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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者”归来:论丰子恺“文革”时期潜在写作的价值

2018-02-12

关键词:丰子恺书信创作

王 瑶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中国文艺评论基地,北京 100024)

“潜在写作”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特殊现象。陈思和先生曾对这种写作方式做过明确界定。就作家创作的出发点而言,“潜在写作”是不以发表为目的的一种个人化表达。因此,这些作品的问世时间,往往在写作完成若干年后而并非完成之初*陈思和:《试论当代文学史(1949-1976)的“潜在写作”》,《文学评论》,1999年第6期。。不少作家都曾在“文革”这个共名的时代中,利用“潜在写作”走出过与主流文学并不相同的道路。他们贡献出严肃的思考,用自己的创作理念和文学作品,增添了“文革”时期文学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丰子恺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

丰子恺的创作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逐渐臻于成熟,其代表作《缘缘堂随笔》奠定了他在文坛的地位,也开启了他以“缘缘堂”为主题的一系列创作。随后的《缘缘堂再笔》《缘缘堂新笔》,以及他在“文革”时“潜在写作”的典范《缘缘堂续笔》(原名《往事琐记》),都体现了他较为一以贯之的写作风格。从丰子恺的生平年表不难发现,自1921年从日本游学归国,至1966年出现第一张批判他的大字报之前,他一直笔耕不辍,几乎每一年都有新的作品发表、出版,而且涉及的体裁众多。只有1966—1969年,因政治运动的冲击和影响,他一时中断了创作。不幸而又幸运的是,1970年丰子恺生了一场严重的肺病,出院后便一直在家疗养,这使得他暂时从水深火热的运动斗争中解脱出来。这时,重新提笔的丰子恺尽管进入了“潜在写作”状态,但不同于牛汉等人针对激进的政治风潮与剧烈的社会震荡,表达明显、直接的省思和抗拒,他是以较为隐晦的方式,开始建构一片远离政治和时代生活表象的艺术空间,回避自己正在经历着的风波。无论是写作题材、遣词造句还是思想内容,从他这一时期作品结集成的《缘缘堂续笔》不难看出都大体延续了他以往的特点:文字质朴平和,少加雕琢矫饰,内容则多是对旧时往事的忆述,或是对当下所见所闻所感的倾诉。读者在初读时很难从中明辨出具体的创作时间,更难以发现其和“文革”的大背景直接关联的印迹,反而像是在听一位老人于平淡岁月里,讲述他闲来无事记录下的日常生活。

这部由三十二篇随笔以及一篇札记所组成的作品集,是他在1971—1973年这段时间里,利用每日凌晨起床至吃早饭前的两三个小时里写成的。通过他写给家人的书信可以知道,《缘缘堂续笔》曾于他定稿之前,就在亲朋好友间流传过,但直到1992年,才收入《丰子恺全集》正式问世。此时距他完稿已将近二十个年头,距他离世也有十七年的时间了。除此以外,丰子恺在文革期间给家人、朋友所写下的书信,同样在映现和见证作家当时独特的内心世界方面有重要的价值。因此,本文将以《缘缘堂续笔》这部自觉的文学创作作品和《子恺书信》这部非虚构的文本合集,作为一主一次的两个相关文本,来分析丰子恺在文革时期“潜在写作”的原因和价值,以及他创作风格的内在意义。

丰子恺的潜在写作可以归为典型的“传统文人型”创作[注]祁敏:《浅论丰子恺的潜在写作》,《高等函授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突出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主义情怀。如《缘缘堂续笔》虽明显包括了三个部分:一是写民间生活习俗的,二是写对小人物回忆的,三是记述令人发指的惨案和为非作歹的恶人的[注]王建云:《文革中的丰子恺:书信诗词·散文·漫画》,复旦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但以前两部分比重为大,由此可见丰子恺一贯的选材偏好和其中所蕴含的情感。

正如被很多人认为是总领全书思想的《暂时脱离尘世》中说的一样,“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人当然不能避免。但请注意‘暂时’这两个字,‘暂时脱离尘世’,是快适的,是安乐的,是营养的。”[注]丰子恺:《往事琐记》,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在凌晨的独自创作,或许就是丰子恺“暂时脱离尘世”的最佳途径。此时的他,切断了和外界纷繁的联系,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回忆着那些曾在他过去的生活里扮演着重要角色的旧友亲朋。

