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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迷藏

2018-02-16安庆

文学港 2018年12期
关键词:野鸭河滩妹妹

安庆

父亲又一次失踪了。这一次,我们在河滩里找到了父亲,父亲藏在一个沙窝里,身子下铺着干草,像一个小动物,窝曲着身子,他带在身边的那把扁水壶,落上了一层细沙。

我们想把父亲抬出去,可他饿得不行了,软得一塌糊涂,黄昏的潮气让父亲显得更重。我们抓住他的腿,他的上身软下去,托住了他的上身,腿又耷拉下来。原来一个人软下去,又不配合,是这样不好对付。沙窝又矮又小,我们害怕沙窝塌下来,央求父亲挺一挺身子,我们好把他挪出去。父亲的腿越发地弯,说话勉强可以听见,他眯着眼央求我们,先,先给我,拿,拿一根黄瓜……什么?父亲的意识还算清晰,先,给我,拿,拿一根,黄瓜……妹妹说,父亲要一根黄瓜。我和哥对望着,抓着父亲的手慢慢松开,想象着是先把父亲抬出去,还是去给他找一根黄瓜,大地上的黄瓜还没有结出来,父亲种在院子里的黄瓜才刚透出几片叶儿,超市里或许有,一根黄瓜可能是一斤大肉的价钱。可父亲想吃,这不算什么。妹妹说,我去买吧。妹妹的话刚落地,我和哥哥异口同声,我回去买!我们都惊着了,看来,在对待父亲的事情上我们还有共同的语言,虽说在对父亲的赡养上我们常有分歧,比如让父亲在一个地方住下去,还是轮流着住,哥总不表态。父亲年龄越来越大,饭已经做不动了,直到去年,父亲终于开始轮流着吃,我提议父亲一个月再搬一次家,可哥听嫂子的话,坚持半个月搬一次。父亲来回轮流着,初一、十五就得蹒跚着到另一家去。父亲弓着腰,骑着三轮车,蜗牛样挪动。父亲说,你们别烦我,不饿着就行,我再活五年。那样的话父亲就可以活过八十岁,父亲是想活过八十岁的大关,村里活过八十岁的没有几个人。父亲说再活五年,他像制定了自己的五年计划,活着的目标。父亲说,如果我让你们淘神了,可以早点离开。父亲没有再轮下去,没有半月回去再半月回来,父亲长期住到了我们家。连续搬过几次家后,再次要搬时父亲求我,我不搬行吗?我就长期住在你们这儿。父亲的床铺和衣物凌乱着,每次搬家用的柳条筐放在床边,如果我不同意,他就把东西往筐里装,再搬到三轮车上,往哥家挪。父亲在年龄越来越大时,三轮车成为他的代步工具,父亲乞求地看着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行吗?你和小朵商量。我的媳妇叫计小朵。从此,父亲住在了我们家,吃着两家的饭,每月的下半月,哥哥往我们家给父亲送饭,每天的饭点,父亲将碗准备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握着筷子,等着哥的到来。父亲每天的形象就那样定格了。我和老婆商量好,每次等到饭送来了,我们再吃,不能让父亲看我们先呼呼啦啦地吃饭,既使吃也要吃得小心翼翼。

哥看着我,好像疑惑到底谁去买那一根黄瓜。

还是得让爹回家!哥说。

哥说得对,父亲不能呆在沙窝里,这漫天野地,怎么能让一个老人住下去?

