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论》方剂用水考
2018-02-14张苇航
孙 璐 张苇航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中医对药物的溶媒一向非常重视,这些溶媒本身往往也是方剂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疗效产生着一定影响。如《黄帝内经》十三方中的“汤液醪醴”“左角发酒”,以及用长流水煎药的半夏秫米汤。《伤寒论》的方药承继这一传统,所用的煎药溶媒除一般性的水之外,还用到甘澜水、潦水、清浆水等特殊的水饮。从它们的选择和制备角度来看,这些水饮对于方剂效果的产生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亦是当时医学思维和社会文化背景的反映。
1 甘澜水
《伤寒论》第65条:“发汗后,其人脐下悸者,欲作奔豚,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主之。”一般认为,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用于治疗表证误汗、心阳受损所致的下焦水气上逆、欲发奔豚之证。该方使用“甘澜水”煎药,方后提到甘澜水的具体做法:“取水二斗,置大盆内,以杓扬之,水上有珠子五六千颗相逐,取用之。”[1]83与此相似的记载,最早出现在《灵枢·邪客》:“其汤方以流水千里以外者八升,扬之万遍,取其清五升煮之。”[2]千里流水所煎的半夏秫米汤有调和阴阳的作用,用来治疗“目不瞑不卧出”。
1.1 甘澜水的别称 甘澜水亦名甘烂水、劳水、扬泛水。“烂”与“澜”在当时可通用,主要依据为:①形似。两字的繁体“爛”与“瀾”,形旁不同,声旁相同。偏旁不同,体现的是性质和对象的不同,“爛”往往跟火有关,而“瀾”与水相关。而在俗写中,意义相似的形旁往往有混用的范例。②音近。“爛”,《广韵》 《集韵》《韵会》郎旰切,音澜去声,翰去声;《正韵》《字汇》离闲切,音阑;“澜”,《广韵》落干切,《集韵》《韵会》郎干切,音阑、寒;《广韵》《集韵》《韵会》郎旰切,音烂、翰。③旧本《伤寒论》有作“烂”者。1991年校点本《本草纲目》在“流水”一节中,注“烂”曰:“赵开美本伤寒、成注及金匮,在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条均作‘烂’。《说文》:‘烂,熟也’。成注:‘煎用甘烂水者,扬之无力,取不助肾气也。’无力即熟烂之意。惟金匮玉函经卷七本方作‘澜’,今通作‘澜’。”[3]396
另一方面,甘澜水与甘烂水做法相同。《伤寒论》中已著录甘澜水的做法。《本草纲目》(因版本不同,甘澜水或作“甘烂水”。现以1991年校点本《本草纲目》为蓝本)把甘烂(澜)水与千里水、东流水列为同条。时珍曰:“劳水即扬泛水,张仲景谓之甘烂(澜)水。用流水二斗,置大盆中,以杓高扬之千万遍,有沸珠相逐,乃取煎药。”[3]397《寿世青编》[4]41中亦有相似记载。
甘澜水即是甘烂水,烂者,熟也。《广韵》:“火熟。”扬雄《方言》:“自河以北,赵魏之闲,火熟曰烂。”从而考证“熟”,明·陆时雍《古诗镜唐诗镜》(《文渊阁四库全书》,1411册)引庚信《仙山》之二:“石软如香饭,铅销似熟银。”此处“熟”意思是经过加工或制理过的,再联系甘澜水的制作方法,可知其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经过特殊加工(水扬千遍)而成。故甘澜水是经过加工处理过的水。
