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
2018-02-11陶丽群
陶丽群
我的同居伙伴是一对三十出头的年轻乡下夫妇。男的叫桂七,生病了,形销骨立的,七月份酷热难耐的天里也要穿长袖,那件砖红色的衬衫像挂在衣架上,空荡荡的,显得很宽大。他整个人透出一股黄,连眼白部分也是淡黄的,我怀疑他得了肝病。他总是有气无力的,多半时候在房间里躺着,午后闷热难当时,便会坐在我们宽敞的厅堂里,虚弱的身子靠在凉爽的墙壁上,闭着双眼,瘦骨嶙峋的胸部轻微起伏。他那位叫紫玉(我不确定是不是这两个字)的妻子在一边给他摇扇子,细细的银圈子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摇晃,穿山区里人自制的棉布衣服,也是宽大的,她是个小骨架的女人,但双手的骨节很大,是常年干粗活磨出来的。尽管生着病,看样子还是相当难治的病,男的依然好声好气的,没有丝毫不耐烦和悲观。他们夫妻感情极好,桂七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轻轻呼吸,紫玉摇扇子,太久,不见桂七睁开眼睛,便拿扇子轻轻敲打桂七的手臂,桂七睁开眼看妻子一眼,两人相视一笑。或者桂七闭着眼睛太久,仍不见妻子习惯性的动作,自己睁开眼睛,有时候看见紫玉也耷拉眼皮犯困,扇子摇摇欲落地捏在手里,有时紫玉的目光穿过厅堂,望着屋后那口长满荷花的池塘发呆。当丈夫的伸手碰碰妻子的手臂,紫玉便倏然从犯困或走神醒来,两人又相视一笑。那模样真像一对好脾性的新婚夫妇。
我们的屋后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菜地,大概两分地左右,分成兩边,中间有一条用碎石铺的小路,一直通到池塘边。这屋后菜地种的最后一拨菜大概是丝瓜或豆角,在草丛中有几个用竹条子扎就的三角架子,很稳固地立在那里,风吹日晒的,竹条子显现出一种坚韧的陈旧。如今这些架子成为那对夫妇晒衣物的杆子。他们的衣物直接挂在那些伸出来的枝条上,像挂毛巾,一个架子可以挂三四件衣物,有时几个架子都挂满衣物,后院便像扎了几个样子滑稽的稻草人。其实屋檐下有原住户留下的晒衣杆的,但紫玉说衣物要暴晒,有阳光的味道,穿着才舒坦,也不容易生病。她大概是想说暴晒能杀菌的。我本来想对她说,这么晒会使得衣物褪色,但看他们已经不挂色的陈旧衣物,终究没说。我们住的这栋红砖瓦房极宽敞,中间是厅堂,原来还有祠堂的,把厅堂隔成里外两间,后来原住户拆掉了,大门就无遮无拦直通后门了。当然,两个门并不是整整齐齐对称,那不吉利,稍微偏差了点,后门比前门也要小了些。厅堂的两边有四个房间,我占左边两间,紫玉夫妇占右边两间。我才搬来不到一星期,打算在这里度过酷热的暑假。紫玉夫妇比我稍来早一点。这个叫薄荷的村子靠近城市,属于郊区农村,原住户百分之八十都奋斗进城了,留下老屋租给从更远的农村来城里务工 ,又租不起城里房子的农村人。也有不少城里人,看上还算体面的房屋,于是租下来,周末节日携家人来小住两日,暂时离开喧嚣的城市。这些往往都是一家三口的小家庭,也有些看起来关系暧昧年纪不大也不算年轻的男女来小住。这村子挺大,一两千户人家总有吧。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用于种菜的后院,运气好的,还会像我和紫玉夫妇那样,屋后有一口长满荷花的池塘。这种池塘大大小小,村里好些户人家的屋后都有。傍晚时分,晚风轻轻拂来,带着淡淡的荷花馨香。总之,这村子就像个乌托邦,氛围很奇特。
六月底快要放暑假时,我来这个村子转了一圈,看见这屋后开满荷花的池塘,于是按照门板户主留下的电话打过去,询问租房问题。户主一家在上海,只是说房子已经租给一对夫妻,屋里还有另两间空着,假如不介意,可以租。户主说他的房子很好,这房子起到现在,屋里还没有过逝世的家人,很干净。于是就定了,连合同都没有,我按照他提供的户头打给他两个月的房租费。住进来那天,户主一个亲戚从别的村赶过来,代户主交代些租房的注意事项就走了。直到傍晚,我才见到紫玉夫妇,他们进城抓药去了。见到桂七时,心里有些后悔,毕竟和一个陌生的病人住在一起多少有些晦气。但看他们夫妻都挺和气,便作罢。薄荷村离县城并不远,沿着村里那条并不算太长的沿田路走出去,就到公路边,搭公交车二十多分钟可以到市里,很方便的。
天气很炎热,就算到了晚上,摸着屋外墙壁依然余温撩人,我们往往很晚才能入睡。我有些懊悔没带个小电风扇来,端了一桶凉水放在房间里,也无济于事,反而招来更多的蚊子。原户主留下一些笨重的家具和一个很老旧的黑白电视机,紫玉夫妇把厅堂前后门都打开,温热的空气里有从屋后荷塘飘进来的荷花清香,倒也有几分情致。他们在厅堂里守着画面并不太清晰的电视看。电视没有闭路,能收到的台极少,一般只有中央台和地方台可以看,多半是新闻。偶尔有个电视剧,夫妇俩便非常高兴。
