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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种黄

2018-02-16悟空

文学港 2018年12期
关键词:小夏

悟空

黄娟泼辣。一回一个男人跟着她,她沉着脸赶不走,拐弯进了百货大楼。百货大楼一楼是卖鞋的,她恰好需要买一双鞋,就仔细挑着。她做事总是认真,即使是顺便。挑好了一双六百多的,男人抢着帮她买单,她当即喝道,我要你买什么鞋?要买就买一栋楼。女为悦己者容,污苍蝇来追,就要泼辣,犯不着讲什么淑女。一个人要守得住,静得下来。遇到真正值得爱的人,才可以温柔。该留的东西就要好好留着。

黄娟能干。那时候小商品市场新开张,生意不好做。别人熬不下去了,逐渐退出。只有她不急,依然故我,有生意就做,没生意诵经背古文,乐天知命的镇定。每天只要她踩着高跟鞋橐橐走进小商品市场,飒飒亮的额头就让整条走廊都生辉了。到了年底,小市场骤然转了运,风生水起,直上青云,熬下来的都发了财。货物山一样堆在走廊上,堵着门,来不及运出去,新进的货则是另一座山,连夜拆了重新打包转运出去。这么山连着山,熬更守夜了一个月,钱如水一样流进账里。黄娟也在那年开始吃素,说吃就吃了,没有任何障碍,可也很随顺吃荤的。她看看别人的菜汤说道,加了咸肉哦,汤好得来……很鲜的哦——听着她的赞叹,简直已经吃到嘴里了,不像是吃素的。她本来就很会烧菜。

凡事到了黄娟眼里手里,都变得精致,她做事用心。别人烧的面她觉得没法吃,不多话,只说,下次我烧给你吃。下次,她把冬笋切得骨骼匀称、细如发丝,雪菜也细如丝,是柔绵缠绕的。刀工不好炒不匀,也就损害了“味”,一切都是功夫。水烧开,面倒下去,一双肉得起窝的手夹着筷子快速翻着抖着滚水里的面,额头鼻头渗出汗来,并不觉得热,心只在把面煮好上。翻到面熟了,捞出来倒进漏斗里,冷水激一下。再烧热炒锅,倒进油,油滋地一下呛出烟,接着也热了,冒出烟。细细的姜丝倒进去,两头焦糊了,中间泛着金黄,香味一出,赶紧倒进茭白雪菜翻炒,又有新的香味出来,倒进开水,水滚了,放进冷水激好的面。一碗面端上桌,汤鲜面劲道,色香味俱全。黄娟吃素吃了二十几年了,不放肉片。任何素食到了她手里,都是鲜味,别人吃得三碗不过冈,啧啧赞叹。

那时候儿子才一岁多,她坚持要离婚,人还这么年轻,日子却看得到头了,想想蛮可怕,和这样的男人怎么过一辈子?那你还嫁他?别人问。谈恋爱么,脑子被自己燃烧的想象烧糊了,不是常说的,爱上的是爱情,不是人。自己的责任最大,不能怪他。过日子就不一样了,柴米油盐才是真刀真枪,见到真相了。男人家,只有帅,有屁用?又不是画,挂墙上欣赏就好了。虽然要平常心过日子,过日子也的确只是柴米油盐,可也不能仅仅是柴米油盐。只有柴米油盐,宁愿放手。也算是放他一马,要不然两个人都活受罪。

黄娟善于反省,行动力也强,简直是胜利大逃亡,身无分文,没有收入,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还什么都不要,连儿子的抚养费也不要,抱着儿子脚不点地回了娘家。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她父亲看着她叹气说道。

对,你说对了,从头越。我新生了!黄娟是不会认输的。

你哦,真当是狠心,伢儿这么小,就敢离婚,她母亲叹息。

一无所有还带着一岁多的孩子离婚回家,她知道她的父母担心什么。离婚是离得急了点儿,早晚都要离的,拖时间有什么意思呢?不如痛下决断,早死早超生,早断早新生。她只要过得好,父母就会放心的。父母都是这样的,老底子观念。何况早点离,也好早点找好的。不过,当务之急,她先要把过得好这件事情做好。怎么过得好,首先要有收入。没钱难行寸步,一出门,就是开销,就要钞票。她在新华路上接下一家店,卖服装的。那时候,杭州才拓展到武林门,热闹的还是这一块。这边生意好做。生意好做,也要自己勤快。她脑子聪明,嘴上伶俐,手脚麻利,审美上抓得住最新潮流,新进的服装很快就卖出去了。她南下广州进货,和小夏一起坐火车去的,硬卧。她和小夏合得来。小夏很有意思,听什么都听得出意思来,讲什么也都讲得出意思来,两个人凑在一起,什么都有意思。火车很慢,但是两个人话多,有意思,不累。

