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宴饮词与宴饮乐情
2018-02-11陈力士
陈力士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关于词之正体,陶尔夫、诸葛忆兵在《北宋词史》指出:“‘词为艳科’,最初,词是为了配合歌舞酒宴间流行音乐之演唱而创作的。由‘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柔声歌唱。题材集中在伤春悲秋、离愁别绪、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等方面,与‘艳情’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1]与闺情、恋情、离情词等艳科题材同时存在的宴饮词,作为与词体“聊佐清欢”功用直接相关的宴饮乐情,却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
宽泛地讲,词多为宴饮之词,凡写酒会、宴饮内容的词,都可以称之宴饮词。宴饮词是与恋情词、离情词相交叉的题类。狭义的宴饮词关涉宴饮,主要写宴会酬宾、主客饮酒的场景、感触与体验,间或关涉友情、恋情。宴饮的目的就是把酒言欢,抒怀畅饮,因而,宴饮乐情是宴饮词最主要的内容。宋初柳永、晏殊、欧阳修等人都大力创作宴饮词,他们的宴饮词一脉相承而又不尽相同,形成了各自的特色,推动了宴饮乐情的发展。
一、酒和乐:《花间集》宴饮传统与宴饮词之“乐”的三重体验
《花间集》中宴饮词的主题往往是饮酒作乐或饯别劝饮,饮酒和快乐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在赏景赏歌舞、声悦色美的享受中体验快乐。《花间集》宴饮词之“乐”有三重体验。
(一)乐之短暂的感知
宴饮之“乐”的第一重体验,关乎时节与景色。《花间集》写宴饮作乐的内容,有些与赏景、赏歌舞及饮酒之乐有关。“红杏,交枝相映,密密濛濛。一庭浓艳倚东风,香融,透帘栊。斜阳似共春光语,蝶争舞,更引流莺妒。魂销千片玉樽前,神仙,瑶池醉暮天。”[2]657(张泌《河传》)“昨日西溪游赏,芳树奇花千样,锁春光。金樽满,听弦管。娇妓舞衫香暖,不觉到斜晖,马驮归。”[2]711(毛文锡《西溪子》)以上两首宴饮词都写声色之美和宴饮之乐。《河传》写春日赏杏花的宴饮乐情。上片交代了宴饮时节与景物,庭院杏花开得正红正密,杏花香气入房来,主人公赏花饮酒,看蝴蝶和流莺之争舞;下片写宴饮之乐,主人公倾心于浓艳花景中,销魂于美酒樽前,快活似神仙,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西溪子》写西溪游玩赏春设宴之情形。“芳树奇花千样,锁春光”描写春色明媚,“金樽满,听弦管。娇妓舞衫香暖”则写宴饮歌舞助兴,豪饮正乐。两首词的结尾都写到傍晚:“魂销千片玉樽前,神仙,瑶池醉暮天”;“不觉到斜晖,马驮归”。“暮天”“斜晖”等为宴饮时间的描写,与情绪的感知——快乐是短暂的相映衬。
(二)乐与愁相融的体验
宴饮之“乐”的第二重体验,关乎别绪与忘忧。《花间集》写送别宴饮,常将宴饮乐情与别情之伤感相关联。“芳草灞陵春岸,柳烟深、满楼弦管,一曲离声肠寸断。今日送君千万,红楼玉盘金镂盏,须劝珍重意,莫辞满。”[2]442(韦庄《上行杯》)“极浦烟消水鸟飞,离筵分首时,送金卮。渡口杨花,狂雪任风吹。日暮天空波浪急,芳草岸,雨如丝。”[2]617(牛峤《江城子》)“满楼弦管,一曲离声肠寸断”直道饯别与愁绪;“红楼玉盘金镂盏,须劝珍重意,莫辞满”则表达劝饮与珍别。一方面用酒忘忧,另一方面又用酒助忧,在激昂的情绪中释放自我,使饯别之宴饮有了特定的时间意蕴,也使宴饮乐情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三)及时行乐的感悟
