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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沙河

2018-02-11谢伦

长江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枣阳大沙河

谢伦

旧时的大沙河,杨柳树特别多,一片接一片顺着宽阔的滩涂绵延,走进去林子很深。河水就在林子脚边缓缓流淌,仿佛一个隐居乡野的哲人漫步而行,在经过枣阳城时,一如既往,先是由北往南,然后再调头向西,山重水复一百多公里后,汇入汉江。大沙河发源于随州境内的七尖峰与柴家山,历史悠久,但在鄂西北,在有水文记录的正册典籍中却算不得是一条著名的河流。就像它的名字叫大沙河,也的确够大,有好几处河段宽达二三百米,那年雨季发大水,我站在河堤上看热闹,亲眼目睹了它潮平两岸、涌流大荒的浩荡气势,甚至觉得,传说中的长江、黄河也不过如此!可千万年来,与生俱有的某种草根性质终使它和我家乡的滚河一样,也只能作为大地水脉的细微末梢,长期隐蔽在唐白河和汉江的身后,平静地流过一个又一个城镇和村庄,沉浮无定,沧海桑田,倒也无怨无悔,自足而畅快。

和大沙河相遇很早,上世纪70年代末我还在吴店镇读中学时,偶尔进城办事,就从架在它上面的水泥大桥上来往通过。1981年底我到枣阳县工艺美术厂做美术设计,那时工厂厂房就建在它的岸边。站在我设计室的玻璃窗前,能看到流動的河水及遍布滩涂的杨柳林。我在枣阳城生活的那些日子,可以说是和大沙河朝夕相处。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身边的这一条河流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只是觉得好奇:那么多的杨树、柳树,那么多,那么高大。尤其在春夏天里,稍有风吹草动,滚滚的浓绿就像海浪一样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浪漫气息,就常见一对一对的年轻男女,往往在夕阳西下的黄昏之时,若即若离,或相互缠绕着对方的小手指,去那里卿卿我我,陷入爱河。所以在大多的下班时间里,就也喜欢和设计室的同事们如王全声、向蒲、李世家、刘玉莎等背了画夹子到柳树林里去转悠,写生。有时也学着诗人卢一苇,面对着宽阔的沙河水,扯开嗓门儿,朗诵一些自以为了不起实际上是很嫩很嫩的诗歌。卢一苇是县文化局一名专业编辑,编着一本偶尔才出一期叫作《槐树花》的文学刊物。他诗名很大,至少,在我们当时的枣阳城已经是诗名遐迩了。在那个文学的狂热时代,他显得比任何人都要狂热得多,几乎每月都要在县文化馆会议室免费搞一次诗歌讲座,或纠集一帮诗人开一次诗歌朗诵会,手舞足蹈,唾沫飞溅,每每讲到激情处就像是得了甲亢的危重病人,两颗眼珠拼命地向外翻凸,总让人担心它随时就要挣破眼眶掉下来。

我们不可幸免地成了他虔诚的追随者。从听课到曲线结交,到亦师亦友,简直是鬼使神差,那段时间,每天除了完成厂里交给我们的绘画任务(通过广交会向东南亚外商定销的水墨写意和工笔仕女),以及必要的工艺美术挂件设计,余下的时间,就是谈卢一苇,谈诗。包括他瘦削的身体、烟瘾、满嘴黄黄的四环素牙、浓密的黑发上浮着虱子一样许多的头皮屑。因为卢一苇,在1982年的那个春天,我幸运地知道了里尔克、波德莱尔、兰波、拜伦、狄金森,也知道了食指、舒婷、北岛和顾城,尽管我一时还不能完全读懂他们。但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大很大,也一下子变得很朦胧。我开始了解“朦胧诗派”,一如我沉迷于莫奈、塞尚、雷诺阿、西斯莱等“印象派”绘画一样,带着我心爱的画笔和色彩,心甘情愿地沉迷在他们朦胧的世界里。