综上,“甘澜水”同“甘烂水”,从其制法看,又称劳水或扬泛水。1.2 甘澜水的特性和功效 甘者,甜也,属土,在五脏中对应脾,故古代医家认为甘澜水有土性,有补脾和胃之功。如庞安时认为:“甘烂水(即肝切,熟也。)不击则生,击之则熟,水之味本咸,击熟之则归土性矣。然土之味本甘故也。崖暴之水,击之而成沫,干而成土,水归土性,故谓之甘澜水。”[5]
甘澜水除其性甘外,熟扬之后可部分改变本偏于阴的水性,使得其性趋阳、趋动。因此,多数注家认为,用甘澜水可助水气运行,平定逆乱气机,而不会助长水邪。如丹波元简列举诸家之论中云:“甘烂水,诸说不一。成氏云:扬之有力,取不助肾邪也。徐氏云:甘而轻,取其不助肾邪,而益脾土也。柯氏云:甘烂水状似奔豚,而性则柔弱,故又名劳水。钱氏云:动则其性属阳,扬则其势下走故也。张锡驹云:扬之无力,以其不助水气也。徐大椿云:大约取其动极思静之意。”[6]虽对甘澜水具体的作用机制看法有所不同,但其目的都是针对缓解“欲作奔豚”的症象。
甘澜水性甘轻偏动,但从药物作用趋向的角度看,是向下的。何梦瑶《医碥》有“煎药用水歌”:“急流性速堪通便。宣吐迴澜水最宜(即逆流水)。百沸气腾能取汗。甘澜劳水意同之。”[7]迴澜水为逆流水,有宣吐作用,可助气血上行;以此类推,甘澜水具有使气血下行的降逆作用。另《金匮要略》与《伤寒论》同为张仲景所著,两者可以相互参考。《金匮要略》中以大半夏汤治疗胃反呕吐。大半夏汤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使用甘澜水,但在其煎服方法中,提到“以水一斗二升,和蜜扬之二百四十遍”[8],其做法实与甘澜水制法相似。陈修园对此提出自己的观点:“膈咽之间,交通之气不得降者,皆冲脉上行,逆气所作也……用甘澜水以降逆上之水液。”[9]大半夏汤虽与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主治病症不同,一治呕吐,一治欲作奔豚,但二者的关键病机皆为气机上逆,治疗都要平冲降逆,同时斡旋调和中焦之气机,用甘澜水正可辅助增强这一功效。
另据现代研究,甘澜水特殊的制作方法,使其在外力作用的影响下,可能改变了水分子簇结构的大小,较易与细胞膜上水通道蛋白结合而进入细胞内参与机体各种新陈代谢,从而提高甘澜水的生物学利用率及其对于生物体的生理功效,变得对人体更加有益[10]。
2 潦水
《伤寒论》第262条:“伤寒瘀热在里,身必黄,麻黄连轺赤小豆汤主之。”麻黄连轺赤小豆汤主要用于治疗瘀热在里的黄疸,方用潦水煎煮,仲景云:“上八味,以潦水一斗,先煮麻黄再沸,去上沫,内诸药,煮取三升,去滓,分温三服,半日服尽。”[1]189
古籍中的“潦”可作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之用,但除特指的河流名称外,其意思不外乎两种:①雨水盛大的样子。《说文》:“雨大貌。”②雨后的流水或积水。《诗·大雅·洞酌》:“泂酌彼行潦。”又如《淮南子·览冥训》:“河九折注于海,而流不绝者,昆仑之输也,潦水不泄……旬月不雨则涸而枯泽,受瀷而无源者。”
历代医家对潦水的解释不一,但亦不外乎“积水,地面流动的雨水”和“雨水”两种。①积水。尤乘认为:“潦水即无根水,山谷中无人处,新坎中水也。”[4]40潦(liáo,音僚)水:地面流动的雨水,韩退之诗云:“横潦无根源,朝灌夕已除。”[11]②雨水。张志聪认为:“降注雨水,谓之潦;又淫雨谓潦。用潦水者,取其从下而升,盖地气升而为雨也。”[12]
