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前后中国地学会的世界地理研究*
2018-02-20谢皆刚
谢皆刚
一战爆发震动全球,世人热议战局。地理与军事关系极大,战争范围的持续扩大与进程的旷日持久,聚焦地理学者的目光,使以军事地理学为代表的世界地理研究盛况空前。同时,欧洲列强忙于内斗无暇东顾,对于近世以来饱受列强干涉之苦、独立地位岌岌可危的中国而言压力顿减,国人视其为难得的良机,纷纷倡言挽救。处此大势之下,以发达学理与学以致用为旨归的中国地学会据专门学理研究世界,讨论中国如何因应国际格局的变化,寻求自立富强之路。既往学界对此问题关注绝少,以中国地学会同人及会刊《地学杂志》的相关文字为核心,辅以时人言论,展现其研究的脉络,辩证得失,或有所得。
一、以中国视角研究世界
清季创建的中国地学会以研究考证本国地理旁及世界各国为宗旨,视世界地理研究为学会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并用力于此。辛亥革命军兴,其目光聚焦内政,对世界的兴趣骤减。不仅中国地学会,“且吾国人研究世界之兴味,浅薄极矣。”一战爆发,国人或以为机遇,或以为危机,然皆急欲了解其情形与走势。梁启超指出“此次大战,予我以至剧之激刺,稍好事者,固欲求知其真相,吾以为是国人研求外事之一良机会也”。并且,“使吾国稍稍具备国家之资格者,则今兹之役,宁非予我以千载一时之机会?”1915年,其再次指出士子“每相见必以欧战为一谈资”,虽大半“不得要领,然求知外事之心,固已日渐恳切,此亦我思想界一进步之机也”。①梁启超:《欧战蠢测》,《梁启超全集》五,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2680、2722、2781页。同时,日本乘欧洲列强忙于战争,强占青岛,又逼迫中国接受二十一条,使国人深感屈辱与无力,寻求自强与竞存之路成为朝野各方的迫切要求。
缘此,以研究地理裨益学术政治相号召的中国地学会,重拾世界地理研究,以为中国寻一线生机。1917年2月25日,其会员陶亚民为译文《匈牙利国情》附识,痛言“甚矣哉,二十世纪民族竞争之烈也,强者存弱者灭。扰扰攘攘风云万变,苟有一民族而不图自强,必无幸免之日。”一战爆发的原因是赛奥失和,“虽曰国际上之冲突,实民族上之竞争也”,即斯拉夫与日耳曼民族的竞争。文章译自日本《地学杂志》载脇水铁五郎讲演,内容“虽为时事之要闻,然亦可作政治地理之资料”。①陶亚民译:《匈牙利国情》,《地学杂志》1917年第2期。陶强调民族竞争导致世界大战,而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一个民族若不能自强,必将灭亡,意则在唤醒国人。
3月25日,《地学杂志》刊登炼璋文章称,近世以来欧洲民族国家主义勃兴,土耳其治下的巴尔干各斯拉夫族,“引强国为声援”谋求独立,导致欧陆形势大变。而自19世纪中叶以来列强“整顿内治之伟业略已告成”,国力日进,户口日增,“竟谋拓殖其富力于国外,茫茫大地国势不竞,足供他人之容喙者”有中国、土耳其。然两国皆面积广大,非一国可以独占,各国就此明争暗斗数十年,“于是近东与远东遂为二十世纪国际最纷扰、最难解决之问题”,以至爆发大战。考欧洲近世史“每病其复杂繁赜,而能于近东纵横捭阖之局,了然胸中,自不难穷其源而究其委矣”,故作此文“以供关心世务者之研究”。②炼璋:《巴尔干问题之研究(续)》,《地学杂志》1917年第3期。
6月13日,因参战等问题引发的北京政治困局,导致国会再次被解散。且正借国会恢复之便扩张会务的中国地学会深受打击,急需维持在政界、学界乃至社会上的影响力,是其热衷研究世界的另一因缘。10月25日,中国地学会通过海若译《中欧东部之人种地理学》,谓从人文地理考察西欧各国的政治边界,与民族疆界趋于一致,中、东欧则“殆无何等之关联”。而一国之中若民族复杂,维持和平就极为困难,“此其所以为战乱之区也。今此欧洲大战之初,与中欧东部人种问题之错杂,业经觉悟。”③海若译:《中欧东部之人种地理学》,《地学杂志》1917年第10期。