那个时期枣阳城有很多单位都相继成立了文学社,比如枣师(枣阳师范)、枣一中(枣阳第一高中)、烟厂、啤酒厂、印刷厂等都成立了文学社,枣师学生会和烟厂工会还办了油印诗歌报。用卢一苇的话说,这些都是他开辟的枣阳县的“文学根据地”。那时候我们是多么渴望与外界的交流呵,因而每到周末,便发疯般跟着他到他的各个“根据地”去乱窜,去和他的那帮诗朋狗友们一起吆三喝四,把诗歌当一面旗帜举在手里,做“先锋”状(实际是朋克状)招摇过市,吸烟喝酒,唱歌,放浪形骸……就像是他的一条尾巴,诗歌朗诵也一度成为常态。——场地从不讲究,弄几张桌子那么一围,有听众没听众,有多少听众都不管,然而一旦朗诵起来,又总会拥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至今还记得那个盛夏(1982年?),电影《人到中年》来枣阳上映,影片中多处出现的达式常朗诵裴多菲的诗歌《我愿是激流》的片段,这在枣阳文学艺术界引起极大震动,尤其文学的爱好者们,激动不已,说裴多菲之于枣阳实在是太陌生了呵,要补课、要普及!于是,几个哥们临时起意,策划在烟厂文学社搞一场裴多菲的朗诵专场。可那天还没等文学社社长葛平同志把海报贴出去呢,人们不晓得从哪里得到消息,早早就把会议室挤得满满的了,后来知道除开烟厂,外厂也来了不少人,还有枣一中、枣师的学生也来了不少,有的来了没地方站,干脆从窗台上往里爬,结果打碎了窗户玻璃,秩序大乱,听众们一窝蜂冲上舞台,要求诗人签名。在那次的混乱中,卢一苇脸皮也不知被谁的钢笔尖给划破了。

不过卢一苇不在意,似乎还很享受这个“被划破”,感到很荣耀。事后他多次指着他脸对我说,什么是诗歌?这就是!其实那会儿他脸上的伤疤早好了。

卢一苇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也没见他有女朋友,据他说是他太爱诗歌了,他说他要把这一生的爱情全都献给诗歌。但是有一回,我们一起散步至大沙河边,我亲眼看到他在碰见两个正在杨柳林里一棵杨树下热吻的恋人时,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打颤,握紧双拳狼一样噢噢吼叫。

这让我非常吃惊,又很尴尬。那对恋人还以为我们两个是流氓呢,极讨厌地挖一眼我们就走开了。回来后我悄悄对设计室的几个哥们说了卢一苇怪异的举动,大家都很疑惑,觉得不可思议。说那么的一个诗人,怎么可能?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它跟诗歌没有太大关系,谁也没往心里去,我们交往依旧。或许是为了进一步扩大他的“文学根据地”吧,有好几次,卢一苇都建议我们厂也要成立一个文学社。为此,他还以县文化局文化干部的名头(他说他还肩负着全县文艺创作的辅导工作),专门来厂里找过厂书记刘国斌,说工艺美术厂是最有条件成立文学社的,比烟厂、啤酒厂、印刷厂都有条件,他们都成立了你们更应该成立,因为你们是搞艺术的,有这个氛围,文学和艺术是一家嘛,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他还举例说,刘书记你看呵,向蒲、刘玉莎、李世家他们的画儿画得好,是因为他们的诗也写得好呀,比枣师的老师们都写得要好,我就准备在《槐树花》上刊用他们的作品了。但不知为什么,刘书记没同意。不但是没同意,开会时还教训我们不能一心二用,要安心自己的美术设计工作,安心画好画儿,要离那个卢一苇远一点,特别要刘玉莎离他要远一点。刘玉莎是刘书记的亲侄女,刘书记管她很严。可我们那时候都年轻气盛,对刘书记的话不以为然,毕竟,卢一苇是我们这个小城里唯一能在《长江文艺》上发表诗歌的人,是小城诗歌界领袖式的人物,他的一组《大沙河》,几乎感动了读到这组诗歌的每一个人,我们为什么要离他远一点?只有刘玉莎好像真的是很怕她叔叔,卢一苇再来我们设计室闲聊天的时候,她静静地坐一边临摹古画,或用柔软的细铁丝练习王全声教她的飞鸟工艺造型,不再搭腔。