然而这些在作者看来颇有生活趣味、值得被记录下人生的人,生活却都不是很完满,大多未曾善终。癫六伯、阿庆“孑然一身”,五爹爹“终身失意”,菊林在抗日战争后“下落不明”。S姑娘的儿子R“愚笨无比”,在抗战初期就被日本兵拉去,最后“不知所终”。《戎孝子和李居士》中的李居士在变乱之中半夜投海自尽。儿时玩伴王囡囡早已与世长辞。《小学同级生》中的七人,除作者外其余六人全都驾鹤西去。远房堂兄乐生亦同样“早死”。于是,有人认为这是《缘缘堂续笔》与《缘缘堂随笔》极大的不同之处,是作家无常思想的一种呈现,同时也传达出作家对于“文革”生活的反思[注]王建云:《文革中的丰子恺:书信诗词·散文·漫画》,复旦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

但事实上,早在《缘缘堂随笔》里的《渐》这篇作品中,丰子恺就已经透露出他“无常”的思想。他指出“渐”的功能在于“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注]丰子恺:《子恺随笔》(上),北京: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第33页。。这样一来,同样无常的事情,在日复一日的年岁里,因逐渐变化而让人失去感知的能力,但其本质上却并没有区别,反而由于当事人对时间少有悟性而更显得可怖。有学者指出,他的这种“人生无常也不必长久”的思想,很有可能是他针对二十年代后期政治争斗层出不穷的社会现实的一种心理投射[注]张堂锜:《白马湖作家群论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9页。。1935年,他甚至直接以《无常之恸》作为标题,从宗教思想出发,引经据典阐明大自然与人世间的回转与变化,又感叹因世间多数人“相逢不知老”,而失去了对“人生无常”的感知。虽然其主旨由来是否与抗战有关不得而知,但不可否认的是,丰子恺敏感于万事万物的变化,也因此有了看破、看透、看淡的心态。他自活跃于文坛以来,常常以这种并不正面抨击世事的方法,通过细微之物抒发感慨,将叙事状物和议论说理在艺术上进行有机结合,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投射到自己构筑出的文学天地中去。

因此,与其说《缘缘堂续笔》中的内容与《缘缘堂随笔》因“无常”思想而有所差别,不如说其是在承接解放前作品的风格,是一种对以往创作题材和内容的复归。作品中一贯透露出的“无常”思想虽看似消极,但是却并未真正影响到丰子恺的生活。他本人既不因世事无常而选择寄情山水、永久脱离尘世,也不在对往事的留恋与自得其乐中掩耳盗铃、妄图逃避现实。相反,在苦难的重压下,他将心思和笔力扎根在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处,最大限度地怀抱着达观与热诚,坚守住人性的自然之美,折射出微弱但温暖的生命之光。

于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完成的《缘缘堂续笔》,同写于“国共对峙”时期的《缘缘堂随笔》,以及作于“抗日战争”时期的《缘缘堂再笔》一样,都既没有宏大叙事,也无关革命主题,英雄式的正面人物更是寥寥无几。他在作品中回忆着“过年”、“清明”、“旧上海”的往事,痛惜因“砒素惨案”、“三大学生惨案”、“陶刘惨案”而失去生命的人们;也感叹着“四轩柱”、“宽盖”、“歪鲈婆阿三”的人生经历与遭际。这种从思想到内容都疏离于主流文学统一步调的写作旨趣,落在笔尖就幻化成了《吃酒》《食肉》《丰都》这些质朴天然的文字。他小心翼翼而又庄重热切地为自己保留了一个远离时代主流意识形态的机会,以努力保持住自己独特的文学姿态,保持住思想的相对独立和学术的相对自由。也正是因他这种疏离于政治和时代而贴近凡常人生的创作,使得在40年代由于连年战争而渐趋削弱,到了50年代至70年代几近绝迹的闲适散文,再次有了延续的可能[注]张岚:《疏离时代主潮的名士精神——新文学“闲适”散文主体精神探讨》,《社会科学研究》,1997年第5期。。

这位在夜间小心翼翼创作的老者,于新的时代洪流扑面而来之际,选择回归到与从前较为相似的旧路上去,而非开辟一条新途。但这种回归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舍弃历史代言人的身份,从而完全走向个人化的写作。这对于一直挣扎在坚守与退让、独立与顺从中的丰子恺来说,或许并不很容易。

