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葛兰西的哲学观与其实践哲学的关系*

2018-02-19王雨辰

学术研究 2018年9期
关键词:哲学观葛兰西札记

王雨辰

所谓哲学观,是对“哲学是什么”这一根本问题的看法,主要是对哲学的本质、哲学的对象和哲学的功能等问题的回答。哲学上的重大变革往往是从哲学观的变革开始的。葛兰西立足于哲学、历史与政治三者同一的思想,通过论述哲学的形成、哲学的根本问题以及哲学的功能等问题,形成了他独树一帜的哲学观,并对他的实践哲学和以夺取文化领导权为核心意识形态理论形成了根本性的影响。不真正把握葛兰西的哲学观的内涵与特质,就无法真正把握葛兰西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和意识形态理论的实质及其当代价值。本文的目的正在于探讨葛兰西哲学观的特质与其实践哲学、意识形态理论之间的内在联系。

葛兰西的哲学观首先是围绕哲学与历史的关系这个问题展开论述的。对于这个问题,葛兰西认为必须破除哲学是一门由哲学家所从事的一种高深奇怪的活动的观点,因为“人人都是哲学家”。之所以说人人都是哲学家,是因为任何人在思维活动和日常生活中都受自发或自觉的世界观所支配,只不过这种世界观一开始是自发和不系统的,它既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存在于人们的语言中。人们从自发和不系统的世界观上升到自觉和系统的世界观,既是对以往的哲学史、文化史展开批判的结果,也是一定的社会集团的世界观影响和教育的结果。葛兰西由此通过具体论述哲学与宗教、常识、语言、历史以及政治的关系,论证哲学的形成离不开对哲学史、文化史的批判。

在葛兰西看来,哲学虽然是一种与宗教、常识不同的智识秩序(Intellectual order),但哲学又与宗教、常识有着内在的联系,宗教和常识之所以不能构成智识秩序,是因为它们都不能构成具有统一性和一致性的东西,而哲学是“对宗教和‘常识’的批评和替代。在这个意义上说,它同和‘常识’相对立的‘健全’见识相吻合”。a[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36页。基于以上认识,葛兰西进一步论述了它们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常识是历史的产物和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组成部分,常识中包含一种世界观,人们选择某种世界观,既取决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取决于一定的社会集团的教育和影响。在葛兰西看来,所谓一般的哲学并不存在,人们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哲学中做出自己的选择。葛兰西在论述人们如何展开对世界观选择这一问题时指出:“这仅仅是一种智识事件,还是某种更为复杂的东西?在人们的智识选择和行为方式之间不经常地存在着矛盾吗?所以,到底哪一种是真正的世界观:是被逻辑地确定为一种智识选择的东西,还是从每个人的现实活动中产生出来、暗含于其行为方式中的东西呢?而且一切活动都是政治的,那么怎么能不认为每个人的真正哲学都整体性地包含于他的政治活动中呢?”b[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36-237页。也就是说,人们对世界观的选择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人们的政治活动,是一定社会集团教育和引导的结果,哲学与政治存在着密切的关系;从哲学与人的现实生活的关系看,哲学离不开对宗教、常识和日常生活的批判。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同哲学史不可分割,文化同文化史同样不可分割”。c[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34页。因此,不能盲目排斥宗教、常识和日常生活,因为它们中都包含一定的世界观,正确的态度是应当通过批判和反思活动克服它们中那些原始的热情和内容,挖掘其中包含的“健全的见识”,进而使之成为自觉的和系统的哲学世界观。“不可以把所谓‘科学的’哲学的东西,同只是观念和意见的片段汇集的、日常的和大众的哲学分割开来”;d[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38页。从哲学和政治的关系看,如果说哲学离不开对宗教、常识与日常生活的批判的话,政治则是联系常识与高层次哲学之间的中介和桥梁。葛兰西这里所说的“高层次哲学”主要是指一定社会集团的知识分子根据该集团的利益创造出的哲学。葛兰西以天主教教会和普通人的关系来说明为什么政治是联系常识与高层次哲学的中介和桥梁。在他看来,天主教会和它的信徒之间是存在裂痕的,这种裂痕的弥合是不能通过把普通人提高到知识分子水平来实现的,而“只有通过给知识分子规定铁的纪律,使他们不致超过一定的界线,从而不致把裂痕变成灾难性的无法修补的裂痕这样一种办法,来加以弥合的”。e[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42页。正是这种铁的纪律形成了宗教团体的分支机构,甚至是宗教团体和宗教政党,保证天主教教会抵御其他宗教力量的侵袭,成为维系其既得政治利益的工具。