刘玉莎是几个月前才来到工艺美术厂的。她去年秋天从枣阳师范毕业,原本已被分到平林公社的易仓大队教村小学,可是她去易仓小学教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回来了,死活都不去了。平林易仓属枣南山区,山高路险林子大,说那小学是建在一个幽深的山坳里,夜里山风呜呜呜地刮过来,像毛狗(野兽)叫,她害怕。她想进城关的学校。可她父亲只是纺纱厂的一般工人,母亲是农民,没门路。她叔叔刘国斌活动去、活动来,城关的学校终了也没能去成,就只好进了他主管的县工艺美术厂。好在刘玉莎到厂里没几天,就在刘书记的亲自安排下来设计室拜王全声学习绘画了,是正式拜师,执弟子礼。王全声是我们设计室负责人,年龄也最长,35岁,是有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说话慢声慢语,做事沉稳老练,各方面的技术都很棒。拜这样的人为师,刘书记放得下心。但若从现行的体制上看,刘玉莎还是很吃亏的,师范毕业属国家干部,到我们这个小厂转行当工人,不值当。都说她只不过是过个渡,早晚得走人的。可我们一点也看不出她“过渡”的迹象来。刘玉莎似乎很珍惜自己的这份工作,业务上勤奋上进。到底是念过师范的,知识面宽,悟性好,人又有灵气,绘画上手极快,尤其是临写明清时期的仕女图,人物造型、线条、设色,很得古人神韵。王全声每每就夸赞她:天生一块画画儿的好料子。但我觉得刘玉莎好像更加喜愛诗歌一些,或者说,她在诗歌里似乎更能找到她所渴求的某种东西。她读杨炼的《土地》,舒婷的《双桅船》,读得很深入,往往眼睛的深潭里就有了一种只有在诗里才有的忧郁和彷徨,很迷人。

刘玉莎办公桌上有一个紫色边的小镜框,原来里面框的是她和几位同学在师范毕业时的合影照,不知啥时候就换成了波德莱尔和顾城的照片了,黑白的,有些模糊不清,显然是从哪本书上剪下来的。顾城还像个中学生,笑得很甜;波德莱尔短发,留小胡子,眼神犀利而恶毒。刘玉莎还说她在准备自修法语,是不是想读原版的波德莱尔?

那一阵子,向蒲家里正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紧锣密鼓的,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向蒲都不见。我们拿他开玩笑,说赶紧哪,好姑娘可不多,错过了便宜了别人可没后悔药哩。向蒲亦不生气,眼光就朝刘玉莎身上忽闪一下。向蒲是个帅小伙儿,一米七五的个头,戴副眼镜,一身的书生气息,文雅又潇洒。他家是县豫剧团的,条件好,那时候很少有穿西服的,他就穿了一套,黑皮鞋擦得贼亮。但他不谈对象,这让他母亲很着急。其实我们都知道,向蒲是喜欢上刘玉莎了,只是没表露。其实不止是向蒲,我、李世家也暗暗地喜欢着刘玉莎。刘玉莎是那种沉静娴雅一类的姑娘,秀秀气气,眼睛清亮得就像山泉水,脸上也没有女孩们常见的青春痘,内心即便是有青春的火苗冒出来,也分明的别致干净。这样的女孩儿我们没理由不喜欢。但我和李世家都还是临时工,连商品粮都没吃上,和刘玉莎的条件相差太远。一个临时工要想熬成干部身份,得要翻过合同工、正式工、转干这三道坎儿,而每一道坎儿就像是一座壁立的峭崖,要想翻过去,希望不是没有,但得用工作成绩去熬,除此外还得会跑关系,啥时候关系能跑通不一定,可以说极其渺茫。所以我和李世家的喜欢,也只能是自知之明地藏在心底的喜欢。而向蒲就不一样了,向蒲虽然还没转干,但他是正式职工,有追求的起码的条件。我有多回就碰到刘玉莎和向蒲坐在大沙河的河坡上,手里的书放在一边,静静地不说话,两人都不说话,眼睛虚虚地俯瞰着大沙河,那大片大片的杨柳林,远去的流水,还有大沙河对岸寂静的村庄、纺纱厂。纺纱厂周围都是用油毛毡、红机瓦和碎砖头搭建的破旧民房,零乱、低矮,像码积木般的一小间一小间的,那里面有刘玉莎的家。刘玉莎家是半边户,她母亲没工作,她母亲在刘玉莎考上枣师后,就带着她弟弟妹妹从枣北农村来到她父亲所在的纺纱厂了,全家挤在一个窄窄的小房子里。纺纱厂有不少这样的半边户。他们平时在厂里做零工,没零工做时,就到厂附近的沙河坳里去开荒种菜。因此刘玉莎经常给她师傅王全声带来新鲜的蔬菜。