一个好辩好斗的长官带了一个喜欢插话的勤务兵。勤务兵插话帮理不帮亲,总是补刀成功,长官十分愤怒,警告他,下回再插嘴,老子一枪毙了你!黄娟眉头一皱,怒目圆睁,手猛然比出一支枪,啪——枪声随之而出,小夏的嘴角已经裂开了,双目灼灼,满怀期待,就等着黄娟的下文以爆发大笑了。

一天长官又和人争论什么叶子最大,一个说桑叶最大,一个说梧桐叶最大,两个人面红耳赤,争执不下。勤务兵实在听不下去了,鼓足勇气嚷道,枪毙就枪毙,芭蕉叶最大。

小夏顿时爆发出狂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缝隙里渗出泪来。

你说说,你说说,黄娟摇着小夏的肩膀,桑叶和梧桐叶不都是巴掌一样大吗?当然是芭蕉叶最大咯。她比划着,打开的十指再顺势把双臂展开,真是好大一片芭蕉叶,可以覆盖一头矫健的鹿了。唉唉……我告诉你,《红楼梦》里,林黛玉说了蕉叶覆鹿的……

小夏笑得岔气,什么都说不出来。

两个精致漂亮的中年女人唧唧呱呱着杭州话,别人听不懂,被她们爆炸性的东摇西歪、无法自制的笑态感染了,也跟着笑。

到了广州,正好遇到冷空气南下。没想到冷空气到了广州威力不减,两人衣服没有带够,冷得缩手缩脚直打寒颤。广州人说,你们北方不是很冷吗?怎么反倒怕冷了?是啊,没想到广州这么冷,小夏说着,黄娟就笑了。北方不是很冷的吗?北方人怎么怕冷?广州人还是说。是啊,没想到我们北方人到广州来挨冷了,小夏又说。黄娟爆发出一阵大笑。广州人被她们两人笑得讪讪的,说道,你们来了广州,广州才冷的,是你们把冷空气带来的。两个人不知道跟广州人怎么解释,这话也幽默,又是一阵爆笑。福建人还知道他们上面有块地方叫做江南,广州人么,总认为广东以上的都是北方。

打好了货,叫了一辆挂着车斗没有车篷的三轮摩托车去火车站。路是石子路,车开得风驰电掣,她们被颠簸得像是热锅里的豆子,陡然升起坐在农用拖拉机上的感觉,后悔不迭,不该省这出租车的钱。车斗里没有扶手,只能歪着身体紧紧拉着车厢边的横杠。这司机真是急性子,小夏和黄娟说道,两个人不要搞得命都没有了。逆着风大叫大喊着把声音送进师傅耳朵里,师傅,我们不赶时间哦,师傅,我们不赶时间……你慢点。正说着,堵车了,小夏看着这个状况,说道,他不会岔到人行道上去吧。话音才落,司机果然靈活地把车头一拐,上了人行道。两个人又怕又笑,搂作一团,喘不过气来。上了人行道,车速慢了点,小夏又对司机说着,师傅哦,我们不赶时间的,你慢慢开,慢慢开。师傅淡定地回答,没事的,我有数的。他有数没数,不要把我们命搭进去了,好好抓牢扶手,小夏和黄娟说着杭州话,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司机听不懂,人行道上人稍微稀疏些,他又风驰电掣起来。小夏说,哎呦,这车开得比奔驰都快。黄娟又笑得眼泪飙出来,可是腾不出手来擦眼泪,眼泪就爬满了脸。过了这条人行道,他又机灵地抓住一次绿灯的机会,一歪龙头过了人行横道逆行了。黄娟和小夏两个脸色大变,怎么会这样,乱得来……又相视大笑。司机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只听到两个人不断放肆地大笑,疯疯癫癫的。

两个人在开朗活泼上是相同的,做生意的头脑不同。小夏进一条不过60块的丝巾,烫得平平展展装进一个120块的包装盒里,像模像样高端大气上档次了,卖680元。就是有人吃这套啊,送人好看。山寨货A货水货到她手里,总是比别人卖的高出一倍,还抢手。有时候来不及进货,楼下在批发40元一件的真丝或纯棉睡衣,她拿了来,一番熨烫,再吊一块时新的、看起来不得了的吊牌,挂在射灯下,气质就出来了,卖200元。有人问,楼下也有一模一样的同款,你这里介贵的?她慢条斯理又矜傲地说道,不一样的,牌子和面料都不一样,你喜欢,你去楼下买吧。来人被镇住了,还真相信不一样,再纠缠一番价格,小夏割得肉疼的样子,勉强让个一二十块,卖出去了。

发财的人总是会发财的,她有宁波人的精明,卖得出去是自己的本事。小夏有了稳定的客户群,开始代理真正的名牌。再过几年,房子有了,再过几年,换了大的。车子也是。

虽然不如小夏来得快,黄娟也很顺,买下了环北路上小商品城的店面。不过父母对她的可怜却有增无减,年龄越来越大了啊,再嫁更难了。每回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回家,累得气喘吁吁的,父母反而说,女人再能干,没个人搭手帮帮,还是无依无靠。她不喜欢父母的可怜。一个人怎么就过不好了?找一个无趣无用的人来,闷死,我还要烧给他吃。她想起她的前夫。帅是帅,站在身边有面子,一点用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好。再找,总归要找个比前夫好的,要不然尽是烦恼。觉得孤单寂寞了,去找人玩啊。