中国地学会研究世界既为致用的需要,又受战时欧美重视地理学的深刻影响。1918年10月25日,其借《述联合国在德领阿非利加殖民地之作战始末》指出,“溯自欧战既兴,欧美地学界,莫不醉心于军事地理学之研究。美国某大学之地理质学教室,其所悬争战地图,且列记作战状况,以供学者之参考。”该国《地理学杂志》亦经常刊载关于军事地理学的论文,“其为世所注重,可想见矣。”④田中馆秀三原译、林有壬译:《述联合国在德领阿非利加殖民地之作战始末》,《地学杂志》1918年第9、10合期。
十月革命后俄国建立苏维埃政权,退出一战。其东向的可能,⑤《俄德搆和之影响》,《兴华》1918年第5册。引起国人及中国地学会的注意。其会员林传甲疾呼,“俄德媾和,西北多事,新疆、龙江电书告警海内共知注意。”⑥林传甲:《阿尔泰改省议》,《地学杂志》1918年第4、5合期。其中阿尔泰山特别区域关系尤重,亟宜设立行省以保疆土。6月1日,大总统令阿尔泰改区为道,归新疆省管辖。⑦《命令:大总统令十六则》,《财政月刊》1919年第6卷第67号。12月25日,中国地学会转载香谷文称,今年夏日本有出兵西伯利亚的议论,“遂引世人对于此素称荒僻之区,亦特别注意”。⑧香谷:《西伯利亚之今昔观》,《地学杂志》1918年第12期。其后,日美势力相继进入西伯利亚,由于双方龌龊不断,导致西伯利亚及中东铁路经营困难。远东局势事关中方切身利益,然而最新消息难觅,⑨WPE生:《欧美事情:俄国方面》,《时事旬刊》1919年第1卷第28期。中国地学会只能转载旧文以飨读者。时论有谓“世之谈地志者,每多拘守旧闻,对于辽阔闃僻之地。因其交通未便,游迹罕及之故。以致所持见解,仍是数十年前陈腐不堪之旧说,与现时所有之情形,迥不相符”,“不知其昨是今非矣”。⑩香谷:《西伯利亚之今昔观》,《地学杂志》1918年第12期。
为了解世界现状,预测未来走势,中国地学会编辑部长黄昌寿特译日人志贺重昂《世界当代地理》。志贺宣称“世界之势,如水盈灌地,无孔不若”,人生于世界,国立于世界,“事事物物罔不感世界之势力,触世界之枢机”。可以说世界大势,“即不可逃避之绝对的大命令也”。⑪文章的主要观点有:一是世界上的事物皆有联系,互相影响,因此研究世界与个人有密切的关系;二是通晓世界的中心欧洲及条顿、拉丁、斯拉夫三个有大势力的民族,就能系统地理解世界;三是研究世界的作用在制敌先机,日本进占台湾、满洲及德属太平洋三群岛皆如此;四是世界是力的世界,力即权力,而人道、正义不过是纸上谈兵的空头套话;五是世界近代史就是强国分割世界的殖民史;六是在进化日益激烈的世界中,生存竞争关系国家存亡。黄昌寿译此文,既有宗旨不谋而合的认同感,亦有震动国人的使命感。
中国地学会倡言研究世界,但数千年来国人高居中华文化圈的中心,形成超强的文化自信心与自尊心,学术自然以我为主。海通以来,乾坤颠倒,中外异势,了解、学习中国以外的世界,逐渐成为各界的共识,然学界袭数千年来的惯性,以中国视角研究世界,取我所需为我所用。
二、战后新世界
1918年11月11日一战结束,相关国家拟议召开和平会议,构建新世界。国人渴望参与,以借机进入世界。17日,《大公报》刊文谓中国人口众多,“其于全世界之进化所关岂复细,故今必欲屏诸国际以外”,“其失望之结果乃至激成排外之反动”,①梁启超:《为请求和平会议告我友邦(续)》,《大公报》1918年11月17日。不仅是中国的耻辱,也是人类的大损失。黄郛甚至视战后重建新世界为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时刻,声称“盖战后之中国,非中兴即绝灭,二途而已矣”。②黄郛:《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78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影印本,第6页。
