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破碎的阳光
2018-02-11姜东霞
姜东霞
那是一套期房。
冬天的阳光照射在被开掘得七零八乱的冻土上,她站在那里,仰起脸眯缝着眼, 心里陡地生出悲凉,未来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她并没有把握。
河的对岸,陈皮在有阳光的树影下看着她郁郁地朝自己走来。她无法想象身后那片荒芜的工地,将成为一种宿命式的终结,在她与陈皮之间划上一个让自己感到可耻的句号。一场被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爱情,在物质面前像一个泡影,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了。虽然她还深陷其中, 却也无丝毫的回天之力,这一点在事态还没有完全露出端倪时,她就感觉到了。虽然在她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类似于幻灭一样的虚空感,她还是在脑子里想象着不久的将来,这片河岸水景小区建成的样子。她并没有沿着小区规划的效果图去做想象,而是幻想出一片空阔的花园草地,响亮的流水声还有飞鸟,越是美丽就越是悲凉和脆弱,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掠过一丝阴影。
看到陈皮时,她为自己有那样的想象而感到羞耻。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空想,那无异于想象一幢别墅。陈皮连售房中心都不敢靠近,还能指望他与自己住在那样的世外桃源休戚与共?她甚至觉得连陈皮的存在都是自己虚幻出来的,他是泡影里的泡影。
她的心绪暗沉下去。河的下游,两只破旧的小船漂荡在她的眼里,水面上浮着寒风中凋零的枯黄树叶。它们像某种苔类植物沉积在心上,造成死水样没有任何流动令人窒息的记忆。她讨厌这样的感觉更讨厌天色给她带来的凝重和郁闷。她顺着河岸踏上石桥走向陈皮, 然后跟在陈皮后面上了陈皮的轿车。
一路上陈皮紧绷着脸,她偷偷看了他几次,他的目光暗淡地停在车窗的玻璃上,一闪而过的房屋和树木加深了他眼底颜色暗淡的程度,形成一道深深的黑影。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腿上,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想起第一次与他幽会的那个雨天,他们从朋友出差而空出来的房子里出来,天一直下着小雨。那是秋天,空气中散布着萧瑟的枝叶腐败的气味。这种气味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缭绕在她的身体里,让她对时间和一切事物感到无望。
那天陳皮没有使用自己的车,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也是像现在这般坐着。她把手轻放在他的腿上,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里是天空样昏暗的颜色,她能感到那是一种,两个人在热情中即将面对分离,没有把握带来的覆盖彼此的暗淡。那一次她还没有想清楚,之后会不会再跟他往来,而他是明白这一点的。
现在,她明显地感到了自己与陈皮之间,隐藏着的那道幽暗的陌生距离,或者叫做隔膜越来越厚,像尘土封闭了某道门,让人感觉绝望和窒息。她想陈皮不高兴 ,也许自从她有了买房的打算就开始了,陈皮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依陈皮对她的了解,她怎么也不会提出物质上的要求。阅人无数的陈皮认为自己对她的了解只是一知半解,他似乎有点失望,感觉她跟别的女人之间区别的距离拉近了。他一直以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他这样告诉过她让她心醉沉迷,不敢对陈皮有任何奢望地度过了好几年。陈皮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花钱的习惯,身为省政府要员的陈皮,在生活中是不需要花一分钱的。
买下这套刚刚设计好的公寓住房,完全是她突然想出来的。他们之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幽会中那么沉重和刺痛,她认为完全是因为他们幽会的地点不确定 ,游击式的方式所造成的。有那么几次,他们约好了见面,而地州煤矿透水了,他接到这样的紧急任务要赶赴现场。出发前的空隙里,他跑到她母亲住的地方去找她,站在那栋破陋的红砖墙隔出来的大门前往她妈妈家里打电话。放下电话她觉得他又笨又蠢,根本没有必要跑到楼下来丢人现眼地站着。她责备他说你站在这里不觉丢人,我倒是觉得丢人,电话里说清楚不就行了吗?他站在那里,半个身体挡在已经歪斜的铁门柱子后面,郁郁地看着她。她母亲住在城乡交界的居民区,出了铁门爬一个很大的坡,沿街住满了外来做生意的小商贩,路口就是一家废品回收站。他拥着她走过废品站时停了下来,他告诉她别的人都往火车站赶,离上火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必须要见她一面,这一走不知多久,因为紧接着他又要赶到北京开两会。
