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甲壳虫
2018-02-11玛格丽塔·桑切斯·加伊纳尔张晓璇徐颖丰译
玛格丽塔·桑切斯·加伊纳尔++张晓璇+徐颖丰+译
如果过去有人告诉我,你我会这样坐着,像两个朋友,在四十年后重逢,我准要笑死。这真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怕是连小帕科也想不到吧。他点子可多了,当初也是他跟我们说起你们的。一天早上他胳膊下夹着本大大的、精装的地理书来到学校。我记得当时胡安·德·拉·克鲁兹笑起来,露出他那参差不齐的牙,疑惑地问道:
“怎么,你开始用功学地理了?”说着用拳头蹭了下小帕科的肚子。因为就算他不能确定小帕科手里拿了什么,他也可以肯定小帕科对地理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带的是烟,你知道谁有唱机吗?”
“小奥尔佳有。她的那个可好了!”我立刻接话,因为我知道小奥尔佳喜欢胡安·德·拉·克鲁兹。
于是我们趁化学老师还没到,就去找小奥尔佳了。她家离学校两条街,我们跑着去。那是我和小奥尔佳第一次逃课,但小帕科和胡安·德·拉·克鲁兹却不是。他们整天逃学,要么去奥雷斯特斯·阿科斯塔学游泳,要么在圣胡安山瞎逛。有的时候,他们连校门都不进。他俩一点也不担心成绩差。校长威胁要开除他们,他们无所谓。这让我和小奥尔佳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的校长要求我们叫她佩拉萨博士,她可是说到做到。她不像之前的校长“大白牙”先生,把他们叫去校长室谈话,对他们苦口婆心一番之后再陪他们一同出来,校长还把手放在他们肩上,仿佛三个合作伙伴一样。校长看见老师们,会咧开嘴一笑,亮出黑脸上的一口白牙,示意老师们没什么事。因为有些老师——其实几乎是所有老师——总是气急败坏地想开除他们。唯一一个永远站在我们这边的是英语老师玛尔塞拉Teacher。
不管是我们身上有阿罗玛牌香烟的臭味,还是我们逃掉讨论小组活动到礁岛转悠,或是去爬大石山,想弄清日落时分是不是真的能从山上看到牙买加的灯光,她都不会大惊小怪。玛尔塞拉出现在教室时,总是威震八方,而我们则热切期待着她来攻占我们的课堂,因为那时,我们周遭的一切都高大上起来。
没有人缺她的课。就连胡安·德·拉·克鲁兹和小帕科也从不缺席。所有的男生都爱恋着她,我们女生则是在镜子前模仿她的妆发。她蓬松的头发总是可以梳出奇异的发型,此外她给她灰色的眼睛画上黑眼线,再用美宝莲刷出浓密的睫毛,就更美了。
Teacher 玛尔塞拉令我们非常着迷。她从容大方,总是身穿短裙和贴身的衬衫。衬衫上恰好在胸前的那颗扣子总是解开的。她坐在桃木讲台后面的时候,像一个女王,连讲台都在她面前变得无足轻重。接着她开始慢条斯理地在公文包里找她那支圆珠笔,总是要耽搁一会儿才能找到。之后,她在一个纸片上试试有没有笔油,然后才把笔和点名册一起递给我们,让我们自己签到。
这一信任之举让我们明白了,在课堂上不是只有麻木不仁和约束压制,我们有自己的梦想也并没有错。这就是你所说的那高尚真诚的东西,是所有的孩子都需要的,因为只有用这样的思想武装我们,才能做到不屈服于成人。玛尔塞拉把这一思想传授给我们的同时,她也教给了我们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感恩。我们上她的课最准时、纪律最好、出勤率最高。我们表现好并不仅仅是因为被她吸引,也是由于我们知道在我们对她越来越敬仰的同时,爱拍马屁的教师集团却对她越来越反感。他们自己平庸得令人可悲,却指责玛尔塞拉“对学生产生很坏的影响”。佩拉萨博士也处处留心,想揪Teacher的小辫子,好辞退她。
之前因为胖子玛依拉打小报告说英语老师讲美国的嬉皮士和新泽西的冬天,学校也想把她辞退的,因为这是“意识形态上的分散主义{1}”。