1919年1月18日,和会在巴黎凡尔赛宫召开,国人视其为建设新世界及主宰“世界民族之最高法庭”。③《欧战讲和问题》,《民铎杂志》1918年第5号。2月25日,《地学杂志》刊登一组文章专论此问题。其中,《威尔塞与世界各国之关系》谓和会在威尔赛召开,德国将受到处分,“而重整欧洲,改造世界,伸公理,重自由,黜专制,保升平之大事业,亦将成立于斯”,“是诚与全世界大有关系之地也”。④《威尔塞与世界各国之关系》,《地学杂志》1919年第2期。《欧洲一千年之回顾》指出:“今次大战既已告终,欧洲土地必经一番分配。将以人种分配之乎,抑仍由政治势力转移之乎。现时虽不能预知,请先追溯历史,以为借镜。”⑤《欧洲一千年之回顾》,《地学杂志》1919年第2期。故考1000年来的欧洲历史,作为重新划分政治版图的依据。西亚大国土耳其“久即颓糜”,战后“更呈四分五裂之观”,⑥《国外大事记:土耳其问题》,《新中国》1919年第1卷第7号。传闻有列强共管与某国代管之说。译文《君士坦丁之近状》称君士坦丁堡位于博斯破鲁斯海峡,扼欧亚交通要道,列强久欲染指,“徒以均势未破,各不得逞其野心。”战后“版图究属何色,此时尚难臆科”。⑦九如:《君士坦丁之近状》,《地学杂志》1919年第2期。守一著《俄罗斯新成立之乌克莱因国》指出俄罗斯远东分崩离析,“屡有所闻矣”。欧俄部分却无从得知,“近视国民之不留心外事往往如此”。所以略述乌克莱因的状况,“亦不过欲藉此以稍稍引起国人研究欧事之兴趣已耳”。⑧守一:《俄罗斯新成立之乌克莱因国》,《地学杂志》1919年第2期。
3月25日,《地学杂志》刊发保龢译《新嘉坡小志》,表示新嘉坡华人虽多未踏足中国,“然其语言、宗教、习惯、性情乃纯粹的中国人也”。故其人多热心国事,中国革命即多得其资助。又因他们早就吸收西方的文化,“于华人中为先进”,“亦一自治之好模范也”。⑨保龢译:《新嘉坡小志》,《地学杂志》1919年第3期。其研究新嘉坡华人社会,备述其在保持中国人特质与爱国心的同时,又能吸收西方文化成为华人中的先进群体,暗指中国进入世界的道路。
阿尔萨斯与洛林是法德矛盾的焦点,一战期间德国“对于法国除只收回阿罗两省,绝不侵占他国土地之宣言,颇现惶急之象,盖德国多数之人早已视此二省为固有之国土”。⑩《欧战中之阿尔萨斯罗伦》,《欧战实报》1917年第122期。4月25日,黄昌寿为山崎直方《亚而萨斯劳兰考》加按语称译此文因二地矿产丰富,又“介于德、法两国间,隶德隶法变迁无定”,“故历史上、地理上之情势若何,久为人所欲知”。文章则“首述其割让之情形,次述其地名之起源、地形之概要、境内之住民、隶德时之状况,及其主要之产业”。⑪
争夺海外殖民地是一战参战方的重要战略目的,英德激战东非即源于此。①《战电:联军战事进行纪:三月十四日:英德大战于非洲》,《欧战实报》1916年第50期。中国作为战胜国满怀期望参加和会,反而失去青岛等利权,以至国内群情汹涌,议论四起。实际上“自青岛问题发生后,德于他处之殖民地,亦惹起吾人之注意”。②《附录:德国殖民地最近之统计》,《欧洲战事汇报》1914年第3册。6月25日,《地学杂志》刊发文章指出巴黎和会剥夺了德国的海外殖民地,其中以在海运及商业上占重要位置的“东斐洲最关重要”。③《德国殖民地之价值》,《地学杂志》1919年第5、6合期。文章研究德国海外殖民地的价值,目的在警醒国人力争青岛。10月25日,《地学杂志》开始连载卢成章文章,宣称人类的生存竞争以今日为最,“试观于殖民一端”,全球五大洲,四洲已被欧人殖民。在仅余的亚洲,首当其冲的是中国,然“吾国人昧于世界大势”,④卢成章:《欧洲各国经营非洲始末记》,《地学杂志》1919年第9、10合期。犹耽于操戈同室,不知亡国之祸已迫在眉睫。卢用其时流行的进化论解读欧洲殖民者瓜分非洲的历史,担心成为战后列强竞逐焦点的中国,命运与非洲相同。