他在火车上让她听哐啷哐啷的声音,告诉她就要到了。他在电话里告诉她死了很多人,停水停电连喝的水都难以保证,他有很多天没有洗脸了。她握着电话一句话也不说,他说那些工人们漆黑着脸咬一口馒头,馒头都是黑的,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或许这样的情景是因为从他的口里描述出来,才让她感觉到那么浓重的生命感。她为他对生命有这样的关注而感动,并更加深信不疑地爱他,相信他跟别的官员有本质上的差别,哪怕他并没有给她丝毫的安全感,哪怕他终将离她而去。
于是她突发奇想地以为买套房子固定下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况且他们有固定下来的理由和能力。或许就是因为她想固定下来,给陈皮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威胁,或者叫做厌恶。之前,她疯狂地离了婚,搬到父母家去住着。陈皮并不想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他毕竞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岂能背上个破坏百姓家庭的名声。而她却不能够完全明白这一点,一意孤行把自己碾碎压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认为一无所有的她买下这套房并不过分。
后来,她单独来过工地几次,在房屋的修建过程中,她长时间地坐在河对岸,看那片荒地和渐渐远离的爱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要求买一套房子?如果这个简单的要求,是造成她与陈皮之间的距离,那么爱情这东西真的是不堪一击到了极点。她这样一想不免就有了一些悲伤的情绪,眼泪就淌了出来。她是那样地爱陈皮,她一直天真地认为陈皮跟她的爱是一样的,也可以无怨无悔。
现在陈皮仿佛从她生命的某个角落脱离而出,弄得她破碎不堪。当然对于陈皮,事情也许并不是这样,她不过是众多肉体中令他有所动的一个。这个时候的陈皮是不是已将她同更多的肉体置于同一案板,她不得而知。
第二年的夏天,她经历了装修房子的复杂过程之后,住进了她认为属于她和陈皮的房子。她打开所有门窗,让阳光和空气穿过宽大的房间。于是她坐下来疯狂地打电话。陈皮一直不接电话,很久以来他就这样。那时来电显示还没有普及到平民百姓的生活中,她直觉地感到依他的地位和工作性质,不可能没有来电显示。为此她问过他,他却说没有。但是她相信是有的,所以有时候,她为了打一个陌生的电话让他防不胜防地接电话,她会跑很远的路到公用电话亭。她对他突然的冷漠感到愤怒,她不停地打电话,她幼稚到只想让他亲口对她说了结,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躲闪,这有多么地卑鄙。她曾经冲着他在电话里冷静地说,你的人格与你的地位、个头,正好成反比。他沉默不语,粗壮的气息起起伏伏地在她耳朵里萦绕。她又有点后悔了,觉得话说得太狠了。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宽大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空阔的工地。她拿着听话筒,听着电流声一次又一次地击响陈皮的电话铃。她的目光掠过那片空阔的空地,游移在河对岸的一片小树林子里。实际上她的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眼前的漆黑使她感到存在的虚无以及她无能为力的滞重。她把头埋下去,额头几乎贴到了地板上,很久以来她经常用这个姿势来减轻心里的疼痛重压。
当她抬起头来,并将整个身体匍匐在地板上的时候 ,工地上已经亮起了灯,几个工人在那里拉线打桩,他们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飞扑在玻璃上,让她笼罩在一种久远的空洞感里难以自拔,如同浑身裹挟着湿泥奔走在一个又一个的陷坑里,她对着手机中映出的自己冷冷地笑了一下。
她重新拨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陈皮就接了。
他说:“喂,你好!我在开会。”
她对陈皮这样厚颜无耻的装腔作势的表演感到十分厌恶,她咬着牙冷冷地说:“我在我们的房子里等你。”
陈皮毫不思量地说:“好,我尽量吧。”
这话听上去像是一个讨价还价的无可奈何的勉强交易。电话挂断之后, 她觉出了他话里的冷淡和居高临下的无耻。
她面对着那片工地坐着,她始终没有拉亮室内的电灯。她知道他不会来,她却会一直等待着。
黑夜里郊外的风格外空旷,一路从河面吹过来,空气中充满了水藻的味道。这味湿湿的,扑朔迷离般散布在她的身体上。她就想这会儿,陈皮在干什么。也许他正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与另一个女人传递着身体的快感和疲惫。她似乎听见了陈皮的身体游荡到某个顶端时,在另一个女人耳边发出的咆哮般的声音。
于是她有了五脏俱碎的感觉。
黑暗的天空好像出现了几颗星星。她重新伏在地板上,远处的稻田里传来一些蛙鸣,忽明忽暗地掠过她的耳畔,穿过屋子时已变得破碎,如一些黑暗的顏色样弥漫在屋子里,往事也就像这些颜色样飞扑下来,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滋味,伤痛怨愤抑或是黑暗之黑暗。