以往文学史叙述丰子恺,常常赋予他一贯远离政治的文人面貌,事实上,他也曾有投身时代前沿,积极从事“文章合为时而著”的热血创作的一面。抗日战争爆发期间,他就创作过抗战歌曲,直接服务于普罗大众[注]沈桔:《抗战时期的丰子恺散文研究》,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除此以外,他还创作过《劳者自歌》(十二则)《中国就像棵大树》《爱护同胞》等散文,这些作品从标题到内容都和反侵略战争的时代氛围相契合,虽彰显了他对现实的关注,但在一定程度上却削弱了作者自身的个性化表达。“反右运动”中,他更是在“彻底改造自己,将心交与人民”[注]丰一吟:《潇洒风神——我的父亲丰子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页。的座右铭指导下,写出《我的思想检查》等应时之作。这些作品与《缘缘堂续笔》放在一起,仿佛是在“文革”大背景下,作品被分割成“主潮”和“潜流”在一个作家身上显现出的缩影——尽管皆出于同一作家之手,但这些公开示人与私下流传的作品,在文风和思想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显出极大差别。

因此,丰子恺在《缘缘堂续笔》中的创作复归,不只是他中止创作后重新执笔的记录[注]新中国成立后,丰子恺将自己的工作重心更多转移到了文学译作中。,更是他的文化审美思想在历经挣扎和游移之后,重新回归到“疏离世事,坚守自我”的旧有散文本色的明证。

如此延续自己一贯风格的创作状态,在今天或许只会被认定为坚守初心,可在其生成当时,完全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另类形式的“抵抗”——抵抗于“三突出”“两结合”的创作主潮,抵抗于“根本任务论”“主题先行论”和“题材决定论”的创作范式。只不过,其抵抗的姿态不像一些直面困厄、持之以恒地做着较为尖锐的韧性战斗的作家们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丰子恺选择了“疏离”作为他不同寻常的抵抗方式。

他在《缘缘堂随笔》中所表现出的对时代的疏离,延续了他文学观念中具有审美性的一面。他直面时代洪流,挺立不屈,不为自己所不赞同的一面多做辩护,但也不站在其对立的一面滔滔不绝地进行指责,其作品体现了他风骨与风度并存却又平和的性格。在那样一个大字报横行、样板戏称霸的年代,丰子恺却在《缘缘堂续笔》中仍旧坚持着自己一贯的话语体系,拒绝沾染模式化的语调和极端的情绪。与早期所写的《缘缘堂随笔》及《缘缘堂再笔》相比,似乎他文字的风格未变,思想感情未变,甚至选材的角度也未变。但是身处特殊时代,若说没有一点改变到底是不大可能的,作品毕竟植根在了时代气息之下,只是作者在竭尽全力拉开作品和环境的距离罢了。

于是这仅剩一点的区别就体现在了作者的价值评判和情感倾向上了——在丰子恺的“潜在写作”中,往往通过寥寥几笔的速写,或勾勒出小人物的过往经历与生平要事,从而为他们立传,或栩栩如生地道出节气习俗与传统饮食,将其与读者分享。这些人、事、物,都有好有坏,但无论是“五爹爹”这样的达观长寿之辈,亦或是“钱美茗”这类生活困窘之徒,又或者是像作者父亲那样既有光宗耀祖的成就(中状元)、又有有辱门第的癖好(吸鸦片)的人,作者都统统施以白描,很少再像写以往的随笔那样,在作品结尾处点出主题或引出蕴含其中的哲思道理了。

但在丰子恺二三十年代的创作中,这种点题明理写法却比比皆是。如在《自然》中,作者道出了无论是人体的姿态还是物体的布置,皆要“合与自然之律而作成统一”,这样才符合“美的状态”[注]②③④丰子恺:《子恺随笔》(上),北京: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页,第62页,第54页,第69页。;又如在《楼板》中,指出一层“楼板”隔绝开邻里之间的情谊,两家人“隔重楼板隔重山”。被楼板分开的住户们,“简直可有交通断绝而气候不同的两个世界”②,批判了人与人交往间的冷漠。诸如此类的赞扬、讽刺或发人深省的哲思、道理,在作者过去的随笔中随处可见,而且几乎都在末尾较为直白地点题、升华。