“小妹,有剧,出来看呵!”紫玉这样招呼我。我告诉她该叫我姐了,我肯定比她大至少五岁。但紫玉不答应,“白生生的,你能比我大么?”她这么说,她依据皮肤黑白来判断我们的辈分,有些好笑,也不好反驳她。我在房间里躺着,戴耳塞听手机里的音乐。来来回回的,都是莫文蔚几首经典的曲子,比如《电台情歌》,《他不爱我》,《盛夏的果实》等。音乐真是个好东西,可以把你带入一种看似已经很遥远,实际上却从未离去过的回忆里。我似乎已经到了开始喜欢回忆的年纪了,能让人越来越多回忆起的东西,往往都是刻骨铭心的,不管好歹。
“我近视眼,那电视台太模糊了,看不清楚。”我这样婉拒紫玉。
她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朝我张望,很失望的样子。
夫妻俩便安静地看电视,声音扭得挺大的,仿佛一大家子人在看电视。我把一边的耳塞拔出来,有时候听见紫玉在感叹电视里的生活。
“你看看人家!”她这样说。
“那是电视,演戏的!”当丈夫的比较理智。紫玉便不再做声,隔一会儿又发出一声一模一样的感叹,丈夫再一模一样回答,有时候我听着都会不由自主发笑。我猜他们一定是青梅竹马结成的夫妻,门对门那种。
“嚯,你来了,上哪儿玩刚回来?”一会儿又听到紫玉说话。似乎有人来访,但没有脚步声,来人也没答应紫玉的招呼。当然不会有,那只是不知道谁家的一条很和气的黑狗,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串门,不知为什么白天却连个影都不见,仿佛它只活在黑夜里。黑狗从敞开的大门悄无声息进来,像回到主人家般熟门熟路的,来到夫妇俩脚跟前,两条前腿一趴,长长的身子便耷拉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累极了一般。
“你怎么老招狗,没准是瘟狗的。”当丈夫的有些担心,不过语气也还是平平的,并没有要赶狗走的意思。
“它瘟么?我看它比你还精神的。来串个门嘛,这村里没几条狗,狗也会闷的。”紫玉答道。
“就你多事,哪天看它急了咬你一嘴。”丈夫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不多事,不多事我们能来这儿住。”紫玉回了一句,这话有些说重了,桂七不再答话。有一次听见他们也这般斗嘴,紫玉也说了句什么重话,半天没见他们再说话。我便出了房门,看见桂七闭眼靠在墙壁上,脖颈伸得老长,尖尖的喉结要顶破皮肉一般。紫玉则低头盯住自己的脚尖。她穿一双蓝色塑料拖鞋,后跟快磨平了。电视开着,谁都无心看。桂七的病,对这对夫妻还是有影响的。不过这样的怄气只要一阵子就过去了。妻子站起来,给丈夫端来几口放凉的粥。桂七胃口极差,一天都在吃,每次却只吃一两口,一碗粥实际上可以够他吃一天了。白粥,放点枸杞和瘦肉末,有时候只是白粥加点儿冰糖,这要看桂七的胃口。
夫妻就这样又和好了,像过家家的一对孩子。
我们屋后,除了这口爆满荷花的池塘,其实还有不少好风景。比如池塘边有两丛茂盛的竹子,两丛竹子夹住一个可以下到池塘打水的码头。码头很简易,几块巨大的石头码就的,石头被磨得很光滑。两丛茂盛的竹子绰绰有余地笼罩这个小码头,太阳挪到哪个位置,码头始终一片阴凉,洗衣服或提水淋菜都是很惬意的事情。偶尔的,会有老鼠惊慌失措地从茂密的竹丛里窜出来,假如正好碰了人在码头,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扎进池塘里,极像一只青蛙。也会有拖着绵长身子的蛇出来,一溜烟也下池塘了。蛇大多是菜蛇,没有毒,有毒的蛇不会靠近有人居住的地方。但那滑溜溜的花身子挺吓人的,碰到不免要跳脚,惊叫一声。那码头,其实是个好去处,乘凉或看看荷花都很美好,听听音乐更美好,但这些从竹丛里窜出来的野物常常让我心生余悸,不敢久呆。
紫玉并不怕这些猥琐的鼠蛇。她常常在午后蹲在码头那里洗衣裳,老鼠窜出来,有时候就跳到她的脚背上去,再从她两腿间飞奔而过,一头扎进池塘里,她像没看见似的,继续埋头搓洗衣服,连洗头发也在池塘里洗。我告诉她这水可不太干净的,她说要比他们那里地头水柜蓄起来的水干净多了。他们的水柜主要接雨水,雨停了,几个太阳天出来,里面尽是些游动浮虫。
“天大旱时,山泉断了,那水就拿来吃的,很涩口,咽下去扎喉咙。”她说,捧着湿淋淋的头发。她用的是海鸥牌啤酒香波洗发水,一种很老牌子的洗发水,老远就闻到浓郁的啤酒香波味,很便宜,七八块钱一大瓶。
