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子
2018-02-18陈秀屏
陈秀屏
父亲七十八岁的时候离开村里自己的房子和老院子,进城住进了楼房。
表面上,父亲对进城表现得欢天喜地,大妹和父亲谈进城住楼房的好处时,父亲频频点头,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也是喜悦的,只是什么话也没说。收拾东西时,父亲和母亲心照不宣,只收拾了当季的衣服和用品,让我们见识了父母之间的默契。
县城离村里不远,也就六公里的路,父亲瞒着我们两三天回一趟村里的老房子,扫扫院子、劈劈柴火、收拾收拾农具……虽然干这些已经毫无意义,可对父亲来说这是他生活的重要内容,就像每天吃饭睡觉一样不可或缺。父亲一直都是有主见的人,这是村里人的说法,按母亲的说法父亲是个犟板筋,父亲要干的事谁也劝不了,母亲常为此伤脑筋。
说起来这不是父亲的第一院房子。父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从老家宁夏来新疆讨生活的时候,還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壮年。父亲背上背着行囊、怀里抱着哥哥;母亲背上背着姐姐、手里拎着包裹,怀着到新疆能吃饱肚子的美好愿望,西行而来,一路颠簸、一路风尘,备尝困顿、饥饿之苦,最后落脚在乌鲁木齐市北部小镇米东区古牧地镇下沙河村。生产队分配了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军民间”,就是土块、杨木椽子、苇帘子盖成的土坯房。这种房子坐北朝南,屋顶中间有隆起的屋脊,南北呈慢坡至廊檐,不像现在房顶都是平的。那时,盖房子的人多是内地人,大概不知道新疆不像内地下雨多,为了防止下雨时房顶积水建的全是有屋脊的房子,叫“军民间”大概与当时房子是军民共建有关。
一间房对一家四口来说实在太小了,父亲一心想拥有一院自己的房子。
父亲盖第一院房子时是最困难的时候,靠紧衣缩食、肩挑背扛、汗珠子摔八瓣盖起的,是两间三十平方米里外套间的土坯房,院子有二百平方米,围墙是干打垒土方夯筑的。那时,我也就三岁多,盖房子、夯院墙没有记忆。我能记事的时候,房子、院子已经存在了,还有大妹和二妹,不知道父亲为此付出了怎样的艰辛与不易。
村里人都说父亲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是父亲盖第二院房子时我听到人们夸赞父亲的话。村里实行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率先大胆承包了村里的三十亩机动地,加上全家七口人的口粮田,一共五十亩。父母不辞辛苦地精耕细作,我们孩子也纷纷参与其中,从秋天的平地、施肥、播种,到来年春夏的浇水、锄草,夏收季节的收割、打场、入仓,所有农活我们都出了自己的一份力。
最难忘的是给麦地浇水,不知道是不是地块大的原因,每次浇水我家排队都轮在晚上,经常到半夜或天亮才能浇完。夜深人静,空旷的田野一片漆黑,除了渠水流进麦地的潺潺声,周围一片寂静,尤其是没有月亮的晚上,走在齐腰深的麦地里总免不了害怕。
姐姐左手提饭盆、右手拿手电筒走在前面,我肩背水壶跟在姐姐后面,一起去给浇水的父亲送饭。麦地离我家有两公里多的路程,中间要翻过一条坡度很高的铁路,再走二百多米就到了我家麦地北界。这是一块面积很大的平原,南部、东北部分别是两个邻村的麦地,西北角东西三公里宽、南北近两公里长的地块属于我们村,我家麦地就在这块地的中间部位。
进入麦地后路开始难走,埂子窄、路不平,加上天黑,走着走着就会一脚踏入麦地,水没到麦地还好,如果水已到麦地,一脚泥水在所难免。鞋、脚沾了泥巴湿滑难走,一不小心身体失去平衡,就会跌倒在麦地里,半个身子沾满泥水,狼狈不堪。