可这种写法在《缘缘堂续笔》中,却已了然无痕。无论写人还是记事,作者在结尾都略带“戛然而止”之感,既不抒发感情也不发表看法。如《菊林》,结束于“大概他们都在这浩劫中散之四方矣。但不知菊林下落如何。”③寻常的感叹或怀恋并没有加在这因伤感而略显沉重的结尾中。《老汁锅》的结局则是“抗日战争期间,我带了岳母向大后方逃难,我的妻舅子女在沦陷区,都不免饥寒。”④在这看似远没有结束的文字告一段落之后,无论加上对日军横行的愤怒还是对家人四散的思念,亦或感叹一番希望世界和平,只有国族安定才有家庭幸福的道理,都显得更加顺理成章。然而,不知是害怕自己的文稿万一被发现后,议论太多招致祸事,还是因五六十年代写过不少应景之作——为响应号召而不得不在文末生硬歌颂,反使得作品狗尾续貂——而厌恶强行总结,丰子恺这些“潜在写作”的作品中,最大限度地抹去了作者的主观色彩。或许只有这样,这位复归的“夜行者”在那试图吞没他的黑暗中,才能潜行得更加安心一些。

如果说《缘缘堂续笔》让我们了解到了丰子恺文革时期的思想,那么这上百封家书所汇集成的《子恺书信》(上)[注]另有《子恺书信》(中)《子恺书信》(下)两部作品,收录多为丰子恺在“文革”之前写给广洽法师及其他师友的通信。则让我们对他的文革生活有了更加细致立体的认识。书中收录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直到丰子恺去世当年,写给几位孩子的一百多封书信,其中最多的是寄给幼子新枚夫妇的。

他曾于1972年年底,在给幼子新枚的信中写到过“首先:新枚将杭州寄给你的《缘缘堂续笔》寄还我,我想删改一下,也许将来可以出版。”[注]③④⑤⑥⑦丰子恺:《子恺书信》(上),北京: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页,第150页,第153页,第157页,第169页,第176页。至于这部作品是否真的做了删改,删改的比重是多少暂且不得而知,但不能否认的是,在依旧风声鹤唳的岁月中,丰子恺对于出版书籍仍然心怀希望。当然,不能因丰子恺的有意删改而否定他的创作属于潜在写作,因为在最初动笔时,他的写作纯粹是因为有“兴味”才开始的。

在给幼子新枚的信中,丰子恺不断提及,“我今日晨间写《往事琐记》,颇有兴味,将来给你看。”③“我晨间写‘琐记’,颇有趣味。”④“我继续写《往事琐记》,很有兴味。”⑤这一类话,不难看出,他对于自己的创作兴致勃勃,而且希望与家人分享这份喜悦。但他的小心翼翼也同样显而易见。因养病而赋闲在家后,丰子恺的写作时间明显增多,因此在信中提及文学作品或相关问题的比重愈发增大,同时,他对待这些书信的态度也显得极其谨慎,甚至到了有些如履薄冰的程度:先是嘱咐“旧信看后弃毁,不可保留。”⑥后又强调“勿当众拆看,无人时或回家后看”⑦。甚至到后来,提到“画”时却不敢直言,要用“语录”二字做代号暗指。这些都说明了他顾虑重重的心境。但从他自动和主流文学划清界限并不想违心妥协的姿态来看,他的顾虑重重不止是害怕创作被发现,更是害怕牵连家人、朋友、师生甚至同事,且不愿让大家为自己担心。

为使亲友少些牵挂,丰子恺将自己的遭际和劳动工作仔细道来,甚至连每一天不同的下班时间,和乘坐几路公交车回家这种细枝末节也事无巨细地一一告知。与此同时,他不停地在信中报告自己的身体状况,要么是“我很健康”,要么是“我病如常”,又或者是“身体大好”,以让子女放心。通过这些书信,我们可以看到丰子恺除去艺术家身份后,回归一位被亲朋时刻记挂着的老者形象。

在书信中,丰子恺1970年的大病明显成了一个转折点,在此前后期的书信内容稍有不同。大病之前,丰子恺在信中侧重汇报自己的劳动生活和身体状况,间或涉及到关于文革的最新形势和自己对于退休的渴望。大病之后,丰子恺休养在家,在此期间他重新开始了自己的散文和书画创作,并大量翻译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因此,他时常提及自己的写作进程和创作心得。与此同时,丰子恺在书信中也透露出了强烈地疏离于时代背景的气息。他虽然保持清醒,在时代的洪流中仍然坚守自我,但他也无心恋战,不想多做争斗,只反复在多封家信中强调自己的唯一大愿、大欲就是退休。