我们没去过刘玉莎的家,连王全声也没去过。想去看看来着,刘玉莎不许。刘玉莎说,屋里转不开人,乱糟糟的。后来向蒲去了,是背着刘玉莎悄悄去的。但那天刚巧她家里没人,向蒲就在她家的小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回来后感慨良多。末了概括性地总结为一句:看来诗写得好不算是真本事。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我们几个一头雾水。

现在回头看,1982年对于枣阳县注定是个灾年,先是旱,后是火。旱从早春二月就开始了,连续几个月不见一滴雨水下,才六月不到,已经是蝉声如潮,“夏天盛极一时”了。赤日炎炎,遍地生烟,水泥路上晒得滚烫烫的。大沙河的河水也越流越细,冈地上的庄稼,及至地边的青蒿茅草也日见干枯。县政府号召全县人民抗旱救灾,防火防盗。厂里的刘书记则担忧夏粮减产,人们手里没票子,谁还有心思来买我们的手工艺品?但这一年的西瓜却长得分外的好,好像是专门为抗击今年的旱灾而局部丰收。大沙河那些因水位下降而新露出来的滩涂上,没有长杨柳树的凹坡里,全成了一片片的西瓜地。西瓜丰收,可是集市上的西瓜价格反倒奇昂,过去七八分一斤,如今涨到三角四角了,据说这都是因为枣阳的西瓜全被武汉、襄阳来的二道贩子拉跑了。他们开着一辆辆大卡车,停在河岸边高价收购,把市民们恨得牙痒,又毫无办法。厂里的生产一切照旧,但销售已明显下滑,有部分礼匾因做工粗糙、或损坏,被各地的商家陆续退了回来,却也有一些新的订单。这段时间,厂保卫科的陈照富科长显得异常兴奋和忙碌,他被县轻工业局抽调到抗灾办防火领导小组了,整天人五人六儿地在各个单位巡回检查防火工作。他总是突然就带一帮人闯进厂里来,把工人们搞得很紧张。他先是不准再用电炉子烧水喝了,但厂里的锅炉太小,而且只在每天早上供一回水,还不够打湿嘴的。因此,工人们还是站岗放哨偷偷地烧一点;紧接着又禁止在上班时间吸烟。厂里有一群烟妈,木工车间、油漆车间、整装车间的烟妈们都有被陈照富逮着过的,逮住一次罚10块钱。那时候厂里的临时工全月工资才37块半,正式工一般也不过50块,罚10块钱是很重的。但是,火还是没防住,不是哪个单位失火了,是大沙河失火了。是正中午,我们刚刚下班往厂食堂里走,准备吃午饭,就传来消息说,东沙河东园以北,有一个叫雷家坳子的地方失火了!大沙河是绕着枣阳城从北往南再往西流向汉江去的,枣阳人习惯把城东的河叫东沙河,城西的河叫西沙河。我们工艺美术厂在西沙河北岸。当我们丢下饭碗跑到城东时,远远的,就见东沙河靠东园北面的雷家坳子浓烟滚滚,那里的杨柳林已经是一片火海了。我一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大的火!蹿起的火苗足有一栋楼那么高,像是把整个天空都烧燃了。警车、消防车及全城的警察都来了,前后呼啸跑动,封锁道路,阻拦着涌动的人群不让靠近。——也不可能靠近,我们远远地站着,隔着一条宽宽的河水就烤得脸皮疼,吸进肺里的气不像是气,是火。最后还是动用了驻军,听说驻扎在南冈的炮团来了两个排的兵,配合消防大队,在林木较稀疏的雷家坳子北边的一个河汊处,砍出了一个隔离带,也幸亏那天没风,火势才慢慢被控制住,到天快黑的时候,火终于扑灭了。这场火烧了整整一个下午。关于火因一时议论纷纷:有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也有说是自燃。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烧死了三个人,人命关天,震动了市里和省里。烧死的这三个人,据说一个是河南人,另两个是吉河那边的人。两个吉河的人中,一个还是某村的一个民兵排长,一个是排长的小舅子。公安局调查的结果是,他两个是来雷家坳子偷树的,当时他们正在林子中间锯一棵大杨树,其实他们已经锯倒一棵了,正在锯第二棵的时候,火势围起来了,他们只顾得锯树,没跑出去;河南人是个老头儿,姓陈,说是雷家坳子村从河南邓州那边请过来种瓜的,是个瓜老板儿。他那会儿原本是在河里挑水浇西瓜地的,看到滩上失火了,就慌了。据有经验的人说,陈老头儿若是不慌,就近下到河里去或许不会死。估计是他慌了,撂下水桶躲在了一个深沟里,他以为沟里没树、没柴草烧不着,结果大火封沟,窒息而死。