要知道玛尔塞拉刚从“那边”重返祖国。她把这事儿告诉我们之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她为什么发型如此随意、裙子如此之短、衣服领口如此之低。也是因为这个,她讲的英语那么流利,绝不是某所语言学校能教出来的。此外我们也明白了她的外国鞋、人造皮包、美宝莲和那弥漫在校园里的性感香水都是从哪来的。事实上佩拉萨博士有令: “大家都给我听着,绝不允许外国服饰进校园!”她总是粗着脖子高声警示我们。
但是不论她再怎么生气,她对玛尔塞拉的穿戴问题束手无策,因为玛尔塞拉还没拿到配给卡{2}。她仅有的衣服都是从“北边”带来的。但对我们这些学生,佩拉萨博士就不用客气了,她随心所欲地对我们呼来喝去。我们的父母既没出过国,也没有“那边”的亲戚往这里寄包裹。我们如果想实现抱负,只有靠我们自己。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和你们是一样的。这已让我们十分满意。
有时我们也好奇,如果Teacher 的美宝莲和超级好闻的香水用完了,又只能穿配给的衣服,她会变成什么样。“还是会特别美的,她那么美,穿什么都好看。”小帕科立刻跳出来维护她。
我们猜想,扣子不系一定是最新的潮流。新鲜事物总是姗姗来迟。于是我们便开始强烈抵抗所有可能缚住我们胸部的纽扣:我们中的有些女孩儿刚开始发育,另一些胸部已经隆起了,比如小奥尔佳。
一个周六的下午三点,我们全班被召集开会。没人告诉我们会议“议程”。但当校长携她的同党化学和生物老师一起出现的时候,我们全班都已到齐。其实我们都知道开会是因为Teacher处境危险,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给大家通风报信的。我们让胖子玛依拉吃尽了苦头。我们大家厚着脸皮矢口否认,佩拉萨博士费尽力气才勉强让“毕拉苏索老师保证不把签到表交给学生自己划”。周一一大早,胡安·德·拉·克鲁兹和小帕科就在学校拐角等着胖子玛依拉,威胁她说,要是她再打小报告告发玛尔塞拉,他们就把她淹死在奥雷斯特斯·阿科斯塔的泳池里。他们直呼英语老师的名字是想显摆一下,尤其是在三年级的男生面前,因为玛尔塞拉不给他们年级上课,所以他们嫉妒得要命。
老師尤其喜欢你。我们是那天听完你们的歌才知道的,我们在小奥尔佳的家里把你们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小帕科说唱片要磨坏了,就到这里吧。于是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就想起来去Teacher家探望她,正好可以以她的偏头痛为借口。一个男人给我们开了门。他自我介绍说是玛尔塞拉的丈夫。小帕科和胡安·德·拉·克鲁兹听了后,那两颗扑通翅膀的小心脏顿时折翅坠落了。他请我们进房间。这真叫我们不敢相信。那可是玛尔塞拉就寝的地方,她是在那儿梳理发髻、用美宝莲刷出长睫毛,也是在那儿她穿衣、喷香水——也许男孩儿们在想脱衣和做爱。能进到她的卧室里,那真是我们不敢奢求的。
我们看到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一双大眼没有上妆,额头上由于涂了中国清凉油而油光发亮。她一边听着你们的歌,一边读英文杂志打发时间。小帕科打开地理书,拿出我们刚才听的那张唱片给她看。与此同时,好似一连串慢镜头闪过,唱片停止了旋转,你们从黑色密纹唱片中走出、跨过唱片的条条纹路、排成一列纵队跳跃着前进,像四个勇夺自由的小铅兵。
你们占领了玛尔塞拉的卧室,要在这个凌乱的房间探个究竟。你们试图分开睫毛刷的刷毛(因为她在蘸取美宝莲后忘了清洗刷毛而变硬粘在一起了)。你们用高效粉底液的金色圆盖射门,拿好莱坞蜜丝佛陀自然色唇彩在墙上玩井字棋;你们还打开了一个细长的玻璃瓶,黑色的瓶盖是学士帽的形状,禁忌香水的芬芳自己挥发出来;而她却置身混乱之外,下了床来。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黄色小碎花睡裙有多短,跟你们跳起舞来,你们围着她转圈,你们向她鞠躬致敬,然后你们还护送她至衣柜前。她打开柜门,给我们看她从“那边”带来的所有唱片。
“老师,Beatles是什么意思呢?”