正因为葛兰西肯定哲学与宗教、常识、政治的内在联系,因此他反复强调哲学具有历史性的特点。为了说明哲学的历史性特点,葛兰西强调哲学是历史时代的产物,他批评克罗齐仅仅把哲学史看做是哲学家的思想史的观点,强调哲学不仅要研究哲学家的思想史和发展逻辑,还要研究广大群众所秉承的世界观,以及统治集团的哲学和人民群众世界观的内在联系。因此,“一个时代的哲学并不是这个或那个哲学家的哲学,这个或那个知识分子集团的哲学,人民群众的这一大部分或那一大部分哲学。它是所有这些要素的结合过程”。f[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56页。之所以说哲学与历史不可分,是因为一个历史时代的哲学无非是那个时代本身的历史,无非是领导集团成功地将自己的哲学世界观加诸人民群众的过程。基于以上认识,葛兰西强调认识到哲学历史性的重要性,并认为那种仅仅把哲学看做是许多哲学体系或个人的表现的哲学研究是无效和虚妄的,因为这种研究能够被称作历史的部分往往很小,对哲学真正的历史研究应当考察哲学对它所在的那个社会的积极和消极效果,而衡量这种效果的尺度不应当是个人的冥思苦想,而应当是历史事实的尺度。

葛兰西关于哲学与宗教、常识、政治、历史不可分割的思想不仅受西方历史主义文化传统的影响,而且也是继承和发展了自拉布里奥拉所创立的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的结果。其核心思想是坚持哲学、政治、历史三者的同一,这一思想又进一步影响了葛兰西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阐释。

如果说葛兰西关于哲学离不开哲学史、文化离不开文化史,把哲学看做是对以往哲学史、文化史和日常生活批判的结果,主要关注的是哲学的产生问题的话,葛兰西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述了哲学的根本问题和哲学的功能问题。

葛兰西把“人是什么”的问题看做是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问题。葛兰西把这一问题进一步具体化为“人能变成什么”、“人能够支配自己的命运”、“人能够创造自己的生活”等问题。葛兰西以天主教为例,批评天主教把人之所以产生邪恶的根源归结为个别人自身,指出这实际上是“把人看成是一个被规定好了、并受到限制的个人”,a[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64页。并强调所有以前的哲学都不过是重复天主教这一观点,要么把人看做是先天规定好了的东西,要么把人的本质看做是人的某种生物学本性。葛兰西批评天主教把人之所以产生邪恶的根源归结为个别人的观点的缺陷是既没有看到人的能动性、生成性特点,又把人看做是脱离社会关系的抽象物,强调“不能把哲学归结为一种自然主义的‘人类学’:人类的本性并不是由人的‘生物学’本性赋予的”。b[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68页。要真正把握人的本质这一问题,必须联系人的社会关系,即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展开讨论,从而凸显人的能动性与人的个性。从人与自然的关系看,人并不是被动地进入自然界的,而是依靠劳动和技术能动地与自然产生联系,并使自然界满足人的需要或愿望的;从人与人的关系看,葛兰西一方面肯定人只能被设想为是生活在社会中的,指出特定的“人的社会”以特定的“物的社会”为前提,肯定只有在这个前提下谈论“人的社会”才有可能。但葛兰西同时也指出,仅仅承认这一点不仅是不够的,而且还有可能陷入机械决定论中,必须制定一种学说避免上述失误,葛兰西以费尔巴哈为例阐明他的上述观点。

费尔巴哈在论及“什么是人”这个问题时提出了“人是他所吃的东西”这个论断。对此葛兰西指出,对于这一论断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最粗鄙和愚蠢的解释是将这一论断解释成为“人在任何时候都是他在物质上所吃的东西”,这种观点实际上把食物看做是对人和人的思维方式具有直接和决定性的影响。如果这种观点正确的话,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就应该是食物和厨房了。但历史发展的实际与上述论断相反,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改变了人们的食物和人们的“口味”,这本质上是一种对费尔巴哈上述论断的决定论式的理解。葛兰西由此指出,不能脱离社会关系来理解饮食,因为饮食实际上是社会关系的体现之一,每个社会集团都有它自己的基本饮食形式,只有立足于社会关系和生产方式的视角,才能说“人是他所吃的东西”、“人是他所住的东西”等等。基于以上认识,葛兰西强调在“人是什么”这个问题上,必须反对把人归结为人的生物学本性,又必须反对脱离社会关系考察人的问题,强调只有“‘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最令人满意的答案。因为它包含生成的观念(人‘生成着’,他随着社会关系的改变而不断变化),而且也因为它对所谓‘一般的人’予以否认”。c[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68页。这个定义之所以最令人满意,是因为它确定人的本质既不在特定的人身上,也不是人的先天的生物学本能和上帝的某种先天决定,而是强调人的本质应当到人所处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历史条件中找寻,它在人的本质这一问题上包含着生成性的观点。