俄国革命后,西伯利亚有四种势力盘踞要津,“一为高尔哲军队;二为捷克军队;三为哥萨克军队;四为社会革命党”。⑤WPE生:《欧洲事情:俄国方面》,《时事旬刊》1919年第1卷第33期。协约国军队在俄国远东登陆后,俄国新旧党及美日等外来势力同处西伯利亚,形势更为莫测,但不免牵涉或有意中国。12月25日,《地学杂志》刊登了三篇研究西伯利亚的文章。其会员魏声龢注意庙街,因革命后俄罗斯帝国瓦解,中国收回黑龙江航行权,所以译此文“为治国闻、讲地学者一助云”。⑥王洪杰译,魏声龢编:《庙街纪略》,《地学杂志》1919年第11、12期。《贝加尔湖》作者山崎直方称,“予于贝加尔湖,不过于西伯利亚火车中一瞥见之。余惟涉猎二三典籍,始略知其梗概。欲道其详,请让之深知其地之地理者。”⑦山崎直方著、黄昌寿译:《贝加尔湖》,《地学杂志》1919年第11、12期。苏莘为《西伯利亚现势之观察》附识称,日本“大扩张在西伯利亚之势力,视我东三省已为囊橐中物”。值此多事之秋,国运悬于一线之际,“今后日人在东省之举动,国人当特别注意也。惟其在西伯利亚之布置,真相如何?罕见确报。”⑧大峯:《西伯利亚现势之观察》,《地学杂志》1919年第11、12期。故觅得旅俄华人大峯所作,公之于世。1920年3月25日,《地学杂志》又载陈庆粹译《西伯利亚矿业谈》、魏突译《乌拉山脉之概况》,研究西伯利亚的富源、形势。
在凡尔赛体系的框架下,各国重新划定边界,又重建或新建了一批大小国家,“世界经此一番大变动后,面目全非。各国疆域,大部分业经改造,而尤以欧陆疆域变迁为最甚。”⑨WPE生:《欧美事情:附战后欧洲各国之新形势》,《时事旬刊》1920年第2卷第5期。特别是“欧战后东欧种人纷纷建号立国,读世界史者深苦不能得其真相”。⑩士杜達德(Lothrop Stoddard)著、徐甘棠译:《欧洲新国概略》,《新教育》1919年第2卷第1期。缘此,研究世界局势及预测将来的走势,成为世界地理学者共同的兴趣,中国地学会趁势推出系列文章。在巴黎和会会议期间,《地学杂志》就转载了《纪捷克斯拉夫共和国》,记战后新立的捷克国土,“因受巴黎和议大会之规定不得逾奥地利匈牙利疆土五分之一,故幅员狭小。第境内物产丰富,商业繁盛,工艺发达,将来必能于中欧经济界中崛极大之势力。”⑪《纪捷克斯拉夫共和国》,《地学杂志》1919年第4期。
1919年8月25日,《欧洲新国》译者识谓,“欧洲休战以来,内状乃纷如乱丝,宣布独立者乘机而起,深盼和平开会,得藉手建国。”欧洲的分合,一时难以明晰,“然和平会判裁,必据人民之请愿,因事玉成,断不可强为支配,至生纷扰。”现在建国,将来必有得到承认之日,“兹编捡取事实之可成信史者分别举译,留心时局者或可藉此稍悉欧洲内情欤。”⑫《欧洲新国》,《地学杂志》1919年第7、8期。为了解被瓜分百余年后复国的波兰,12月25日中国地学会转载《波兰共和国》,其译者识称战后的欧洲,德奥“中央二强大败,俄罗斯沦入无政府,波兰乃突起于欧洲政界之天际。”国际政治界视其为“转枢”,“盖波兰地处两大之间”,“拒过激党使流毒不蔓延于文明,阻俄人不使与德人结合而为天下患。”①高云:《波兰共和国》,《地学杂志》1919年第11、12期。
1920年3月25日,太玄《世界地图之大改革》认为联合国与德国签订的和约,现在已经施行,大战最终结束,“世界人类,得重享和平之福”,世人急欲知道局势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而根据现在的局势推测将来,“亦有可寻之辙迹焉”。察战后世界,德、奥、俄“分裂为几多之小国”,“有不可收拾之势,加之过激思想到处有不可轻视之潜势力,此皆足使全世界悉陷于不稳之状态。”要之世界“尚在暗黑之扰乱时代,不审何时,方能睹一线之光明耳”。然而无论如何世界地图“要当于兹加一大改革矣”。②太玄:《世界地图之大改革》,《地学杂志》1920年第2、3期。李泰棻《欧洲新国纪略》称世界地图“经此番变动,面目全非。各国疆域大部分业经改造,而尤以欧洲为最甚”,③李泰棻:《欧洲新国纪略》,《地学杂志》1920年第2、3期。故分述之。4月25日,搜瀛《欧洲之新局势》指出欧洲国土的变更,“分为扩张、割让及新兴国三类”。④搜瀛:《欧洲之新局势》,《地学杂志》1920年第4期。参见《教育杂志》1919年第11卷第11期。7月25日,《地学杂志》转载《欧洲各新国概略》写道,解析欧洲新国的内情,情势最复杂的当是巴尔干。其地原为奥、德、俄三国控制,“今日三强既倒”,诸种人争建新国,“一种建号立国,往往兼并国内他种生息之地,于是民情大扰。”自认强大的“种人”,“又往往欲以武力成其欲望,此所以一年以来,新巴尔干有如狂人之院,又如畜熊之囿,频闻开战声也。”⑤士杜達德(Lothrop Stoddard)著、徐甘棠译:《欧洲新国概略》,《地学杂志》1920年第7期。