这明显采取了一种回避当下的姿态,既不同于那些试图改变现状、不息呐喊的身影,也不同于那些为“四人帮”唱赞歌,已经潜移默化被时代异化的模样。尽管一再拖延的政策让他不知何时才是改造的尽头,只能一等再等,但即便如此,他也甚少在信中愁肠百转,大段大段地描述心中的惆怅,反而豁达道“形势变化不测,我现在已置之度外,听其自然。总之,服从组织,听天由命。”这种说法难免透着淡淡悲情的自欺,但多少也流露了丰子恺患难中,既不自损风度也不愧于苟活的心境。纵使是在旁人看来难捱的体力劳动,到他的笔下都变成了自得的乐事,这或许与他的佛心有着紧密的联系,让他不至于走向自毁之路。

诚然,丰子恺的这些书信或许并不如《傅雷家书》或《从文家书》一般名扬四海,但在一个多数人都不得不昧着良心说假话的年代,它们给作者提供了一个真心倾诉的栖息地。

身处变革时代,无论是哪种取向的高声疾呼——支持或反对,其实都是一种被环境所累的表现。而丰子恺能最大化地降低社会背景对自己写作的影响实属不易,这种对外界的疏离也最能体现他“抵抗性”的本质所在。他并非把自己关在个人的小世界里,不在乎社会的动荡,而是愿意在那个每个人都在呼号大喊、渴望革命的时代,用自己的作品,唤起人们因被极端情绪所控制而丢失的理智,让更多人继续坚守住人性的纯真与美好。

事实上,开始“潜在写作”之前的丰子恺,就已经被确定为上海最典型的十大重点批斗对象之一,但从他重新提笔后所留下的作品来看,几乎找不到任何与其罪名相符的证据。相反,他最大程度地规避了当时社会氛围的尖锐性,抹去了其激进程度,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老一辈作家延续旧时文学创作风格,展现个人独立审美追求,疏离于时代话语,以回避现实政治的写作方式”。他大概相信,历史会往更好的方向行进,所以并不过分强调苦难与伤痕,却总能看到人间的真诚与希望。他的豁达态度则要归功于艺术对他的多方滋养与他一直以来的平和性格。

艺术对他的影响自然已经不言而喻——除却文学家的身份,他还是一位漫画家、翻译家,并在音乐和书法方面也都颇有所得,是一位将日常生活都已经审美化的艺术大师。这样丰富多元的精神养料,自然有足够的养分供他在受难时汲取,让他面对种种变故不至于走上玉石俱焚的自毁之路,可以低调却又有声有色地观察生活并下笔书写。

除此以外,他深谙“中庸”之道的性格也是让他走出一条别样“潜在写作”道路的重要助力。仔细观察他一路走来经历的种种重大人生转折不难发现,他几乎每次都会相对折中地应对自己或时代的选择——面对皈依佛门,他谨遵慈悲为怀的护生理念,却又没有将自己束缚于清规戒律之中,彻底抽身于滚滚红尘。他一方面虔诚礼佛,另一方面又不戒烟酒,对饮食也有一定的追求。这种进退皆有度,不偏激极端的性格,在他的日常生活和文学创作中也都同样有所体现。特殊时期到来的时候,他既不像一些为了保全尊严而放弃生命的作家一样自绝于人世,也没有为了活命而完全放弃自己文学家的身份。就连他坚持独立艺术创作的明证——“潜在写作”,也是明显带着折中过后温和气息的。他在作品中既没有屈服于“四人帮”的文艺观,也没有激烈地批判现实,而是找到了两者之间的平衡点。仿佛他在生活、宗教、文学方面,都分别进行着一场独特的修行,而每场修行他都举重若轻、找准一个中间点后另辟蹊径。

这种中庸的为人处世之道使他无论是在行事还是在作文时,都体现出一种平和的气息。因此他做人时不目中无人同样亦不妄自菲薄,创作时也既不辛辣尖刻又不委曲求全。尽管在回归旧时风格的途中,前景仍不甚明朗,他须得小心翼翼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被这黑夜中的迷雾所绊倒。但也正如他写的两句诗一样,“月黑灯弥皎,风狂草自香”[注]丰一吟:《潇洒风神——我的父亲丰子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8页。。他在“潜在写作”时期的创作,无论是风格还是内容,都如在黑夜中越发耀眼的灯光般,试图检视人性中的善恶。他用自己的书写方式,在恶劣的环境下,愈加彰显出生命的坚韧和人性的可贵。在此期间,他以创作总体风格的不变应对处境的瞬息万变,以前行如同复归的独异步态,执笔为文,辉映时代,在幽暗中让人性的光芒不息地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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