下午如果有些阴凉,紫玉便拔那个菜园的杂草。一般是桂七在房间休息的时候。桂七中午吃了几口粥后,往往要在房间里休息一个漫长的午后,有时会到下午四五点才从房间里出来。漫长的休息并没让他看起来变得更精神,倒像是刚刚忙完了一件繁重的体力活儿,倦态浓重地挂在他的脸上。紫玉通常不午休,总是找些事情干。比如打扫我们的厅堂,从池塘里提水来洒在地上降温,修补他们的衣物,或者准备晚饭的菜。她很喜欢吃炒扁菜,隔三差五就炒一碟。这个村子有一个凉亭,早上有人在那里卖菜,也有些肉卖,是从城里拿回来卖的,价格相对要贵一些。紫玉很少买肉,她说桂七见油腻的就反胃。她买回一大把扁菜,午后清闲时拿来细细挑拣,剥掉那些黄叶子。那是土扁菜,叶子极细小,根部的黄叶层层叠叠,捡拾一碟扁菜得花费好长时间。
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她便拔草。紫玉蹲在杂草丛里,吱吱喳喳拔着,躲在草丛里的小昆虫四处乱跳,拔着拔着,便停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掐着草尖,神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有时候会倚在门框上和她闲聊。中午房间里实在闷热,我也无心午休。
“你拔它们干吗?”我问她。
“弄干净点,老鼠没那么多了。”她很认真地说,她知道我讨厌这些东西。我们住的屋子很宽绰,大是大,但极少老鼠,大概是太空的原因,老鼠没地方隐匿。
“不进家就不怕的。”我说,心里还是有点感激她。紫玉的额骨有些高,这使她的整个面部线条略显生硬,老人的话说是这种面相的女人命硬,生活多波折。好在她一说话就笑,使她脸面上的硬相柔和不少,她人虽小架子,眉毛却黑浓得奇怪。
“这地方真好,田地平展,用水又极为方便的。”紫玉回头朝池塘之外的大片稻田望去。原户主们还没进城之前,这些稻田都是按照季节更替中规中矩轮流种水稻的,他们离去之后,在大石山区里没生路的山里人便出来租种他们的田地,山里人不擅长种水稻,稻田的种植就变成五花八门的,有种大青枣的,有种芭蕉的,有种西红柿的,也有把水田当成池塘种植莲藕的。有的种植成功,有的失败了。如今这片稻田各种深浅不一的绿,不规整,倒是挺赏心悦目的。
“为什么村里人要离开呢?”她显得很可惜的样子。
“他们在别处找到更好的日子嘛。”我说。
“可惜了,都荒了,这院子多好,养鸡种菜的,都很顺心,如今给老鼠糟蹋了。”她说。
“你种嘛。”我说。
紫玉认真瞧了一眼,仿佛在思考我的话。
“也不知他的病什么时候好转,稍好我们就回去了,这菜种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上的。”她有些憂虑地说。
“留给我吃嘛。”我开玩笑,她又高兴起来,继续拔草。
“你能呆多久?我看你是来图几天新鲜的,这村里好多你们城里来的人,你们来这儿,像我们山里人赶个集,早晚是要回去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没准我比你们住得还久呢。”我说,心里确实有这打算,到秋天天气转凉了,这村子景色会变得很宜人。再说房租也很便宜,我和紫玉夫妇各两间房,每月才180块。不忙时来住一两天,光是看看屋后这口爆满荷花的池塘,听听夜晚的蛙声,就觉得值了。
紫玉又看了我一眼,很羡慕的模样。一会儿,她便拔了一片席子大的草,草丛里居然有几丛葱花和扁菜,长得瘦小,大概被茂盛的杂草把肥料都吸走了。紫玉留下它们,突兀地支立在干净的地皮上。
“你们那里,全是山吧?”我瞧着那几株孤零零的葱花问她。
“出门就要爬山的,如今这个天,出门进门,衣服就没干过。”她说。
“到家的路好走吗?”我想象那些高峭的山。
“好的,有农用车可以开到山脚下的,我们的房屋都在半山腰。”她说,“地也在山腰上,挂不住雨水,下雨,水就往山脚下跑,雨停地也干了。”她指着屋墙,给我比划山腰。
“种玉米吧?如今玉米比大米还贵的。”我说。
“那是甜玉米,甜玉米才贵的,你们平地才能种,那品种喜欢水,我们哪种得了,就种一般的玉米,人吃点,鸡鸭吃点,没有余下卖的,”她抬头朝屋里望了一眼,“今年种不成了。”我也扭头朝屋里望望,我们都心照不宣。
“他原来和大伯哥在城里打工的,”她继续说,“都是极好心的人,他去年冬天开始病的,接着陆陆续续还干了几个月活儿,四月份开始就停了。也不知怎么的,好好的弄出病来。”
“人都会生病的。娃呢,谁带?”我瞟了一眼她干瘪的胸脯问她。