与上述人的本质问题相对应,人的个性的形成既离不开客观条件,也必须考察人如何认识和利用这些客观条件。葛兰西强调,人创造自己个性的办法应当包括如下三个步骤。具体说:“1.赋予自己的生命的冲动或意志以一个特定的、具体的(‘合理的’)方向;2.识别出将使这些意志成为具体的、特定的意志而不是任意的意志的那些手段;3.在人们自身的限度和能力范围内,以最富有成果的形式致力于改变现实的具体条件的总和”。d[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74页。可以看出,葛兰西反对把“人的个性”仅仅看做是一种纯粹的主观性,强调正是处于一定社会集团中的个人,在改造外部世界的过程中,发挥自身的潜能进而形成“人的个性”的。

在分析了哲学的首要和基本问题之后,葛兰西进一步阐发了他对哲学功能的看法。他反对那种把哲学看做是哲学家展开纯粹概念的研究,强调哲学的功能在于创造、传播新文化和改变人们心态的活动。“哲学是一种世界观,哲学活动也不要看成只是‘个人’对于系统的、融贯一致的概念的研究,而且也要并首先把它看成是改变群众‘心态’,传播哲学新事物的一场文化上的战斗”。a[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60页。他的这一观点实际上他关于哲学与政治具有同一性的思想的具体展开。在上述对哲学的功能的认识的支配下,他反对那种对哲学的知识论理解,反复强调哲学的功能和任务主要在于夺取意识形态领导权和传播社会集团新文化,反复强调一个社会集团培育自己的知识分子和坚持理论与实践的统一的重要性。他把从属于一定社会集团的知识分子称为“有机知识分子”,以区别于不属于任何社会集团的“传统知识分子”。由于任何社会集团的哲学世界观都是由其所属的知识分子创造和传播的,这就决定了培育和形成有机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只有形成有机知识分子队伍,才能使群众分散的意志上升到社会集团的统一的集体意志,为社会集团政治行动奠定基础和前提。从理论和实践的关系看,葛兰西认为强调理论和实践相统一的观点在思想史上各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大都局限于思想领域和认识论领域中,唯心主义地谈论这一问题,本质上都是同义反复。为了真正做到理论和实践的统一,葛兰西通过分析对“什么是哲学”这一问题的回答,指出存在着三种类型的哲学在这一问题上的主要观点,提出必须坚持一种批判性的理论立场,通过实践活动证明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是现实的、合理的,才能做到理论与实践的真正统一。

在葛兰西看来,可以根据对“什么是哲学”这一问题的回答,划分为三种类型的哲学。第一种类型的哲学是把哲学看做单纯的感受活动。这种哲学认为存在着一个绝对的不可改变的外部世界,实际上是一种庸俗论和机械论的哲学。第二种类型的哲学是把哲学看做一种整理性的活动。这种哲学观肯定了思维的作用,但只是有限和狭隘地肯定思维的作用。第三种类型的哲学是把哲学看做创造性的活动。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理解“创造性”这个词。因为如果把世界看做是思维所创造的,就必然会陷入“唯我论”。因此,为了既避免“唯我论”,又避免仅仅把思维看做是感受的和整理的活动的机械论,就必须以历史主义的方式理解“创造性”这一概念。由于任何实践活动都是在人的“意志”支配下进行的,这就要求我们以历史主义的方式考察人的“意志”的合理性问题。也就是说,“这种意志必须是合理的意志,而不是任意的意志;只有在这种意志符合于客观的历史必然性,或只有在它是正在逐步实现中的普遍历史本身的时候,它才能够得到实现”。b[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57页。从西方哲学史发展历程看,葛兰西认为前德国古典哲学主要把哲学看做是感受的、至多是一种整理性的活动;德国古典哲学则把哲学理解为一种“创造性”活动,但它们是在唯心主义和思辨的意义上理解“创造性”活动。只有实践哲学,即马克思主义哲学进一步发展了德国古典哲学,从而既避免了机械论,又避免了唯我论,真正实现了理论与实践的内在统一。