“甲壳虫,”玛尔塞拉答道,接着她开始哼起《救命!》{3}这首歌。
救命正是我们那时需要的。救救我们,让我们理解那音乐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都没有人公开谈论它,但是大家都偷偷地听。“孩子们,别管这些。大家想听甲壳虫的时候,就到我这里来。不过要谨慎一点。”
玛尔塞拉说出谨慎一词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是把我们当成她默契的同伙,提醒我们眼下除了装,没有别的办法。撒谎也是必要的。即使她没明说,我们也明白了。
我们又想到了佩拉萨博士。我们仿佛看到她手里拿着剪刀,拆掉短裙的卷边,扒着我们女生的脸来找化妆品的蛛丝马迹,但凡男生们斗胆留长一丁点儿的头发,她都通通剃短,她还在我们身上嗅来嗅去,看看我们是不是带有非我们体味的其他香味。
在佩拉萨博士羞辱我们的时候,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在校长办公室的门上画了纳粹的万字标。自此我们便喊她“盖世太保”,我们还喊化学老师是“鼻涕虫”,因为她一直流鼻涕,生物老师是“头皮怪”,因为她头发上有大片的头屑。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不是只有我们用“盖世太保”来称呼那些打压我们的人。
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美洲野马乐队的翻唱可以听,但是你们的却不能听。出于报复,我们把美洲野马乐队从我们的歌单中除名;也是出于报复,那些广播里播放的梅魅·索利斯、塞能·苏亚雷斯、帕丘·阿隆索、非洲人佩约、阿拉贡乐团等等现在都被我们禁了。连玛尔塞拉的劝说也无济于事。并且当她表白说她自己也喜欢这些歌手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原来她也不是那么完美。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原谅她了,就像男孩子们原谅她已经结婚了一样。“总而言之,已婚的女人更有意思”,小帕科摆出哲学家的派头自我安慰道。
像迷你裙、堆堆袜和男士窄腿裤一样,你们也让我们痴迷。为了模仿你,小帕科弄来一副不知什么年代的圆框眼镜,而胡安·德·拉·克鲁兹参差不齐的牙齿和不服帖的头发正好对应保罗的特性。乌利塞斯不再纠结于他的大鼻子,并就此宣称自己是林戈,姓科拉维豪的班里最帅的男生,因为名叫豪尔赫{4},自然就对应于英文中的乔治了。
这一切在学校的高压政策面前都消失无影踪。十二厘米宽的裙腰让裙子都到小腿了,长袜则必须和裙子下摆的锁边接应上。男生用削铅笔的俄罗斯阿斯特拉牌刀片,将裤子上改瘦裤筒的针脚全部拆掉,让裤子又回到原来肥大的样子;那些圆框眼镜也被收起来了,当时刚刚开始流行,大家都翻箱倒柜找这种眼镜,默默祈求,但愿自己的爷爷也许有先见之明,戴过跟你的那副类似的眼镜;头发呢,要用厚厚的发蜡压平,好通过“盖世太保”的日常检查。
我们走进教室,个个都是面目全非、心情阴沉、垂头丧气,很多人课间休息的时候也不出教室,就是不想让我们被羞辱的事成为大家的笑柄。
他们越是想扼杀我们的梦想,我们对你们的崇拜越是一发不可收拾。你们司空见惯的追随者大都是在你们的成就和当下潮流的影响下而对你们产生了毫无内涵的狂热膜拜,而且几乎都是转瞬即逝的。我们对你们的热情完全不同,因为我们的情感一次次地被否定被打击,又一次次地被重塑。那不仅仅是对音乐的喜爱,是一种对被禁止事物的渴望与好奇。你们对我们的震撼是不可避免的,而他们却想把这夺走。崇拜你们是我们对灰暗时期的反叛,也是我们对自己所遭受的荒谬待遇的反击。
时间就这样过去。唱片最终布满划痕,你们和我们一样各奔东西,从此天各一方,一些人或许永远不再相见。不知不觉,我们学会了在满目疮痍的生活中求生。你的过世就是我们的伤痛之一。当你的死讯传来,我们所有人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你一起逝去了。老旧的卡带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播放着,在磁头上留下斑斑痕迹,试图说服我们这又是你的一个玩笑而已。但这是真的。你丧命于一个精神病之手,而我只是试着问自己,你最后一刻的思绪是什么。也就是在你意识到死亡正在降临的时候,最后涌上你心头的是什么?你最后的那一道电光是不是留在了考尔德斯通斯{5}的小山丘上?或者你最后的遗憾是不是记不起把陪你云游四方的自行车停在了哪里?抑或是你浸淫在草莓园{6}的特殊香味儿中无法自拔,又哼起了那首“黄蛋糕/绿馅饼”的儿歌?你被扩瑞班克中学{7}开除时哼的也是这首,那天皮特{8}笑到尿裤子,因为你一直捉弄副校长加罗韦先生的秃头顶。