我钻出沙窝,沙窝顶上长满了野蒿,我绕着沙窝转几圈,仔细看了沙窝的厚度,沙窝的顶挺厚,没看到裂缝,也许它塌不下来,但塌下来就是灭顶之灾。我拔掉了几根野蒿,身边的空间宽起来。我坐在砂砾堆上,河滩上的野蒿仿佛小森林,望不到边的苍凉,这条河就是这样越来越没有了原来的眉目。

我隐约看见了一片返光,我朝返光的地方走,走了约摸二十分钟,在一片河滩的低洼处,一片野树旁边,荒草簇拥下有一潭清水。我用手去水里试,水很平静,有些凉,我出来的手上没有染上什么颜色和挂上杂质。我再次弯下腰,掬一捧水喝,甜津津的,有一种清冽。我拨开眼前的芦苇,找着暗泉和浸过来的水源,十几米开外水被蜂拥而起的砂砾堵住了去处。我给妹妹打电话,让她把父亲的扁水壶拿过来,先灌水让父亲喝,这期间我又喝过几次水,没有出现肚子疼。灌了水,我和妹妹往回走,太阳越来越低,砂砾间堆满了阳光,野蒿的缝隙泛着黄,细叶儿一点一点地翘,细沙从脚下旋,岸上的麦苗望不到边,西河桥那边有一片老槐林,沿河滩一直西走,能走到沧河的发源地。

父亲在河滩上住下去。我们不想违拗父亲,从父亲开始和我们捉迷藏,我们就认了父亲的意愿,如果他像个孩子,我们愿意和他这样一直藏下去,只要他心里高兴,觉得有意思,别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失踪,甚至消失。可是,我们真的怕父亲失踪,我们不想落下找不到父亲的名份。父亲每一次和我们捉迷藏,我都想和父亲好好谈谈,每次我刚拉开了话头,总被父亲挡回。父亲是不想告诉我们,或许就是一个老人的率性而为,他想找到他生活里的意思,猎奇抑或刺激。父亲在河滩住下了,他吃了黄瓜还是不愿意回村里。没办法,我们曾想过强制地把他抬回去,在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拉回家。父亲的警惕性太高,他布滿沟壑的眼睛,一次次粉碎了我们的阴谋。

我们天天为父亲送饭。更多的时候,父亲还是蹴在沙窝里,他的身旁,是那个扁水壶,乌龟一样,壶嘴往外溢水,被子上会有断断续续的沙粒。父亲蹴着,像一只甲壳虫或者蝙蝠,他身子弹动时像试展着羽翼,忽然觉得他的手似一个亮翅,我们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睁开眼,像一只鸟儿闪开长长的睫毛。父亲的胡子养了起来,和他的身体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陌生的气息,好像他和这个家、村子,已格格不入,他在河滩建立着自己的天地。沙窝上的野蒿在风中飘摇,缝隙中的青色越来越重,他用砂砾垒起一个方形的小桌,让我们将带去的饭菜放在砂砾的桌子上,说,回家的时候把这砂砾桌子也搬回去。我们赶紧问他啥时候回家。他不回答,目光朝向那个水潭,突然问,能不能做一只小船?

做一只小船?

父亲说,如果水再多起来了,可以把船放到水里,去水里找那几只野鸭、几只水鸟。父亲在他从沙窝频繁走向水潭的过程中发现了野鸭,那些曾经生活在老沧河里的一种野鸭,老沧河干涸后很少见到这样的水鸟了。在水潭里发现的野鸭让他兴奋,那些野鸭大概有十几只,守在这片僻静的水里,在野草和芦苇的间隙钻来钻去,像浮在水里的小船。这一片水似乎没有干旱过,像原来的河道拐出了一个水湾,大概是当年掘沙的队伍在这里开掘得太深,掘出了泉眼,或者是暗流的水渗到这里。父亲越来越喜欢水潭,父亲称它为湖,他每天蹒跚地走在从沙窝到水潭的河道上,层层叠叠的砂砾堆,像一座座坟墓,老沧河的河道像一片乱葬的坟群。先开始,鸭子看见他就躲进芦苇和水草的深处,还有几只扑棱着翅膀飞得更远。父亲在水潭边等着天空上再亮起翅膀,他相信飞走的水鸟还会回来,他看得出这儿已经是它们栖息的地方。有一次,他等到了半夜,苍凉的河滩上,夜风吹动着细沙,形成细沙的风涡,水潭里的芦草黑黑地摇动,父亲在一堆砂砾上睡着了,他在半睡中叨念,回来吧,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

父亲一直等到了鸟的翅膀声,才拖着身子往沙窝里回,这一回他差一点找不到自己的窝,他迷过几回,那么多沙窝太相似了。父亲后来和几只野鸭成了朋友,野鸭不再害怕他这个老头儿。他让我们为野鸭带来食物,包括米面、从另一个地方买来的小鱼。

可他要做一只什么样的小船呢?