对该方用潦水煎药的作用,各家的看法基本一致,主要认为取潦水之性薄,不助水气。如成无己曰:“煎用潦水者,亦取其水味薄,则不助湿气。”[13]后世医家多从其类,如尤怡认为:“用潦水者,取其味薄,不助水气也。”[14]120在此基础上,又认为潦水具有调理脾胃的作用,从而可以补中气、利湿热。如李时珍认为其是“煎调脾胃、去湿热之药”[3]389,尤乘认为“其性止而不流,且有土气,清者可煎调脾胃补中气之剂”[4]40。
笔者认为,从入药角度,将潦水作为新降之雨水理解最为合适。雨水味薄而淡,据《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味厚者为阴,薄为阴之阳。”注曰:“味为阴,而味厚者为纯阴,薄者为阴中之阳。”又“阴味出下窍,阳气出上窍。”注引王氏曰:“味有质,故下流于便溺之窍;气无形,故上出于呼吸之门。”[15]45潦水即为阴中之阳,因其为有形之体,故流于下,从大小便而走,正有清利湿热的功效。又据《汤液本草》记载六味及其对应的功效:“苦泄,甘缓,酸收,咸软,淡渗泄,辛散。”淡味的潦水性轻清,主渗泄,可去湿邪。
从全方配伍的情况看,《素问·至真要大论》有言:“湿淫于内,治以苦热,佐以酸淡,以苦燥之,以淡泄之。”[15]724结合麻黄连轺赤小豆汤的方药组成:麻黄、杏仁取法麻黄汤,用于伤寒表实,可知该证无汗;生姜、大枣益脾和胃,调理中宫;赤小豆,主下水,排痈肿脓血(《本经》);生梓白皮,味苦寒,主热,去三虫(《本经》);连翘味苦,长于清热解毒,消肿散结。该方有苦有温,有甘有辛,而少有淡,于是取潦水之淡,用于该方以淡渗利湿。潦水又有土气,味偏甘,并助脾胃运化,调和诸药。
淡味之水不仅仅适合用于入药,亦是种植植物的良好选择。如《岭海兰言》记载:“流水胜止水,清水胜浊水,新汲水胜积潦水。雨水为上,山水次之,河水次之,井水又次之。污腻臭秽之物,一切花木所藉以为肥沃者,皆兰之所大忌也。不拘何水,以淡为贵,其带盐味碱味灰味礬味者,皆兰之所大忌也。”[16]兰最宜以雨水灌溉,因雨水不带盐味碱味灰味矾味,以淡为贵。
虽然“潦水”有雨后积水的本义,但治疗湿热发黄的麻黄连轺赤小豆汤并不适合用雨后久积之水。尤乘在释“潦水”时,亦强调是“新坎中水”,一定是落地不久的雨水,才能使用。因雨后久积之水,性止而不流。《拾遗》录“诸水有毒”,包括阴地流泉、泽中停水、沙河中水、两山夹水等[3]412。雨水落于车辙,为车辙中水;落于地,则为地浆[3]406。雨所落地不同,其作用功效亦不同。如时珍所言:“(水)上则为雨露霜雪,下则为海河泉井。流止寒温,气之所钟既异;甘淡咸苦,味之所入不同。”[3]387至于该方为何不明言用雨水,可能也与潦水较容易获取有一定关系。
3 清浆水
《伤寒论》第393条:“大病差后,劳复者,枳实栀子豉汤主之。”[1]314尤在泾认为劳复是因“大病新瘥。血气未复。余热未尽。而强力作劳。”[14]178方用枳实、栀子、豆豉三味药,煎服法为“以清浆水七升,空煮取四升,内枳实、栀子,煮取二升,下豉,更煮五六沸,去滓,温分再服,覆令微似汗。”[1]314使用的豆豉最初用于调味,因其制作工艺不同,可以分为淡豉和咸豉,时珍曰“按刘熙释名云:豉,嗜也。调和五味,可甘嗜也……有淡豉、咸豉,治病多用淡豉汁及咸者,当随方法。”[3]1527另《太平御览》有“豉,益人气”的记载,该说较为接近仲景使用豉的原因。豆豉因能增强机体的自我修复能力从而治疗疾病,因此枳实栀子豉汤不仅能清内热,同时还有增强机体自我修复的作用。
本方在煎煮药物前先“以清浆水七升,空煮取四升”,所用的时间超过煎煮药的时间(空煮清浆水去三升,煮药去两升),有可能是为了浓缩溶剂。