说不清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约向蒲跑过去看,过了东沙河,再穿过东园村到雷家坳子,再到被烧光了的那片杨柳林的滩涂上。那感觉就好像又走进了另一个漆黑的夜,大约有上百亩的面积,已不见一点土地的颜色了,全是黑乎乎的炭灰。一眼看过去,好像大地的一块巨大的伤口,心痛得让人喘不过气。有不少的消防官兵还在做最后的清理(估计他们是彻夜未归),用高压水龙头去冲那些厚厚的灰烬和一些烧得半死不活的树。那些树已经没有树冠了,只落了粗粗的树身,与树身上的少许枝杈,成了一大片一大片名副其实的林立的树桩,这些树桩都被大火烧得黑黢黢的,黑黢黢地矗立在那儿,一根一根突兀如无数的剑戟刺向高深的天空,又仿佛是幽冥中伸出的一双双绝望的手,在向同样也绝望了的上苍呼号……那一刻,几乎是同时,我和向蒲都想到了挪威表现主义的画家蒙克,想到了他笔下的骷颅头,那一个个狰狞、哀嚎的死灵魂,不觉间身上的汗毛就竖起来了,有了恐惧。向蒲说,走吧?我说,走!此时太阳刚刚从河岸和山顶上洒下来,从河坡阴影的上面斜射到东沙河的那一边,有一些淡蓝色的晨雾被阳光穿透,显得异常的明亮灿烂,那种灿烂看起来很迷茫,看不清它的质地,也触摸不着,我隐隐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祥。可能是因为救火时的慌乱,农民的西瓜地大部分都被毁坏了。回去的时候,我们看到林子边上的西瓜地,坳坡上的西瓜地,泥泞着,一片狼藉。我又想到了那个因挑水浇西瓜地而被烧死的陈老头儿,心里越是惴惴不安,脚步零乱,情绪变得极为低沉敏感。那些圆溜溜的西瓜,像一颗颗身首异处的脑袋,滚得到处都是,也没人来捡拾。好多的西瓜被踩破了,踩烂了,鲜红的瓜瓤子翻出来,东一块、西一块,像凝固的血液。

遭遇了这样的一场大火,一连好多天,人们都缓不过劲儿,那火就像是烧在了人们的心头上,普遍地感到疲惫、焦虑、惶惶不安。县政府抓防火抓得更紧了,三天一个文件,两天一个通知。还记得其中有一个通知是县里准备成立十个大沙河防火护林敢死队,听名字挺吓人的,要求县属各单位职工自愿报名。不知为何,后来不了了之。倒是我们的设计室不由分说地被调到厂院后面的油漆车间来了。我们的设计室本来在厂院儿前面,靠近河边,房子宽大敞亮,工作环境是全厂最好的。但刘书记听从了保卫科陈照富的建议,说油漆易燃,把油漆车间放在厂后面一个旮旯里,不通风,不利于防火。刘书记就叫我们设计室跟油漆车间做了调换,把我们一个个都调得一肚子气。不过我的心思已经不在工作上了,我暗暗地捡起了高中课本,练习素描和色彩,准备明年春再考一次湖北艺术学院(一年前我在吴店镇文化馆时曾考过一次,没考上)。与我同时备考的还有李世家和刘玉莎。我和李世家参加高考,是为了改变身份,而刘玉莎说她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一个梦,看看眼下的生活有没有别的一种可能。她说她的心境已和刚进厂时有很大不同,她不想呆在枣阳了,想生活到别处。