我和哥哥妹妹合计着,首先是不是答应父亲的要求,其次是给父亲做一只什么样的船。我们见过鱼鹰船,从我们村东的卫河上过,船主撑着长形的小舢舨,划着手里的桨,两只鱼鹰分别站在两边的舢舨上,船主的手势一出来,鱼鹰潜进河水,河水清澈看得见鹰的羽毛。潜入水里的鱼鹰,会相继地从小船的前方浮出水面,嘴里叨着大小不一的鱼,将鱼交给主人,再一次潜入水中。那些鱼鹰也好多年不见了。做一只什么样的船呢?我们担心父亲的安全,没有我们的陪伴,他要是翻到了水里怎么办?那样的话他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们不用天天送饭,只需要最后的一场葬礼。那样的结局毕竟不好,我们会落下不好的名声。

做船的事儿一直拖着。

父亲开始在河滩上开荒,开荒的工具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过来的。父亲身上有越来越多的谜,他不但用身体和我们捉着迷藏,还在行为上和我们捉着迷藏。他在沙窝的附近掘荒,把沙窝上的土一掀掀铲平,把掘出来的土用一个小篮子?到平整出来的沙滩上,土越来越厚,厚到了可以生长庄稼和蔬菜。父亲在河滩上种的竟是油菜,油菜花在第二年春天开了,黄灿灿的,像沙窝间飞来一群黄色的蝴蝶,好多小昆虫在花朵上飞翔。“五一”节后,油菜花枯萎了,花梗上结出了细细的油菜棒子,油菜棒子里藏着米粒一样的油菜籽儿。

夏天来了,隔几天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父亲不能再呆在河滩了,万一涨了大水怎么办?沙窝冲塌了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就把沙窝当成父亲的墓地?我们一边给沙窝做着一个帐篷,一边劝说着父亲,商量着一定要把父亲劝回家,我们还动用了所有的老亲戚,父亲都听不进去。我们又一次想到了抬,强制着也要把他抬回家,最终我们又一次放弃了这样的方式。他热爱上了这个八面透风的地方,真是不可救藥了。父亲又提出了做船的事,说水那边的鸭子又多了几只,母鸭们把蛋孵在湖对岸的小树林里,靠近水边的是柳树,矮矮壮壮,经旱又经涝地生长。看起来父亲真要打算长期地住下去了,他在做长远的打算。没有办法,他在潭水的边上开始筑堤,我们知道他的意思,那样水可以多储一些,挡住水的外流。父亲对那一潭水用心良苦,他爱上了水里的野鸭子,维护着野鸭,土的篮子用坏了,他又编了一只。要打一个堤很难,父亲每天极有耐心掘着沙土,把掘出的沙土一点点、朝他筑堤的地方移,他要在堤坝上也种上油菜,让油菜花在坝上开。他要看到坝内的水越积越厚,可以留下更多的野鸭。我赶过来的时候也帮父亲,干活的时候父亲很少说话,他只是隔一会儿朝水深处张望,看着芦苇的晃动,父亲指给我看,我看见小船一样摇出深处的几只鸭子。

哥出去打工了,走前来和我商量,向我说着家里的情况,说如果爹一直这样,我们怎么办?难道我们都被爹绑架?哥说他已经耽搁几个月了。我没有看哥的脸色,他的脸色一定庄重,很沉,我看见河滩在黄昏里延伸,一直延伸,伸到无穷的边沿。