在上述哲学观的支配下,葛兰西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成、本质、主题和功能等问题展开了系统的阐发,形成了他富有特色和系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剖析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的特点对于我们把握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质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葛兰西始终坚持哲学、历史和政治三者同一的立场阐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特点与内涵,并用“实践哲学”来称呼马克思主义哲学。他把实践哲学看做是一种“绝对历史主义哲学”,这体现在实践哲学不仅是以往所有哲学历史和文化的综合和发展的产物,而且它总是以历史主义的方式思考问题。为了凸显实践哲学的上述特点,葛兰西是通过考察实践哲学与历史和文化的关系问题来阐明他的上述看法的。在他看来,一方面,实践哲学离不开对以往的哲学史和文化史的批判反思,因此,“实践哲学是以前一切

历史的结果和顶点。唯心主义和实践哲学都产生于对黑格尔主义的批判中。黑格尔的内在论变成历史主义,但只有在实践哲学那里,它才是绝对的历史主义——绝对的历史主义或绝对的人道主义”。a[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32页。另一方面,实践哲学总是历史主义地思考问题。主要体现在实践哲学不仅以历史主义的方式思考自身,即把自己看做是人类哲学史、文化史发展的一个阶段,与那种把自身看做是人类思想发展的顶点的观点区别开来,任何哲学都有其时代的根源,不存在类似黑格尔所说的永恒和绝对的真理;而且与机械论否定人的实践活动的作用以及唯我论哲学脱离客观制约性,夸大人的实践活动的作用不同,实践哲学总是“用一种‘历史主义的’方式提出问题,同时又把‘意志’(归根结底它等于实践活动或政治活动)作为哲学的基础。但是,这种意志必须是合理的意志,而不是任意的意志”。b[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57页。这里所说的“合理的意志”主要是指合乎历史必然性的意志。换句话说,只有建立在合乎历史必然性基础上的人类实践才能真正得到实现。葛兰西通过分析了对“历史必然性”的内涵的三种不同理解,进一步阐发实践哲学是一种绝对历史主义的含义。在他看来,在如何理解历史必然性问题上有三种主要观点。第一种观点是把历史必然性等同于受严格因果性规律所支配的,本质上是一种自然科学的决定论的理解,自然科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主要秉承这种观点;第二种观点是把历史必然性归结为上帝的意志或天意,本质上是一种神学决定论,克罗齐的思辨哲学主要秉承这种观点;第三种观点是把历史必然性归结为人的德性,卢梭和马基雅维利主要秉承这种观点。葛兰西批评上述观点都不是“绝对历史主义”。他一方面肯定“历史必然性”概念与“规律性”与“合理性”概念具有密切的联系,但是又反对从自然科学严格决定论、神学决定论和单纯个人德性的角度理解“历史必然性”概念,因为上述三种理解无非是把“历史必然性”概念理解为形而上学性质的历史决定论、客观唯心主义的“神意”和主观唯心主义的“个人意志”。要真正把握“历史必然性”概念的内涵,就必须坚持“‘思辨—抽象’意义上和‘历史——具体’意义上的‘必然性’;当存在着一种有效而积极的前提,人们心目中对于这个前提的意识已经变得有效,向集体意识提出具体目标,并构成一套以‘普遍信念’的形式发挥强有力作用的信念和信条的复合体的时候,必然性就存在了”。c[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27页。可以看出,葛兰西所谓的“历史必然性”概念是包括以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内在统一为基础的人类实践活动的结果,从而与机械决定论和唯心论划清了界限。

