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的街巷
2018-02-16连亭
连亭
一个在街上玩耍的孩子,阳光照着他,照着屋顶、阳台、街树和上铺。孩子沿着街道踩着阳光走,引出一路的街景。一个世界在面前打开,孩子正一一走过。有些风景一闪而过,一些深深印在脑海,成为不可磨灭的痕迹,就像膝盖上那些被磕破后留下的疤痕。鸽哨声响在头顶,街上的声嚣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只有一个从不间断的叫卖声似乎生在耳朵里,无论走到哪都能听见。
阳光在风中流转,晒热街道的路面,晒热阳台花草的气味,晒热豆腐脑的清香。慵懒的人们在街上走来走去,在各种店铺钻进钻出。间有一两只胆大的蝴蝶从庭院的花坛飞起,闯入街巷,被过路车带起的旋风卷入车底,又在另一侧奇异飞出,蹁跹而去,追上一缕风中晒热的花香。孩子东张西望地走着,街巷这时更像是一个喧闹世界的开端。街巷的尽头连着另一条街,那儿不时有货担郎、马队经过。酒馆、杂货铺、油坊、粮店,沿街陈列,是大人们常去的地方,孩子迷恋的是街道交叉处的小吃摊。
孩子喜欢小吃摊,却不知道为何喜欢它,因为他并没有多少钱去吃东西,而且这样的小吃摊离家近处也有。唯独喜欢道路交叉口的这一家,或许喜欢的是一种逗留的感觉。可不是,只有有闲的人才能到处逗留,而街道口聚集了最多的有闲人,一逗留就是大半天。走出街道的不远处,有一棵大榕树,榕树下有一个香火犹存的社坛,母亲每年年底都会领孩子去烧香祈福。母亲们的眼中满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多少时间管孩子,任由他们疯玩疯闹,在不知不觉中长大,却总是在傍晚时分站在门前望着长街,一声声地呼唤贪玩的孩子,熔金的落日弄花她们的眼睛,光线中浮起一些黑色的斑点,像极了脸上被油污覆盖的雀斑。她们的嗓子被岁月磨得沙哑,弄得孩子回来的脚步变得慌乱而沉涩。
从家门口可以看见一棵石榴树,夏天缀满枝头的鲜红果实熟透得炸裂,秋冬只剩一些弯曲洁净的枝干。它属于街道拐角处的一间小屋。小屋在西北面,只在傍晚时分阳光才曲折而艰难地穿过石榴树,缩头缩脑地探进小木门,投下一抹浅淡的斜阳。那个女人总在傍晚到来,将生锈的钥匙插进钥匙孔旋开木门,在斜阳后面的幽暗中穿梭,拾掇这拾掇那。我总是看不清她的模样,她的脸笼罩在阴影里,周身笼罩着悲哀的气息。她做事动作利索,手却哆哆嗦嗦,整个人似乎处于变故的震撼之中。她的男人没有来,也许在镇上的某个酒馆喝醉了。她的两个孩子也没有来,这儿没什么可留恋的。对孩子与酒鬼而言,他们喜欢鲜活而刺激的事物。
女人只是那房屋的租户,拆迁除了给她带来动荡,并无任何补偿。契约签到第二年,租金也已交满,她却不能住下去了,白白赔了钱,怀著不甘和委屈慢腾腾地搬家。
她每次来都披着霞光。搬家对一个家庭主妇来说,太残酷了。不光是舍不得街坊邻居、家具床被,还有锅啊、碗啊、盆啊、瓢啊……一个破了口的勺子,带走吧,嫌碍事,丢下吧,又怪可惜的。这可怎么办呢?无论大大小小,它们都是家的一部分啊。家啊,对主妇的意味总是更复杂更浓厚些。
我记得她的女儿总是穿着一条花裙子在石榴树下跳舞。盛夏的果实和空气中的热浪给人膨胀的感觉。女孩的花裙子在阳光中灿烂夺目,脸庞明媚鲜艳。当她轻轻起舞旋转进树影,裙子上满是纷乱飘舞的碎影,仿佛飞动的图案,当她从图案跳出,阳光又在裙子上洒下一片辉煌。她就那样自顾自跳着,旋转得越来越快,裙子像花朵般圆圆地张开,似乎要飞起来。她的眼睛从不看任何人,不知道懂不懂我在看她。