“还没娃呢,结婚才两年,要等稍好一点,不然娃苦,我们也苦!”紫玉小声说,有些腼腆。我有些吃惊,想必他们夫妇还是很年轻的,只是营生的艰难让他们变得苍老了。紫玉大概看出我的疑虑,笑了,说:“我们晚婚的,他娶不起,他家里就哥俩,婚还是大伯哥帮不少。我这边,我是老大,家里弟妹读书,给耽误了。”
紫玉掐着草尖,又有些走神了。我有些同情她,这女人也实在运气不好,好不容易成家,好日子没过几天,男人又落下这难缠的病。
“哎,小妹,你还没成家吧?瞧你这轻松的。”她突然又笑起来。
“你说呢?”我反问她。
“这可说不准,你们城里人,保养得好,看不出的,娃和妈看起来像两姐妹。”
……
有时候我们也会聊一些村里发生的事情,比如一帮搞传销的,被公安给逮住了,男男女女二十几号人,衣服蒙住头往警车里塞。犯事的窝藏在这里,也被举报捉了去。还有假扮夫妻的男女,来这儿租了房,久不久地来秘密相会,被当丈夫或当老婆的尾随而来逮了正着,难免也要吵闹一番,热闹一番。紫玉会连连感叹,脸上是可惜的样子。对于假扮的那些夫妻,她则说,也许是真过不下去的。我挺诧异的,没想到她这么看得开。
陆陆续续地,后院的杂草快被紫玉拔完了,这块菜地看起来开阔了不少。居然有不少葱花和韭菜,还有一棵快要长到人大腿根的枇杷,嫩生生地长在菜园的边上,都被紫玉留下来了,她愈发地喜欢这个菜园了,有一次竟然问我,买这样一座带院子的房子得多少钱。我无法回答她,这地方属于城郊,将来没准会并入城市规划,价格更无法估量了。紫玉怏怏的,连连说自己是在白日做梦。
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把这想法告诉桂七,桂七照例又取笑她一番,然后又极认真地说,假如她嫁到这样的村子来,而不是嫁给他,那就容易了。紫玉瞧着自己的丈夫,眼神有些嗔怪,脸上的神色却挺得意。
那幾丛韭菜和葱花,被紫玉小心翼翼分了出来,种成一小片。她买了空心菜,把掐下来的老根也一并种了,居然成了一片小菜地,早早晚晚的,从池塘里提水淋菜。桂七依旧坐在堂屋里,虚虚靠在墙上,看自己年轻的妻子过家家似的忙,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桂七很少主动说话,假如妻子不和他说话,他大半天也不吭声,我想他该是为自己的病暗暗发愁的。
一两场暴雨后,被紫玉清理干净的菜园又冒出不少杂草,种下去的菜也慢慢转绿了。期间紫玉夫妇又进城抓了两次药,每次十付。紫玉说药不能多抓的,每次得去把脉了,看桂七的病进退情况来调整药方,每次抓的药都不一样。桂七对于进城把脉抓药表现出很大的抵触情绪,他也没黑眉黑眼,只是笑着说不去,他要求紫玉按照旧方子来抓药就好,似乎桂七对于治病并不怎么上心。这让紫玉很伤心,每次软磨硬泡的,才能说动他去,特别是最近这次,紫玉几乎要哭了,憋着泪水眼巴巴盯住自己的丈夫。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帮了她一句:去吧,你就别折磨紫玉了,她恨不得连药都帮你喝的。桂七显得很不好意思,夫妻俩撑着一把长柄淡蓝色雨伞,慢慢走出村子。回来时夫妇俩带回来三个卷筒粉,卷的是胡箩卜丝、碎豆角、肉末、木耳。紫玉分一条给我,感谢我帮她说动了桂七。天气太热,我实在吃不下,切了小半条,余下的就给她了。桂七也没胃口吃。紫玉一个人吃完了,薄薄的嘴唇沾了一层亮亮的油,很心满意足的样子。
农历七月十四这天,紫玉的大伯哥来和紫玉夫妇过节。在本地这是个相当大的节日,薄荷村里的人虽然来自各地,但还是入乡随俗,做一顿以鸭肉为主的晚饭,相当丰盛。紫玉的大伯哥是午后到的,是个矮而结实的男人,肩膀很宽厚,但并不胖,右脚有■ ,据说在城里和人做装修。桂七还没生病之前,哥俩一直都干这个。大伯哥不是一个人来的,跟着来的还有一个看起来似乎比他大三五岁的中年女人,有些胖,耳朵上戴一对亮亮的金耳环。大伯哥和女人带来一只鸭子,紫玉夫妇俩很高兴,邀请我和他们共进晚餐。本来我打算回城里,但不知怎么的,这一家子人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就答应了。我到村里卖菜那地方买了两斤卤猪脚和一斤叉烧,算是入了伙食。
看得出来桂七哥俩的感情非常好。哥俩坐在厅堂里,桂七照例身子靠在墙上,他瞧着自己哥哥一直在笑。大伯哥给他讲了一些活路上的事情,合伙的贵州小伙子回家结婚去了,不知道还来不来,新招来的年轻人身子太单薄,很多活都吃不消,估计老板要炒他了。这两月活淡了点,热天买房的人少了,进入十月份后会好一点。
桂七默默听着。大伯哥又告诉他,新近他打听到一个名气很大的中医,只是地方离这儿远了点,要到乡下去。
桂七连忙表示,现在这个中医就很好的,他感觉好很多了。大伯哥瞧着越来越黄瘦的弟弟,满是疑虑。
