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议石涛艺术观对后世的影响
2018-02-11徐国喜
徐国喜
(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24)
2017年4月底,余特赴京观故宫博物院武英殿的《四僧书画展》。“四僧”为明末清初的弘仁、髡残、八大山人、石涛四人。此展改变了常规的展览形式,特意布置禅房,禅榻、禅椅、矮几,歙砚、徽墨、笔山、毛笔;香几,香盒;花几,花插;琴房,古琴、古曲潇湘水云、平湖秋月、平沙落雁……萦绕展室,书画与情境融为一体,烘托出了四僧的生活气质,为观者营造出“僧”“禅”“雅”的文化氛围,可谓别出新意,匠心独运。“四僧”中,对后世影响最弥久的非石涛莫属。
从徐渭到石涛,是中国美术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笔者曾追寻过石涛中晚年的足迹,宣城、南京、扬州。庆幸过风雨飘摇四百多年徐渭绍兴故里的“青藤书屋”依在,徐氏家族墓地里“明徐文长先生墓”还有人守着。然,“苦瓜老人”最后的栖身地扬州的“大涤堂”已不见踪影,大明寺内他自画墓门的墓室也荡然无存。好在2011年新建了“石涛大和尚之墓”,“苦瓜老人”不再魂泊荒野,终能魂归寺院,也算不幸中有幸。
三百年来从扬州画派,到近现代大家吴昌硕、黄宾虹、张大千、齐白石、傅抱石、刘海粟、潘天寿等,无一不是从石涛艺术中汲取营养并加以发展,而又各具面貌,直至当代“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当随时代” 仍是后辈们脱口而来的绘画思想。继徐渭之后石涛将中国文人画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开创了宝藏独开的绘画风格,一部《画语录》总结出了绘画理论和美学思想,令如此多的大家巨匠对他推崇有加。笔者一直寻思在中国绘画史上,名传青史的画家颇多,但如石涛这般对近现代中国画坛具有历久弥远影响的恐少有人可比,为何唯有石涛有如此殊荣呢?
一、石涛的生命历程与他艺术观的形成
作为“清代以来300年间第一人”,石涛有着自己特定的绘画语言和风格,有其独特的创造。艺术语言是创造者生命、思想的外化。谈石涛艺术影响不得不提他坎坷的生活境遇,所走的生命历程。石涛是正宗帝王胄裔,然生不逢时,他3岁时,就家亡国破。他是太祖朱元璋后裔第二代靖江王朱赞仪的第十世孙,朱亨嘉的长子。俗姓朱,名若极,小字阿长,号大涤子、清湘野人等。出家后,自称苦瓜和尚、济山僧、石道人。明崇祯十四年(1641)石涛呱呱落地时,明王朝已岌岌可危,李自成农民起义,清兵入关,故国家园风雨飘摇。1645年八月初三,其父为反清复明,与唐王朱聿键争位,身穿黄袍,自称“监国”。然而,石涛父亲监国失败,被处死。据说小若极幸得一内官(太监)庇护逃出,他把幼年的石涛送入禅门避难,成了小沙弥。后又辗转逃命,迫于逃生而皈依佛门,在湘山寺削发为僧,改名石涛。其一生几乎都在颠沛流离中行脚漫游,他游历过广西、江西、湖北、安徽、浙江、江苏、北京等地,晚年定居扬州。有两首述怀诗就是他一生最真实的写照:“清趣初消受,寒宵月满园。一贫从到骨,太寂敢招魂?句冷辞烟火,肠枯断菜根。何人知此意?欲笑且声吞。”“楼阁峥嵘遍,龛伸一草拳。路穷形迹外,山近卧游边。松自何年折,篱从昨夜编。放憨凭枕石,目极小乘禅。”(石涛《书画卷》)同时,其一生又在自诩清高与不甘岑寂的矛盾中尴尬度过。康熙皇帝南巡,石涛曾两次接驾,受宠若惊,倍感荣幸,并三呼万岁。之后主动进京、在各地交结达官显贵,企图出人头地。石涛在长干寺接驾后还感动地写出:“座闻仁祖尊尧舜,旧日规模或可风。” 他又挥毫泼墨,绘制了一幅《海晏河清图》并题了如下诗句:“东巡万国动欢声,歌舞齐将玉辇迎。方喜祥风高岱岳,更看佳气拥芜城。尧仁总向衢歌见,禹会遥从玉帛呈,一片箫韶真献瑞,风台重见凤凰鸣。”画中款署“臣僧元济顿首”。从中可以看出此时踌躇满志,意气飞扬的石涛。然而,明皇室后裔的身份,终不被清室认可,在清皇权眼里,石涛充其量只是个高级画匠而已!他的故国家园、眷恋憎恨、男儿壮志难得酬,矛盾感慨的心境,在他《孝陵梅花》《金陵怀古诗画册》等画册、诗篇里均有明显的流露。石涛漂浮不安的一生,倒是造就了他艺术生命的辉煌。他遁入空门,漂泊或居留,童年、少年期如何求学、师傅何许人也,几乎无证可考,想来他辗转各大禅院、寺庙,学问渊博的禅师、方丈,必是他最好的启蒙之师吧。