利的史学家开研究风气之先。微观史与德国和奥地利的“日常生活史”、英国的“个案史”等均是在对20世纪70年代之前在西方史学界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史研究(宏观分析)、总体史(长时段理论)和计量史等研究范式和方法的质疑与反思中发展起来的。微观史将注意力集中在历史中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具体的个人或群体,尤其是那些在历史中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关注其日常生活和文化心态等。
《蒙塔尤》一书突出地体现了微观史的这种限定性的研究范围和自下而上的研究视角,拉杜里也因此被看作是法国微观史学的先驱人物。根据材料,作者将研究时段设定在1294~1324年约30年的时间内,而蒙塔尤只是法国南部一个仅有两百余人的小村庄,是“一滩臭气扑鼻的污水中的一滴水珠”。作者要做的是将其置于显微镜下近距离地观察水珠中的“微生物”,这些“微生物”便是小村庄的普通村民。他们不再是拉杜里的《朗格多克的农民》中作为抽象的群体而存在的农民,也不是传统史学中的精英人物,而是一个个有悲喜也有苦乐、有贪念也有坦然、有真诚也有伪善、有血有肉的普通农民。正是这些小人物创造了蒙塔尤的“历史”,正是他们代表了“生命的颤动”。在作者笔下,“蒙塔尤就是皮埃尔和贝阿特里斯的爱情;蒙塔尤就是皮埃尔·莫里的羊群;蒙塔尤就是家所散发的体温和农民心中去而复回的彼岸世界,两者互在对方之中,两者互为支撑”。
尽管作者的视角是微观的,但他试图通过一滴水研究整个海洋,通过“一团泥”去“了解所有泥制品”,因此在具体研究中并不缺少宏观层面的关照。在《蒙塔尤》一书中,作者常常将蒙塔尤与上阿列日地区、甚至比利牛斯山区并举。无论是蒙塔尤人的行为举止、对婚姻爱情的观念,还是蒙塔尤人的宗教信仰或伦理观念,在上阿列日地区甚至比利牛斯山区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蒙塔尤并非完全孤立的、独特的存在体。正如作者所言,“蒙塔尤仿佛成为一座灯塔,至少像是一面庞大的反光镜,它将光束扫向各个方向,从而照亮和揭示了我们以前人类兄弟的意识和生存状况”。该书也因此被看作是“以小见大”的历史研究的典型。
此外,微观研究往往可以揭示宏观历史研究中不易发现的现象,可以用来充实宏大历史的架构,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宏观研究中的抽象性和概括性,或修正宏观研究中的某些观点或思路,因此,微观研究可以与宏观历史形成一种互补关系。比如第十三章通过对儿童情感的研究,作者驳斥了阿里耶斯和勒布伦等人有关对儿童的情感意识是从现代精英社会中发现的观点,“这一事实让我们谨慎地对待那些学者(无论他们多么杰出)的话”。第十七章通过对小集团的研究,作者指出滕尼斯和马克思主义的论断虽然可能适用于对宏观问题的分析,但并不一定符合蒙塔尤的情况。
史学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的转变:从结构研究和计量方法转向历史人类学和心态史
历史人类学是20世纪60、70年代历史学应对人类学挑战、并最终实现两者“联姻”的结果。所谓“历史人类学”(或称历史人种志),即历史学家采用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和视角来研究历史。区别在于,人类学家是面对面地向研究对象提问和对话,而历史学家则是向史料提问。相比于传统史学,历史人类学的视野更为广阔,它“把视角首先指向历史上人们在一定时期,一定地域的生活状况、社会心理、观念需求、风俗习惯、内心欲望等”,这是历史人类学方法的特长。
《蒙塔尤》一书鲜明地体现出作者在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上的历史人类学取向。在拉杜里之前,已有学者对该书所依据的主要材料作过深入广泛的研究,但他们一般根据材料来考察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或法国南部的异端,而拉杜里则发现这里面“蕴含着一个村庄的历史”。作者在《蒙塔尤》一书中虽未对其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加以详细的说明,不过无论是该书的谋篇构局,还是作者使用材料的全新角度,历史人类学的方法都跃然纸上。正如彼得·伯克所言,拉杜里的方法的新颖之处在于,“他试图撰写人类学意义上的历史社区研究——不是某一特定村落的历史,而是借助居民自身的话,对这一村落进行描绘及对村落代表的大社会进行描绘”。