我预知过我最后的孤独,也想过离开,可我知道我不能走,得有一个人留下。哥临走时说,安骆,我打工挣了钱多给父亲一些。不用,我对哥说,河滩上挺好,给父亲每天送饭,和父亲在河滩上坐坐,在河滩走走,还能看到水里的鸭子。哥哥出去打工后,妹妹的婆婆住院了,很麻缠的病,妹妹去医院陪护,偶尔回家拐到河滩上。我知道,我得旷日持久地陪着父亲。

我想起父亲前几次的失踪。第一次,父亲藏在了李由家的秸秆垛里,他就是从那一次,开始和我们捉迷藏,捉上瘾的。他在秸秆垛里挖了个洞,进去后把洞垛好,心安理得地在垛里藏着,在垛里睡觉。我们至今也弄不懂这个老人的心理,他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躲藏,想到为我们藏起来,玩这样失踪的游戏,在我们寻找他从他的身旁走过时他屏息静气?我们曾经猜想他是在一个地方睡着了,忘记了他是游戏中的对象,或者他像一个孩子,为我们走过他的身旁无视他的藏身而暗自得意。他的第一次失踪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躲在人家的秸秆垛里,我们找遍了村里所有和他有来往的老人,走遍了他喜欢去的地方,给附近的亲戚家打遍了电话,甚至去了沟边、井边、河边。第二天的夜晚,那时候是冬天,李由给他家的羊圈里铺草,拽草时发现了那个洞,他住下手,听到了隐隐的呼噜声,父亲在垛里睡着了,香甜地打着呼噜。李由告诉我们他轻轻地朝里扒,本来是想看到一头猪、一只狗时,看到了我的父亲,父亲在秸秆垛里蜷曲着,侧着身,张着嘴,正打出高高低低的呼噜,头上拱满了碎草。李由找到我们,我们在垛里唤醒了父亲,哄孩子一样哄父亲回家,先扶起他的身体,再牵他走出垛洞。那一夜他在家里的床上睡得更香,鼾声如雷,睡觉前他吃下去两碗鸡蛋面条,他的吃相像一个孩子,面条声像他的呼噜声富有节奏。

第二次,父亲藏在了一座机井房里,机井房很偏,已多年不用。他这次是从李由家的垛上扛了一捆草过去,裹了件我们家早年的皮袄。他在机井房里又是睡了两天,好像他躲到一个地方是为了体验另一种睡觉的感觉,躺在田野里感到舒服。那个机井房离我们家的老坟不远,老坟里埋着我的爷爷奶奶,我的母亲。他之后告诉我们,他本来是独自去看我爷爷、奶奶和我母亲,他在坟地上转了几个来回,看到机井房时特别地想在那里困上一觉。那已是夜晚了,他想了想回到村里,天冷了,他拿了件皮袄,把皮袄裹在身上后他再次出门。他看见了通向李由家的那个胡同,想起了在垛里睡觉的温暖,他没有犹豫,找到李由家的秸垛,看了看他扒开的洞已经堵上,他拉下了一捆干草,在黑色的夜幕里搂着一捆草朝村外走。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只有越刮越气势的风,他身上的草被风吹着,哗哗啦啦像河水的流动。他找到机井房时将草扔到了地上,裹着皮袄躺在了草上,身子一蜷,困意朦胧在秸秆里睡着了。不知道风是什么时候停止的,第二天傍晚父亲还没有醒来,帮助我们找到他的是几只野狗,那几只野狗在田地里狂蹿,它们走到机井房时,不停地狂叫。我们顺着狗的叫声朝父亲走去。

我一直想和父亲谈谈,听一听父亲为什么和我们捉起迷藏,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躲起来,让我们寻找。可我知道父亲从来不和我们做这样的交流,他想独自去做的事情不和我们商量,我的这个想法几次涌起又自己打断。