葛兰西的哲学观反对把哲学看做是纯概念的研究,强调哲学的价值和意义在于改变人们的世界观和心态,创造一种新文化。基于这种哲学观,葛兰西反复强调实践哲学的独创性,“实践哲学不可以混同于或者归结为任何其他哲学。它的独创性不仅在于它对以前哲学的超越,而且也在于,并且首先在于它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从头到脚更新了设想哲学自身的整个方式”。d[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82页。葛兰西由此既反对用唯心主义哲学,在意大利主要是柯罗齐的哲学来解释或修正实践哲学,又反对立足于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立场对实践哲学的机械唯物主义和知识论解释。对于前者,葛兰西结合他所处的时代,重点批判了柯罗齐为代表的意大利唯心主义哲学思潮。葛兰西在充分肯定柯罗齐哲学注重历史发展进程中人的主观因素作用的同时,批评柯罗齐把一切实在都归结为“精神”,并把历史研究等同于历史判断行为,强调历史事件个别意义取决于对历史普遍性的判断,实际上是认为历史的一般就决定着历史的个别,这显然颠倒了历史的个别和一般的辩证关系,也意味着柯罗齐的哲学还停留在神学——思辨阶段,还存在着形而上学和神学的残余。针对克罗齐上述主观唯心论的错误,葛兰西认为,“一切具有思辨性质的历史主义理论尤其值得重新考察和批判。可以写一部新的《反杜林论》,这将是一部《反克罗齐论》,它不仅把反对思辨哲学的论战,而且也把反对实证主义、机械论的论战,同反对变了质的实践哲学本身的论战结合在一起”。e[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86页。葛兰西进一步以评论布哈林的《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社会学通俗手册》一书批评对实践哲学的正统解释,批评这种解释的本质是把实践哲学与传统唯物主义等同起来。布哈林脱离辩证法和实践,把实践哲学机械地划分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把“辩证唯物主义”看做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历史唯物主义”则是按照自然科学的方法建构的关于社会和历史的理论。葛兰西批评布哈林这种解释本质上是立足于近代理性主义立场,把实践哲学看做是一种知识论哲学,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实质。葛兰西由此通过论述“科学和哲学”的关系,说明立足于历史和实践来解释实践哲学的重要性。

为了说明立足于辩证法和实践阐释实践哲学的重要性,葛兰西以如何看待“物质”为例区分了哲学和科学的不同研究对象。在他看来,与自然科学主要研究物质的物理、化学等属性不同,哲学主要研究物质是如何纳入实践活动中,并实际地影响人类生活的。葛兰西进一步具体以“电”为例说明了自然科学和哲学的不同研究对象。“电”在作为一种自然力存在而没有被纳入生产力之前是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而“电”在被纳入生产力之后,反映的就是一种人类关系,“电”的属性就与人类的需要密切相关。葛兰西通过以上分析,明确指出不能离开人类实践来理解“物质”以及外部世界的客观实在性问题,否则必然会陷入自然科学唯物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的失误中。因为对实践哲学来说,“物质本身并不是我们的主题,或成为主题的是如何为了生产而把物质社会地历史地组织起来,而自然科学则应相应地被看做是一个历史范畴,一种人类关系”。a[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84页。布哈林的失误正在于脱离人类实践抽象地论述物质以及外部世界的客观实在性问题,混淆了哲学与自然科学的不同研究对象和任务,只会使实践哲学沦为一种机械唯物主义和抽象的形而上学。由于葛兰西坚持哲学、政治和历史三者同一的哲学观,他由此进一步分析了脱离人类社会历史思考物质和外部世界客观实在性问题的缺陷。为了说明上述问题,葛兰西以如何理解罗素在《哲学问题》一书中关于地球上如果没有人的存在,我们就不能想象伦敦或爱丁堡的存在,不过我们能够想象空间中的两个点,即一南一北的存在,即伦敦和爱丁堡的存在的论述。葛兰西对罗素的上述观点提出反驳。如果没有人,就无所谓思维和想象,也无法理解事物之间的任何关系。因为事物之间的关系,既是实在的关系,同时又是历史地形成的。脱离了任何人类历史,我们可以说任何地方既是南,又是北。地球上的地理关系既是客观存在的,同时又是被历史建构的。葛兰西以“近东”和“远东”的称呼为例进一步分析他的上述观点。在他看来,正是由于西方霸权的存在,他们把日本称为“远东”,把埃及称为“近东”,并为人们所接受。如果像布哈林那样脱离人类社会历史,抽象地探讨外部世界的客观性,只会陷入神秘主义的错误中。

葛兰西又通过评论卢卡奇对实践哲学的看法,进一步阐发他对实践哲学的理解。众所周知,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不仅提出马克思哲学是以“总体性辩证法”为基础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而且还强调马克思哲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类社会历史,辩证法只存在于人类实践活动中,不存在脱离人类实践活动的自然辩证法,其目的在于避免对马克思哲学的自然科学实证主义解释,凸显马克思哲学的现代性质、批判性和价值性。对于卢卡奇上述看法,葛兰西一方面指出卢卡奇凸显实践哲学的主体性和批判性是值得肯定的,同时也指出如果他预先假定了自然和人类的二元论,那他就是错误的。因为卢卡奇不仅没有很好地解决人类与自然的统一性的关系问题,而且在肯定人类与自然统一性的前提下,是无法把辩证法与自然史分割开来的,并且必然会陷入唯心主义的失误中。对于应当如何理解实践这些的特质,葛兰西强调“人们忘记了在涉及一个非常普通的用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情况下,人们应当把重点放在第一个术语——‘历史的’——而不是放在具有形而上学根源的第二个术语上面”。b[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83页。葛兰西实际上把历史唯物主义看做是以人类实践为基础,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内在统一的关于人、自然和社会关系的学说。