其时,中国注意研究战后新世界的不止中国地学会一家,有研究者直言,“世界大战后,地理事项之变动甚为复杂。如列国领土之增减,产业之盛衰,交通贸易之隆替等,几令人有隔世之感。其中领土之增减一项,实为产业交通贸易等人文地理事项推移之原动力。”⑥李贻燕:《最近变动世界地理概观》,《时事月刊》1921年第1卷第5期。然而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进入乃至立足新世界的幻梦破灭,有地理学者明确指出“统一世界之梦,如昙花一现,而全归泡影”。⑦李逢源:《大战后地理上之变更述略》,《史地丛刊》1920年第1期。
三、太平洋局势
一战爆发后,日本以对德宣战为借口,出兵侵占了德属太平洋各岛屿及中国青岛。国内舆论直指控制太平洋,“此则日本政府之最近宏图,亦大和民族之最远政策也。”⑧《论日本占德属太平洋群岛事(录神州日报)》,《欧洲风云》1914年第9期。同时,随着巴拿马运河正式通航,美国将建立两洋舰队提上日程,目标亦是直指太平洋。战后巴黎和约规定了欧洲、非洲及近、中东的新秩序,美洲为美国后院,远东、太平洋地区遂成为列强,尤其是新兴强国美、日的逐鹿之地。列强争霸太平洋,事关中国的切身利益,牵动国人目光。但因最新论著匮乏,中国地学会在《地学杂志》上开始连载程国璋文章,他谓考察世界历史,战争与文明的中心,在地理大发现后由爱琴海转移到地中海、大西洋。近世以来航运发达,世界中心“必趋于世界最大之太平洋,亦势使然也”。⑨程国璋:《各国经营太平洋史略》,《地学杂志》1920年第4期。世界上有力角逐太平洋的有英、美、日三国,英、日两国有同盟条约,然国际交涉以利害为准,“区区同盟之名义,实有未足恃者也”。美日皆以称霸太平洋为目的,“恐终有决裂之日”。假设开战“美虽败亦不过失大洋中之领土,尚不至十分屈辱。使日本一败,则诚有不足以立国者。”中国“天然太平洋之主人翁也”,当我文明强盛时,世界尚处蛮荒时代。近世西人东侵,中国不思自强,“但事师古,锁国闭关,以为得计”,至今未亡“非我有以自存,各国之势力未均也。”⑩程国璋:《各国经营太平洋史略》,《地学杂志》1920年第8、9合期。程在一战正酣时展望未来,认为战后美日将为争霸太平洋爆发冲突,其局势将决定中国的生死存亡,热心时局者亟宜研究。至于战后,“美日战争,行将不免,已无可讳言。虽发生迟速不可知,终有现诸事实之一日”,⑪已成为国人的共识。
白俄余孽谢米诺夫在赤塔建立政权后,时论称其“党羽在哈尔滨者目下已达数千”,挑衅生事以图占据,故“哈尔滨将重成为俄国内关之中心,而其结果于日本以藉口,而占据中东铁路云”。①任予 :《欧美事情:俄国方面》,《时事旬刊》1920年第2卷第19期。1920年5月25日,余诚武发文指出,赤塔距离满洲里仅半日的路程,“宁能等之风马牛哉”,愿“国人稍加留意焉”。就目前局势推演,日本出兵“援助谢氏以驱除布党”,而布党在远东势力甚为薄弱,赤塔政府当可以存在一段时间。其与日本签约规定,“本将军旧皇室所取得之《中俄蒙协约》之权利及东路之权利,一律让渡于日本”。日本勾结谢意在满蒙,“而知谢政府之居赤塔,其唯一之目的实在于我”。“故吾国戒备谢氏,严守边陲,亦以此时为最紧急,何也?”在防谢即为防日本。余自称见闻寡陋,足不出户,“对于赤塔地势,岂能洞若观火,无蹈虚之病。所望关心时局之士,更本其所得,进为详确之研究。”②余诚武:《赤塔城地理形势之研究》,《地学杂志》1920年第5期。