中午蝉声时远时近,街巷里还有一两声单调且不知疲倦的叫卖。在墙根,有个缝补的老奶奶。她坐在墙阴和阳光的交接处,守着她的摊儿。她活不多,话也不多,找她补东西都是老头老太太,跟她说话的也是老头老太太。这年头,年轻人都赶着买新的,哪用得着缝补。她干活时是不说话的,埋头于针线,一个针脚儿一个针脚儿地缝,细密而匀称。她一把年纪,眼睛花了,活还干得这么好实在令我惊异。这么大年纪不让自己闲着,多半是家底薄,帮着儿孙补贴家用。
街上这样的母亲和奶奶很多。她们来到街巷时,或许还是个女孩,又或许已经一把年纪,但不管怎样,她们终是融入了街巷,成为支撑街巷天空的修长树林,这片树林的名字仍然叫女人。女人们总是比男人有着更为坚韧的力量。回想起来我发现,在薄暮的街巷我看到更多的是女人的身影。很多住户举家来到镇上之后,不知怎么的,男人过不久就会在小镇的街巷银幕上销声匿迹,他们要么长期躲在酒馆里,要么已经去到更远的城市挣钱,只剩下妇人们在街巷来来回回地奔波,照料家,也照料孩子。多年后我看到一部叫做《克兰弗德》的电影,我发现小镇的女人们和电影中的女人有着令人惊讶的相似,封闭、保守、孤独、坚韧、善良,这几乎是共性的特征。
孩子们相继出生,在街上渐渐长大,在街巷里奔跑、踢足球。他们走过一些播放摇滚和流行音乐的门面,留意着哪家店铺又进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孩子们这些最细微的欲望只有主妇们知道,若主妇们也不知,就不会再有人关心孩子的需求了,那多么孤独啊。细长的街巷白天一半是灰暗错落的屋影,一半是澄澈如水的阳光。孩子们不上学的时候,也会三五成群地相约玩耍。聚在一起的小孩总喜欢炫耀自己收藏的物件,比如魔兽卡片、风车叶片、竹蜻蜓、魔枪等等,而这种炫耀依赖于母亲所给的零花钱。没有东西可炫耀的时候怎么办啊?我和麻雀、鸽蛋一起,聚集在街巷的交叉口,然后向着我们的游戏出发。
小镇有老旧的电影院,但我们不看电影,径直路过它,叽叽喳喳、打打闹闹地往河边去。河并不远,要经过一片小树林。我们这些小孩在野径上走着,一会儿我们的衣服被荆棘勾破,一会儿我们的裤脚和树皮摩擦出牙齿打磨的声音。但更多的时候我们走在大路上,一会儿手拉手排列在一起欢快地走,一会儿我们又保持等同的距离奔跑,上气不接下气。有人不小心跌进公路边的壕沟里,可是没有一次会受伤。
河流的一端也是连着街巷的,这使得小镇看起来很美丽。到了河边,我们打水仗、摸鱼虾,累了就躺在河滩的细沙上。躺着,我也能从微微摇动着的树叶缝隙中看到飞鸟,它们的羽翅在风中发出多么优美的振翅声,我的目光紧盯着它们,看它们怎样一股劲儿地向上飞,直到我不再相信它们在向上飞,而以为是我自己在向下坠落。我有些头晕,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天空中的飞鸟消失了,风微凉,薄暮已经降临。
蚊子躲起来,嗡嗡嗡,像一团团云雾。我们不得不起身朝街巷跑去。在大榕树下我们停了下来,跑在前面的人又跑了回来,榕树茂密,树干上还贴着母亲为我们留下的福纸。我们没有理由不停下来看上一会儿,说几句话,就着树枝荡一会儿秋千。远处的铁路驶过一列火车,它看上去就像黑乎乎的长蛇,车上一定有很多人在离开家,也有很多人在回家。我们冲着火车大喊大叫,快活极了。声音要是传进旅途中的人的耳朵里,不知会在心潮荡漾起什么样的涟漪。