她会找阿萍玩,阿萍做“香”生意,凡事都不急。她突然会静得任何人都找不到她。一回阿萍的老师在微信上问黄娟,你知道阿萍在哪里吗?黄娟回答,知道。哪里?老师追问。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黄娟回答。老师又说,我这个老师做得好失败,学生都找不到。

阿萍是全职太太,天天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找的?她可能不想被人随便找到,看了信息觉得无聊或者心情不好,不想理睬,丢开手机不管了。也可能的确没时间。她婆婆能干,家里大事小事一竿子插到底,不知道到底是需要打杂的,还是需要围观群众,对阿萍呼来唤去,就没有时间看手机。一个信息发过去,三五天才回是常态。和婆婆朝夕相处,人会崩溃的,她约了黄娟去西塘玩,要住一晚。第二天清晨四点,阿萍起来了,轻手轻脚的,却也摸摸索索的。黄娟一开始就被她惊醒了,听她窸窸窣窣响个不停,也知道她轻手轻脚是怕吵到她,按捺着等她走了好重新睡过去。挨了半天,她还在摸摸索索。黄娟忍不住一翻身打亮灯,问她,你找什么?找笔。找笔干什么?写诗。手机上不是也可以写的?我要用笔,不用笔写不出来。黄娟迷糊着双眼从自己的包里掏出笔递给她,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好大一个诗人。她不理,接了笔欢天喜地出门了。八点,她回来了,蹦蹦跳跳的,哐当推开门,用她一贯一惊一乍的声音嚷道,我找到一个好地方吃饭了。黄娟惊吓得在床上一抖,把被子紧紧捂着,还想睡。阿萍不管她,把窗帘拉开,把窗户打开,蹙着鼻子往外嗅着,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早上,被你错过了。老娘每天累个半死,想好好歇歇都被你吵死,黄娟说道。

两个人来到河边拐角的地方,地方大,景观好,黄娟蛮喜欢的。天刚亮没有人的时候更好,阿萍说。现在有人也一样好,有人没人,我心里都一样,黄娟说。黄娟讲话总是见性成佛的样子,阿萍就不吭气了,嘟着嘴,大眼微微被眉毛压着,有种委屈。你的诗呢?黄娟又问。没写好。就知道你肯定没写好,你写不出来的,你还是好好想一想你的香方。还有,黄娟拍着桌子说道,赶紧把我的香珠子弄弄好。香方容易的,香珠子也容易的,两天就可以弄好,阿萍还是嘟着嘴,顾左右而言他,感叹着,真是一个好地方啊,我找的。西塘就这么点大,荡了四个小时么,角角落落不都寻了一遍了,黄娟说。阿萍耸耸鼻子,习惯性的,她在别扭了,不过会马上说服自己,把它消化得一干二净。这个人有无生法忍的,黄娟知道。对她有没有抱怨都一样,只是自己说出来舒服一点。

阿萍做的东西很好用,不仅仅是香,手工皂和润唇膏也都是纯天然的。细心多疑的人用试纸试过了,十分放心,又给她订货。信息发过去,久久不回,别人以为石沉大海了,她突然冒出一个泡来,回答,知道了。又隔上很久,别人忍不住又问又催,她依然简短回答,记得的,又沉入海底。再过上很久,甚至几个月,别人已经不抱希望或者忘记了,她才把东西快递给别人。不过拿到她的东西总是欢喜的,转账过去,她却又当即点击把钱收了,麻利的。她对黄娟还好的,电话打过去未接,不多时会打回来。黄娟没有耐心和她在微信上慢慢悠悠隔上几天说一句话,黄娟是要做生意的。她已经把小商品城的店面租出去,另外租了一栋城郊接合部的农舍做香做茶了。