陈皮第一次朝她走来的时候,像沙漠里的一头大骆驼扑踏扑踏地掩蔽了她。在那样一个夜晚,她没有做任何思考,两个人便上了床。她想起始乱终弃这个词,真是万古不变的真理。她举起手张开五指在黑暗里,希望时间湮灭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自己的家庭和丈夫,她是一个唯爱情论的虚无主义者,她一厢情愿地坚信世间最高贵的情感就是爱情。那个秋天,街道上到处弥漫着炒板栗的味道,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破了几个洞那样四面透着风,她无法面对自己的丈夫,她感觉整个房间都拥堵得让她窒息慌乱。她从家里跑出来,走到大街上给陈皮打电话说她的身体四面透风。陈皮听到她这样说,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也许陈皮从来没有听哪个女人这样表达过,也许跟他上床的女人一个个都目标明确,所以她们不会有破碎感或失落感。
你毁灭了我。她感觉自己坠落深渊,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的。陈皮让她领略了经久不退的疲惫和惶恐,陈皮在奔向顶点时像一头驴那样,使她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土崩瓦解似的震荡。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男人那样的声音,她想起河东狮子吼这句话,心里激荡出来的温情像是被声音推出来的。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并很快从先前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消解和沉浸在那样的声音和悸动里。她甚至觉得那样的声音,似乎是生命中一种永久的期待,现在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让她坠落万劫不复。
在一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经常坐在树荫下想起那声音,那声音就如潮水样把她彻底地掩盖和消解了。伴随那声音接踵而来的便是那些组成电话号码的数字,密密麻麻地覆盖下来如水那样漫卷了她的空间和时间。他们隔三差五地打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他在电话里唱歌,唱《恋曲1990》,他的声音浑厚宽大,同样可以让一个人或一个事物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她就是那样感觉他的存在以及他给她带来的虚无中的甜蜜感。他让她读书给他听,她就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间隙时她听到他的呼吸从电话里传来,她就有意停下来静静地感受着,那种匀速进入体内的温度让她觉得天宽地阔。爱是如此美妙地张开翅翼遮挡天地,而自己身处其中,被裹挟被覆盖最终被抛弃。他说她读得真好,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跟任何人如此相处过,甚至连他的母亲都没有读过书给他听过。
那时她的生活完全由电话组成,丈夫在家的时候,她就跑到街上的公用电话亭去打。有时候她还会跑到很远的人民广场去打电话,那里的电话亭立在黑暗里,远离大街,她站靠在那里仰着头可以看到月光从树影间漏下来,天空暗蓝被分割成细碎的斑块,随着云层浮动。手拿电话她的心里充满一种渺茫的幸福感,如同风划破的一道痕迹。
下雨天,她喜欢坐着公交车去广场的感觉,街面上霓虹灯闪烁,而她的心沉在那些忽明忽暗的闪耀里,将自己变成一个虚幻出来的影子。这一切都是她虚幻出来的吗?陈皮早晚都要离开这座对他来说偏远的城市,回到北京去继续做他的官,平步青云,而自己只会如同秋天的一棵植物那样在灰暗中凋敝。想到这些她不免感到凄惶和悲凉,生命是如此地渺茫如此地不堪。
她想不起是谁说的一句简单又明朗的话,意思是当爱已成往事,要学会放弃。
于是她很快便在地板上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突然惊醒了。她在黑暗中思索了一阵,然后她翻身去看窗外,工地的灯仍亮着,那片光亮在一团雾气中显出摇摇欲坠的样子。
她拿过电话机按拨了陈皮的电话。她平静地听着电话接通之后的声音,这个时候的他正睡得昏昏糊糊,不可能去看来电显示屏。她坚持着听他睡意未消地拿起话筒说:“喂,你好。”
她说:“喂。”
她完全能感觉到对方在明白了打电话的人之后,那种短暂停顿中所包藏的厌愤和防不胜防的狼狈。
他说:“我昨晚4点才睡,你再让我睡一会儿”。
她说:“跟女人睡觉是不是跟进茅房一样简单。”
电话断了。
她看着窗外,雾气越来越浓,天就快要亮了。她仍拿着话筒。她的心脏被忙音刺得有些麻木了之后,她放下电话。后来的无数个清晨,她拿着电话,双目注视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陈皮总是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说晚上加班睡得晚。