这也常常让我想起自己一年前刚来厂的时候,正值冬天,很冷,为了省钱,就在吴店镇西门口拦下一辆熟人的手扶拖拉机,坐在它的拖斗里,喀喀喀地顶着北风上,一路上尘土飞扬。临近黄昏时在大沙河南桥头下了车。是主管业务的李德勤副厂长来接我,说哎呀呀看,咋搞的嘛,身上脸上全是灰,分不清鼻子眼儿了都!但那时候我心怀憧憬,对县工艺美术厂充满希望,身上再多的灰也不觉得什么,因为心里是敞亮的。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在日日夜夜的期待里,我渐渐发现,县工艺美术厂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红火,反而是不温不火。厂领导每月都在为工人的工资上蹿下跳,着急闹心。曾经对我个人的种种许诺也不再提及。县里有好多的工厂都不景气了,砂轮厂、农机厂、床单厂、麻纺厂……似乎在一夜间,一个个先后倒闭或即将倒闭。工人们人心浮动。我像是忽然间就明白了向蒲所说的那句话:“诗写得好不算是真本事。”是的,生活是深奥的,它那么寂寞、无奈。年初时王全声、我、向蒲、李世家等几个人自诩的,已经在大沙河畔开始了的所谓高雅的艺术生涯,实际上也只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事实证明,在生活面前,我们是多么的无知,多么学生气的幼稚和天真!那段时间我们都不再写诗了,也不再参加卢一苇组织的诗歌活动,甚至忘掉了它。那段时间,最忙的就数刘玉莎了。因为刘玉莎没有进行过正规的素描训练,而素描又是美术学院必考课,还比较难考。所以,除了温习语文、外语和政治,每天上午或是下午,她都要在上班时间内挤出两个小时去文化馆画石膏像。当然,这都是王全声特许的。王全声还特别交代我们,如果厂里有人问起,就说是业务学习上的需要。那时候艺用石膏像不像现在到处商店里都有卖,那时候没有,那时候只有县文化馆有。可文化馆的石膏像都宝贝似的被分别锁在几个大画室里,根本不对外。王全声就到了找卢一苇,让他到文化馆走后门,要刘玉莎去那里画。王全声很喜欢他的这个女弟子,而且他相信,以刘玉莎的聪明和悟性,是一定能够考得上的。王全声说他年龄大了,不考了,他是希望刘玉莎,也希望我们都有一个好前程。

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一种叫命运的东西令人不可把握?就在我们相互鼓励着积极备考的时候,任谁也没料到,刘玉莎出事了:被卢一苇用镰刀砍死了。是一个下午,刘玉莎在文化馆画室里画素描,卢一苇朝她脸上猛砍两刀,有一刀砍在了她颈脖的动脉上。是文化馆的人发现并送到医院的。等我們设计室的几个人赶到医院,因流血过多,刘玉莎已经没有呼吸了。稍后她叔叔刘国斌书记也赶来了,稍后,她家里的人,厂里的其他领导和很多的同事都过来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刘玉莎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用白布单子覆盖着。急救室里的日光灯白煞煞的,人们的脸也都是白煞煞的。屋里充满了血腥的气味。她妈妈、她妹妹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我们心颤。我们是同事,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她美丽、聪慧,我们都打心底里爱着她。她死了,就躺在我们的面前,我们连掀开白布单看最后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据来了解情况的一位公安说,卢一苇是用他每年支农的那把锈镰刀砍倒刘玉莎的,他先在文化馆画室里砍倒了刘玉莎,又疯狂地跑到大街上一连砍伤了三个人,而且都砍的是漂亮姑娘。然后就向大沙河里跑去。公安的人说卢一苇真是搞笑,他竟然没逃跑,竟然是跑到了东沙河雷家坳子那片被大火烧过的滩涂上,扔掉凶器(镰刀),脱光衣服,赤裸着身子爬上了一棵曾被大火烧得半死的黑乎乎的柳树的枝桠上,去朗诵什么狗屁诗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他一只手抱紧一个黑树杈,一手还英雄一样地挥舞着他的那件带血的汗衫(有人说是他的裤衩),情绪激动。警察把他从树上揪下来,拷上了铐子。

那一夜,我们一直在医院急救室里陪着刘玉莎,一直陪到天亮来一辆卡车给她拉走。

那一夜,我们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懊恼、后悔,总觉得对不住刘玉莎,总觉得她的死我们是有责任的。已经是九月了,可不知为何,那天下午天依旧是特别热,油漆车间改造的设计室,更像个闷罐子,闷得我们坐立不安,就出来透透风。油漆车间旁边是厂后门,后门外就是通往市区的水泥路,一棵高大的香樟树遮住了水泥路上面大半的天空。平时总有红的或黄的叶子飘落下来,羽毛一般。但那天我们走出厂后门,没有看到飘落的樟叶,而是看到了卢一苇。卢一苇骑个单车,急吼吼地跑过来,问,刘玉莎呢刘玉莎呢?我们说刘玉莎不是去文化馆找你画素描了吗?卢一苇掉转车头就走了,车子骑得飞快。我们见他头发蓬乱,两眼发红,却没有一点怀疑他有哪里不对头。为什么没拦住卢一苇,问一问,或跟着他到文化馆去看看?如果稍微警觉一些,或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在医院里,王全声流下了懊悔的泪水。向蒲蹲在墙角,一整夜没说一句话,拽自己头发,拽得他头皮冒血。

