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瑟问题之浅议*
——从中国主体论出发的若干反思
2018-02-12魏巍
魏 巍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李约瑟问题的提出源于中西文化交流的日益密切,尤其是随着明清时期西方传教士的大量东渡,在传教过程中许多西方人站在外来者的角度上对中国的经济、社会、政治和科技等方面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观察和研究。就本文选题方面,其中在对中国科技关注较多且取得重要成就的有利玛窦和他的《利玛窦中国札记》,其中涉及了大量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详细描述。其后访华的传教士巴多明更是受到康熙皇帝的赞赏,不仅将西方科学技术大量的引入中国,而且还广泛的考察了中国科学技术发展史。这些人为东西方科技文化的传播沟通做了杰出的贡献,通过他们的媒介作用,西方人得以了解中国古代的科学发展状况。但经过对比发现,中国的科学技术要远远落后于西方刚刚兴起的近代科学技术。由此引发了大量西方学者对中国落后问题研究,最为著名的是李约瑟和李约瑟问题的提出。1942年,李约瑟受英国皇家学会的派遣来华考察,在大量接触中国文化和典籍之后,于1944 年2月在重庆召开的中国农学会会议上和1944 年1月在贵州湄潭浙江大学内举行的中国科学社湄潭区年会上两次提出提出疑问——为什么现代科学只在欧洲文明中发展,而未在中国(或印度)文明中成长?为什么在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5世纪期间,中国文明在获取自然知识并将其应用于人的实际需要方面要比西方文明有成效得多?[1]此问引起了中外学者的激烈探讨,被学界称为“李约瑟难题”。但现有的研究主要从中国古代社会的哲学、政治、经济的层面进行讨论,对中国整体历史自身发展的关照还较为薄弱。故本文试图在前人的基础上,力图以中国本体论的视角出发,从中国历史发展的进程对李约瑟难题进行解构,探讨造成中西方近代科技发展差异的内在原因。
一、对“李约瑟问题”自身的话语解构
李约瑟难题出现后,引起了大量中西方学者的激烈讨论,经过几代海内外学者的反思与研究,虽仍未形成统一的结论,但在此基础上已经形成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观点。这些观点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第一,首先出现并占据主流地位的是求解派,他们是在承认“李约瑟难题”合理性的前提下从经济、政治、文化、教育等客观的社会因素对近代科学技术的产生和发展进行分析,认为“近代中国科学技术长期落后的根本原因是由中国长期的封建制度束缚所造成的,而近代科学之所以能在欧洲产生,其根本原因也是由于新兴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首先在欧洲兴起的结果。”[2]第二,随后兴起的是质疑派,这些学者认为“李约瑟难题”并不是一个真命题,对这个问题的合理性提出质疑。如:陈方正先生的《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在摆脱了“为何近代科学却没有在中国出现”这个虚幻的问题之后,转而关注“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这件事情。[3]美国学者席文(Nathan Sivin)与之相同,他认为“关于历史上未曾发生的问题,我们恐怕很难找出其原因来”。[3]冯友兰等学者也认为“我们有发明、有技术,而没有科学”。[4]吴国盛和江晓原甚至更为直接的称“李约瑟难题”是伪问题。余英时先生曾论道:中西两种科学,“同名而异实”,不能用同一标准加以测量或比较,犹如围棋与象棋都是“棋”类而各自规则不同,既然我们不可能说“某一围棋手的‘棋艺’曾长期领先某一象棋手”,当然也不可能说“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曾长期比西方遥遥领先”,中西科学之间也就“无从发生‘领先’与‘落后’的问题”。[5]第三,在以上两派之外,还有一派独辟蹊径,在继承和发展求解派基础之上,着重研究难题带给我们的启示,被称为启示派。
然而,若以中国本体论的角度来重新审视李约瑟难题是否成立,还需要注重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中国古代是否存在科学?中国古代的劳动人民确实在生产实践与日常观察中流传下大量的科技著述,如天文方面有成书于战国时期的世界最早的天文学著作《甘石星经》,唐朝的僧一行首次用科学方法实测地球子午线长度并制定了比较准确反映太阳运行规律的《大衍历》,郭守敬主编的《授时历》,一年的周期与现行公历基本相同,但问世比现行公历早300年。数学成就有东汉的《九章算术》,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应用数学,南朝祖冲之精确地计算出圆周率比外国早近一千年。医药学领域内,战国的扁鹊采用望闻问切四诊法,从脉象中诊断病情。战国问世、西汉编定的《黄帝内经》,东汉的《神农本草经》,东汉末年的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唐朝孙思邈的《千金方》,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地理学方面有西晋裴秀绘制的《禹贡地域图》,北魏家郦道元的《水经注》,明朝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建筑学上有北宋末年李诫编写的《营造法式》,农业、手工业技术方面有战国时期的《考工记》,北朝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明朝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等等。当然还包国人引以为豪,对世界历史发展起深远影响的四大发明。但就性质而言,包括四大发明在内的许多科学创造都属于技术工艺形态的科学,缺乏自然科学体系所必要的抽象思维 、实验方法与逻辑体系,因而还不能笼统的称之为科学。①