也许你什么都没有想。也许你带走的只是对这始料未及的袭击的震惊和穿破你胸口的可怕的痛苦,和香蕉魚{10}垂死时的感受一样。乔治也走了。癌症给他留了时间去回忆过往,但同时也扼住他的脖子让他慢慢地死去。我宁愿像你那样突然地死去,而不是去经历乔治的那种绝望或是保罗和林戈的衰老。衰老其实是我们自己打败了自己。
你在这座城市永远年轻。你也许听说过这里。我们在这里给你立雕像并不完全因为我们渴望拯救你们或是我们自己。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你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如果是四十多年前,有人告诉我说今天我将坐在你身旁,看着你,就仿佛看到你那年12月8日在纽约街头行色匆匆,我也会感觉很稀奇。
“盖世太保”、“鼻涕虫”、“头皮怪”、胖子玛依拉和他们的那些同类会怎么想?他们自以为秉持真理、站在道德制高点,但那其实只是他们病态思想的产物。他们是躲起来伺机再次发动攻击,还是说已經与时俱进,为你的雕像拍手称赞,就像那年他们拥护剪掉我们裙摆锁边的那些剪刀一样?谁知道呢。生活如此变化无常,时间却紧追不舍。对此,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也曾因勇于为和平发声而遭受“盖世太保”的迫害,现在你也明白了,在我们这一纬度上,时间不曾因任何事停滞,尽管它一直发起进攻,我们却知道如何战胜它。
多年以后,每个电台都在放你们的歌;你们的歌还有所有其他的歌。我们女人们穿着迷你裙、涂着厚厚的美宝莲睫毛膏、露出自己的胸脯,不畏惧任何强加的纽扣。男人们随意蓄发,把自己套在勒得喘不过气的裤子里。我们成了自己当年想要的样子,但时过境迁。第一块创伤木已成舟。
求而不得的渴望永远伴随我们,我也说不出是哪种魔法,把那种情感转嫁到后来发生的事件之上。如今你就坐在这里,与其说是青铜雕成,不如说是栩栩如生。我不会给你带花。我只是坐在你身边,跟你聊聊这些事。现在小奥尔佳住在波哥大了;若是哪天我再遇见其他人,比如小帕科、胡安·德·拉·克鲁兹、玛尔塞拉、乌利塞斯、甚至胖子玛依拉、“盖世太保”和她的同党,我也会跟你谈谈他们的近况;毕竟,没有人比极端主义者更不幸了,他们不得不每时每刻观测所有动态以确保一切尽在掌握。科拉维豪淹死了。海外古巴人回国依旧需要许可,这让我们支离破碎。有时候我很心疼你这样餐风露宿,但一想到你再也不是孤单一人,我又倍感欣慰。总有人来看望你,总有人需要讲述他的故事。
“你多保重,约翰。”
“你也是。”
“……”
“是我呵。是你的内心剪不断理还乱。”
注释:
{1}意识形态上的分散主义:分散主义(Diversionismo)是古巴前任总统菲德尔·卡斯特罗使用的军事词汇。意识形态上的分散主义指的是任何被政府认为会误导人民群众、损害革命利益以及为敌对势力服务的行为、概念、思想、对话或出版物,这些意识形态上的不正确应当被阻止和惩办并引以为戒。
{2}卡斯特罗在1963年建立配给卡制度,旨在解决古巴社会主义初期的物品供应不足。
{3}《救命!》原名《Help!》,是甲壳虫乐队于1965年推出的同名专辑中的一首单曲,由约翰·列侬作词作曲并演唱。
{4}西班牙语姓名Jorge(豪尔赫)在英语中对应姓名George(乔治)。
{5}考尔德斯通斯公园(Calderstones Park)位于英国城市利物浦,在考尔德斯通斯中学(Calderstones School)对面,列侬曾在这所中学学习。
{6}草莓园(Strawberry Fields)是利物浦郊区的一家孤儿院,靠近列侬儿时的住处,列侬曾在草莓园的花园中玩耍。
{7}扩瑞班克中学(Quarry Bank High School)后改名为考尔德斯通斯中学(Calderstones School),见注5。
{8}彼得·“皮特”·肖敦(Peter ·Pete· Shotton) 是列侬在扩瑞班克中学的同窗好友。他和列侬经常与老师、教导主任产生矛盾。1957年两人一起组建了采石工人乐队。
{9}香蕉鱼出自美国作家塞林格的短篇小说《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故事主人公讲述了香蕉鱼的故事,并说这种鱼因为吃过多香蕉而得病死去。马克·查普曼杀害列侬之后并没有逃跑,而是翻看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