第三次找到父亲时,我终于问了。

那一次,父亲躲到了奶奶的老楼里。奶奶住过的那个小土楼在另一处院子,平常没有人住,三叔从外地回来会在里边住几天,或谁家有红白喜事会给那个小楼安排几个客人。父亲这次失踪是春节后,因为前两次都没有在老房子找到,这一次我们把小楼忽略了。第二天半夜,我们掂着手电筒从几条街道里回来,打算再一次去李由家的秸秆垛里看看时,手电筒一晃看见小楼上站着一个影子。我捅捅哥哥,让哥哥妹妹朝楼顶上看,果然一个人影在楼墙边站着,像一只鸟。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惊动楼顶上的鸽子,楼顶上有一群鸽子,每一次上到楼顶都能看见飘满的羽毛和厚厚的鸽子屎。哥哥说是父亲,怎么办?我们喊他,还是绕过去,悄悄地进屋?我们选择了绕过去,街门锁着,我跳过墙,把街门打开,当我们走进院子,发现屋门也紧紧地锁着,这一次不同,他不但和我们捉迷藏,还把我们关在门外。我们商量着怎么办?怎样才能钻进小楼,如果能钻进小楼我们就能上到楼顶,把父亲扶下楼,搀回家,再给做两碗荷包蛋吃,他肯定像前两次一样饿坏了。我们寻找着方法,二层上有一个小窗,我小时钻过,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体是不是能钻过去。我们悄悄地找来了梯子,不敢再亮手灯,怕惊乱了父亲,他要是从楼上跳下来怎么办?看见父亲在楼顶时我们讨论过这个话题,妹妹担心说,父亲不是想跳楼吧?我觉得不会,他只是像在做什么试验,或者在回忆什么,也许是试验我们的耐心。可是,那扇小窗关得太严,打不开,上楼的希望被彻底关闭。最后我们上到了另一座房子上,距离父亲越来越近,但够不到父亲,我们决定喊,喊他下来,开始的声音一定要小,不能吓着了父亲。这种事情妹妹最合适,妹妹将头朝向小楼,在妹妹朝向楼顶时我们都扬颈朝向天空,我们看到了一轮清淡的月亮,四周的星星那样畏缩。妹妹喊,爹——声音细长,在夜半的村庄里像一只猫叫。爹——妹妹又喊了一声。爹——妹妹在喊出第三声时哭了,喊声里先是夹进了哭腔,接着是嘤嘤的哭,声音细细的像汽笛里的号音,妹妹一哭我们都哭了,我们在哭声里朝着楼上,哑着嗓子喊我们的父亲。后来我们的哭声越来越大,势不可挡,像群猫的叫声,我们想不出怎样才能说到父亲的心里,我们只能异口同声在房顶上哭,用哭声把父亲从楼上引了下来……

就是这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藏?他像没有听见,不回答我的问题。

父亲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湖边,筑坝或者到湖的对岸去,去接近水鸟。父亲一定要让那个堤坝开满了金色的油菜花,他不声不响,我们可以猜到他的心思。父亲来到河滩后再也没有过重新的失踪,最多在我们送饭的时候他不在沙窝。我们就去湖边找父亲,和父亲一起看湖里的水,一起倾听芦苇的声音,看湖里的水鸟。哥哥和妹妹撤离后,父亲更加沉默,我和父亲更多的是默默地坐在水边。

就连饭父亲也不让送了。他开始在河滩里做饭,在另一个沙洞里垒起来锅灶,沙洞里有他捡来的野菜,那些米面让我从家里带过来。我远远地看着河滩上飘起的轻烟,想象着父亲他究竟要在河滩上待多长时间,从他的行动上还看不出他对河滩的烦躁,原来他和我们捉迷藏是要找一个他愿意生活的地方。每天,他在河滩上走,挥动双手,双腿也在双手的带动下拉开,他脚下的沙尘拧成一个个细缕,他走向他开的荒地、他向往的湖边,我听见他哼着小曲,像小鸟的鸣叫。我藏在槐林里惊诧不已,我没有想到我会越来越远离父亲,我将在这个世界里更加茫然。那时候我对父亲的观察已经是一种偷觑,父亲对我的到来置之不理,我更多的的是藏匿在槐林或野蒿丛中,像一只孤独的虫子,悄悄地放出我的目光。