我们常常把水和饭送到时,父亲都在麦地的某一处开挖、引流、砌坝、围堵,根本顾不上吃饭。水到了麦地,常会出现这里堵了,那里泄了,一会儿冲垮了埂子需要砌坝围堵,一会儿地势高需要开挖引流,常常跑了东边跑西边,跑了南边跑北边。因为地块大,一晚上巡查奔波,非常辛苦。有一次,麦地北边的埂子冲垮了,父亲在南边不知道,水顺着地势奔流而下,几乎灌满了坡下的深坑……那次浇水,父亲赔上了双倍的时间和水费。
最忙乱的是夏收,像是夺取一场战役的胜利。最先忙起来的是母亲,早早清点装粮食的袋子,破损的补好、短缺的或借或买,还有绑绳,悉数备齐。因为地多,加上丰收,母亲的工作量翻了番。全家人齐上阵,加上邻居们换工,要连续奋战几天几夜,才能将金色的麦粒运回,晾晒在生产队的场上。好在那时已开始使用“康麦因”联合收割机,打赢这场麦收硬仗都是胜券在握的事。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最明显的结果是我们家的粮食一下子多得吃不完,交完公粮卖余粮成了夏收过后的头等大事。
父亲和母亲开始起早贪黑拓土块了,我们并不知道原因,后来,哥哥也加入了。原来父亲分得路南一块宅基地,我们家要盖新房子了。路南是一片戈壁滩,我们家是第一个在这儿盖房子的人家,我和姐姐一点都不喜欢,没有前后左右的邻居,远离了一起玩耍的伙伴,住在路南多没意思呀!
新房子真大,土木结构、四间两套、八十平方米呢,母亲说,靠东那一套是给哥哥以后结婚准备的。邻居们都来我家参观,对父亲赞不绝口。哥哥的伙伴们来了、姐姐的伙伴们来了、我的伙伴们也来了,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我和姐姐一下子喜欢上了我们的新房子。
搬进新房子一年后,小妹出生了,邻居们都说母亲这下五朵金花生全了。母亲没有掩饰她深深地失望,父亲就更不必说了,自从生了哥哥、姐姐后,父亲就开始盼望他的第二个儿子,结果母亲生了一群女儿,父亲在母亲生下二妹,也就是我们家第四个女孩时,曾埋怨母亲“装了一肚子的丫头”,母亲对这句话耿耿于怀,多年后,常用这句话刺父亲,而往往这时,父亲正展开他的右手掌骄傲地向别人炫耀,你有没有丫头?我有一巴掌的丫头呢!
我们家的新院子都是按照两个儿子的宅基地申请划分的,房子东边还有一个套间的空地,那是父亲特意预留的。
说起来也怪,我们陈家上一辈男丁兴旺,爷爷弟兄八个,到了父亲这一辈却恰恰相反,大伯父十个孩子,有七个女儿、三个儿子,三叔和父亲都是六个孩子,都是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并且儿子排行老大。也就是说父亲兄弟三人共有十七个女儿、五个儿子,女儿占了三分之二还要多。所以,在我们家,哥哥的地位仅次于父亲,很多方面甚至超过了父亲。比如房子,早就给哥哥准备好了,可是哥哥结婚时,父亲又给哥哥盖了两间砖混结构的砖瓦房,屋顶上的是预制板,靠东一间往南延伸了两米,两间房呈L型,面积大、样式新,又漂亮、又坚固、又气派。当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母亲一个人给盖房子的六个泥瓦工和父亲做饭,赶上身体抱恙,真是苦不堪言。尤其是中午给每人三盘拉条子拉下来,母亲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可母亲硬是咬牙坚持到完工。乘着这次给哥哥盖砖房,父亲把我们家院子的地面由砖地铺成了水泥地面,秋天晾晒油葵时又干净又方便,邻居们可羡慕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和姐姐跟着母亲在家门口学拓土块,每天早晨上学前、下午放学后都会拓几十个土块,父亲带着哥哥在另一处埋头苦干。
随着土块的不断增加,父亲开始砌院墙、盖伙房、盖鸡舍、盖鸭圈、盖牛棚、盖仓库……每次都是母亲供泥巴,我和姐姐、大妹、二妹搬运土块,村里人笑话父亲领了一群娘子军……我们家院墙围起来的时候,路南就已经有十几户邻居了。盖牛棚的时候,住户已经和西面连成一片了。