“这个,大姐是做什么的?”桂七终于问了起来。我才知道桂七夫妇也和我一样,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
“是个裁缝,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娃,离了。”大伯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城里人吗?”桂七问。
“是城里人的。”大伯哥说,朝屋后望去,紫玉和那个王大姐正在池塘边拔鸭毛。我在屋里帮做些择菜之类的下手活,哥俩说话并不忌讳我。
我听见桂七笑起来,“相处多久了?”他又问。
“才一个多月的。”大伯哥说,“人倒是和气,就怕看不上我们乡下人的,我这脚也不好。”
桂七不再说话,望着屋外那两个女人。
然后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伯哥从身上摸出一个红色塑料包包,展开来是一叠钱,大概三千块的样子。
“哥,你留着,我这里够的,上次给的还有。”桂七慌忙说。
“拿着,告诉紫玉,别太省,吃好一点的。”大伯哥说。
“哥,真不要,你目前正需要用钱呢。”桂七固执起来。
“有什么比用在看病上重要的,快拿起来。按时吃药,我这里挣得起。”大伯哥重新把钱包起来,塞到桂七手里,桂七攥着那个红色塑料袋,一直垂着头。
“你别太操心吃药的事情,我们吃得起。我都算好了,等你好了,紫玉也不用回去了,一起在城里干活,她就是去饭店刷碗都比呆在家里种那点玉米强。那家没什么好守的。”大伯哥说,口气很笃定。
“你说是不是,小妹?”大伯哥忽然朝我说了一句,我脸有些烧了起来,看样子他一直知道我在听他们的谈话。
“怎么不是?”我说,“只要肯吃苦,这城里活还是很多的。”
“我们山里人,哪儿会在意吃苦的。”大伯哥笑起来。我们又聊了这个村子的事情,桂七一直不说话,脸上的和气也不见了,捏着那叠钱闷闷的。
饭菜是那个王大姐做的,她是个麻利的人,看样子很会持家的。她把鸭子炖上了,要做白切鸭。我买的熟菜她又给蒸了一遍,并且做了简单的配料,素菜是粉丝芥菜汤,用炖鸭子的高汤做的。我又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些一次性的碗筷。不到六点,我们便开饭了。桂七有自己的碗筷,但他只是坐着,很少吃东西,紫玉给他夹了小半碗粉丝,他只挑了两三筷子吃。紫玉和大伯哥一个劲给王大姐搛菜,特别是紫玉,高兴得仿佛自家姐姐来了,假如王大姐和大伯哥成了,她们倒是能成为一对和气妯娌。
大伯哥喝了两袋玉米酿的散装酒,我们三个女人分喝一大瓶橙汁,晚饭吃得很不错。大伯哥因为王大姐不错的厨艺和为人的平和很高兴,趁着酒劲,他拉拉王大姐的胳膊,叫她也喝一口玉米酒,我们也跟着劝,王大姐却怎么也不肯喝,还朝我这边稍稍挪了凳子。她说怕酒,却由大伯哥喝着。我觉得王大姐其实对大伯哥还是没放开的,至少不像大伯哥对她那么上心。当然,女人家总是要谨慎一点。
这顿饭一直吃到天黑了才散去。紫玉碗筷也没收拾,执意要送王大姐和大伯哥出村,怕失了礼数。只留下我和桂七两人,我收拾饭碗,桂七的粉丝还在碗里,他几乎没怎么吃。
“你留着,给紫玉收拾吧。”桂七笑着说。
“你们哥俩感情真好!”我说,把桌上的鸭骨头归拢起来,放到碗里,也不知道那黑狗今晚来不来串门。
“那是,我们爸去世早,后来妈改嫁了,我们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也走了,哥哥就更苦了,腿脚也不好,连家都成不上的。”桂七說着,似乎有点儿激动。我呆了一下,没想到这兄弟俩这么苦的。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桂七,似乎他也不需要安慰,他只是想说说话,他极少主动说话的。
“现在,我又拖累哥哥了,我总是给他找麻烦。”桂七有些丧气,原来他懊恼这些。
“紫玉原来是要嫁给哥哥的,相亲时见他脚不好,跟了我。”他说。我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样说,你哥人还真不错,如今兄弟能这么相互体恤的,真少见了。”我说。
“是他一直照顾我。”桂七说。
好在紫玉回来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桂七继续说下去。我看了紫玉一眼,却无法责怪这个过于现实的女人。紫玉拿碗去洗了,水龙头就在后门屋檐下,我在旁边帮她拿碗。
“这个王大姐,倒是个会持家的人,就是觉得性子强了点,大伯哥将来要被管的。”紫玉说。
“你倒是担心你大伯哥。”我说,话里暗含一点儿别的意思。