我在槐树林里悄悄搭起个小棚,得远远地看着父亲,知道父亲的动向,甚至我会爬上一棵长满枝杈的槐树,在树上瞭望。树上藏着很多的麻雀,我往树上爬时它们抖出一阵大风朝另外的树上飞走。我想起野鸭,那片湖水,父亲是不是又坐在水边看着野鸭?那些麻雀会不会去和野鴨们会合?一天晚上我悄悄地走近沙窝,我很快走到了父亲的身边,在沙窝旁边坐着,我突然听到了鸟的叫声,嗄——啾——我在夜色里寻找着鸟的叫声,河滩的夜色那样重,格外苍凉,接着又传来几声鸟鸣,像鸭叫声又像乌鸦的叫声,嗄——嗄——呱——呱——我愈加迷惑,鸟在哪里?我望着浓黑的河滩,我像夜色里的一滴墨水,在夜色里融化,一点一点地融化成一粒细沙。我望着水潭的方向,太远了,不像从那儿传来。我继续坐下去,捂着胸口,等待着又一声鸟叫,找到鸟的方向,我对河滩越来越熟悉,越来越适应了,不再像最初对河滩的恐怖,在夜色里也能辨别出更多的植物和声音的来处。嗄——声音再次传来,我同时听见了沙窝的响动,沙窝被一种力量顶着,要驮起来,整个沙窝在河滩上蠕动,像从水里浮起来。我感觉到沙窝像一个怪物,我坐在沙窝上不敢动也不敢发声,我随着移动的沙窝走,我的身前或者身下是一个巨大的怪影,整个世界在夜色里发生了迁移,我成了一粒细砂,我一定是在跟着沙窝移动,移动……不知什么时候,沙窝的面前是一片水域,我随沙窝移到了湖边,我沉在梦里,看不见沙滩,只看见沙窝前的水域,在沉重的夜色里,沙窝展开了羽翼,羽翼下伸出了爪子,那么多爪子,朝水里抓,抠向水底,正把水域的天空撑开一个口子……我又听见了鸟的叫声,当我醒来,我睡在父亲的沙窝上,我醍醐灌顶,什么时候睡在了这里?那夜半的叫声又去了哪里?

我开始为父亲做船。

我把家里的一根木头拉到了锯木场,让锯木场把木头变成木板,我告诉锯木场的师傅,做船,比划着做船。师傅疑惑,我说你不用疑惑,真的做船。他好像知道我父亲在河滩上,知道我父亲和一潭河水的事,他说,就那一潭水,你真的要给你爹做船?我说水不小,是一个湖!父亲这样说的,父亲的湖!我说,你少管闲事,把木头拉成材板就是。他摇摇头,和我抬着木头到他的带锯那儿,他从墙上摘下盒尺,在木头上量,用粗笨的铅笔在木头上打记号,一边说,我只管锯木头我不管加工。他说他从来没做过船,说这辈子我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来加工木头做船的人。他说你父亲真是个怪人,这么大年龄捉什么迷藏。他说话时摇着头,秃顶的头葫芦样颤抖,他身上都是木头的味道,手上的味道更浓,我看见他手上的汗毛中间夹着许多小昆虫一样或者蛆一样的木屑,汗水把那些木屑吸在了他手面的肉上。他找出机油朝带锯的电机加了几滴,机油又一滴一滴渗在了地上,沾在土上,电机下边的土地是黑蓝色,亮亮的,几只苍蝇和白色的蝴蝶还有更多的小昆虫粘在机油上,那儿成了它们的坟场。他伸开粘满木屑的手推开了墙上的闸刀,机器轰鸣,地面发生微小的地震,我的两只脚在带锯旁突突突一直站不稳当,要把我晃出尿来,机器油从油眼里喷出来,射在几棵树上,在我的脸上射出很多的小黑点儿。木头放到了带锯的槽里,他两只手推着,突突突突,带锯条插进了木头,我看见了带锯的锋利,带锯的许多牙齿,张牙舞爪,木头被那些牙齿咬成薄板,锯掉了一扇板又锯掉了一扇。突突的声音震动了几次,我看不见了我带来的木头,我只看见赤裸裸露出了鲜肉的木板。我和师傅告别,我从他那里找到了一些钉子、胶水,我要自己在家里做一只父亲和我们要了几次的小船。我发誓把这只船做成!没有办法,木匠死活不接做船的活儿。那一段时间我闭着大门,在家里瞎琢磨着怎样完成一只小船,我在网上搜索船的模样,想我小时候见过的驶在河床上的船,那只抓鱼的鹰船。