你动作麻利点么,给自己赚点钱零用多好?黄娟说着阿萍。听起来“全职太太”好像多阔气,其实阿萍没钱的,说白了就是无业人员、家庭妇女。两个人出去玩,只要遇到付钱的事情,她就缩。哎呀,还要120块的门票,什么了不起的地方?阿萍嘟哝道。黄娟懒得理睬她,帮她把门票买了,她又欢天喜地跟在她身后了。她这么看得开,也是遇到了她婆婆这个助缘帮她修行。她婆婆太强势了,把她带儿子的权力也剥夺了,彻底无能无力,只好天真到底了。天真到底还有一点可以呼吸的空间。她老公呢?标准的妈宝男。你家里真是凑对了,黄娟说着阿萍,换个能干点的儿媳妇,你婆婆倒要撞墙了。有你这么一个儿媳刚刚好可以给她大彰威风。阿萍嘟嘟嘴,不会生气。会生气的话,她老早就被气死了。她晒在外面的衣服,忘记收了,出去了一个月,她婆婆愣是让衣服在外面挂了一个月,任它风吹雨淋日晒。回家来,把衣服拿下来悄悄扔了。那么好的一件衣服,苧麻暗花的,真是活该自己不记得收回来。你嘛,管不牢家里的事情,也该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啊,黄娟说她。她蹙蹙鼻子,又嗅到什么味道了,说着,外国香水呛死人,刺鼻,不养人的。一个游客施施然飘过,留下浓烈的香味。化学合成的吧,阿萍说道,不是植物萃取精炼的。你这鼻子好去投个险了,没有你这鼻子,你真的什么都不是,黄娟说。没钱,阿萍笑道,上回一个朋友有龙涎香,价格很合适的,没钱进不了。你赶紧做香卖啊,那么多人认你的香。做香急不来的。黄娟可不管她急不急,直接追到她家里守着她做,我这边已经收了人家的钱了,你不帮我不行了,黄娟对她吼着。

黄娟大俗大雅,也分得清生意和信仰。供养寺院,毫不手软。做生意和各色人打交道,不会含混不清发慈悲,亏了本。更不管别人说桑叶大还是梧桐叶大,你说什么是什么,钱赚到手才是真理。雅处,懂得欣赏阿萍的慢,欣赏花开四季有各自的清雅素淡或浓丽丰腴。山间溪头的野花野草采来,摆在案头还是保持着它们的野趣盎然,任时光自然而然地流淌。

阿萍是80后,比黃娟小了十几岁。黄娟交朋友不讲长幼,合得来就是朋友。阿萍服她的,被她守着,只好捣药做香,一边做一边蹙着鼻子嗅着说,娟姐,今天下雨,湿气重,味道不一样的哦。不一样就不一样,一般人哪有你这个鼻子?别人喜欢么就好。万一这回不喜欢了呢?不喜欢就不喜欢,你先给我做出来再说。

虽说是80后,阿萍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不会考虑离婚,倒是黄娟显得比她叛逆有个性。黄娟和她说起时代来,我们那个时候啊——热闹死了,女人么,觉得自己漂亮,不得了,看谁都不顺眼,打扮了往舞厅里面钻,让每一个男人都看见,惹得来一堆污苍蝇,又去笑话别人。年轻人就是喜欢穿喜欢吃喜欢玩的,都是正常的应该的……说着,看看阿萍,觉得颠倒了。她的时代哪有现在热闹?那时候连电话座机都不普及。是阿萍自己静,静得听得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是钝的针眼还是锐的针头先触地,都清晰可闻。香燃着了烟飘起来了也都听得见。黄娟又笑,拙于归纳总结了,自我解嘲说,现在多元化了,什么都有了。我们那时候,一条牛仔裤流行起来,人手一件,满大街都是石磨蓝牛仔裤。阿萍穿着斜襟滚宽边的棉布罩衫,右颈窝上横着一个朴素的一字盘扣,接下来,右肩窝上也横着一个。下面是同样的蓝布大裤管裤子,清末乡下人的穿着。头发刮得清清素素的,扎在后脑勺。

小夏和阿萍两个碰到有意思的。小夏开着一辆小巧的法国车,穿着一件刚刚过膝的薄羊绒长裙、细高跟贴碎钻的黑色短靴,露出细瘦的踝关节,稳重沉静性感又霸气侧漏,不声不响也觉得她有钱,有很多钱——还不够,还能赚更多的钱。她打开后备箱,往外拎东西,手上满满当当的两大提,走起路来还是摇曳生姿。阿萍外面罩一件盖过屁股的薄棉背心,脚下一双千层布鞋,一见到黄娟就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的,叫道,黄娟姐。目光一触小夏,顿时静下来,像一个悄无声息的急刹车,人藏进她的宽袍大袖里,缩回内心了。脖子严丝合缝、细细长长地立在无领蓝布衣服上,安贫乐道的样子,任由小夏光芒四射。接着开始蹙鼻,有点发呆。这人是用鼻子辨别外界、思考问题的。

阿萍在小夏面前,显得不真实,人年轻十几岁,反而有厚重感,却又飘逸不食烟火的样子——对,就是“清贫”。也或许被她婆婆打压得全无个性,需要自我保护,带着点耍赖逃避的姿态,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躲进自欺欺人的天真里,推卸掉一切责任。现在的人总想着买学区房,要给孩子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环境,阿萍和她老公都不会赚钱买不起房子,挨着公公婆婆住乡下,等孩子入学年龄到了,才突然想起来四处打听,最后还是嘟嘴蹙眉“哦”一声,不管了,随婆婆去安排了。住乡下没什么不好,空气清新,吃有机蔬菜,喝的还是山泉。城里的机器水难闻死了。乡下住惯了,城里就陌生了,全是抵触情绪。