“一家人嘛,总归要操心的,大伯哥心好。”紫玉说。黑乎乎的屋檐下,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这之后,桂七的病加重了,躺在房间里的时间多起来,只是出来上卫生间时稍稍在厅堂坐一会,整个人看起来更没精神了。紫玉更频繁地给他端温热的药汤,桂七偶尔抿一口,有时候干脆不喝,显然他并没把吃药的事情放在心上。算起来,桂七也病得差不多一年了,也许是病得太久,他感到灰心了。紫玉非常着急,有时候劝他喝药居然劝哭了,桂七也不再那么体恤妻子,由她在一边落泪。紫玉哭着,一会便好了,也不恼,劝桂七进房里躺下,她去伺弄后院那点儿菜。菜倒是长得不错,一天天绿起来,葱花和韭菜都可以掐来下面条了,这点绿似乎是紫玉唯一感到欣慰的东西了。
期间,我回了一趟城,买些日用品,第二天便回村里,给紫玉带了几件半新旧的衣裙和两斤蜂蜜。紫玉高兴得不行,蜂蜜冲温水给桂七喝,他连粥也吃得很少了,脸色愈发的黯。
紫玉试穿那些衣裙,我发现她其实腰身特别好,我穿的中码,她穿着还有点儿松,不过她并不介意,她说也许以后生了娃会胖一点,女人生娃总是会胖一点的。这话把我和桂七都逗笑了,她也不觉难为情。好多天,紫玉一直穿那几件衣裙,裸露的小腿和胳膊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她便适应了,连连感叹在城里生活就是好,穿衣服都这么省,还凉快。
“好看吗?”她问桂七。
“好看,就是不适合干活。”桂七说。
农历八月初时,大伯哥又来看望紫玉夫妇,他是一个人来的,脑门上扣一顶大草帽,踩着一辆有拖斗的小三轮,车斗里有一捆晒干的草药和一袋面条,草药是拿来煎汤给桂七喝的。桂七从房间里出来,更加瘦了,大伯哥看了他黯得差不多呈黑色的脸,一直皱着眉头。紫玉张罗着给大伯哥煮面,桂七依旧靠着墙壁坐,告诉大伯哥想回山里。大伯哥大声说了他两句,桂七却哭起来,说再不回去,只怕没力气回了,他这段常常梦见死去的父亲和奶奶,想回家了。大伯哥一时无话,兄弟俩默默坐在厅堂里,后来大伯哥叹了口气,说,那就回去。紫玉把面条端上来,只有大伯哥一个人吃,我们都刚吃过午饭的。紫玉小心翼翼问大伯哥,王大姐怎么没来。
“人家瞧不上我们。”大伯哥有些尴尬,挨个看了我们一圈。他习惯眼睛往上顶着看人,并不抬头,因此他的额头上过早出现了抬头纹。这个大伯哥,该是有三十五六的年纪了,人显得极为老成持重,大概是当家早的缘故。
我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大伯哥,自己嘿嘿笑了好几次,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紫玉显得特别失望,她一把笑容收起来,脸上的额骨便显高了,不知道何故,她居然微微脸红起来,转身提着面锅到池塘边刷洗去了。大伯哥把面吃完,我把面碗拿去给紫玉,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刷锅,瞧见我,无精打采地说:“怎么会看不上大伯哥呢,人是极好的,你也看到了。”
我差一点跟她说你不是也没看上他么。我暗想倒不是王大姐瞧不上大伯哥本人,若是,她也不会跟着来了。王大姐估计是瞧见桂七这病恹恹的兄弟怕了,大伯哥又不能不管,若成了一家人,这一管,难免就麻烦到她,弄不好还得贴了钱。她一个女人拉扯孩子不容易,现实一点没什么不对的。
“这种事情,总不能勉强的。”我对紫玉说,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
“以后这菜你淋一淋。”她说,我以为她不知道桂七已经和大伯哥决定回家了,“我们还有两月的房租的,肯定还回来,铺盖也留着,你帮忙照看照看,”她嘱咐道,“嗨,就是个破铺盖。”她又说。
“什么时候回去?”我问她,居然有些舍不得的伤感。我还要半月才开学回城里,余下这十多天时间,一个人难免要孤寂些的。
“明早就走。”紫玉简单地说,她把碗放在锅里,上了码头。
大伯哥吃过面,坐一会就回去了,说明早再过来。紫玉开始忙着收拾起来,锅碗瓢盆留下了,收拾进一个纸箱扎起来,夫妻两人的衣物卷进一个蛇皮袋里。桂七在屋里躺着,也许他是对的,再不回去,可能都没力气回了,我一直感觉桂七得的是恶性病,类似癌那种。紫玉一直不说话,脸上一片愁云。她把房间清扫干净,垃圾扔到竹丛根下,又淋了一遍菜,我站在门边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还是要回来的嘛,回去了,在自己家里舒心,也许桂七就好转了。”我说。