得益于高僧佛学法理、诗书画艺的指教,使他得的艺术生命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灵光无限。他登山临水,畅游半个中国的名山大川,体验山水的自然之美和原始的生命气息。同时,游历之时,他广交名流画友。在南京时,他结交了梅清、龚贤、程邃、髡残等,在北京与王石谷,王原祁等常在一起切磋画艺……独特的视野,再加上虚心采撷,博采众长,兼收并蓄,使得他艺术上能借古开今,面貌一新。年少时异于常人艰辛的经历,遁入空门后所受到佛道、禅宗的蒙养,浪迹天涯历练出的宽博的艺术视野,内心既压抑又冲动的情绪,身处佛门却心向红尘的渴求,使得他的艺术创作从骨子里就渗透出一股原始的“躁动”,这是人原初的生命张力,蕴含着奔放恣肆的生命激情,宣泄在作品中就充满了动感与活力,有了不落窠臼的创新。体现在创作理念上,他吸收传统文化的精髓,却不受传统精神束缚,敢于打破陈法。他的《苦瓜和尚画语录》以禅学思想为主导,通篇贯穿了对禅宗的理解和领悟,但又有自我独特的艺术见解。他的绘画美学思想的核心“画从于心”“心师自然”,充分体现出他的特立独行“我的思想、我的精神”,道出了中国艺术精神的主旨。
二、石涛艺术思想的辐射力
石涛作品对后世的影响不可谓不煊赫,在中国绘画史上留传青史的书画大家,几乎鲜有不深受其绘画风格与绘画思想的影响。
(一)“用我法”与“扬州八怪”的“不拘成法”的艺术思想相契合
潘天寿先生曾提出:八大开江西,石溪开金陵,而石涛则开辟扬州画风。扬州出现的“扬州八怪”画家,无论是理论上、艺术实践上都受到石涛很大影响。石涛提出的“师造化”“用我法”,反对“泥古不化”,与“扬州八怪”抒发心灵、不拘成法的艺术思想相契合,与他们心底里的呐喊相共鸣,因而成为“扬州八怪”效法的不二选择。“扬州八怪”中唯有高翔在青年之际结识了石涛,石涛可以说是高翔的精神导师。他们亦师亦友,情谊深厚,石涛对高翔的艺术风格也有很大的影响,使日后的高翔以山水见善,多数都是从石涛绘画风格发展而来,其作品均有“参以石涛之纵姿”。郑板桥推崇石涛,他向石涛学习,也“撇一半,学一半未尝全学”。郑板桥在画题中提出“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今之画……”这完全与石涛的创新精神一脉相承。李鱓在画幅上题到:“八大山人长于笔,而墨不及石涛。清湘大涤子用墨最佳,笔次之。笔与墨合作生动,妙在用水。余长于用水,而用墨、用笔,不及二公。甚矣,笔墨之难也。”石涛无论是对“八怪”诸家个体的鲜明个性,还是“八怪”整体艺术风格的形成,都有启迪性的影响,说石涛的理论和实践“开扬州一派”,毫无不妥之处。
(二)“混沌里放出光明”成为新文化运动倡导“国画改良”的支撑
步入民国复兴时代,社会大变革,康有为、陈独秀等一批改革派提出“西学东渐”,推行“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急需一种恣意纵横、具有生命活力的文化艺术引领。石涛既是绘画实践的探索者、革新家,又是艺术理论家。他的“混沌里放出光明”“我用我法”“法无定,定无法。”不走重复的路,不走蹈袭的路。一扫明清以来文人画的“静气”的作品,表现出充沛生命力的笔墨“躁动”。康有为主张“以复古为革新”,陈独秀主张“国画改良”,他们在石涛艺术的“躁”中抒发灵性、为生命而歌的“墨醉”,剑拔弩张、不合规范里找到了“精神的自由”,在传统文化中找到了可以革命和创新的依据。于是,陈独秀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上的《美术革命》一文出炉,“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四王)画的命。”从写实的角度激烈地批判传统文人画,由此,“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被批的体无全肤,与四王对立的“野逸派”的“四僧”(弘仁、石溪、石涛、八大山人)地位自然上升,“石涛”热持续。时代需要重构一种生命的张力与精神——所以石涛让民国时期的很多艺术大家与仁人志士相契并不是偶然的。
(三)近现代大家从石涛艺术中提纯而各具面貌