“那些年,我们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就是,土块房、砖瓦房、瓷砖房,土夯院墙、土块院墙、砖院墙,院子土地面、砖地面、水泥地面,鸡舍、鸭圈、牛圈、仓库、车房,爸爸真能折腾!”“每个假期我们都在干活,好像从来没玩过!”“玩的人还羡慕我们上大学呢!”“想吃老院子里的西红柿和玉米棒子了……”
春节聚会,我们姐妹聊起村里老房子、老院子,话题总是说不完。“唉!车库还好,砖混结构比较结实,仓库是土木结构,东南角都塌了。”“塌了就塌了呗!那么好的砖房都闲撂着,没有用处的仓库有什么可惜的!”“现在把老两口送回村里平房住会怎样?”二妹笑嘻嘻地问。
父亲在院子东南面盖最后一套房子时已经快七十岁了,村里号召盖抗震安居房,村民们踊跃报名,父亲也拿出了自己的计划,在院子东南面盖一套七十平方米的新式砖房,就是和城里楼房一样,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的格局。我家院子东面盖着两大间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是父亲为哥哥开办油坊时盖起来装油葵的仓库;西面两大间近二百平方米的房子,是父亲为哥哥买解放牌汽车、松花江牌面包车时盖起来泊车的车库;南面靠西是村里的水井房子,只剩下东南处一块空地方了,这块地方盖了房子后,我家的院落就是真正的四合院了。
母亲第一次对父亲盖房持反对意见,当初东面、西面没盖仓库和车房时,我家近千平方米的大院子种着十二棵苹果树、一棵桃树、两棵李子树,辣子、茄子、西红柿等夏季蔬菜一应俱全,供应着全家整个夏季的蔬菜和部分秋冬蔬果。西南角种着几十棵玉米,那是父亲为了让我们早早吃上玉米棒子特意买的“六十黄”品种。母亲爱种花,不但在各类盆盆罐罐里种,院子菜地边、果树下也都种满了海娜、地雷、鸡冠、馒头、格桑等各种流行的花,把我家院子打扮得美丽富饶。尤其是紫色、玫红色牵牛花爬满了苹果树,大清早盛开时,一眼望去一树鲜花,惊艳无比。我因此爱上了大清早摘菜,提着菜篮站在果树下,像是在画中。
随着父亲不断地盖房子,菜园的面积不断缩小,最后只剩下八棵苹果树和一小块韭菜地了,母亲种花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我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再盖房子了,父亲为房子奋斗了一辈子,也盖了一院子的房子。父亲只有一个儿子,哥哥初中毕业就开始务农,父亲的意识中是要和哥哥一直住在这个院里的。让父亲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哥哥竟然和县城里的姑娘谈恋爱了,这在我们村可是稀奇事,父亲和母亲是怀着复杂的心情给哥哥娶这个媳妇的。更让父亲预料不到的是哥哥结婚后,竟然搬进县城和岳父岳母住在了一起。父亲为哥哥精心准备的漂亮砖房就空在了那里,和砖房一起空在那里的还有父亲和母亲“养儿防老”的心。
小妹最后一个升学离家后,近千平方米的大院子就剩下父母和一院房子了。“啥房子都不要盖了,我哥的砖房再闲放着就要塌了……”我们七嘴八舌劝导着父亲,希望他把钱花在养老和享福上,别再盖什么房子了。
这是我们的想法,可不是父亲的想法,父亲一直都是有主见的人。等我们周末回到家时惊讶地发现,迎接我们的除了父亲又黑又瘦的笑脸,还有正在施工的新房子,我们心疼又慌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当金灿灿的玉米棒子铺满院子的时候,父亲搬进了贴着白瓷砖墙面的新房子。不久,哥哥回来了,拉杆子、架电线、运机器,在我家院子西面那间房里支起榨油机办起了榨油坊。父亲和母亲全身心投入到油坊生产中去,白天晚上都在榨油机旁忙碌,一桶一桶的清油摆满了父亲和母亲曾经住过的那一套土房子......因为选料严格、工序严谨、货真价实,我家油坊生意出奇得好,附近十里八村的农户都在我家油坊购买或加工葵花油。哥哥的钱袋子越来越鼓,在县城中心地带买下一院旧宅,拆除新建了一百三十平方米、带六间地下室的新砖瓦房。盖房期间,父亲天天骑着电动三轮车往县城跑,亲眼看着房子一天天盖起来。