船终于做好了。我把船拉到了河滩上,父亲看见船时身体撑了起来,他张开双臂接近船的动作像一只大鸟,让我想起我在河滩的夜晚听到的鸟叫声。后来的一个夜晚我又有过相同的经历,每次都像从梦呓中醒来。我们把船挪到了湖里,搁在湖边,父亲把船向水里推,那瘦瘦的船可以容下父亲瘦瘦的身体。船搁在浅水里,父亲急不可待地爬上小船,我看见父亲趴在船上就像我少年时看到的一只鱼鹰。父亲筑好堤坝后,湖里的水更大了。看着船,我隐隐地有种预感,我更加孤独的时代即将到来。我说不清楚。我扭过头朝着沙窝的方向,沙窝上的油菜花又一度开了,但荒地上的野蒿更加疯狂。再看湖水,湖里的芦苇,野草,层层叠叠,愈加旺盛。父亲坐在我给他做好的船里,他像一个舵手,看着湖水,望着湖对面的小树林,从船舱里摸出我做的船桨使劲朝深处划。

可是,这只拖进水里的船不成功,漏水,父亲摇了不远,水就慢慢地朝船舱里漫,防水的问题我没有解决好,还有我选择的木头不对。我和父亲把船拖在浅水里,我又接着在家里做第二只船。这次用了更长的时间,第二只船做好已经快到了秋天,水里的芦苇长得愈高,河岸上到处是玉米和高粱的青纱帐,望不到边沿,父亲种在坝上的高粱也结了小小的红穗。第二只船拖下水,成功了,没有出现第一次的问题。我可以成为一个造船师了。船下水的瞬间,我恍惚中听到一声怪鳥的叫声,接着我看到了很多鸟儿飞来,那些鸟仿佛是来庆贺的。父亲撑着船在湖里绕了一圈,我看见他最后驶向对面的小树林。

我没有等到父亲回来。

我站在水边,看见了第二只船越来越深地向湖水里移,父亲的包裹扔在第一只船上。我喊着父亲,没有应声,隐约中我只听见了一只鸟的叫声,像是对我的回应。我绕着湖,绕着堤坝寻找父亲,一直喊着,我的嗓子迅速地沧桑,嘶哑。我没有找到父亲,我只看见第二只船停在一个拐弯的入口,像在静静地和我对视,和我作最后的一次告别,我只在第二只横在水里的船上看见了一只黑鸟,奇怪的黑鸟。湖水亮亮的,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湖水里只留下一抹红红的霞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只鸟,或者是我又一次失踪的父亲。

父亲被我看丢了。我说过,我会更加孤独。我跑过去,去抱那只鸟,船却越来越深,越驶越远,接着船上的鸟慢慢飞了起来,在天空划着弧线,对我俯视,扇动的翅膀似在向我挥手。我只能望着那只鸟,眼巴巴看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父亲又一次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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