一战后美国实力膨胀,海军参谋会议提出“世界第一位之海军计划”,③WPE生:《 欧美事情:美国方面 》,《时事旬刊》1920年第2卷第22期。并制定了一个庞大的造舰计划,触发了列强的海军军备竞赛。7月25日,《地学杂志》载井上清纯文章称,太平洋亚洲海岸湾港众多,“而控其要害,扼其门户者,则吾日本也。”自宗谷海峡、对马海峡至台湾海峡,势若长蛇,“实足制亚洲之死命,此等门户启闭之权,操之吾日,一旦有人暗窥,吾人能默而息乎”。考英人国运日隆,“实彼等眼光明锐,能始终维持海上的霸权”。战后“而海上势力根本的为之变动,受其直接影响者,即太平洋上之均势,生剧大之动摇是也”。若被打破,问题将接踵而至。“能霸太平洋者斯能制世界”,故太平洋局势引得列强关注。太平洋问题的重心在中国,而中国类似战时俄罗斯及印度内部骚乱时的状况,“已重伏世界的战乱之爆发药也者”。为保持太平洋的和平,日本“将尽力于均势之维持,决不使任何人树特殊之势力于其上”。④井上清纯著、鸣山评述:《太平洋上之均势》,《地学杂志》1920年第7期。10月25日,《地学杂志》刊文指出,“数年前,美国政府对于太平洋沿岸之海军根据地,即有扩张整备之计画。闻目下已渐渐着手实行”,⑤《美国海军根据地之扩张》,《地学杂志》1920年第10期。共拟建设七处军港或加煤站。
1921年3月4日,哈定就任美国总统,积极谋划召开太平洋会议,构建远东、太平洋地区的新秩序,目标则直指日本。后与会国在华盛顿议定了《四国条约》《五国条约》《九国公约》等,重建了远东、太平洋地区的秩序。中国问题是会议的主要议题,时论指出“夫此次太平洋会议之前途,为中国生死存亡之观头,倘或会议而无结果则军备限制绝无希望,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祸,即伏于此。吾人为中国前途计,为世界和平计,国民应当有根本觉悟,而为政党之努力焉可耳”,⑥罗琢章:《太平洋会议之由来与各国利害之关系》,《学林杂志》1921年第1卷第1期。故国内舆论的报道连篇累牍。2月25日,《地学杂志》刊登苏从武文章,考列强竞争太平洋的历史,论太平洋会议的起因、结果及未来局势的发展。文章指出列强竞争太平洋的目的,一言以蔽之“曰为中国而已”。会议通过一系列的条约打破了日本独霸中国的局面,再次明确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主义,“总而言之,即再造成列强于中国之新均势而已”。会议后太平洋局势渐趋平静,至于十数年后,“吾所测仍不免一战也”。盖日本富强源于军国主义,“若不受若何之摧折,决不能变更其侵略之政策”。其目标主要是西伯利亚与中国,美国为维护商业利益,“绝不容日本有所独占,是日美冲突终不可免”。至于英国抚平战争创伤后,“势必亦出全力,以与日美竞”。日本大陆政策与英、美的利益冲突虽轻重不同,“然英美两国有同种同文之谊,易于谅解,且素有联络”,预测将来“则以美英联合与日本战争之事,殆不可免”。而日本与英、美二强抗衡,“其不敌明甚”。⑦苏从武:《太平洋上之列强竞争观》,《地学杂志》1922年第2期。
四、海外新游记
科学地理注重实地调查,中国地学会自创建以来屡次倡议调查海外,然而囿于经费及专业人员的缺乏,皆未能付诸行动。调查的缺失,使其世界地理研究援引外人材料之外,只能据诸出洋国人所记文字。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文体革新,写实的新游记体萌发。加之中国习行西式教育日久,欧美游记渐为学界熟知,如刘慎德《游美杂感》即以欧文•华盛顿《航海》为范本,叙述“己身将有若何之变化,国内将有若何之殊异”。又期望脱离腐败无希望的中国,进入欧美新环境,冲击之下“则心灵作用大起活跃”,“因而陶成一新机蓬勃眼光较远之民族”。①刘慎德:《游美杂感》,《复旦》1920年第8期。