父亲明显瘦了,可是脸上始终绽放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就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
好日子在母亲得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后戛然而止,母亲的腰直不起来了,走路都很困难。从医院回来后,我们清醒意识到母亲再也干不了拿煤、生炉子、装清油、倒油渣的活了,住楼房成了迫在眉睫的唯一选择。大妹一马当先倾其所有在县城为父母购买了一套楼房,劝说父母进城安度晚年,我们五姐妹全部出动说尽了好话,父亲和母亲才答应只在冬天进城住一段时间楼房,天气暖和以后还是回村里平房住。
其实,父亲频繁往村里老房子跑也没什么,重要的是七十八岁的老人了,竟然骑电动三轮车在乡村路上穿梭,这就让我们又担心又生气,尤其是父亲的一只耳朵已经出现了听障。我们苦口婆心劝说父亲坐公交车回村里,不要再骑电动三轮,说得口干舌燥、火气冲天也没能阻止父亲。一天,担心的事终于发生,父亲被一辆小轿车撞翻,送进了医院……
所幸父亲伤得不重,都是皮外伤,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满以为这次事件后父亲该收心了,可是没有。伤愈后不久,父亲又骑上电动三轮车奔波在去老房子的路上。母亲打电话给我们告状,我们纷纷回家劝阻,软硬兼施都没有奏效,直到父亲突发心梗住进医院,这是父亲刚刚度过八十大寿后不久。
父亲身体一直都很结实,虽然有十几年的糖尿病史,因为药物控制较好,身体状况一直不错。全家人谁都没有想到父亲竟然有严重的冠心病,父亲自己也不知道。
这次生病父亲元气大伤,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出院后,父亲精神面貌大不如前,性格也变得安静了,常常一个人愣神。我们都陪着小心,盼望着父亲快快好转起来。父亲再没有提回老房子住的事,一年四季都住在县城里,只是偶尔回去看看。
父亲回村里一趟,总能带回各种消息,对门王家盖了二层楼、房后李家盖了三层楼;谁家的老院子才二百平方米竟然卖了六十万、谁家的卖了八十万……这几年,我们村的发展快得让我们难以置信,平房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二层、三层楼房,四层楼房也开始出现。我们动员父亲卖了老院子好好享受一下,父亲从不接这个话题;我们又劝说卖一半给哥哥留一半,父亲依然沉默不语。
哥哥的房子划入拆迁的消息也是父亲带回来的。那天,父亲特别高兴,饭比平常吃得多,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知道啥时候拆呢,能给多少钱?”母亲也高兴地回应着父亲,“这事公家说了算,公家说给多少就是多少。”
父亲又开始往老院子跑的时候,是哥哥拿到征迁补偿款回村里老院子盖三层楼的时候,我们知道父亲现在往老院子跑和先前不同,我们不再阻止,甚至有鼓励的意思。
老院子的三层楼房终于盖好了,装修很漂亮,哥哥给父母的房间配置考虑很周到……
父亲过完八十四周岁生日的第三天,侄儿接父亲和母亲回下沙河村老院子住。父親像过节一样早早换上了新衣服,不断催促腰腿不好行动缓慢的母亲,甚至因为心急还发了脾气。母亲忍了,没有像往常父亲说一句还父亲两句。老两口脸上幸福而又庄重的神情让我想起哥哥娶媳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