她就想,陈皮你果真这么忙,这么敬业,我们这个城市还会这么落后这么贫穷吗?这样她便觉得陈皮的话不堪一击。先前的伤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对陈皮以及陈皮所从事的高不可攀的事业充满了轻蔑。她想那些谎言如狗屎样难以让人置信。
那是1999年,恐怖分子炸了美国的五角大楼,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拉登。之前他们在电话里也谈过,她说这同样是战争。他说你说得真好。记得那天他们还说到了“政客”这个词。这个词是从他嘴巴里先说出来的,话一出来就完全将自己撇清在另外一个立场上去了。她喜欢他极力想靠近她的思维那样的感觉,她甚至认为慢慢地他就会远离官场那些人身上的习气,而变得真正与众不同。
她站在河岸上,仰头望着山间那些曲曲弯弯的小道 。土路延伸在杂草深处,那是一条看不到尽头也无法想象尽头的道路,它隐约让人对命运产生神秘感和不可预测的对恐惧的真实联想。那时她和陈皮坐在一户农家的门槛上,木门前面是一块空阔的菜地,再远一点就是一条弯弯的土路。她把那种讳莫如深的绝望告诉了陈皮,而陈皮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他的眼光遥远而沉迷,像那条延伸的道路样遥不可及,她无法看清所有关于命运关于未来的真实结果。那个时候她泪如泉涌,陈皮将她抱起来走向农家的一张破败的小木床。那是春天,一缕灿烂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体上,他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晦暗的光,让她感到迷离不能自拔。她仰躺在陈皮的一只胳膊上,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什么。
她在河边坐下来,寒风吹拂着田野和山冈,一群山羊在远处的稻田里吃草,一个农夫划着一条窄小的船,用一个网子将河面上的落叶和污物捞出来,沿岸都是那种气味。她靠近农夫,风中有一股烧烟草的气味,似乎隔离了她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她想自己把自己逼到生活的绝路上,这是何苦呢?想到自己抛夫弃子追求的爱情,竟然以这样无耻的方式结束了。这是一场始料不及的笑话。
50万。不过用50万来伤害和弥补痛苦,也算不得失去了什么。
这样她便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思考今后的生活。
不久窗外那片工地很快形成了大片公寓楼房。这些房屋好似突然之间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遍布四周。林林总总一大片都齐着河岸。她站在窗前,她已无法看到河对面山脚下的那些道路,这样她的心里便有了一种阻隔般的绝望感。
她坐到地板上重新想起与陈皮的那段感情。她想起了一条从庙里为陈皮求来的红布带子。想起这条带子她似乎被那场突如其来的火焰重新照耀着,内心一片明亮。她就突发奇想,要回那条红布带子,自己就会重新生活在一片光亮之中。
于是她又开始给陈皮打电话。
她把电话打到陈皮的办公室去。
陈皮说 :“喂,你好。”
她说:“ 你好。”
陈皮听出了她的声音,便沉默下来。
她說:“虽然我不知道一切为什么就结束了,但我知道的确结束了。”
她的声音有了细雨样的潮湿。陈皮仍一言不发。他粗重的气息随着电流再次扑入她的身体,她便有些犹豫不决起来,仿佛要了那根带子就从此果真断了一切。
她第一次发现电话里的声音对她如此重要。
陈皮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先挂了,我这边在开会。”
她知道,他又在撒谎,他撒谎像撒盐一样正常自然,她却再一次默认了他的谎言。她想她其实是不了解男人的,他给予了她一个世界,又毁灭了一个世界。走投无路的她放下电话,她看着窗外,陈皮曾经强硬地说没有人会走投无路,他不会懂得人的处境,所以他这样说很符合一个官员的身份。而她不同,她处在生活的最底层,思想和目睹的都是现实生活中的艰难。陈皮的话让她失望过,这不仅仅是对陈皮的失望。 她想到了佛经里面讲到的恶道,人从哪里来就带着哪里的特征和烙印,这或者是无法掩盖的。
后来的日子她除了四处游荡之外,就是趁陈皮不在的时候拨打他的电话。她尽情地拨打那个变得黑沉沉的号码直到精疲力尽。她躺在地板上想象着电话哗啦啦的铃声响彻陈皮整个屋子的情形,心里又涌起先前那种柔软如水的感觉。那是一间戒备森严的屋子,她去过三次。屋子里除了一张洁白的床之外,最扎眼的就是几架不同颜色的电话机,它们分别响起来的时候,屋子里会有一种震荡的感觉。特别是那架红机子,它一响就跟战斗机的效果一样令她十分害怕,仿佛那机子里发出的声音要除掉一个人的性命,比除掉一根草还容易。那是领导的专用机,就连响声里都带着一种威严。陈皮总是拉着她的一只手把她引向另一个房间,那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面镜子。陈皮很快脱下裤子,他走向一张椅子时,她从镜子里看到了留存在他屁股上大片的阴影,她想那一定是胎记,整个地覆盖了他的后腿。陈皮仰躺在椅子上等待了片刻。
陈皮说:“宝贝坐到我的身上来。”
这样经历了两次,她却没有感到过快意,因为武装就在窗外的过道里。
她说:“以后咱别在这好吗?”