宴饮之“乐”的第三重体验,关乎时间与人生。《花间集》有些宴饮词直接与时光、人生关联,宴饮之“乐”表现为追求及时行乐。“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2]281(皇甫松《摘得新》)“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2]340(韦庄《菩萨蛮》)“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劝宴饮者别错过了花好酒香与锦筵。较之“暮天”“斜晖”等客观时间的宴情描写,“莫来迟”为主观心理时间的描摹,“迟”字将宴饮之享乐与花期之短相关联,呈显及时行乐的主题。“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人生有限,请珍惜时光,遇酒当喝,有乐当享。此类宴饮词及时行乐的主题得到了清晰的呈现。
二、场景与乐情:柳永宴饮词之“乐”的三种场域
柳永在《花间集》宴饮词的基础上进行了开拓,描写了在三种不同场面的“乐”,形成宴饮之“乐”的三种场域。
(一)公宴:盛世之“乐”
柳永宴饮词之“乐”的第一种场域为公宴——盛世之乐。此类词在歌舞升平、普天同欢中,用宴饮之“乐”的助力将皇恩盛德由上至下布泽。“凤楼郁郁呈嘉瑞。降圣覃恩延四裔。醮台清夜洞天严,公宴凌晨箫鼓沸。保生酒劝椒香腻。延寿带垂金缕细。几行鸩鹭望尧云,齐共南山呼万岁。”[3]20(《玉楼春》)庄严隆重的祭祀后,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举行了一场公宴,群臣同饮,欢庆圣节。“保生酒劝椒香腻。延寿带垂金缕细”,带着金缕延寿带入宫祝贺,喝着带有椒香的保生酒,群臣“齐共南山呼万岁”,祝颂圣上寿比南山。
(二)节序宴饮:忘忧享乐
柳永宴饮词之“乐”的第二种场域为节序宴饮——忘忧享乐。在此类词中,柳永喜用铺排对节候景色、宴饮情形展开详细的描摹,营造佳节美景欢宴之喜庆场面,以压制或抛除忧愁,求眼前享乐。“晓来天气浓淡,微雨轻洒。近清明、风絮巷陌,烟草池塘。尽堪图画。艳杏暖、妆脸匀开,弱柳困、宫腰低亚。是处丽质盈盈,巧笑嬉嬉,争簇秋千架。戏彩球罗绶,金鸡芥羽,少年驰骋,芳郊绿野。占断五陵游,奏脆管、繁弦声和雅。向名园深处,争泥画轮,竞羁宝马。取次罗列杯盘,就芳树、绿影红影下。舞婆娑,歌宛转,仿佛莺娇燕姹。寸珠片玉,争似此、侬欢无价。任他美酒,十千一斗,饮竭仍解金貂贳。恣幕天席地,陶陶尽醉太平,且乐唐虞景化。须信艳阳天,看未足、已觉莺花谢。对绿蚁翠蛾,怎忍轻舍。”[3]31上片写清明佳景,游人涌动,场面欢愉;下片写名园宴饮,欢歌曼舞,豪饮陶乐。“任他美酒,十千一斗,饮竭仍解金貂贳”,不计金钱,敞开豪饮。“恣幕天席地,陶陶尽醉太平,且乐唐虞景化”,太平盛世之下,请尽情享乐。“须信艳阳天,看未足、已觉莺花谢”,佳节美景莫辜负。“对绿蚁翠蛾,怎忍轻舍”,佳人美酒在眼前,当及时行乐。词通过节序宴景宴情的铺排,形成一种美妙欢愉的场效应,撒播宴饮之“乐”。
(三)花间樽前:率性尽乐
柳永宴饮词之“乐”的第三种场域为花间樽前——率性尽乐。此类词呈显烟花柳巷、风月场上的宴饮,不离酒、色、乐。“宴堂深。轩楹雨,轻压暑气低沉。花洞彩舟泛斝,坐绕清浔。楚台风快,湘簟冷、永日披襟。坐久觉、疏弦脆管,时换新音。越娥兰态蕙心。逞妖艳、昵欢邀宠难禁。筵上笑歌间发,舄履交侵。醉乡归处,须尽兴、满酌高吟。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3]27(《夏云峰》)这首词写的是风月场合上的宴饮,上片写宴饮的环境、氛围,下片写宴饮的欢乐。“越娥兰态蕙心。逞妖艳、昵欢邀宠难禁。筵上笑歌间发,舄履交侵”,妖艳的女子在侧,亲昵挑逗,歌欢人兴。“须尽兴、满酌高吟。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放下平日追求名利之心,不辜负光阴,及时行乐。柳永直言追求名利乃虚费光阴,这种率性而为、追求眼前的酒色之乐的描摹,形成了柳氏宴饮词之“乐”的第三种场域。
三、乐而转忧与时间哲味:晏殊宴饮词之“乐”的变化