阿萍肯定嗅到了小夏身上香奈儿香水、护肤品和彩妆混合的脂粉味感觉不舒服。不过她眯眼一笑,鼓出来肉乎乎还饱含着胶原蛋白的卧蚕。有阿萍相比较,小夏真是不小了。小夏是黄娟和她二十年来闺蜜间的称呼,在阿萍这个才30冒头的人面前,也不可能去改口。阿萍跟着她叫小夏,末了,添一个姐,小夏姐。阿萍不化妆,连眉毛都不修一下,顺是顺的,可是宽,压着一双大眼了,有些忧郁。小夏眉毛修得秀气整洁,又画得粗细适中横在斜挑的细眼上,眉目间是明朗的。眼周的细纹已经挡不住,网格般布在下眼睑,但是目光有神。阿萍涣散,反让人不觉得年轻就是优势。

阿萍玩的是中国香,香药不分家,香治病,也养生养心养性情的。阿萍也只能养生养心养性情了。黄娟从她这里学到了很多养生知识,晚上睡不好,阿萍教她按摩双臂的心经肺经,把气顺下去,人就会瞌睡的。

黄娟看着阿萍和小夏,感觉自己是中西结合。她也不习惯小夏的西方香水和咖啡,不过也不排斥。小夏生意做久了,接触的都是时髦人,衣食住行也都时髦,无法理解一个穿得像是穿越回了清朝乡下的人,而且还是80后。她对阿萍也就礼貌地点点头,随即将她看作茶席边的一个陈设。不过现在什么都稀松平常了,见多识广,也就自然而然。这两人像是分属两个世纪的人突然相遇,还是颠倒错置的。年轻的这个是古老朴素的,年长的那个是时髦新颖的。反正她们都是她的朋友,她只取和她们合拍的地方。和什么样的人玩什么怎么说话,她分得清楚,要不然,真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鸡同鸭讲,越讲越远,十万八千里。

她和小夏有一段艰苦创业、苦中作乐的日子,习惯性的,在一起就重复过去的笑话,每回都那么新鲜,两个人笑得摇头摆尾前仰后合,和当年一样。笑眼中含的泪,也有苦中作乐的苦味泛酸浮上来的。

那回你在广州,公交车上,差点小便失禁,黄娟突然想起来,指着小夏笑道。

都是你害的,小夏也笑。

那天黄娟突然想起一个笑话,和小夏说道,一个盗贼入室抢劫,把一对恋人捆了抢了该杀人灭口了。盗贼脑子一抽,突然问女的,你叫什么名字?女的抖着声音回答,我叫美玲。盗贼听了说,那我不杀你了,你和我妈妈一个名字。又问男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男颤巍巍地回答,我也叫美玲。哈哈哈……一只手抓在车顶横杠上的小夏笑得直不起腰来。幸亏她高,要不然要滚到地上去。小夏的笑反过来感染了黄娟,也笑得要打滚。黄娟两颊红润丰满,额如覆肝亮光灼灼,两个人反复相互作用着,越笑越失控。一车厢的人不晓得她们笑什么,看她们的笑也笑。两人都是出类拔萃的美人,虽然笑得失态,但是笑得真实,不仅不惹人厌恶,还觉得很可爱。小夏笑成这个样子,气往上走聚在了胸口,内急差点憋不住,只好左腿扭着右腿用力压着。粤菜该是清淡的么,怎么那么咸,咸得嘞,害我多喝了好几杯水,差点夹不牢……小夏说着,黄娟又笑了。这没有忌讳的话让她们更亲近了。你不是从小在宁波外婆家长大的吗?怎么怕咸?宁波不是吃鲞吃得毛咸?黄娟逗她。小夏用手卡住腰帮着用力,还是遮掩,别人听不懂她们说什么,看就不一定了。你只知道宁波吃的咸,还不知道宁波吃的臭?小夏笑着,要护着外婆家了,我还知道杭州人吃鳊鱼刺多得来要吞一大口瓢儿白裹下去。那是你好不好,黄娟跟着爆发出一串大笑。她们的笑不断被放大,无限放大。你不要再逗我笑了,真的憋不牢了,小夏说。年纪大了,肾不好了,黄娟又说。一回,她们吃饭点了清蒸鳊鱼,小夏被鱼刺卡在喉咙正中,咳不出来吞不下去,脸憋得通红,还干呕起来。被卡在要害部位了,黄娟说着,麻利地把邻座一盘刚上来的香菇青菜劈头端过来要她囫囵吞下去。邻座傻了,愣怔着,看到小夏伸缩着脖子干呕的痛苦劲,笑得喷饭。妈×,小夏骂道,老子再也不吃河鲜了,脸都丢光了。

阿萍嘟着嘴,惯常的笑意盈满双眼,是旁观的。旁观中又有迷茫,好像穿越错了时空。有时候也跟着笑两声,不是因为她们的笑话,而是她们的笑态。两个人一触即笑,气把话音都吹散了,根本听不清楚。