张大千自称是石涛的再生,画家陈半丁收藏的石涛精品册页是他画的,他用假“石涛”换了石涛鉴定专家黄宾虹一幅真“石涛”。因专收石涛作品而称雄收藏界的上海地皮大王程霖生,十之七八都是张大千的伪作。虽然张大千搅乱了石涛的艺术市场, 但应该属于少数真正读懂石涛之人,“效八大而为墨荷,效石涛为山水”,石涛是他艺术生命的底色。石涛山水画几乎贯穿了张大千的艺术生涯,如他所言“昔日拟石涛惟恐其不入,今则又惟恐其不出。”他早年的临摹、仿作,不仅在用笔、用墨、设色上做到了与石涛极其相似,而且也把握住了石涛画中的神韵意蕴。他中年的创作,其构图、造型、笔墨、意境都有石涛的“味道”。他晚年开创出的泼墨泼彩山水,淋漓悠肆、斑斓绚烂般的梦幻般色彩,深受石涛“抹烟霞”用色的影响,其师心师迹、化为我特。张大千在艺术创作上“法古人、师造化、创自我”,终以自身的绘画造诣称霸画坛。吴昌硕最推崇石涛,美学观念与石涛一致,在笔墨上受石涛影响也最深。他最擅长的写意花卉,没有传统的“清雅”,却敦厚老辣、纵横恣肆,“猛急”“粗硬”,其追求阳刚之气与石涛的洒脱奔放之风如出一辙。齐白石“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其对石涛的推崇可见一斑。齐白石“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他的“似与不似之间”与石涛的“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异曲同工,可溯其思想之源。他继承了石涛的“不似之似”论,把握住了中国画的精髓“似与不似”形与神的关系,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创作出神形兼备、雅俗共赏的艺术作品使得他步入了中国美术史大师级行列。黄宾虹这位近现代文人画传统的接续者,他的“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源于石涛的“点”之墨法,恣肆飞舞的“弄恶墨”,形式与文人画传统迥然不同。黄宾虹将石涛的“万点恶墨”挥洒到了淋漓尽致,浓墨、焦墨、宿墨,千笔万笔,黑墨至极,“玄光”与“灵光”相辉映,润含出万丈春辉。黄宾虹笔墨的“内美”,诠释出山水的内在精神,挖掘出文人画的内在的力量,正是黄宾虹这一创作与理论的实践,他将千年来文人画传统推向了一个新境界。傅抱石“余于石涛上人妙谛,可谓癖嗜甚深,无能自已。”他一生最喜石涛,他原名傅瑞麟,慕石涛而改名抱石,抱者,持守也。傅抱石的艺术思想与石涛一脈相源,他全盘接受了石涛的绘画哲学,一部《画语录》一以贯之地指导着他的创作实践,形成了他有的艺术风骨。傅抱石的山水画,受石涛的影响很大,大开大合的章法源自于石涛,有着鲜明个人风格的“抱石皴”亦源自石涛,石涛的皴法笔墨,山峦的相叠构造是实体化的,而傅抱石的皴法是具象抽象融会贯通,满纸舞动飞跃的。他将石涛的笔墨意境彻底融化在了个人风格之中,将“无法之法”运用到了至高之境。傅抱石绘画独特的意境,艺术的创新,使之成为彪炳画史的问鼎式艺术大师。
(四)“笔墨当随时代”成为新时代艺术创新的理论依据
在新中国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语境下,傅抱石又将“笔墨当随时代”推至了人尽皆知的宣扬艺术创新的口号。1959年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笔墨当随时代——看贺天健个人画展有感》一文,将石涛“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从原有语境中剥离,作了别样的诠释,至始“笔墨当随时代”成为新时代中国画创新的理论依据,并被作为标杆,刻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改革开放伊始,西方的艺术观念和艺术形式潮水般涌入。在创新、进步的旗帜下,“笔墨当随时代”成为创新宣言,成为判断作品创新程度的权力话语,石涛又一次被捧上了神坛。进入“新纪元”,受全盘西化的影响,当代艺术界迫切期望“与国际接轨”,继续扛着“笔墨当随时代”的大旗,以变异求发展,以狂怪求个性,缺少了民族的笔墨观和“一行三昧”的定力。
300年来,后世对石涛艺术的接受发展,伴随着石涛艺术观的重构这一特殊现象,可以反观艺术发展历程与国家形势、社会思潮之间的互动关系。在艺术多元时代,审美不断变化的当今,对石涛的再发现,再认识,对其意义的重新甄别,有着对中国民族精神的重新发掘,守住中国画的“精、气、神”,把住艺术发展的精神之脉,续中华艺术之文脉,拓国画之生机,是我们每一位美术工作者的历史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