晏殊的宴饮词主要有上层官僚间的欢宴词和节序宴饮词两类。上层官僚间的欢宴词将宴饮场面写得富丽堂皇,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同僚们祝贺相逢,相互祝颂,相饮甚欢。“紫薇枝上露华浓,起秋风,管弦声细出帘栊。象筵中。仙酒斟云液,仙歌转绕梁虹。此时佳会庆相逢。庆相逢。欢醉且从容。”[3]102(《望仙门》)该词为祝颂之词,写上层官僚们的庆贺宴会。“管弦声细出帘栊”,“仙歌转绕梁虹”,宴会场面歌舞助兴,一派热闹喜悦的氛围。“仙酒斟云液”,“庆相逢。欢醉且从容”,美酒欢饮,庆相逢或祝长寿。晏殊的上层官僚盛宴行乐之“乐”,和花间词、柳永词一样,通过宴筵氛围的喜庆和热闹来突显众人之欢乐。
晏殊的节序宴饮将节候景物写得绚丽精美,宴饮场面写得雍容娴雅,突显了乐景娱心之闲情。“斗城池馆。二月风和烟暖。绣户珠帘,日影初长。玉辔金鞍、缭绕沙堤路,几处行人映绿杨。小槛朱阑回倚,千花浓露香。脆管清弦、欲奏新翻曲,依约林间坐夕阳。”[3]107(《玉堂春》)上片写春景绚丽迷人,下片写宴乐清雅怡人。该词中,晏殊通过节序景物和宴饮氛围来突显怡然闲乐。晏殊的宴饮词习得了《花间集》“乐”之快乐(短暂的时间感知)、愁乐相融、及时行乐的感知体验。而较之花间词和柳永词,其宴饮词之“乐”又有所变化。他强化了乐与忧两种情绪的交融,在写“乐”的同时,自觉地渗透忧愁,增加了乐之情绪的复杂性,强调及时行乐的合理性。如:“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3]92-93(《采桑子》)“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强调要把握春光,有酒当乐。“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则展现了乐背后隐藏的感伤之事。晏殊将短暂的快乐置入人生的忧愁,“乐”之时间感在对比中被强化和拉长。“人生乐事知多少,且酌金杯。”[3]93晏殊深感“乐”短而少,呼吁有酒行乐需放开。
晏殊的宴饮词之“乐”有时候会演变为乐中生忧,甚至饮酒之行乐被忧愁所掩盖。如:“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3]89(《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写饮酒寻乐。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因乐之短暂、时间易逝而忧从中来。由快乐是短暂的时间感知,而领悟宇宙时空无限与人生短暂的对立冲突,悲感由此而生。
那么,该如何化解生而有限与宇宙时空无限的对立冲突呢?把握当前、及时行乐这一话题,在晏殊乐悲相倚、以悲为底色的词中有了哲理依据。依据一:及时行乐是为了珍惜光阴。“劝君莫惜金缕衣。把酒看花须强饮。明朝后日渐离披,惜芳时。”[3]95(《酒泉子》)“惜清欢。又何妨、沉醉玉尊前。”[3]105(《拂霓裳》)惜时为豪饮的理由。依据二:行乐要及时是因为红颜易老。“萧娘劝我杯中酒,翻红袖。金乌玉兔长飞走,争得朱颜依旧。”[3]105-106(《秋蕊香》)“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3]90(《浣溪沙》)时不待我,唯有眼前人可以怜爱和珍惜。依据三:行乐要及时是因为人生有限,时过不再。“劝君绿酒金杯。莫嫌丝管声催。兔走乌飞不住,人生几度三台。”[3]92(《清平乐》)“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3]92(《清平乐》)正因为时间与人生的不可逆转,更应该行乐及时,有酒当醉。
晏殊宴饮词之“乐”关联忧愁,通过快乐短暂的时间体验,领悟人生短暂、宇宙时空无限,在有限与无限的比较中,领悟了时间的特性。他的宴饮词给“乐”添上忧愁的底色,这层底色源自人类对抗必然随时而逝的人生而产生的悲感,此底色将宴饮由乐而转忧。由此,晏殊宴饮词之“乐”的描摹具有人类共同感和普适性,对时间的描摹充满了哲理。
四、畅快与洒脱:欧阳修宴饮词之“乐”