午饭时间到了,小夏抄起锅铲烧了四个菜。阿萍一如往常,君子远庖厨,连捡菜洗菜也不会帮一下的。冬吃萝卜夏吃姜,郎中医生卖老娘(老婆),小夏說道,烧着一锅红烧萝卜。烧好了,摆上桌,黄娟挪开桌子上一瓶细瘦的插花,方便围坐的三人夹菜。厨房有些暗,小夏要开灯,黑乎乎的吃着不舒服。黄娟打亮了灯,想起了外婆,说道,以前我阿婆很节省,晚饭了也就着黄昏的光吃饭。能吃到鼻头里去啊?她学着阿婆的口气说道。

阿婆是小时候的童话,也是鬼故事。外婆抱着黄娟坐在膝盖上,刚一开口,黄娟就觉得鬼气从身后阴森森地冒出来往心里渗,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彼伏此起。她不想听,哀求道,阿婆,不要听不要听,讲七仙女的故事嘛。不讲不讲,就讲吊死鬼的故事。吊死鬼的故事有市场,身边围了一大群街坊邻居的孩子,当然要先满足他们的受虐心态。天已经黑了,院子里那盏昏昏黄黄的灯下绕着一群群蛾子蚊蝇,黑黢黢的灯罩后就伏着吊死鬼,它一转身就会挂下来的。黄娟两个食指不管怎么用力插进耳朵里,还是听得见阿婆嘴里的神神怪怪,不管怎么紧闭着眼,也知道它们藏在哪一处角落。她怕得要死,食指在耳朵里使劲摇着,不停地摇,头也摇,让嗡嗡声占满大脑隔绝开外面的鬼世界。好了好了,阿婆讲完了,阿婆颠簸着黄娟说道,把她的手拿了下来,黄娟已经累得额头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阿婆有很多道理,比如“不看十八的嫁妆,要看八十八的送丧”。一个人到底好不好,年轻时候看不出来的。年轻时候有力气,拼一拼熬一熬,总有饭吃的。老了就不一样了,做不动的,是饿死街头呢,还是儿孙满堂送喜丧呢?才见到真正的福气。这真是慎终追远。黄娟挑挑眉头,人都已经死了,还管那么多身后事?不就是一副等着腐烂的臭皮囊?有没有人来凑热闹,关自己什么事?何况什么年代了,想儿孙满堂政策也不允许。儿孙满堂要累死人哩,就为了死的那一刻锣鼓喧天?老底子观念口耳相传,天天讲年年讲,不知不觉把人给洗脑了。黄娟随顺着阿婆点着头,心里却是一大堆不信邪的逆反思想。养一个儿子,已经分身乏术了。离了婚,真是谢天谢地,把老公这个大儿子给离掉了。女人离了婚就打了四折,要泣血大甩卖?狗屁嘛。

阿婆不知道黄绢在想什么,但老底子观念讲顺嘴了,开了闸,还在滔滔不绝。在我老家噢,结了婚没有生孩子的女人,村里人会一直叫“新娘子”。即使已经50岁了,没有生孩子永远被叫做新娘子。这叫法简直逼得人着急发疯,黄娟终于开口反对阿婆了,那乡下女人就只能养孩子了?女人就是该养孩子的,不管城里还是乡下。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就是主意太多了,阿婆终于抖出了她的真实想法。什么时代什么时代什么时代,黄娟心里无比暴躁,老公有能耐嘛,我也不想拿主意——转念又想,还不是自己找的,不响了。不管说什么,都是自己在承担后果,有什么好争的,活出样子来就好了。

这天小夏来,是要她做一个绣花桌旗。那台老式缝纫机一直在用,用机油擦擦洗洗,让它焕发出力量,脚下踩着踏板,上面就砰砰走针了。锁好边,描好如意卷云纹的样子,就开始绣了。这是最简单的,用最粗的针和线把空白填满就行了。精致也需要体力的。她小时候喜欢针头线脑的东西,懵里懵懂的,没有人教,也买齐了各种绣花针和绷子。一回绣一朵牡丹,端庄秀丽、国色天香的,要用四十四种黄色,绣花针也要好多根。一双眼睛紧盯着绷子,只想做好这件事,一心一意的。换一次线就轻轻敷上一层更艳更浓的色彩,就像雨水来过阳光晒过又从地下吸足了养分,渐变至圆满。等绣好了抬起头来,整个世界糊涂涂的一片黄色。黑漆书桌是黄色的,桌上的白瓷杯是黄色的,窗外墨绿的香樟树是黄色的。把目光移到天上,云是黄色的,天也是黄色的。脑子恍惚着,人摇晃着,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再低头看牡丹,已经不是刚才层次分明渐变递进的,是心中混沌一片一切是一的世界,心里好快乐。

