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唯物主义的兴起与改革开放
2018-02-19李潇潇
李潇潇
实践唯物主义的兴起直接来自于一场兼具了政治性与学术性双重特征的重要事件——真理标准问题讨论。1918年至1919年秋冬时节,作为一个批判社会主义的理论家,同时也十分敬重马克思及其学说的思想家——马克思·韦伯,在他去世前不久,为慕尼黑大学的青年学子们发表了两篇重要演讲——《以学术为业》和《以政治为业》。a参见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这两篇演说虽诞生于久远的历史情境,却被公认是关于“学术”与“政治”关系最为经典的现代论述。在《以学术为业》这篇演讲中,韦伯阐述了“学术作为一种物质意义下的职业,具有怎样的面貌”这一核心问题。他通过美国与德国间的对比,指出了年轻学者学术生涯所面临的外缘条件,进而系统阐述了青年学者以学术为业所面临的种种难题以及坚持科学研究的价值等。在这个议题上,韦伯毫不留情地断言:“学术生涯是一场疯狂的赌博”;但另一面,它也是神圣的职业,因为“在你之前悠悠千载已逝,在你之后还有千年沉默的等待”,这种伟大的使命,是学术研究所应担当的。在《以政治为业》中,韦伯对“以政治为业”所应具备的素质、能力,以及所面临的困难做出了全面而深入的分析。最后,他提出了著名的“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并指出以政治为业应以“责任伦理”为首要行动准则。
借由韦伯关于“政治”与“学术”关系的论述,我们反观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处的时代背景,能够意外地发现一件兼具了政治性与学术性双重特征的重要事件——真理标准问题讨论。我们无法决然地将这场讨论划分为一个政治事件,因为它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乃至整个思想领域都产生了长久而深远的影响;我们也无法决然地将其仅仅看做为只是一个学术事件,因为它对中国现实社会历史进程乃至此后展开的改革开放全局也产生了决定性的作用。牵涉其中的研究者也好,政治家也好,他们亦都兼具了双重特性,肩负着双重使命,为中国此后的社会转型和学术转型都奠定了基础。应该说,真理标准问题讨论这个兼具政治性与学术性的历史节点,充分印证了马克思所说的“问题在于改变世界”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7页。的论说,是我们以切片模式来观察当时时代特征和当时思想状态的最重要背景。因而,“真理标准”这一哲学命题的讨论,成为当时最重要的时代背景特征之一,同时也成为影响学术与现实双重轨道的重合点。
职是之故,将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对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思想奠基作用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所产生的“拨乱反正”作用,当做观察“学术”与“政治”互动关系的典型个案,并据以评估新时期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出现“实践”走向的起始点,是可取的和可行的。
一、改革开放的挑战与机遇
真理标准问题讨论,亦被称为中国现代史上的第三次思想解放运动。b王伟光总主编:《中国哲学30年(1978—200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3页。这场讨论提出的破除“两个凡是”,明确指向“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两个凡是”观点,实际上是以毛泽东之名,行“左”倾错误之实,对中国的社会和思想发展都造成了禁锢。真理标准问题讨论,不仅在思想上重新确立了“实践”这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在政治上为中国共产党工作重点的转移提供了思想根基,更是为随后展开的改革开放进程拓展了理论空间。因而,在这一讨论的基础上,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另一个巨大时代机遇就是改革开放。
中国在70年代末展开的改革开放,是面对国际和国内双重困难的必然选择。从国际层面看,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快速发展,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遭遇的重大挫折,都对中国社会主义提出了发展问题;从国内层面看,由于“文化大革命”这样全局性的失误,使中国的经济实力、科技实力都出现了停滞,与国际水平相比差距拉大,因而造成了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重大挫折。面对困境,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开始探索中国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并在这一过程中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大力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这一逻辑思路。十一届三中全会报告这样表述:“政治路线已经解决了,看一个经济部门的党委善不善于领导,领导得好不好,应该主要看这个经济部门实行了先进的管理方法没有,技术革新进行得怎么样,劳动生产率提高了多少,利润增长了多少,劳动者的个人收入和集体福利增加了多少。各条战线的各级党委的领导,也都要用类似这样的标准来衡量。这就是今后主要的政治。离开这个主要的内容,政治就变成空头政治,就离开了党和人民的最大利益。”c《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读》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9页。
谈及关于改革开放的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1975年。邓小平这样说:“说到改革,其实在一九七四到一九七五年我们已经试验过一段。……那时的改革,用的名称是整顿,强调把经济搞上去,首先是恢复生产秩序。凡是这样做的地方都见效。”d《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55页。但由于后来的干扰,这种全面整顿的主张未能执行。直到1978年10月,邓小平在中国工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为了提高经济发展速度,“各个经济战线不仅需要进行技术上的重大改革,而且需要进行制度上、组织上的重大改革。”e《邓小平文选》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36页。同年12月,邓小平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闭幕会上再一次提到了改革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以实现与生产力迅速发展的相互适应。f《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50页。此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基础上,开启了改革开放伟大实践的进程。