我们从交叉口走进街巷,有一些大人会喊住我们问几句话,然而他们也并不指望得到什么回答,我们也就回答得漫不经心。我们继续往回走,这时家门前母亲的呼唤就开始一声声地响起了。我们胡乱地道别,加快脚步往自己家门走去。母亲们已为黄昏的来临准备好了饭菜。
对我而言,世界的开端就是母亲薄暮时的一声呼唤。
我站在岁月深处,回望这一个个温柔而又昏暗的薄暮,风中仿佛摇曳着一朵明亮的灯花。回望使记忆如同一个电影屏幕,在银幕上街巷的情景依然如故,屋顶的鸽群,交叉口的小吃摊,蝴蝶翅膀上闪亮的光……
往事在多年以后的黄昏依次重现。一股温柔而又强劲的风吹透我的身体。我所站立的点变成一个连通过去与未来的点。
此刻的光线和树影,仿佛不是光线和树影,而是音乐,沉稳悠扬,飘飘缈缈,摇曳不止……我呆呆地站着,泪水长流。心中某个懵懂的东西苏醒了,也许是某种爱的执念,也许是有形无形的灵魂。
暮色渐浓。似乎我所有的记忆都在暮色里,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暮光之中。每一次的回忆和追踪最终都跌入一片暮霭,蔓展到无限的时间。人生来孤单,而时间又破碎成片段,我们只能独自祈祷,在破碎处眺望。
许多年后,我在一座遥远而美丽的城市,再次与相同的暮色相遇。没有人可以同时踏进两条河流,而我遇见了两片相同的暮霭。在稀薄而通透的微光中,在古老而安静的大街上,我不再年轻,蹒跚着步履慢慢地走,目光宁静地抚过黄昏中的事物。穿越岁月的风忽然把我带回童年,连接起另一片暮霭,恍惚间走过的地方都成了故乡。人心最玄妙最绵久的,或许就是这一点灵犀,这一声呼唤。
然而,多年前的街巷,它们没有逃过终将到来的命运。
那些年,街上的人以为世界在不断变大,而实际上却变得越来越小,这种小源于联通的便捷和生活的趋同,电话、汽车、动车使天各一方的人说话、见面不再困难,而电视、电脑又使得人们的生活内容日渐同化。世界越来越小,小到人住在地球上仿佛只是住在一个村庄里。人越来越相似,看同样的电视节目,关注同样的谈资,没有人觉得自己是不同的,并为此暗暗高兴。一天,我站在一棵泡桐树下,感到眼前的世界呈现出不可理喻的面目,它不再记得任何个人细小的欢欣,而那些相似的千门万户,也不像过去那样随时欢迎我到访。
当街道响起房屋轰然倒塌的聲音时,我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童年已不可挽留。如果我和我的孩子讲起,他不会相信这儿有过一条街,并且必定感到惊讶。我们之间,唯有各自默默走自己的路,在代沟中互不理解。
世界缩小到只剩一缕哭声。
街上的房子,街上的人,他们小心翼翼地跟着时代走,积极或者被动地随着一阵阵的时代浪潮而改变。每一次改变,都有着许多比时代更为隐秘的故事在进行。每一次改变的初始,他们的内心都是欣喜若狂的,然而当他们第一次为柴米油盐发愁后,心境便不像开始时那般单纯。比如,作为我部分童年承载物的街巷,它的兴衰在他们心中牵扯着更为复杂的情感。
很多居民多年前好不容易从庄稼地搬到街上,现在又要从此地重新出发,去往未知的地方。他们当初来这儿,只是响应内心“跳农门”的本能。是啊,宁做城镇狗,不做牵牛郎,即使沦为城镇最卑贱的底层,他们也在脸上挂出胜利的笑容。当年的“非农业户口”是可以吃公粮的(不像现在),为着吃一口皇粮的荣耀,有人就是亏本卖地也要转成城镇户口。每有新的成员来到街上,就能添加一些新的灯光和欢笑,在那些泥土一般颜色的脸上,在那些看惯泥土的褐色眼睛里,似乎有一个更为美好、蓬勃的新天地正在敞开,无论是屋顶上的鸽哨声,还是商铺亮闪闪的玻璃窗,都让他们觉得新奇和充满希望。