眼睛开始花了,看不清了,这么简单的东西绣着也吃力,黄娟和小夏说着。阿萍歪着头,好像在思索什么叫做眼睛花了。黄绢就对她说,你还早呢。

说早也不早,眨眼就过去的事情,都不知道怎么老的。小夏说。

是啊,小夏都成老夏了,黄娟笑道。又想起父亲说的,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小时候,父亲培养她,让她背了一肚子的诗书,还写了一手好字。她出生在文革末期,父亲找不齐那么多古诗词,有什么给她背什么。真是残阳如血,人瞬间就老了,红艳艳分外清晰地挂在山头,触目惊心。再一瞬,就跌落山头跌落进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了。人正当壮年有力气的时候,是日头高挂,炫目得什么都看不清。离婚后找过几次对象的,找不好。一回前夫纠缠着要来看她,看就看吧,她说,看在儿子的面上。正巧那天男友炒了几个香喷喷的小菜不期然送到她的店里,刚刚摆在小矮桌上,前夫到了。这色香味俱全的菜他是做不出来的,以为她天天被照顾得这么好,有些凄然讪然。又见她麻利老道地和客人开价讲价,一副财源广开的样子,呆不住了,要走。一起吃吧,她客气地说道,其实心里是觉得没法一起吃的。店面不大,塞进这么矮小的一张桌子已经很局促了,再憋憋屈屈坐在矮凳上挤作一团,有多难看。男友已经退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了,像是给他们空间,但紧绷的脸在催他赶紧走。前夫摆摆手走了。她脸上发着光,面子挣足了。那男友后来还是被她分手了。离过婚,才知道“悦己者”难得,也知道哪条路是畏途,不管不顾毫无功利的爱情只属于没有经历的人。她狠过一次心,再狠心就是小事了。你想我的钱,我还想你的钱呢。可是他没有钱,只有时间。一个人辛辛苦苦拼杀过来,她把钱看得很紧。她没有明说,只是明做,不要男友来了。男友有几天天天守在她店里,她心烦,但也没有耽误做生意。本来好好散了,还留一点怀念,这么粘,让她更加狠心。大家都有过经历,男人守了几天不守了。

有儿子,和前夫必然要打交道。一回过年吃饭,儿子和她开玩笑,墓地也在狂涨,早点买么,也算是投资。要不把你和爸爸的一起买了吧。说顺了嘴,脑洞大开,接着道,死了把你们合葬在一起,我上坟方便点儿。当着前夫的面,她没敢笑出来。现在的孩子百无禁忌,死了还要被他复婚。这话真当只有儿子说出来才觉得好笑,要她父母说出来,她要发脾气了。随他怎么说吧,人真死了,还管得了他怎么做?管得了的是身前。她把爱美的心影响给儿子,以后他带女朋友来,肯定懂得买一束百合、薰衣草或者勋章菊送她。她那个死老爸,太实在了,实在得成了行尸走肉,只会说搞这些干吗,不如买半只酱鸭划算。看他那个老年猥琐丧气样,一点精神都没有。活得不好有什么办法?

活得再好,也挡不住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人突然病了。阿萍给她送药来,吃了几天,力气慢慢恢复过来,打得死老虎的劲头又回来了。想起年轻时候,进货出货熬上三天囫囵睡一觉就恢复了,现在不行了。这天夜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男人在她的身后扳着她的肩膀,她在梦里想着,不行,不能转过身去,转过去我的戒体就毁了。她已经持了菩萨戒,不能邪淫。这一破戒,才真是打回“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不仅仅要“从头越”了,落到哪一层地狱都未可知。她在梦里挣扎,男人力气大,就要扳过她的肩膀了。她一着急,一只手比出一支枪,对着背后男人的脑袋,啪,毙了。她惊醒过来。为了保住色戒,开了杀戒。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她想来想去想不通。这梦萦绕了她好几天,是不是吃的东西不对?她终于想起来检查阿萍给她的药的配方。字实在太小,凑近了拉远了都看不清,老花镜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四处找,终于在厨房操作台上找出来。她下午去田间摘了马兰头,回来捡了好一歇,眼镜就忘在那里了。什么季节吃什么菜,都要应时。春天来了,脑筋搭牢的人都出来了,她笑道,还钻到梦里来了。戴上眼镜,终于看清药的方子里有一味药是发的,吃了会动欲念。她给阿萍打电话,问她不知道这味药会发春吗?阿萍听了她的梦轰然大笑,黄娟姐,我的药不发的,是你自己在发。那个男人就是你自己咯。

黄娟听了笑过,吃斋念佛拜忏也不是万能的,人性难违。她还是怕很多东西,比如怕黑。一个人回那幢租在山里的农民排屋,虽说前门邻居隔不了十几米,右边还有一墙之隔的紧邻,心里依然慌。下午出门,大白天的,也开着门廊上的灯等着晚上回来有点温暖。

她去新配了一副眼镜,往上看是对付老花的,往下看是对付近视的,省心了。眼睛不行了,心里却越加明白了,日子是真看到头了。不过都是自己主动甄别、选择的,没有抱怨。谁的生活不是自己选择的呢?阿萍的也是。