改革开放对于中国思想界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背景意义在于,对中国这样当时经济文化和思想都处于落后地位的国家而言,要不要在建成社会主义制度的基础上对内进行改革,这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没有现成的答案。因而,这一进程,实际上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的演进,所以在思路上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成为了可能。因为依据马克思社会历史发展理论和历史发展辩证法的逻辑,社会主义必然是比资本主义更为先进更为优越的制度,而且,社会主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必须在性质不变的前提下随着社会历史条件发展而不断发生变化和调整。1890年,恩格斯在给德国社会活动家奥·伯尼克的一封信中说过:“我认为,所谓‘社会主义社会’不是一种一成不变的东西,而应当和任何其他社会制度一样,把它看成经常变化和改革的社会。”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93页。因此,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改革是极端必要的,也是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
此外,社会主义改革的必要性,不仅仅限于理论上的论证,同时也是此前社会主义实践的要求。随着社会主义实践的演进,原有社会主义模式的一些局限开始暴露,这就使得社会主义制度丧失活力,也使马克思主义哲学禁锢于牢笼而丧失活力。应该说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起,中国就已经发现了苏联模式存在的问题,提出“以苏为戒”的口号,并力图进行有针对性的改革。可是,由于“左”的错误不断发展,既有社会主义体制的弊端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弊端不但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反而日益僵化,使社会主义生产力发展受阻,也使马克思主义哲学陷入教科书体系的禁锢而难以推进。1978年12月13日,在为十一届三中全会做准备工作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闭幕会上,邓小平作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重要讲话。针对思想领域的禁锢,邓小平指出,解放思想是当前的一个重大政治问题,“在我们的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中间,解放思想这个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不少同志的思想还很不解放,脑筋还没有开动起来,也可以说,还处在僵化或半僵化的状态。”b《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41页。“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c《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43页。“实事求是,是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基础,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础。过去我们搞革命所取得的一切胜利,是靠实事求是;现在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同样要靠实事求是。”d《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43页。邓小平的这篇讲话,实际上就是随后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主题报告,也是中国思想解放的宣言。在解放思想的感召下,在实事求是的要求下,中国的思想界和学术界发生了重大改变,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也在这一宏大背景下和时代潮流的推进下,突破了苏联教科书体系的桎梏与边界,踏入了实践唯物主义的新境界。
二、关于缺失的主体性与传统教科书体系的反思
在现当代,人们谈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教科书体系,往往涉及两种含义:一是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一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但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面临的现状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大都套用了苏联教科书模式,虽然具体内容上略有不同,加入了毛泽东思想的内容,但指导理路是完全一致的,而且还没有经历后来的调整和完善。因此,那个时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解放思想、回归实践的诉求中,所要摆脱或超越的主要是指苏联教科书体系。
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虽然实际建构是由米丁等青年哲学家完成的,但这一体系却完全秉承了斯大林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是以斯大林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第四章第二节为基础形成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教科书体系,这一体系由此被认为是斯大林主义的产物,从而在当时的苏联国内和中国学界都获得了某种绝对真理性。客观地说,这一体系作为一种哲学思维范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直到改革开放前都具有基本的历史意义,也就像马克思所说的:“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e《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1页。因此,苏联教科书体系深刻影响了那个时代中国思想发展的进程,同时也对中国各个领域的状况有所反映。不论是紧随苏联模式也好,还是政治与思想上的绝对集中也好,教科书体系都适应了改革开放前的中国时代诉求。
苏联教科书体系的建构,是一个由普列汉诺夫开创、列宁拓展到米丁等青年学者完成的过程。俄国学者普列汉诺夫与德国第二国际的学者伯恩斯坦、考茨基等不同,他建构了“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解读模式,也就是苏联教科书体系的雏形。通过对恩格斯晚年著作,如《反杜林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的研究,他对唯物主义本质和思想来源进行了深度挖掘。a参见姚顺良主编:《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从创立到第二国际》,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2-302页。他认为,出现这种理论状况的原因,并不能完全归结于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者理论水平的低下,或是因为受“新康德主义”的消极影响。实际上,一切理论源流的产生,都有其时代原因。“新康德主义”反映了当时已经具有现代性的德国的时代诉求,而与此同时期的俄国,还没有处于现代性前期。因此,唯物主义才是真正革命的哲学,普列汉诺夫正是德国唯物主义的继承者。