“你不知道的,他根本都不吃药,这几天他一直都不吃。他也不让我上床睡觉,让我睡地铺。小妹,你说,他到底想什么。”紫玉蹲在地上,拔掉新长出来的杂草,忽然地就落泪了。我暗暗吃惊,桂七竟这么执拗的。
晚饭我到村里卖菜的小凉亭买了点烤鸭之类的熟菜,请紫玉夫妇吃饭。桂七没出来吃,只有我和紫玉两人吃。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劝对方多吃点菜。紫玉吃着吃着,流泪了,泪水急速从她脸上滑落,她一边咀嚼一边哽咽,把哭声和嘴里的饭菜吞咽下去了,我不敢安慰她,怕一墙之隔的桂七听见。她哭得狠,咬着嘴唇,脸扭曲着,最后她放下饭碗,把头埋进胳膊里,肩膀激烈抖动着,却没有哭声。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站起来,急速朝屋后的荷塘走去,到了那儿,一屁股坐在码头上,抱头哭起来。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过去劝她,这实在是味同嚼蜡的一顿晚饭。想到七月十四鬼节那顿开心的晚饭,才过不了几天,物是人非,仿佛一场梦。
暮色一层一层落在紫玉的身上,我朝她走过去,池塘里的蛙声早就一片聒噪了,空气中浮荡荷花的清香气息,月亮早早地悬在半空,很快便要到八月十五了。如若紫玉夫妇不回去,到时我们在后院支一张桌子,摆上月饼瓜果,点蜡烛香火,就着一塘芬芳的荷花赏月,算是一件美事了。我有些抱憾。
“先吃饭吧,这是我请你的第一顿饭,一定要吃,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我拍拍她的肩膀说。紫玉慢慢止住哭声,挪到池塘下,捧池塘里的水洗脸,然后站起来,湿漉漉地朝我笑,眼睛微微地红肿。
“你瞧我这命,苦的。”她苦笑着说。
“谁都一样,有苦有甜的。”我说。
回到屋里再次吃饭,紫玉胃口变得好起来。这村里有一对四川父子,制的烤鸭非常不错,放了麻辣,很对紫玉的胃口。我忽然想到明早可以送她一只烤鸭带回去的。吃完饭,我就着月光朝那对四川父子的租房走去。很多做小本生意的人才刚从城里回来,在门口卸下小货车上的货物,窄小的村道拥挤而杂乱,却也不令人生厌,是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
烤鸭的师傅很为难,一般他们的烤鸭要到中午才能出炉的。我有些失望,但那儿子说,今天还剩两只,可以保鲜,明早稍微烘烤就可以的,不会影响质量,价格可稍微便宜些。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交了钱,告诉他们一早送过去。那儿子说一定热乎乎的送过去,叫我放心。
我顺便在村里走了一圈。白天由于炎热,我最多走到小亭子买点菜,从没逛过这个村子。月光之下,白天那些突兀刺目的景致都裹上一层朦胧,柔和了许多。在这个地方生活,它会让你看到生活真正的原貌,摒弃掉脑袋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是我在薄荷村最深刻的体验,倒是不枉住了一段时间。
脚边忽地蹿出来一条黑影,是那只经常来串门的狗,好几天没见它了,也不知道从哪儿溜出来,认得我。狗让我想到屋里的紫玉,闲逛的心思也没了,只好回去。
想到紫玉夫妇第二天一早就离去,居然辗转难眠。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都还没起床,烤鸭老板便前来敲门了。我起来开门,那個小老板提着一只热乎乎的,还在滴油的烤鸭站在门外,我谢了他。紫玉也起来了,我把烤鸭给她,叫她带回去,她红头涨脸地推辞好一会,在我的坚持下,她才收了烤鸭。等到桂七也起来洗漱后,大伯哥就到了,他们早饭也没煮吃,说要赶车。紫玉装着衣物的蛇皮袋子被大伯哥扛在肩膀上,桂七空着手走,紫玉锁好了房门,把烤鸭仔细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再三感谢我,他们就出发了。我还没洗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大伯哥有点儿拐,肩膀上的袋子一上一下地拱着。桂七像根竹竿,步履轻飘飘的,紫玉贴着他走,久不久扶一下丈夫的胳膊,仿佛担心他随时倒下。这一家子就这样慢慢走出村道,我瞧着他们的背影,有一种难言的悲怆。房子瞬间空了下来,明明几分钟前还同一片屋檐下的,瞬间物是人非,这种突然而至的空旷让我无所适从。我洗漱之后,稍作收拾,也搭车回城里了。