这天诵《杂阿含经》,诵到总和佛陀作对的魔王波旬居然是第六天的天王,心头震荡着,本以为学唯识,一脚要跨入兜率净土去的,没想到最上层是魔王,难怪做那样的梦。

黄娟还经常写字画画。年纪真的到了,手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一晚兴之所至,在扇面上写了一幅《心经》,不到300字,眼睛脖子就酸痛得想扔弃了换一副新的。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这一世只是起步熏习种子,难说下一世少年早慧、得志,也可以暗自得意,“书到今生读已迟”——已经积累了多少世了。

第二天阿萍又给她送药送香来,补肾补肝明目的。再怎么补,也就是延缓衰老。黄娟泡了才采的明前茶,阿萍尝着,蹙蹙鼻子,嗅觉帮着味觉,说道,有点焦,火大了。喝完,两个人到山里转了转,此时处处春色,生机盎然,风情万种,长袍里兜满了风。好想写点什么,黄娟说完,又自问……写什么呢?

写什么呢?阿萍望着远方发着愣重复道,是要写点什么,我又忘记带笔了。

黄娟想起自己的名字隐含着“绝妙好词”的意思,不禁一笑,透出一股俏皮劲儿,对阿萍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是闭嘴不说闭嘴少说天凉好个秋吧,你是可以畅快抒情的。

阿萍蹙鼻嘟嘴发愣望着又高又陡又苍茫的茶田,半天不响。山后面是山,再后面是钱塘江,江边矗立着气派的高楼大厦,空气湿润朦胧,把一切都飘浮在了天上。茶田对面的山上,香樟发着新芽,陈年的墨绿中透出新黄,杜鹃红艳,路边的松树也开着它的花……各种各样的香味,好闻,阿萍轻轻说道,像鱼儿吐出了一个气泡。

下山路上两个人摘了艾叶,回去做清明团。住在村子里,黄娟跟着村里人学会了做艾团。第一次做,全用糯米,蒸出来稀软得瘫成了大饼状。后来加了米粉,艾团才有筋骨圆鼓鼓地站起来了。又买了模具盒,更加有规有矩方圆周正了。做好了发在朋友圈,有人问,不粘底吗?黄娟回答,粘的,忘记放粽叶了。有人说,我还以为是玉呢。她又得意又好笑,有这么晶莹吗?

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春节才过完,清明就到了,接着要包粽子做月饼了。刹那刹那,人就老了。人的衰败,往着死亡的方向,越来越快,快得心悸。儿时盼着过年,“年”总也不来;老了怕死,“年”倏忽就到了。“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她想起了这首词,和阿萍说道。窗外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明天采茶不方便了,晾茶、杀青都要费些事了。

晚上,阿萍用香粉搓香珠子。黃娟点了支香,闻着,说道,好甜。兴致突然上来,拿金潜纸摹汉砖画。你不帮我搓香珠子啊?阿萍嚷道。这么点,你一会儿就搓完了。阿萍搓完了香珠子,黄娟还在画。她没有打扰她,一个人坐到露台上发呆。前后左右人家传来炒茶机转动的声音,依然觉得静。风吹过,桂花树影影团团地摇。阿萍发呆发到心满意足了,黄娟还在画,已经两个多小时了。人还没有好彻底,画起来又放不下手了。任性哦,阿萍说她。任性不了几回了,黄娟说。阿萍听着,又愣了半天。好喜欢你这里,阿萍说。喜欢就来咯,黄娟说。

画好了,钉在墙上,黄娟看了好久,叹口气说,远观还勉强,不能细看。要求那么高干吗,还想被故宫博物院收藏吗?阿萍跟上来细看,我觉得很好,水墨画在金潜纸上,好有味道。这是桑树吗?这么有姿态这么优雅。农夫好生动,他肩上的锄头也很雅。你手不抖呀,锄头这一笔画得多好。对写字的人来说,这一笔不是轻而易举吗?黄娟笑道。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我过上了我想过的生活,黄娟细眯着眼又说。阿萍凑近了看落款,上面写着七丹农舍。七丹,就是指茶田里那七棵丹桂树吗?黄娟点点头。那七棵繁茂如华盖的丹桂齐齐排在溪涧边宽阔平展井井有条的茶田里,到了秋天,繁华满枝、橘红似火、气势非凡,整条溪谷沉溺在桂花香里。真是好,真是好,阿萍又蹦蹦跳跳起来。她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古诗词,凡事只会赞叹一个“好”字,不像黄娟总是随口引经据典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好不好最后都要烧掉的,黄娟说。黄娟常年抄经摹画,最后都要烧掉。

人最后也是要烧掉的。阿萍说。

人泼辣好强了一辈子,最后和没心没肺浑浑噩噩的人有多少差别呢?黄绢又笑道。

阿萍知道她的意思,笑而不答。

不过我还是忍不来你那口气。阿萍不接话,黄绢干脆自己说出来。

阿萍嘟嘟嘴,还是笑而不答。

你就这样一辈子,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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