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的开创者,普列汉诺夫重视哲学的基本问题,他强调,马克思“是唯物主义的坚决支持者,唯物主义是他的整个学说的基础”。b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2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1年,第377页。对普列汉诺夫而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融入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因此,其不仅仅是唯物主义哲学,更是辩证唯物主义。c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2卷,第79页。在此基础上,普列汉诺夫进一步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体系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其本质都是辩证的。当然,这种辩证唯物主义也讨论历史问题,因此恩格斯所提及的历史唯物主义,都是对辩证唯物主义的描述。d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2卷,第311页。
可以看到,在普列汉诺夫这里,苏联教科书体系就存在了不可挽回的缺陷。此后,列宁发展了普列汉诺夫的学说,在辩证法问题上有所推进,但对历史唯物主义仍未注意到。此后的苏联哲学围绕普列汉诺夫哲学和列宁哲学发生了两场大的论争:机械论学派和辩证法学派之争;德波林学派和以米丁为首的青年哲学家之争。第一场论争以德波林学派胜利告终,而第二场论争,则在斯大林政治因素干预下,主张哲学应服从并服务于政治的青年哲学家获得了胜利。
此后,米丁等人系统建构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有关于此方面的成果,我们较为了解的有西洛可夫等人编写的《辩证法唯物论教程》,e西洛可夫、爱森堡等:《辩证法唯物论教程》,李达、雷仲坚译,上海:上海笔耕堂,1932年。还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最为重要),其中上册名为《辩证法唯物论》,f米丁主编:《辩证法唯物论》,沈志远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普列汉诺夫的印记清晰可见。此后,斯大林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与这一版本结构大致相同,从而为苏联教科书体系在政治意味上确立了不可撼动的指导地位。
以苏联教科书为蓝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在一定程度吸收中国成果的基础上完成了体系建构。因此,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思想领域的主导地位,实质上就成了在结构上天然具有缺陷的苏联传统教科书体系在中国思想领域的主导。这里必须说明一点,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还存在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由于把身为苏联共产党最高领导人,被誉为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的斯大林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一书奉为现阶段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顶峰。这样,辩证唯物主义是党的唯一世界观这个命题,实际上就变成:只有斯大林的哲学才是党的唯一世界观。特别是在苏联特定时期所形成的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潮流下,他的哲学也就必然地被教条化为不可侵犯的,非遵从不可的哲学。……这样,把全部哲学变为清一色的斯大林哲学的运动,不仅推行于苏联,而且在国际上也扩及整个左翼阵营。”g许万元:《斯大林哲学中的问题》,《哲学译丛》1979年第1期。由此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思想领域的禁锢和政治领域的集权。这种状况到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思想解放进程的开启,苏联教科书体系本身所具有的一切优点和缺点也都更加凸显,这些优点和缺点也就成为其意义和局限的根源所在。
三、绝对的必然性与面向实践的新探索
如前所述,本研究所要讨论的“教科书体系”是指源于斯大林时代苏联哲学教科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体系。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学界开始反思斯大林的社会主义模式,同时在理论上开始探索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那么,既然苏联教科书体系亦具有时代适应性,为什么还会被学术进程所淘汰,原因当然还是与时代有关。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开启,中国的经济、社会、政治、思想都发生了重大转型,以往集中式的、一元式的强调“绝对必然”的苏联模式,已无法适应时代的需求,因而教科书体系也就逐渐淡出历史舞台。
苏联教科书体系缺乏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理论品质。首先,苏联教科书体系在先天的理论建构方面存在缺陷。从本质上看,它在建构源流上将历史唯物主义看成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推广和应用,这反映了苏联教科书体系仍具有旧哲学的思维特征,是对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误读。如前所述,普列汉诺夫是“教科书体系”的基础建构者。因此,对米丁等最终完成者而言,他们所做的工作是用相关理论内容去完成普列汉诺夫建立起来的框架。同时,米丁等人还具有更为优越的基础和条件,他们不仅非常细致而又全面地研读了马克思恩格斯经典理论,同时深入了解了俄国革命的实际状况和列宁学术。但他们没有以最优质的理论资源去充实“教科书体系”。这或许与政治干预有关,或许与哲学理念有关,不得而知。可实际情况就是,他们尽管少量使用了《哲学笔记》《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及《资本论》,但其主要的理论来源依然是《反杜林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从理论来源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前几种著作多涉及唯物史观的内容,却被米丁等人弃置了,而后几种更倾向于针对错误思潮的、论战式的著作受到了重视。这就造成了教科书体系在表述上的通俗化、理论上的简单化和逻辑上的不系统化。