如何夺取文化意识形态领导权,形成无产阶级统一的“集体意志”,是葛兰西实践哲学的最终目的,也是他关于哲学、历史与政治三者同一的哲学观关于哲学的功能的看法的集中体现。上述问题实际上就是通过如何处理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主、客观因素的关系,发挥实践哲学的功能问题。对于这一问题,葛兰西始终反对对马克思主义的实证主义、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解释,反对把历史规律与自然规律等同起来的做法。他在青年时期的《反〈资本论〉的革命》一文中就指出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冲破了将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规律归结为数学公式的做法,证明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并不像人们可能认为和一直被想象的那样是一成不变的”。a《葛兰西文选(1916—1935)》,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页。他由此阐发了历史规律与自然规律的不同和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对于推动历史发展的重要性。在他看来,不能脱离人的主观能动性来理解和把握历史规律,应当把社会政治和意识领域的任何一种变动都归结为经济基础的直接反映的观点当做原始幼稚病加以拒绝,并指出自然规律的特点在于遵循严格的因果规律,而历史规律本质上则是一种统计规律和趋势规律,混淆了二者的区别就必然产生政治实践中的消极无为和行动上的倦怠。这就决定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任务不在于“‘发现’形而上学‘决定论’法则的问题,而是一个揭示以某种规律性和自动性发生作用的相对永恒的力量在历史的发展中如何形成的问题”。b[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26页。换句话说,历史唯物主义的目的和任务主要在于影响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主、客观各种因素的相互关系以及它们是如何影响人类历史发展的问题。葛兰西由此强调对实践哲学而言,“统一的中心是实践,也就是说,是人的意志(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关系。在政治中,统一的中心是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关系问题”。c[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16页。葛兰西之所以反对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自然科学唯物主义解释,是因为他认为这种解释不仅不符合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本质,而且必然会弱化实践哲学改变现实的实践功能。而葛兰西探索实践哲学的真谛的根本目的在于反对当时意大利革命中的“自发论”和“宿命论”,通过建立反对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领导权,最终夺取革命的胜利。他由此把理论重点转向对实践哲学的政治功能的分析,并以“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的区分为基础,提出了培育党的有机知识分子群体,夺取“文化领导权”,采取“阵地战”和“运动战”的革命策略,他的这些理论探索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建构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充分体现了他的理论探索的巨大价值。

总之,葛兰西对实践哲学内涵与功能的阐发是在他的哲学观的支配下展开的。他的哲学观强调哲学与日常生活、文化史、政治之间的联系,强调哲学的历史性,把“人是什么”的问题看做是哲学的首要和根本问题,强调哲学对于改变人们心态和传播新文化的功能。葛兰西的哲学观使他在阐释实践哲学的内涵与功能问题上,强调实践哲学的历史主义特征。这种历史主义不仅体现在实践哲学虽然是理论家个人的理论创造,同时又是对以往文化史、哲学史批判反思的结果;而且实践哲学总是历史主义地看待和分析问题,从而避免了机械论和唯我论。由于葛兰西的哲学观立足于哲学、历史和政治三者同一的立场,反对把哲学看做是单纯对概念的研究,这就使他在阐释实践哲学的过程中反对立足于近代理性主义哲学的知识论解释,始终立足于实践和辩证法来阐释实践哲学的内涵,通过区分历史规律和自然规律,凸显合乎历史必然性的意志的实践活动变革现实的作用,从而形成了他的知识分子理论、文化领导权理论、阵地战和运动战的革命方略,深刻显示了他的哲学观对他阐释实践哲学内涵与功能的支配作用。只有把握葛兰西的哲学观的特点,才能真正理解他对实践哲学的阐释。

猜你喜欢

哲学观葛兰西札记
护理札记
葛兰西文化哲学的实践概念
葛兰西意识形态理论对新时代国家治理的启示
韶关札记
叩问 轻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阅读札记
深化与曲解:改革开放以来葛兰西实践哲学之争的研究综述
马克思实践概念的超越之维——从与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观的比较谈起
马克思经济全球化思想的哲学阐释逻辑
重新思考马克思“改变世界”的哲学观
旅日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