其次,“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曾长期比西方遥遥领先”还暗示了即古代中国与古代西方的科技是可以通约的。那么这个假设首先存在一个逻辑前提,即古代中国与古代西方的科技是否可以直接拿来比较?从世界历史发展进程来看,中西方真正意义上的被纳入全球经济历史发展历程始于15世纪以后新航路的开辟。欧洲为了筹集商品经济快速发展所需的货币和资本的原始积累需要,加之奥斯曼帝国控制了亚洲和欧洲的路上通道,从而使得欧洲新兴资产阶级对外寻找新的通往中国和印度的途径。它打破了各州之间基本封闭的状况,为后来的三角贸易和欧洲对亚洲、美洲的掠夺奠定了基础,为资本主义发展提供了巨大的生产资料和市场。由此可得,东西方被纳入一个世界共同体内需要满足至少以下两个条件:第一,商品经济发展刺激新航路开辟取得成功,打通地域上的交通联系;第二,欧洲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壮大与扩张,大约发生于16世纪以后,亚洲被强制性的纳入这一经济共同体系内。反过来可以证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5世纪期间世界各地的发展是各自独立,基本封闭的,因而根本没有进行中西方科学比较产生的必要条件。
最后,就中国政治社会体制的自身演变而言,中华帝国的统治秩序或许并不是抑制中国古代科学转变为近代科学的必要因素。因为一方面15世纪之前古代中国一直从整体上延续着其帝制体系未曾改变,而历朝历代科技水平皆较之前取得显著发展;另一方面据传世文献来看,中国古代统治者恰恰对科学技术有着较为强烈的支持。如:秦始皇焚书坑儒,“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6];唐高宗时期编修的《唐本草》,是世界上最早由国家颁行的药典;元初设立太史局编制新历法等等可以发现与西方漫长而黑暗的由教会统治的中世纪有所不同,古代中国政府对包括农学,医学,手工业等传统科学领域都采取了肯定与鼓励发展的态度。因此,求解派所提出的主要观点——中国长期的封建制度束缚了近代中国科技的发展从理论上来分析似乎并不能成立。而近代以来的科技落后局面是相对于西方现代科学的发展提出的,换言之,是以西方科学的特质为参照所提出来的,其成立本身还需要商榷。
二、对李约瑟问题研究范式的解构
李约瑟问题的提出与西方中国史研究范式的形成与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李约瑟本人在提出这一问题的同时,自觉或不自觉的承认了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在世界范围内具有普遍性的预设目标,即资本主义发展是所有国家、地区都应当经历的人类历史发展阶段,是一种先进的政治社会形态。从而忽略了各个国家历史演变的独立性与多元性,使得历史研究陷入了一种僵化的、预设的理论范式中。这与几乎与李约瑟同时代的欧洲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问题的思考与表达方式不约而同。
杨念群认为:“所谓‘韦伯式问题’本身包含的理论预设与逻辑推演具有相当浓厚的戏份中心主义倾向性。就韦伯的本意而言,他几乎一生都在倾注其全部的理论热情论证西方资本主义精神萌发与示范作用的普世性特征,即使是在研究费西方文明时,他也不会忘记时时探究估测其演化形态是否会适合于他手中“资本主义精神”这把如测量模具一样通用标尺的刻度”。[7]于是,在东方包括中国历史的研究中,我们甚至可以发现一个“韦伯式的圈套”,李约瑟难题就是其中之一。从某种程度而言,李约瑟难题可以理解为“西方中心论”在中国科技史研究中的一种反映。具体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解析:
第一,就提问者来说,李约瑟(Joseph Needham)是英国著名的科学家和科学史家,西方思维理念根深蒂固,对中国的古代文化社会环境了解不深;第二,李约瑟难题并非首创。早在 1915 年,任鸿隽先生在《科学》杂志上就发表了 《说中国之无科学的原因》一文。 他认为,中国之无科学未得科学之研究方法而已;第三,西方学界内部对李约瑟难题评价不高。许多学者认为这是一个早已提出或根本不存在的伪问题。如:席文,托比·胡弗等。托比·胡弗认为:“在大多数科学领域,中国都是沿着自己的路线独立发展起来的”[8]
三、从地理、社会结构上对李约瑟问题的解构
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认为历史时间是多元的,但只有长时段的历史才是历史的深层次,决定历史的走向。②而李约瑟问题中所进行比较的两个时段,即“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5世纪期间”和“15世纪以后的几百年”的时间范围之内,而前者更符合长时段的分析模式,因为古代中国的社会结构和结构群体处于一种稳定不变的状态,地理环境对社会、历史的发展起着比较关键的作用;后者更类似于一种局势,虽然西方科学的传入对中国历史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但仍然无法改变中国几千年来积累的文化传统习惯,因而其研究还需在考察中国社会文化背景下的接受与运行模式,例如清末张之洞就提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基于两者的分析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