我心里明白,王全声不仅后悔没拦住卢一苇,更是后悔不该让刘玉莎去文化馆画石膏像。在以后好多的日子里,我都看到他在叹息,心怀愧疚,他说是他害了刘玉莎。我也注意到刘玉莎的叔叔刘国斌书记,在看到我们时候,也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怨恨之意。

卢一苇疯了,被县公安局送到了襄阳万山的精神病院。

卢一苇这一疯,没等判决,这桩恶性杀人案就算是了结了。这期间,我趁出差襄阳买吹塑纸的机会,去看过一回卢一苇。隔着钢筋焊接的铁栅门,他穿着蓝格子病服正在里面一跳一跳,像是在唱歌。猛然间发现了站在铁栅门外面的我,停下来,仇人似的死死地盯我,翻凸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看他,就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砍杀刘玉莎,即便是疯子杀人,也还是有些内在原因的吧?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谣言很多,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们也根本不信。后来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再说起了。王全声一直保留着刘玉莎的办公桌,那个紫色边的相夹仍旧放在她的桌面上,仍旧是夹着顾城和波德莱尔的黑白照片。每天早晨我们上班,无论谁做卫生,都会去默默地擦拭一遍。擦拭着,心情灰暗、压抑,是一种见不到光亮的感觉。这种感觉,逼迫着我,直到1983年秋我离开为止。而这时候,大沙河里的杨柳林似乎愈加的茂盛了,间杂着自生的芭茅和芦苇,苍郁而迷茫。我原以为,凭着我们的一身才智,是能够开创出一些局面的,结果是我们被“局面”大大地创伤了。就在我离开那里没到一年,向蒲也离开了,听说去了海南;不久,王全声、李世家也相继离开。我在那儿生活了将近两年的枣阳县工艺美术厂宣布倒闭。在最初的几年里,我每年都要回去一趟,每次都要去大沙河的岸边坐一坐,有时是秋天,有时是冬天。冬天的杨柳林,那些历经严霜打击依然垂在树梢上不肯落去的杨叶和柳叶,在冬日余晖的映照下,燃烧了似的,明晃晃的。走在里面,常常会藉此联想到俄国画家列维坦笔下的白桦林,是那样一种满树透亮的金黄色,随风飘摇,美丽得令人忧伤!——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工艺美术厂消失了,一切都成了往昔。王全声呵李世家呵向蒲呵刘玉莎呵,甚至于卢一苇,还有厂里那么多我熟悉的工友们、朋友们,我熟悉的设计室,工艺车间,油漆车间、装裱车间……有那么多的人、事,如今全都如浮云飘远,不知去向。我在一定的时间里和他们相遇,相识,又分散,就连我曾经那么热爱的诗歌,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与我暌违多年。唯有大沙河,以及在大沙河畔那些纯真、快乐、悲伤的一个个生活场景,却像河水里流淌的沙粒,永远地沉淀在了我的身体的底部,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道道暗疾,就像是那些得了老寒腿的病人,一到陰冷的冬天就会发作一样,几十年来,它一次次让我疼痛、失眠,一次次,总在我寻觅一些残章散句的深更半夜,让我身不由己地再度回到那些往事的汪洋里,去任其沉溺如梦幻,任其斑斓如花暗自妖娆……

现在我渐渐老了,但老了的我基本上还是保持着每年都要回老家一趟、或两趟,不过都是走高速,已经不再弯一大截子路拐进城里面了——工艺美术厂不在了,它与大沙河一起成了我人生旅程中的一个废弃的站点。当然,当我从“站点”的旁边经过时,仍然会偶尔回望一下,仍然会感到有些许温暖。只是每每在回望的时候,同时也觉察到大沙河真是离我越来越远了,却又实在没力量去做任何的丁点挽留。我想,这也许就是上天的旨意吧,也许正因为有了这远,我的一次次的回望,才能抵达。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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