有一天,家家户户都收到了通知,他们都被告知下一个春天前全部搬离街道。一些不愿离开的人整日躲在窗户后面,忧心忡忡地朝外窥视,进行着绝望的抗争。多数时候那些窗户中出现的都是布满皱纹的老脸,而年轻人形色匆匆,或忙着搬家,或忙着商讨补偿的事情。居民们搬走后,老鼠多起来,它们享用没被带走的米粒和饼干。流浪的猫、狗也多起来,有些主人没把它们带到高楼的新居里,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它们经常为争夺食物打架,在废弃的房屋胡乱拉屎。鸟儿也来了,成群的麻雀飞来啄米粒,米粒太少,很快麻雀又飞走了,只有乌鸦留下来,越聚越多,黑压压地站满屋顶和电线。它们飞起时,黑色的身影留下斑白的粪粒。那些没被带走的家具、衣物、日用品,很快成了垃圾,在各个角落堆积如山,被雨淋湿后慢慢腐烂,太阳一晒,熏蒸出浓烈的酸臭。
最后一批离开的人,并没有享受到搬家的愉悦。他们坚持到最冷的冬天,在大风呼啸的早晨匆匆离去。斗争的结果是,他们比任何人都痛恨这个地方,痛恨自己。搬家遇到如此冷酷的天气,或许是报应,他们想,春天是不会到来了,没有一朵花愿意安慰他们。他们将乱七八糟的行李一股脑儿地装上车,已然忘却当初吸引他们到来这里的种种梦想。
前途未卜。颠簸的路上,不时可见一只只渡鸦掠过落光叶子的树枝。
在记忆中,我一次又一次湿漉漉地奔跑在大地之上的黄昏里,像一只河边猛然醒来的水鸟。我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气息一呼出鼻腔就被打湿,我的话语一粒一粒地沉坠,我的思绪已经泪水长流,眼角却干涩无比。
我渴望飞翔,渴望更为理智和公平的秩序,却只能长久地沉默,在地面小心翼翼地爬行,只能默默地在一些黄昏回望,看着天边渐次迷蒙的树。
我想起那些背着风哭泣的女人。她们的哭声,有时候是低低的,有时候是歇斯底里的,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浮出历史的地表,她们总是背着风哭,从来不迎着风大闹一场,因为她们牵挂着柴米油盐,放不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每一次哭泣之后,她们就得到一点释放,重新稳定自己的荷尔蒙。而孩子问起时,她们只说,风把沙子吹进了眼睛。
我奔跑到河边,在水边循着足迹找到一只螃蟹。我捅开它的巢穴,它惊慌逃出,四处横行。我没有继续为难它,可它的世界已经紊乱,横冲直闯,不是因为霸道,而是恐惧。就这样,我看着它不停地奔走,然后躲到另一块岸石下。在它的身旁,河谷深深地陷进大地,水深深地流淌。我想我是没有恶意的,我因为孩童的淘气捉弄了一只无辜的螃蟹,看着它失去一个家园,又重新找到一个家园。此外,它的世界和我无关,就像街巷和小镇之外的铁路无关一样。出于世界的种种神秘,我和螃蟹的生活短暂地交集。然后水鸟从草丛蹿起,划过树梢,飞向山崖,太阳收住了光线,黄昏的暮霭正在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