在开学前,我去了一趟薄荷村,屋里一片沉寂,紫玉夫妇的饭桌落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看来紫玉没回来过,也不知道桂七的病怎么样了。快要到十一放小长假时,我接到房东的电话,问我还租不租。我问他同屋的紫玉夫妇还租不租,房东说他们还有两个月的。我于是决定继续租,往房东的账号里打了两个月的房租。 每到周末,我总会去薄荷村呆上一日半日的,也会叫上一两个朋友,买点菜去那里煮一顿柴火饭吃,但从没碰到过紫玉他们。屋后的菜园又渐渐长满杂草,紫玉种的空心菜和韭菜葱花很茂盛,只是缺乏肥料,叶子没那么水灵。我们掐了一把韭菜来炒鸡蛋,出奇的香。屋后池塘的荷花盛开期渐渐过了,但仍然还有不少盛开,莲子也结了不少。荷塘的简易码头因为缺少人迹,也落了一层灰尘,有一朵被老鼠咬坏的莲子落在码头上。这些缺少了人迹的情致,让人看着忧伤,我愈发惦记紫玉夫妇了。渐渐地,也就少来村里。整个十一月份,我都没去。十二月份,天转凉了不少,午后的时光变得宜人起来,走一走,晒一晒,很舒服。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又回到村里,意外发现我的房间门口立着一塑料袋花生。袋子被老鼠咬坏了,有一些花生壳落在外面。肯定是紫玉回来了。我瞧着他们的房间,门依然锁着。这表明他们的铺盖还没拿走,还没退房,也许是给桂七来抓药了。从老鼠啃花生的新鲜程度来看,他们应该近几天来的。屋后的扁菜和葱花被齐根割去,这种菜,割过后会长得更好。这些都是好迹象,想必桂七的病好了不少,不然紫玉哪里有心情顾及这些。一连三个周末,我都来薄荷村,却没碰到紫玉。差不多到元旦时,房东又给我电话,问我还租不租。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再租了。我打算在元旦那几天去薄荷村住几天,也许能碰到紫玉夫妇,如若碰不到,只能默默祝福他们了。
元旦放了三天的假,一号当天中午,我就来到薄荷村了,门开着,我非常惊喜。进屋就看见紫玉在张罗饭菜,要吃午饭了。她似乎还是老样子,不胖也不瘦,好像白了一些,可能冬天少晒太阳的缘故。穿一件淡紫色的线衣,露出的脖子上有一条挂饰品的红线,饰品放在线衣里,也不知道她挂的什么。
“小妹!”紫玉见到我非常惊喜,她双手拿着两只碗和两双筷子,我一下子放心了,证明桂七还没事。“我以为你退房了。”她说。
“哪能呢?”我笑着说,“你的扁菜和葱花我都吃好几回了。”
她笑起来,张罗着吃饭,做的是冬瓜炖骨头汤和炒小菜心,菜心搁了干辣椒,鲜红夺目的。
“你的花生真好吃,我都拿去炖了。”我说,打开我的房门。
“还怕你嫌弃呢,今年没得怎么照管,收成少了。”紫玉说。
“桂七呢,病好了吧?”我问道。
紫玉跟我进了房间,轻声说,“桂七,十月份就走了。”
“啊,这是,怎么弄的?”我一下子愣了。
“得的是癌,回家就躺倒了。”紫玉说,轻轻转着手腕上那只细细的银圈子。
我们听到厅堂外有人走进来,出了房门,是大伯哥。
“小妹来了!”大伯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了不少。他买两桶速食面回来,笑着和我打招呼,双眼瞟向紫玉,也是充满笑意的,紫玉转头朝我笑了笑。大伯哥把速食面递给紫玉。
“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喜欢吃桶面!”紫玉笑着说,撕开桶面,“饭也煮的,煮多,好像知道你要来似的,你们吃饭。”
大伯哥非常高兴,说什么也要再加一个菜,又出门去了小凉亭。
“我们来城里做工,一个多月了,还是做装修的。大伯哥说家里那点地不用种了,我就跟着来了。”紫玉说,我望著她笑了笑。
“你别笑,我们山里人,就那条件,找吃找喝的难,大伯哥……人很好。”紫玉说。
“你本来是要嫁他的,是吧?”我说,不知为什么,对于紫玉和大伯哥,我好像觉得他们没有什么不妥,好像本该就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有些惊讶。
“桂七说过的。”我说。
紫玉不再说话,低头往速食面桶里冲开水。
“这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不好怀孩子的。”我笑起来。
紫玉迅速抬起头来瞧了我一眼,眼里泛着泪花。我有些自责,何必要提这些。
“谢谢你,小妹!”她说,朝屋后望去。
那塘荷花,如今枝干叶枯的,满眼尽是破败,瞧着有点叫人伤感。不过到了来年春天,又将是满塘芬芳了,说不定明年放暑假我还会回来的。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