其时,中国报刊开始采用新文体、新规范,并蔚为潮流。为顺应时风,中国地学会引余诚武、藤统音、姚士鳌、夏镜澄、萧鸣籁等入会,改良《地学杂志》的外观与内容,“以期应世界之新潮流”,②《本社欢迎投稿启事》,《地学杂志》1920年第5期。选刊新游记即为其一。1921年1月25日,其精选醉夫《记赴美海程十六日中之见闻》、唐景周《赴美途中书》、楚僧《游欧漫记》及于世秀《赴英旅程指南》四篇新游记为《欧美海程见闻记汇编》。编辑姚士鳌称“年来国人航海留学欧美者”,多记途经各地形胜、风景、土俗、人情及华侨的状况,“所以多招同志之继起,引国人之注意”,“亦可知侨民旅外情形与夫国外各地之现状”。③《欧美海程见闻记汇编》,《地学杂志》1921年第1期。3月25日,中国地学会节录梁启超《欧游心影录》命名为《梁任公欧游心影录首途篇节录》,以及《游欧杂记》《赴德航行日记》编为《欧美海程记汇编续编》,并谓上辑汇编的四篇新游记,“所记各有差异”,若互为参证、比较,“亦可以知地理环境、时候、价值与人类生活之影响,而感有地理研究之趣味矣。”其共同精神,“即年来国人出外留学与赴欧美考察者,热诚所积,到处留心,智识欲望之急切”。此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增加了国人对国家未来的希望,“亦可以于此点瞻时代之精神”。在“奄奄就毙”背疽将溃的中国,“实不得不谓为将来一福音也”,“吾人亦自欣为改造新中国之一线生机”。故编辑此汇编,与其说是搜集域外见闻,“毋宁谓为觇五四以后国人出洋游学之表示”;“谓为保存一时旅行记游之著作,毋宁谓为保存时代之精神之为允当也”。自文体革新以来,游记“皆以写实态度出之,纤毫备详,有感必录”。且游记“若忽略记游之本旨,而专尚文辞则文学耳,而非游记”,更不足以致用。因此,本杂志汇录游记“征意也”。④《欧美海程记汇编》,《地学杂志》1921年第3期。从新游记的选录及编辑附识可知,中国地学会志在通过新游记激发国人研究地理的兴趣,了解世界形势,传播五四以来的时代精神,感受出洋人士对知识的渴求,从而给深陷危机的中国寻一线生机。
西人在殖民南洋后,屡有苛待华侨之举,所以“南洋华侨之有待于政府保护”,政府却“日事内争,日事借债,日事卖国卖种,一任人民流离颠沛,呻吟刀斧之下”。⑤周崇高:《今日南洋华侨之危急》,《复旦》1920年第8期。一战后英国颁布《学校注册条例》,强迫华校注册,华侨“已前后派代表归国,向政府及各机关团体要求扶助”。⑥《记事:学事一束:南洋华侨对付学校注册条例近讯》,《教育杂志》1921年第13卷第7期。1921年2月25日,《地学杂志》刊登会员王桐龄绍介的傅绍曾《南洋侨居见闻记》与《时事新报》南洋特约通信员铎公《南洋》二文,以示援应。中国地学会在前文附言谓,“南洋故吾先民之所经营”,现在因为国弱,侨民处处受制于人。英国在南洋属地施行《学校注册条例》,“思一变驱策之计画而为同化吾同胞之阴谋矣”。华侨余佩皋女士“求援救于北京政府,国内同胞纷纷抗争,以图挽救”。中国驻英公使向英政府交涉,称各国侨民均相同,中国亦不能例外。当今为国民外交时代,政府不足恃,“所望国人加以注意,慎毋令我侨民供给之英人,于安坐食之外,更令其以印甸土人待我侨民也。”⑦傅绍曾:《南洋侨居见闻记》,《地学杂志》1921年第2期。中国地学会又在后文前附识称,“年来国内各大报纸,关于南洋之记载甚多”。以本篇合傅绍曾文,“而比较参观之,即不出国门而于南洋近时之情状,亦可晓然”。再者国人若知南洋与中国的历史、地理关系,“或不致对外人虐我同胞,欲禁华侨读中国文识中国字,代表间道呼吁声竭力嘶,而犹如古时‘秦人视越之肥瘠’茫然无所动于心也。”⑧铎公:《南洋》,《地学杂志》1921年第2期。