第一,就地理因素而言,中国位于亚洲东部,生产资源丰富,能够支撑中华帝国的产生和发展。而在疆域辽阔的帝国内都,维护整体上的稳定与和谐在交通、通讯不够发达的古代时期就显得尤其重要。于是就产生了“天人合一”和道德本体论的思想,注重内部和谐。而“欧洲实际上是一个群岛,一直有独立城邦的传统”,在资源无法满足普遍需求时,生存竞争日趋激烈,因而需要突破自然限制,强调个体满足与效率。从新航路的开辟到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可以发现,科学在竞争中往往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
第二,两者的社会结构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中国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皇帝是政治和宗教的统一体,这就实现了政治和信仰的一致性,皇帝成为了最高的权力和文化符号象征,社会的进步与和谐是在以道德本体论的哲学人生观指导下通过自我克服的方式得以实现的,因而不存在西方世俗政权与宗教神权的激烈矛盾。而纵观西方历史,科学大多是为挑战神权统治而形成、发展壮大,其实质是通过外在克服的途径来实现一种批判式的进步,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就是在这种不断质疑批判的尝试中产生的,进而推动了满足其发展的上层政治结构——现代国家政治制度的确立;而现代国家的发展又必须依靠科学的进步,二者是一个双向互动,紧密结合的整体。
四、李约瑟问题的历史意义
李约瑟问题本身能否成立虽然还存在着很大质疑,但无可否定的是它的提出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吸引了包括李约瑟本人在内的大量中外学者的持续关注,这些现象具有较为深远的历史意义。从纵向来看,它注意到了科学发展对增强世界联系,推动全球史发展的作用;从横向来看,李约瑟本人把科学发展做为研究对象,扩大了历史学的研究领域。从历史研究方法方面来说,李约瑟问题的提出与探讨对历史学的跨学科交叉研究和多维视角的转换起到了重要的铺垫作用。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李约瑟问题”是一个启发式的问题,作者借助它展开自己对中国古代科学与社会的思考,编纂了《中国科学技术史》,空前完备地综述了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对世界文明发展所起的巨大作用;第二,引起了科技史上思维方式的革命,吸引各国学者深思与求解,从而推动了国际范围内对中国科技文明的研究。促进了中西方的文化交流;第三,将英国的汉学研究开拓到了自然科学的疆界,标志着英国的汉学研究提高到了更广泛更系统化的水平,并提出了和谐与协调的科学哲学思想。
综上,对李约瑟问题的进一步反思可能需要转换话语环境,由中西方的一种横向的、表层的对比转化为纵向的对中国主体历史发展过程理解基础上的探究,即问题思路从为什么现代科学没有在中国诞生转向在中国本土内应如运用其自身传统优势有效的促进科学的发展与传播,促进人才的培养。当下的许多学者习惯将“李约瑟难题”与“钱学森之问”进行并列讨论,但笔者认为批判的眼光既要向后看,也要向前看,即批判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否定历史,而是应从中国主体文化的积累中把握其发展的脉搏。
[注释]
①这里所提出的“科学”包括广义的科学与狭义的科学两个层面,广义的科学指的是包括实践、理论与方法在内的现代科学;而狭义的科学主要为从日常生活中得出的经验总结,可以直接投入生产当中,例如中国古代的科技著述。
②布罗代尔的长时段理论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第一,因历史的不同层次,历史时间也不是一元的,而是划分不同层次的;第二,历史是划分层次的,有长时段、中时段、短时段;第三,只有长时段的历史才是历史的深层次,决定历史的走向。”
[参 考 文 献]
[1]李约瑟. 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J].自然杂志,1990,13(12).
[2]杜石然,等. 中国科学技术史稿(下册)[M]. 北京:科学出版社,1985.
[3]江晓原. 中国的“川”有没有入世界的“海”?——评陈方正《继承与叛逆》[N].南方周末,2010-01-14.
[4]袁幼鸣.“李约瑟难题”是伪问题? [N] .南方周末,2001,5(24):6.
[5]余英时. 陈方正《继承与叛逆》序[M]//陈方正.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北京:三联书店,2009.
[6](汉)司马迁. 史记(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杨念群. 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当代史学的反思与阐释[M].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8][美]托比·胡弗. 近代科学为什么诞生在西方[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