陈皮说好,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天她离开时好像还下了一场雨,她在雨中走了很长一段路,那种心情是陈皮无法想象的,因此她第一次感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耀眼的阳光通过玻璃破碎地照射在她的脸上,她就想欲哭无泪无所包藏的意思,是不是阳光照耀在玻璃上的样子。当她确信了那样的感觉后,她的手在地板上摸索了一阵。这种黑暗中,无望而又毫无结果的摸索使她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茧。她透过玻璃去看外面的天空,天空是灰蓝的,她并没有从那样灰暗的颜色里,感受到以往伤痛的任何痕迹,她只觉得一切都跟自己一样空洞而不真实。
这样到了秋天,她并没有放弃打电话的方式。早上九点,她面对着玻璃,郑重地按拨那个不需要记忆的电话号码。窗外的天空在她眼里和城市永远都是灰暗的。打完电话,她精疲力尽地走到浴室的窗子前,对面的男人站在窗户的玻璃后面,他正看着她舞动双臂脱掉上衣。她一件一件从容不迫地脱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阳光明亮地照射在她的肌肤上,她看到玻璃上反射出她身体雪亮的光芒。
她知道那个男人会怎样清晰地看到她的身体,以及每一个部位散发出的气息。
他从昨天就一直站在那里。昨天早上她从浴室里出来穿衣服时,她看见他阴沉沉地站在那里。她穿衣服的手抖动了一下,她看清了他的模样之后,身体突然间有了鼓胀之感。那感觉膨胀起来,使得她穿衣服的速度逐渐迟缓下来。那个男人的眼光里包藏了陈皮般令人醉生梦死的迷乱感,于是她对男人的出现没有丝毫的不快和反感,相反她认为男人的出现是她对陈皮情感的延伸和另一种永久性的抵达。或许那个男人的目光根本没有闪动过,那只是阳光流动时的光芒,但她确信那是陈皮的眼光。
她依然按时拨响陈皮的电话,她听着电流击响的声音时心里有了别样的感觉,抑或是一种酸涩或者是一种麻木和疼痛,总之是先前没有经历过让她无可适从的一种感觉。她走进浴室,她沐浴在温热的水中,对面的男人仍然能透过浴室的玻璃看见她。他的眼光缭绕在一团雾气之中,模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用手轻摸着脖子,她的手在通过小腹时,她感到一阵疼痛。她抬起头去看他,他仍然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一连几天他都这样站在那里。这使得她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就像陈皮突然间来到她的生活里那样,她又一次有了惊惶不安的迷乱感,不过这次却清晰明了,她知道生活的变化源于什么,她明白她内心的全部想法,至少她知道该怎样处理现在的情况。她认为那是她和陈皮之间的一种间隙,一种非情感的间隙,这种间隙像一道裂缝那样断开了她心中对爱情的想象和期待。
她茫然无措地在两幢楼之间仅有3米之隔的距离里沉浮,对面的男人站在那里时,他们甚至能看见对方起伏的胸和眨动眼睛时的节奏。她需要这种与人如此接近而又遥遥相隔的距离感和安全感。她想就这样谁也不会伤害谁,就这样彼此对应没有离去和离去时的痛苦,就这样两两相望,她感到生命中又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希望,哪怕就像看到了一棵稻草那样渺茫,那也是有生趣的。
男人的脸上布满霜冻样的冰凉,以致于他在观看她时,她没有觉察到他丝毫的变化。
男人仍然迷雾样地站在那里。每天清晨10点过后,阳光照射过来,他就阴影样移动在窗前。有几次她没能按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看见他的脸上浮过几丝淡淡的焦虑,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她故意延缓出现在窗前的时间,她喜欢看他脸上类似于肌肉抽搐的样子,她确信那是因为焦虑,直到她重新出现,他仍旧如一团黑影站在那里。在那团黑影里她感到内心的伤痛被笼罩变得渐行渐远。她希望就这样永无结束之日。
冬天很快就来了,霜冻覆盖了田野,她沿着河岸踩踏着那些野草,她喜欢听脚下发出来的细碎之声,那是一种碎裂的声音。隔着河岸看过去,她住的那栋楼与男人住的楼之间的距离近如指掌,像是站在彼此的窗台上一抬脚就能过去。角度不同事物之间的距离就不同,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释然了许多。对面男人的出现,改变了她的生活,她开始选择远离与陈皮的糾缠不清的痛苦纷扰,就像一个溺水者被波浪抛到了沙地上,需要自我拯救的时间。