4月25日,《地学杂志》再刊三篇南洋游记。其中,卢寿篯以南洋中国侨民众多的事实,反驳中国人缺乏冒险精神,不愿移居海外的成说。又指出西人分割南洋群岛,因华人势大,荷兰殖民政府虐待华人,辛亥革命后中国向荷兰政府抗议,华人的自由权始“略得伸张”。而观华人移民海外的功效,“固其若是彰彰也,我中国欲图海外民族之发展,曷于南洋加之意乎。”①卢寿篯:《南洋华人发展情形》,《地学杂志》1921年第4期。美国传教士李佳白《旅菲见闻录》指出,考察菲律宾,自然重在调查美国的治理成绩,以及华侨状况。观华人在菲的经营,商业较为发达,然亦须扩大规模才能不落人后,“至学校尚需多设,报界亦欠发达”,②李佳白:《旅菲见闻录》,《地学杂志》1921年第4期。尤当奋起直追,方能合华侨力量扬祖国之光。葸汗《旅行马来半岛吧生埠纪略》一文,则介绍了马来亚华侨的状况。8月25日,《地学杂志》刊登一鸥文章指出,南洋经济目前还不发达,繁盛兴衰全系于土产,若菲律宾的椰子、烟叶、细麻,苏门答腊的砂糖、咖啡,马来半岛的树胶、锡皆为大宗。其经济“全视此数种土产之产量如何、销路如何、价格如何而定”。③一鸥:《南洋社会之现状》,《地学杂志》1921年第8期。10月25日,《地学杂志》转载季陶《南游零拾》声称,自南洋归来,“睹其地质之丰美,侨民之殷庶,亟思所以提倡发展之。”④季陶:《南游零拾》,《地学杂志》1921年第9、10合期。
不仅南洋,英属南非洲殖民地,华侨处境亦极为艰难。同期杂志刊文称南斐富有金矿,“以居民蠢蠢,致为外人宰割”。中国在其地毫无势力可言,然华人矿场甚多,现在虽然恢复驻斐领事,“而侨民状况,仍复极可矜悯。查该处总领署前此有报告到部,特为露布,以见我侨民无处不受人欺悔也。”⑤《南斐洲杜兰斯省华侨情形》,《地学杂志》1921年第9、10合期。早在1898年,黄乃裳就由沙捞越王家“请得罗洋江左右纵横二百余里之地,改名为新福州”,⑥黄乃裳:《沙罗越新福州开垦有限公司招股章程》,《鹭江报》1903年第53册。招闽人开发。中国地学会福建通信员叶华芬撰文云经近30年的苦心经营,新福州“街市毗连,商贾辐辏,发达之速,令人惊骇”,遂得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刊文介绍。不料近3年来橡胶价格不振,恢复无期,新福州华侨经营苦难。若“以新福州华侨之现状观之,商务若有转机,或可免于破产”,但其顷向故国,“将来稍有盘川,势必相率而归,海南宝藏虽富,将拱手让人。管见卜之,新福州发达前途,盖已呈绝望之状态也。”⑦叶华芬:《新福州华侨殖民事业之调查》,《地学杂志》1922年第1期。
中国地学会研究南洋问题,倡议国民联合,其意则仍在国内。正如时论所言在虚弱的中国,保障侨民不能指望政府,“所尚有一线生机者,全在我民民气,使犹不发扬蹈厉,鞭策政府醒其沉梦,急图政治改革,则侨人今所受诸于人者,行将施诸于同胞之身”。⑧周崇高:《今日南洋华侨之危机》,《复旦》1920年第8期。
1922年,中国颁布新学制,舆论称其“极注重于世界观念之养成,虽历史、地理亦打破国家的界线,而以全人类的生活为中心,此为吾国教育思想之新趋势”。⑨抱一:《送诸代表赴世界教育会议》,《申报》1923年6月4日第3版。不仅中国,“大战以后,欧美人士乃始恍然于地理之重要,一时英美各国之地理研究会会员人数骤增,各大学地理教师类多人满为患,而地学家则有供不应求之现象。”⑩竺可桢:《地理教学法之商榷(1922年11月)》,《竺可桢全集》第1卷,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10页。在世界地理学理大发展的同时,清季就已建立的中国地学会,虽曾在光宣新学方兴未艾之时引领学界风潮,但近代中国新旧更迭迅速,随着新文化运动的狂飙突进,从组织形式到学理研究都被新进归入陈旧,而应淘汰之列。其为获新生引入的有生力量,又多是北京大学等学校的学生,学无根基。加之经费及专业人员匮乏,中国地学会调查世界的计划只能停留纸上,以至研究多为抄撮译文,与新自欧美留学归国的地理学者相较,自然难称高明,逐渐失去学术话语权。其研究重心转向沿革地理,再也未能重燃研究世界的热情。至于中国地学会研究世界的另一目的致用,1936年张其昀总结20年来中国地理学的发展称,“关于国际问题有价值之论著,近年发表颇多,但以地理学眼光作系统研究者尚属少见,且多系局部性质,综合性之著作则更少”,⑪可谓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