欧阳修的宴饮词主要写节序宴饮和朋友聚饮。节序宴饮词主要是通过写景、写宴会歌舞以衬托宴饮之尽情尽兴尽乐。如《浣溪沙》(堤上游人)写春游宴饮,《玉楼春》(芙蓉斗晕)写赏夏宴饮。朋友聚饮词以体现相聚乐饮为主,主要内容为以酒会友,诉说友情。如《浣溪沙》(十载相逢)写老友重聚之乐饮和朋友间的抒怀与行乐,《夜行船》(忆昔西都)写的则是别离后对友人的思念及重聚互诉经历后尽兴大饮。欧阳修的宴饮之“乐”很简单直接,会因具体的歌舞场景而沉醉、陶然。其宴饮之“乐”也很坦然真实,敢于直面生活的聚散、悲欢、醉态与老态,具有畅快、洒脱的特性。
一是直接表明沉湎或把控某一具体场面的快乐。“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么花十八。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3]132(《玉楼春》)“阴阴树色笼晴昼。清淡园林春过后。杏腮轻粉日催红,池面绿罗风卷皱。佳人向晚新妆就。圆腻歌喉珠欲溜。当筵莫放酒杯迟,乐事良辰难入手。”[3]136(《玉楼春》)欧阳修钟意于描摹歌与舞:“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么花十八”,因贪看“六么花十八”的舞曲而沉湎其中,用舞美助兴酒乐;“圆腻歌喉珠欲溜。当筵莫放酒杯迟”,“圆腻歌喉珠欲溜”,歌声圆转动听使心情愉悦,故而酒杯频举。宴乐因有妙歌助兴,使乐有了具体指向。这种明了、简洁描写对某一宴饮场面的喜爱进而产生的快乐,使宴饮之“乐”呈显得更为具体、酣畅。
二是直接而具体地表达应坦然面对人生的聚散、忧苦、苍老。“金花盏面红烟透。舞急香茵随步皱。青春才子有新词,红粉佳人重劝酒。也知自为伤春瘦。归骑休交银烛候。拟将沉醉为清欢,无奈醒来还感旧。”[3]134(《玉楼春》)“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3]141(《圣无忧》)“拟将沉醉为清欢,无奈醒来还感旧”,借助欢醉来消愁,而醒来愁依旧,直面忧愁。“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聚合、离散是人生的两种常态,相见应珍惜,聚饮应尽欢,直面人生的聚散,坦然面对聚欢与离悲。“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纵然是醉倒了,也要恣意享受醉态。欧阳修纵情率性,敢于直面生活的愁苦,直摹人生聚散和自我醉态,在词中呈现出恣意、洒脱的一面。
三是直面苍老,心态不老。“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3]122(《采桑子》)该词写十年后再聚,欧阳修感觉“老去光阴速可惊”,然而“鬓华虽改心无改”,还能重听旧曲,与友人把酒言欢,醉如当年。经历人生的聚散离合与酸甜苦辣之后的宴饮,更显得珍贵。欧阳修敢于直面衰老,这种宴饮之“乐”内嵌着洒脱,呈现了真性情。
综上所述,柳永的宴饮乐情细陈了感官愉悦,晏殊的宴饮乐情精描了哲理体悟,欧阳修的宴饮乐情直述了情趣体验。宋初宴饮词的书写与宴饮乐情的描摹,由外在物质层向内心精神层探进,逐渐彰显出宋人的哲学品位与理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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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陶尔夫,诸葛忆兵.北宋词史[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17
[2] 赵崇祚.花间集校注[M].杨景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
[3] 唐圭璋.全宋词:第一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