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大爱的“冰心体”
2018-02-18马乾
马乾
喜欢冰心,是从中学时期学习她的《繁星》《寄小读者》和《小桔灯》开始的,这也是绝大多数国人热爱冰心的共同记忆。后来,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或内心苦闷惆怅之时,我总不自觉地从冰心作品中找寻心灵的栖息之地。她凝练典雅、清新流利的文字里流淌着的人间大爱总能把我包裹;她的爱总是那么打动人,给人以爱的哲思。
冰心登上文坛的那一年,正是“德先生”、“赛先生”始行北南中国的1919年,当年她也只有十九岁。但就是这样一位经过旧中国文化熏染的女子,在民智洞开的五四热潮中开始“激扬文字,挥斥方遒”。这一奇女子甫一登上文坛,就以其持续的高产和与之几乎同时震动的阅读热潮,而声名鹊起。甚至于形成“……读者喜爱度超过鲁迅的‘阅读热现象”。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冰心始终以其优美的文字和广博的大爱教育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也确立了经久不衰的冰心阅读热和研究潮。
我以为,“行云流水”的语言和溢满文本的“爱的哲学”是冰心文学的两大显著特征;这也是冰心文学经典地位之所以确立得如此根深蒂固的根本原因。
行云流水的语言,在业界被称为“冰心体”。所谓“冰心体”,即以白话文为基础,有的放矢地吸收文言文和欧化表达,表现在对古语表达、古典词汇和诗句的自然化用,对古典意境的描摹,对文言句式的借鉴,是“浸了些旧文学的汁水”的写作。
“……晚餐后独倚阑旁,凉风吹衣。……远远听得楼阑下人声笑语……繁星闪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寄小读者(通讯七)》
其中“独倚阑旁、凉风吹衣、人声笑语、凝立悄然……”既有描绘性,又高度概括,神似文言,还通俗易懂,更体现了语言的凝练典雅;她选取的意象柔和、轻缓,词语也古意浓郁,所描写的客观景物极具传情性,一派婉约诗词艺境。我们似乎隐约见得李清照那幽怨、深邃的眼神。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寄小读者(通讯七)》)
这是冰心坐着游轮赴美国留学去的路上写的。在这里,游轮成了“飘然西去的庞然大物”,不觉间让人联想到“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古语。她把现代化的游轮和激情昂扬的送别场面,描写成了凄婉、痴绝的古人离愁。
“开眼一看,天上是月,地下是雪,中间一颗大灯星,和一个猛醒的人。这一切完全了一个透彻晶莹的世界!” 《寄小读者(通讯十一)》
这是冰心描写的美国的圣诞夜,没有圣诞树、圣诞老人和闪闪发光的霓虹灯等西方节日的意象,却是天上月、地上雪、中间灯和人的天地人合一的景象,并由此烘托出一片空灵、孤寂的古诗词意境,无形中流露出思乡甚切和古人天人关系的哲学痕迹。
她还大量使用文言词语中有生命力和表现力的单音词。如“凭”、“隐”、“浸”、“泛”、“濯”、“笼”等。这些词语简约洗练,读来给人以语感流畅、颇具古意的表达效果,提升了作品的意境。在此不再赘述。
冰心语言的另一个显著特征是欧化,即“十分灵活而又適度地吸收了欧化的成分:句子结构的繁复、语句的倒装、结构助词‘的和标点符号的使用,赋予句子以婉转的、流动的、多姿的风格。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游。双马飞驰,绕变青山上下。一路林深处,冰枝拂衣,脆折有声。白雪压地,不见寸土,竟是洁无纤尘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结在野樱桃枝上,红白相间,晶莹向日,觉得人间珍宝,无此璀璨!(《寄小读者(通讯十六)》)
这些句子看似很长,其实都可以分解成几个四字或五字的短句,长句不冗长,且有短句的轻快,又很工整,让人读来觉得它与韵文的排比、对偶要活泼得多、自由得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这俨然是一幅用“赋体文”描摹的现代版的冰雪出行图。
“爱的哲学”,是冰心文学立足中国文坛的另一把杀手锏。
在她行云流水般的“冰心体”语言里,处处折射出爱的哲思。她爱自然、爱儿童、爱母亲……她把爱撒向人间万物。她的爱,是大爱,是博爱,是无私无悔、只有付出不求回报的爱。
《笑》是冰心一篇八百余字的小短文,却在字里行间溢满着爱的至诚。
在“苦雨孤灯”后的房中墙上,画中的安琪儿在朝“我”笑。这笑哪儿见过似的,于是“严闭的心幕,慢慢地拉开了,涌现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个古道旁的孩子,“抱着花儿,赤着脚,向着我微微地笑”。“这笑容哪儿见过似的。我仍是——默默地想。”于是,“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地拉开,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一个茅屋下的老妇人,“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地笑”。
三张笑脸,跨越时空,高擎人间大爱:安琪儿是天使,她和她的笑是爱和美的化身;五年前孩子的笑,是世俗世界里童真和美的代表;十年前老妇人的笑,是慈爱宽厚的母爱的象征。三张摄人心魄的笑脸,浸润在三个明丽、清雅的自然环境里:雨夜后,一片辉光里的画中的安琪儿的笑;新月下,绿树旁,古道边的小男孩的笑;濯得新黄嫩绿的麦垄和葡萄架边,雨后初晴的茅屋下,沐在月光中的老妇人的回头一笑。
冰心的作品,大都如此:她把爱,丰富、具象化在往事、人物和山水的向度里。即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徐徐展开一幅幅人世百态的画卷。她笔下的孩子天真烂漫、一尘不染;母亲温厚慈爱、和蔼可亲。孩子像晶莹的水晶,透亮无瑕。成人的世界即使污浊也不能玷污他们,他们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灵;成人对孩子,充满了艳羡和赞许,抛弃了世俗偏见和歧视。她的爱,是春风化雨的方式,没有说教与呼吁,有如沐春风的感受。所以,冰心的爱,具有了直抵人心、摄人心魄的震慑力和穿透力,上升到了哲理的层面。
一个世纪以来,冰心文学所浸润的爱,伴随她行云流水般的文字,有如涓涓细流,从民国的精英课堂流淌到新中国的大江南北,直到新时代的大讲堂。以“冰心体”为语言特征的冰心文学,也便成了“爱”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