清晨,当她面对那个男人时,她能看见远处田野里霜打落叶的荒凉景象。积雪覆盖着远山,风过时枯败的枝叶便发出瑟瑟抖动的声音,这声音她当然听不见。她完全能想象山头的凄凉。她一如往常那样站在窗前,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打,那个已经麻木而毫无意义的电话。
她用站在那里,重新填满自己的生活。
而就在昨天夜里,她和陈皮通了电话。电话是陈皮打过来的,他说你还好吧。她感觉到心脏一阵抽搐。陈皮的话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熟人那样的随意。她没有说话,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她还不能够做出反应。她在一片黑暗中死死地握住电话,陈皮说了什么她似乎并不知道。放下电话后她用被子严实地捂住自己,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她知道那种冰雪样寒冷的东西是从一种声音开始的,那声音让她有死而复生的碎裂感。
陈皮挂了电话后,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和思索了很久,然后她颤抖着按拨了陈皮的电话。
她说:“真不需要有个说法吗?”
陈皮在电话那头做出睡意朦胧的样子咿呀着。
她说:“我想最后见你一面。”
陈皮把电视的声音开大了。
他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说:“我要见你。”
他说:“好,见就见吧。我明天过来。”
夜里风格外地大。
她一直等到深夜12点半时,才拨响了陈皮的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陈皮接了,他的喉咙里全是梦呓般的声音。
陈皮说:“怎么这么缺德不让人睡觉。”
她说:“你无耻的方式是不是该结束了?”
陈皮说:“什么呀乱七八糟的,你能不能让我睡觉?”
她说:“不是说好了要见面吗?”
陈皮说:“好呀,我明天晚上来吧。”
电话里重新弥漫着让她绝望的忙音。那些声音飞溅着直到她昏昏地睡去。第二天她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对面的男人已经消失。她有些懊恼,为了打发掉整个空洞的下午,她沿河堤走过一片菜地来到公交车站,去了一趟股市。她不炒股,只是一次偶然陪朋友去那拿过证券报纸,看到过那种狂热的场面。她觉得自己需要那种外部的狂热来平复内心的焦虑和不安。股市已经没有平时那么嘈乱,她走到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屏幕上流动的五花八门的数字,她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虽然什么也看不懂,但她能明白这些数字对大厅内闪动的眼光意味着什么。那样的期待和爱情一样荒唐漫长和毫无道理。于是她转过头去,她想看清那些跟自己一样茫然无措的表情,是不是也会显出人本质的愚蠢。
离开股市时她在街上转悠了一阵,路过单位时,她停了下来。站在街的对面,通过乌烟瘴气的炒菜的油烟,她能看到办公室那扇临街的窗子依然开着,吵吵嚷嚷的声音从窗子里零乱地飞出来。她甚至能分辨出是哪些人坐在办公室说话。很久没有去办公室上班了,单位很小,是个小二三十个人的单位,房子七零八落的倒是有不少,都是破房子,能用的只有一间当街的大办公室。上班时很多人挤在里面闹腾得无法忍受,所以她几乎不去,也从来没有人过问过她,有事会打电话给她。她一年接不到两个单位的电话。
她不愿意踏上单位那个旋转的水泥搭出来的楼梯,不愿走进那个窄小的巷子,迎着隔壁公厕扑散过来的臭气。一切都让她感到绝望。群众艺术到底是与她没有关系的,她不会唱不会跳,她在这样的单位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最初她来到这个单位,她是想上班的,她所在的文学部在楼下一个阴湿的黑房间里,她在那里坐了两天,鼻子里全是臭水沟的气味,然后她跑到大办公室,然后她发现自己无可适从,完全是可以不存在的。她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可以不上班的那一个了。后来省里成立五十年大庆办公室,要从市里调一个可以处理文字的人,她被抽派过去参加筹备工作,她跟陈皮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在那里相遇了。
回家時天已经黑了。开门时她听见了屋子里哗啦啦的电话铃声。她知道不会有人给她打电话,电话一定是陈皮打来的,她惊慌得竟然无法将锁打开。
她飞扑进屋时电话已经不再响了。她很快拨通了陈皮的手机。
陈皮说:“喂,我在大门外我怎么进去?”