关于清浆水,《中文大辞典》有七种关于“浆水”的解释,但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类:①酒的一种;②冷开水;③水和粮食混合而微酿成的饮品。
“浆”为酒类的一种,可见于《周礼·天官·酒正》:“辨四饮之物:一曰清,二曰医,三曰浆,四曰酏。”虽然当时的酒类度数较低,但对于该方的主治病证来说,属于明显不适用的药物。食复、劳复病人本就发热,酒性又多属热,服用酒浆,有可能助长病势。若把浆理解为冷开水,张仲景就不会特别指出用“清浆水”。故浆为第三种解释的可能性最大。
浆在战国秦汉时期已经是最常见的饮料之一。《庄子·杂篇·列御寇》:“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此处的浆人为卖食羹的普通老百姓。浆与食羹相应,有充饥实腹之效。《史记·魏公子列传》:“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流,公子妄人耳。”贩浆者地位不高,却所在皆有。《庄子·则阳》:“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此处的浆为卖浆家,位于山中僻小之处。并据司马迁记载,当时在都市中贩浆者家产可比千乘之家(《史记·货殖列传》),足见人们日常对浆需要量之大。武梁祠汉画像石所绘羊公贩浆图中,浆放在瓮中,以勺取浆,类似于贩酒的情形[17]。
浆的制作方法是以粮食与水混合,使之微微发酵而变酸而成,即《说文》所释的“酢浆也”或“一曰水米汁相将也”。《齐民要术》[18]中记载了一种制法为将麨投入水中而成的美浆,并详细记录了柰麨、林檎麨、酸枣麨的具体制作方法。“麨”为炒制的米粉或面粉,古时多用作干粮,同《说文》所说的“糗”,即“熬米麦也”。《本草注》:“麨,即糗,以麦蒸磨成屑。”《急就篇》颜师古注云:“今通以熬米麦谓之麨。”可见浆的原料可以是米、麦等多种粮食,并很早就有了加入各种水果的不同口味。
唐代以后,可能随着茶的普及,浆作为日常饮品的地位悄然下降,其制法、种类都没有以前那么多样。“浆水”的含义也发生了变化,多指米汤一类,较为浑浊的液体亦称为“浆”。宋代《嘉祐本草》将“浆水”列入药物,《本草纲目》“释名”为“酸浆”,并引用明代陈嘉谟的《本草蒙荃》以介绍酸浆的具体做法:“炊粟米热,投冷水中,浸五六日,味酢,生白花,色类浆。”同时强调“若浸至败者,害人”。震亨曰:“浆水性凉善走,故解烦渴而化滞物。”并记载浆水可治霍乱吐下、过食脯腊和滑胎亦产等证。[3]409
从《伤寒论》成书的时代和背景看,仲景枳实栀子豉汤中所用之“清浆水”,应当是汉代时民间常见的米、麦与水混合后,经轻度发酵后所成的一类饮品,取其上清者用来煎药。浆水味酸,本身含有部分益生菌,能帮助消化,增进胃肠道功能,煎取浓缩后更有和胃以及调和诸药的作用,正符合热病后因劳而复、余热未尽、胃肠失运等情况的辅助治疗。而并非有些注家所称的“淘米泔水”那样简单。
《伤寒论》在方药煎服法中,选择特定水饮为溶媒,对方剂的整体效果起到了增强和补充作用,说明仲景选药遣方之贴切精细。其依据一方面是当时医疗经验的总结,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的思维方式及社会背景密切相关。但由于古今变迁,对具体名物的认识也产生了一些变化,因此只有结合当时的历史情况对此进行深入考察,才能准确认识经典的本来面貌,亦为今后的进一步探究打下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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