拉杜里认为,在记载下来的有意识的历史之下,还存在一种潜意识的历史,它以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为形式隐蔽地表现出来;为揭示民众意识,历史学家必须深入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去,从他们常规的和变态的表现形式中,寻找出它的符号意识,破译出民众意识的密码。这种研究方法被后人称为“蒙塔尤方法”,亦被称为“精神考古法”。因此,所谓的“考古”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考古学,而是使用人类学的田野考察方法从文字材料中挖掘蒙塔尤人的物质文化和深层的心态文化。历史人类学和心态史研究的核心便是对这种“文化”进行阐释。而心态文化是一种抽象的、集体无意识的存在,按照人类学家的理论,它表现在人们日常的语言和行为中,要借助于象征符号系统,如行为举止、风俗仪式、习惯禁忌、观念态度等对之进行揭示。象征符号系统“浸透着文化的个性,是代表文化内涵的密码”,要破译这些密码,才能真正把握和洞悉文化的特质。拉杜里正是利用此类表象系统,结合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理论,通过分析蒙塔尤人的言行举止和日常生活中映射出的象征符号,揭示蒙塔尤人的心态文化。
史学写作模式的转变:从分析转向叙述
年鉴学派的前两代史家在批判传统史学时,也将传统政治史和事件史的写作模式——“叙述”一并列入批判的对象,主张用以分析为主的问题导向史取代传统的叙述史。但过于偏重计量和结构分析使历史著述充斥着“难以消化的统计表、枯燥乏味的分析论证和各种专业术语”,唯科学主义的意图消解了历史学的人文性,极大地限制了史学作品的读者群。因此,从20世纪70年代起,西方史学界出现了从分析向叙述的回归。从分析转向叙述的主要原因是史学研究对象的转变,这与微观史、历史人类学和心态史的兴起密切相关。微观史家强调,不能把历史知识与对事件的观察和叙述相脱离,叙述是最好的方法,借此可以告诉读者研究假设和史料之间的冲突。
《蒙塔尤》一书因研究视角、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的转变,其写作模式也从拉杜里此前极力推崇的计量和结构分析转向了叙述,从而成为叙述史复兴的代表作之一,被英国历史学家劳伦斯·斯通认为是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史学畅销书。而且,这种复兴并非简单地回归传统叙述史,而是一种新叙述史。首先,不同于以精英人物和政治事件为主要叙述对象的传统史学,《蒙塔尤》描述的是为传统史学所忽视的下层普通民众的生活、感情及行为。其次,不同于以编年记叙体为主的传统叙述史,《蒙塔尤》并未按时间顺序直接讲故事,而是围绕蒙塔尤人的日常生活和心态文化,以专题的方式讲述这些普通村民的故事及其头脑中的各种观念和想法。此外,《蒙塔尤》一书还体现了新叙述史的另一个主要特征,即分析与叙述并重。拉杜里结合历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相关研究成果,将叙述的解释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分析性叙述”(人类学术语称之为“深描”)将叙述与分析相结合,着力挖掘人们日常话语和行为中所隐含的符号意义,通过对一个个具体人物形象和故事的描绘和分析来揭示普通村民的文化生活和精神世界。由此,作者呈现给读者的是14世纪法国南部小村庄中一群有血有肉的普通村民的形象以及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画卷。用讲故事的叙述手法来写作,无疑是《蒙塔尤》成为畅销书的重要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蒙塔尤》一书无论是其研究视角、研究方法和对象,还是写作模式都代表着西方史学界在20世纪70年代的突破和革新,该书也因此成为“新史学”的杰出典范。当然,《蒙塔尤》问世后也不乏批评之声。其中之一便集中于《蒙塔尤》的研究视角,即微观史研究中的典型性问题,以及微观与宏观的关系问题。微观史以历史上的个案或微小的事件和人物为研究对象,其研究结论往往并不能推而广之,虽然微观史家也强调要“以小见大”,但这种大的意义往往只是局限于某一方面、某一问题和领域,而不可能是一个宏观过程。《蒙塔尤》一书并不缺乏宏观的关照,不过批评者仍对其代表的范围提出质疑,蒙塔尤这滴水是“哪个大洋之中的一滴水?”不过,这一问题是由微观史学的方法决定的。微观史的兴起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克服和弥补宏观史学过分强调结构、过程和长时段,忽视对历史中的人和历史现象的研究。因此,如何将微观研究与宏观研究相结合也正是当代西方史学的经典命题之一。
《蒙塔尤》以生动、细腻而又传神的笔墨,让读者俨然置身于人类学家所观察的聚落和田野之中,深入到历史的细部,带领读者从一滴水中感受历史的脉动。一个离我们有七百多年之久、地处法国南部的偏僻山区、人口不足250人的小山村,它的生活琐碎、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却让作为读者的我们在阅读中产生强烈的共情,深切地感受到历史的鲜活与律动,这正是此书经久不衰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