她迅速跑到楼下奔向大门,她看见陈皮远远地踩踏着积雪走来。积雪发出的清脆声,像光扎在雪地上,让她感到如此刺痛。她的双目在寒风中变得酸涩,眼泪就湿了她的面颊。去年冬天也是这么寒冷,陈皮踩踏着积雪跑到她父母住的地方看她,陈皮只穿了条单裤,陈皮被冻坏了,这个记忆依然让她难过。那时至少他们是相爱的。
陈皮看见她时,显出了几分意外的表情,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间,四目相对竟然无语。陈皮在进门的木沙发上坐下来,她在他身边静静地坐着。他们的目光第二次相遇时,他们都意识到了那种久别后的生分和隔膜。他们谁也不说话,都不再看对方。这个时候,也许他们彼此明白,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情真意切的爱。
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不安,她给他倒了杯水,陈皮表示不喝,她就把杯子握在手里,为了掩饰不安,她不停地转动杯子。
陈皮说:“你没事老摇晃杯子干吗?”
她慌乱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变得躲躲闪闪。他先是递给她一只口香糖,她接过来放在 沙发上。他们在无边的寒夜里一直坐着,谁也不说话。后来他又递给她一支烟,他执意为她点上火,她颤抖着的手总是接不上火。她知道自己的慌乱无法掩盖,就更不想说话。
陈皮很快抽完了烟,他径直朝她的卧室走去,然后他说真累就脱衣上了床。她只是坐在床边的一条凳子上看着他。她心里知道她让陈皮来此并不是为了跟他重新上床,而是为了给那段曾经她认为是爱情的往事一个说法。所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
陈皮说:“你坐那干吗,跟个木头似的。”
她说:“我就坐这看你。”
陈皮说:“快上来我们近些好说话。”
陈皮掀开被子示意她赶快上去,她迟疑着。
陈皮说:“你不愿意了吗?”
她说:“你知道我无法抗拒。”
陈皮说:“那还说什么废话,上来吧。”
她只是脱掉外衣进了陈皮掀开的被子。然而他们却一句话也没说,陈皮做出疲惫的样子佯装睡觉,她把一只手举在空中,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黑暗里传来夜鸟的叫声,风沿着河岸一路吹过来,呜呜的声音增加了夜晚的寒冷感和安静。后来陈皮把她抱到自己身上时,她竟然哭出了声。
当以往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陈皮在她耳边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陌生和遥远,仿佛那只是一个梦境的突然显现,是一个远离生活将自己推向绝境的铁掌。先前那种从生命底部漫溢出来的震荡消失了。那一刻她感到了肉体的彻底绝望和由绝望带来的毁灭。她发出了一串令她自己也感到不安和可怕的哭声。陈皮被这突如其来的号哭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陈皮离开时已经是凌晨3时,她站在铁门内看着他远远地上了自己的车,车缓缓地启动离开了她的视线,而她却一直站在那里,那时她确信自己看见了死亡,那是一种如灰样的颜色,覆盖在往事的屏障上,使她再也无法看见所有的道路和去向。她裹挟在那样的颜色里已无生还的可能。而她一直在发抖。
她病了,病得很重,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倒下去就垮掉了。
五天后,她想打一个电话告诉陈皮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自己病了,起不了床了。当她拿起电话时,她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所有的电话号码都在自己的脑子里消失了。那些数字变成了漆黑的窟窿布满了她的大脑,她的大脑黑乎乎的。
于是她想从床上起来,她发现身体上的筋骨已经失去了支撑能力。她平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她慢慢挪动身子爬到了敞亮的落地窗前,她想让对面的男人看见自己,从而明白她病了,需要有人来救她。可是她忘了那是在下午,这个时候对面的男人从未出现过。
她等待了片刻,就只好从床上滚下来,然后毅然决然地朝着门外爬去。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后,她又回到了自己房子里。冬天依旧寒冷。她想自己已经彻底地与过去分离了,她要用新的方式开始生活。自从对面的男人出现那天开始,她就做了如此的打算。陈皮这个混蛋,他不该再来捣乱。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命是什么样子?