在这方面,高清海教授认为,苏联教科书体系的建构者对马克思主义存在不解,因此这套体系仍停留在18世纪的唯物主义水平。他认为,《反杜林论》是一部与杜林的论战性著作,而杜林的哲学水准是非常低的,恩格斯称他为“小学生”。因此这场论战,只需要使用一般唯物主义的观点,就足以取得批判的胜利。因此,《反杜林论》在理论建构方面,完全无法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建构的主干型文本。但是,面对《反杜林论》,米丁等人却把其中有针对性、有特定语境的论述当做无条件的真理来套用,以此把一些批判式的观点视为马克思的观点甚至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原理来使用,就使苏联教科书体系难以摆脱旧哲学的干扰。a参见高清海:《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两种理论形态》,《哲学动态》 2002 年第2期。因而,在此后对苏联实践甚至中国早期实践的指导中,这套体系随着时代的演进就越来越缺乏理论解释力和战斗力。
其次,这套哲学体系采用了灌输式的传播样态,总是通过宣讲和强制的方式向大众传播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而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时代精神的表达,是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对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入分析和理性批判所总结出来的关于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哲学成果,是对以往思辨式的旧哲学进行合理颠覆与合理吸收所完成的革命式的哲学成果,同时是始终以改造世界为使命的崭新哲学。因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始终应当面对时代、面对大众,不断发展、不断演进。苏联教科书体系显然不具备此种理论品质。马克思曾经谈到过:“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b《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9页。一旦失去了群众,一套理论体系就失去了生长的土壤,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苏联教科书体系之所以丧失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应有的理论品格,与其理论形成与时代背景有关。在俄国,复杂多变的政治斗争一方面使俄国理论家和革命者意识到用科学的理论掌握群众是多么重要,列宁也曾说过:“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c《列宁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3页。但另一方面,俄国理论家又不像马克思那样相信群众,他们认为群众不可能领会和理解高度学术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必须采取灌输的方式使群众获得革命理论,当然,这也是这套体系缺乏唯物史观、缺乏群众观的表现。俄国理论家所采取的方式不是让马克思主义大众化,而是让马克思主义通俗化,“把它灌输给工人,应该帮助工人领会它并制定一个最适合我国条件的组织形式,以便传播社会民主主义并把工人团结为一支政治力量”。a《列宁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84页。在这种思路的指导下,苏联教科书体系机械灌输大众的结果与预期适得其反。虽然“教科书体系”的目的和使命是要用“社会发展和政治斗争规律的知识”、“革命动力的知识” 去武装群众,让群众的思想和行动统一到苏共所领导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去,b联共(布)中央特设委员会编:《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导言第2页。但结果却违背了初衷。
最后,苏联教科书体系受到了太多政治因素的干预,因而被打上了斯大林体系的烙印,这种过于彰显的政治性妨碍了体系本身的自我完善和演进。由于政治干预,这套体系的确立和传播也更多的是得益于政治权威而非学术权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就是以苏联教科书为范本完成的,这从当时的世界范围来看,当然不是唯一的一本。我们发现1938—1949年,《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再版234次,被译成66种文字,总发行量超过3570万册。c张亮:《应当如何正确对待教科书体系》,《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7期。这些惊人的数字并不是理论本身的力量,而是来自于政治性的福音。在苏联国内,斯大林的专制统治当然也体现在思想领域,借由政治手段打压其他的学术理论思潮;在国际范围,处于世界共产主义运动顶峰的苏联及苏共,当然具有不可撼动的领导地位,这种地位促进了苏联教科书体系在社会主义阵营内的国际性传播。回到政治与学术的关系,如果不是互动,而是政治决定学术,政治立场决定学术立场,政治态度决定学术态度,那么敢于冒大不韪者必定寥寥。
当然,这种简单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结构也为西方反马克思主义者大开进攻的方便之门。以所谓研究“苏联学”而著名的天主教学者鲍亨斯基,实际上就是利用了苏联教科书式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对马克思主义本身提出批评,他说:“马克思的长期发展以及其学说中的极端多样的因素引起了对于他的学说的很不相同的解释。而且的确达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今天存在着一整个系列互相矛盾的马克思主义。”dI·鲍亨斯基:《苏俄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研究》编辑部编:《资产阶级资料选辑》第1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163页。这种把马克思的学说看成各种对立因素的观点,不得不说是苏联教科书体系为其留下了歪解马克思的空间,也直接导致了后来“马恩对立说”的出现。
在真理标准问题讨论之后,实践不仅成为了一个时代的关键词,同时也成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体系的关键词。如前所述,苏联教科书体系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沿用了苏联体系的中国教科书体系,都是把实践作为认识论的范畴加以研究和阐述的。但在真理标准问题讨论之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人们研究思路的放开和社会生活的开放,实践越来越成为一个独立的主流的研究范畴,并逐渐发展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标志范畴,甚至被用来表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本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