在浴窒里洗澡的时候,她安静地在浴盆中睡着了。她走进对面那个男人陌生的房间,他将她高高举起,然后放进了一个巨大的浴盆。他的身体倾斜下来,压塌了她的身体和浴盆,水哗哗流淌了一地,奔腾如流。他们像停滞在岸滩的鱼那样拼命挣扎。她又嗷嗷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惊天动地。
她醒来的时候,对面男人的窗口一片漆黑。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在夜里开过灯。这使她曾对他进行过更多的想象,他的职业、爱好,以及娱乐的方式。也许他是一个进行夜间活动的诸如黑社会的保镖或者男妓。当然他的身躯更适合保镖,或者是一个更能让女人感到欢悦的男妓。
她这样想象的时候,就觉得他更像一团黑影。为什么他总是面无表情呢?为什么他不踏上她的这幢楼,按响她的门铃。
第二天,她在大病初愈的虚弱里来到窗前,她朝着那个很久没有看过的窗口看去。窗子被窗帘黑沉沉地遮住了,她看不见丝毫的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踪迹。她感到了几分失望。她没有想到失望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就像盘错在她脑中的那些号码样黑沉沉的一片。
那扇窗子从此就对自己关闭了。起初她想他是生病了,或是别的什么事耽误了。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拉开窗帘。她就有些不安和烦躁起来。她觉得一切都太不正常,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物体消失了,为什么会让自己不安?难道自己真的就生活在虚幻里吗?世间一切都是在自我蔽障中完成的吗?
她打開门,物业管理的人在每户人家的邮件箱里都放了报纸。她把取回的报纸一张一张地铺开,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并不喜欢看报纸,早年穷困的时候,她喜欢在报纸上找招聘广告,她想多找一份工作来补贴家里的生活。后来跟陈皮好上后,她喜欢看日报的头条新闻,因为从那里她可以看到陈皮跟着领导活动的行踪。
她坐到地板上,在展开的报纸上浏览着,她从报纸的头版的一个角落上,看到了关于陈皮的消息,这条消息并不醒目,有点类似于讣告那样小而隐蔽,而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陈皮同志简历……最后她看到了关于陈皮这样的结论,陈皮同志在长期艰苦的奋斗中荣升为副省长。
屋子里的光线黑下来的时候,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在微暗的光线里找出陈皮的电话号码拨响了他的手机。她等了很久才传出接线小姐的声音,接线小姐说对不起你打的电话已停机。接线小姐的声音尖厉刺耳,使她感到耳膜洞穿了一条口子,风从那条口子直穿而过。她又往陈皮的屋子里拨号,她的耳朵里充满了刺人的忙音。她放下电话,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从玻璃的返照里看到自己的脸上,居然挂着一丝跟冬天里的烂白菜样糟糕的笑容。
她觉得眼前的一切结果,似乎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巧合。陈皮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得到她希望的结果。那个晚上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陈皮最后甚至连简单的拥抱也省去了,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车。她大病了一场,对面的窗子就永远地关上了。现在陈皮彻底地消失了,陈皮做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他在她的生活中似乎只是一道阴影或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她在无法说清内心的感受的时候,踏上了对面那个男人的楼道。她没问为什么就在上午十点准时敲响了他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妇女。
妇女温和地问:“请问找谁?”
她说:“我找房子的主人。”
妇女说:“我就是。”
她迟疑了片刻说:“我找男主人。”
妇女说:“这里没有男主人。”
她说:“有的,两周前他还在。”
妇女停了下来,妇女看了她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了,他已经把房子卖给我走掉了。”
她说:“走掉了?”
“是的。”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她狐疑地看着说话的女人,她的眼光里充满了黑沉沉的怨忿之情。
妇女平静地看着她,关门前真诚地摇摇头,表示她真的不知道后,刚刚将门闭上,就又把头重新探出门外说:“他是一个盲人。”
然后门就很响地关上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