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对宗教消亡与人的解放关系的理解*
2018-02-11张明霞
张明霞
(中共中央党校 国际战略研究院,北京 100091)
宗教的存在具有历史性,宗教的消亡具有过程性,不能把它理解为短期的行为,也不能把它夸大为永恒的存在。任何一种宗教都不是无缘无故地产生的,任何一种宗教都有其发展的经历。当今世界上大的宗教派别,基本上都经历了从小到大的过程。基督教的发展中,最初的教义和形式比较简单,后来的东西,有不少是希腊罗马加进去的。因此,宗教的形成和发展过程是不断适应一些人思想和心理需要的过程,也是不断地吸收和借鉴其他文化内容的过程。对于宗教消亡问题,要放在思想史的背景中来理解,要从认识发展的规律来体会。
一、“神的逍遥”:宗教产生与社会发展
1.宗教的思想根源
实现人的解放与实现宗教消亡是一致的,其最基本的方面是要把宗教徒从幻想的存在物中解脱出来,使他们不在精神枷锁之下痛苦呻吟。这一目标不是靠幻想或假说来实现的,也不能靠“同现实的影子”进行哲学斗争来实现,青年黑格尔哲学主张的“只要我们教会他们如何用符合人的本质的思想来代替这些幻想、批判地对待这些幻想、从头脑里抛弃掉这些幻想”[1]15,就能实现人的解放,无异于痴人说梦。宗教源于思想认识问题,拿原始宗教来说,人们不知道大自然为什么会有风雨雷电、阴晴圆缺、白天黑夜、四时交替以及生老病死,于是就想象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支配着世界,进而产生神灵崇拜、图腾崇拜等。这种基于对自然认识缺乏深刻认识基础上的思想意识,只有在不断提高觉悟中得到纠正。在处理同宗教的关系时,避免出现伤害宗教感情的事情,也是解决思想问题的重要方面。在人与神颠倒的世界中,一切伟大的、美好的、真正人性的事物都被归诸于神,历史充满神性、非人性和兽性。列宁曾经提到,解决宗教消亡的思想根源问题,虽然可以通过宣传、教育等方式的斗争,但不可采取过激的斗争行为,以免引起宗教信仰群众的愤恨,从而造成群众因宗教信仰问题而产生的分裂,破坏团结的力量。列宁看到了斗争可能引起的宗教矛盾,由此造成的群众分裂和力量分散无疑是革命内能的巨大减损,因此这种斗争应该是适度的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在当时的德国哲学看来,假如人能够充分认识自身,并将自我作为各种复杂生活关系的量化标准,进而处理好所处环境的各项事宜,才能真正领悟化解现代谜语的真谛。实际上,人所固有的本质比主观臆想的“神”的本质高尚得多,真正的复归不是归于“神”而是归于“人”,这是宗教消亡中的思想解蔽过程。
2.宗教的经济根源
共产党人的理想建立在科学的无神论基础上,它以唯物主义世界观为基础,在制定之初,就应该找到宗教产生的真正历史根源和经济根源,对无神论的宣传也必然成为党的工作内容之一。要做到这一点,仅仅从理性出发是不够的,无神论作品或启蒙著作不能冲淡无产阶级的政治任务,违心地谈论宗教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对于宗教采取极端态度的做法,在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宁那里都是持否定态度的,在工人政党纲领里直接宣布无神论并表示向宗教宣战,也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对宗教实行无原则的妥协和让步也是不合适的,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批判了杜林对唯心主义和宗教所作的让步,也批判了杜林在社会主义社会中禁止宗教存在的主张,认为这种形式不过是俾斯麦宗教政策的翻版,他试图用另一种方式重复俾斯麦的蠢举。因为俾斯麦的斗争将最表面的、资产阶级虚伪的反教权运动做为工作的重点,这使得一部分工人阶级和民主派忽略了阶级斗争的重要性,进而颠倒了政治分野与宗教分野的主次关系,最终的结果除了巩固天主教徒的好战的教权主义外,对真正的文化事业毫无益处。在实际工作中,工人阶级政党应该耐心地组织和教育无产阶级,而不是冒险地像宗教宣战,“宣布宗教为私人的事情”[2]182实际上就是在一定程度上遵循宗教自行灭亡的事实。
3.宗教的自然根源
自然始终是宗教的基本背景,宗教作为一种历史进程中的思想意识,是作为“外来的补充”的“不高尚的限制”形式出现的。自然作为宗教的最初的原始的对象,提供可供想象和表达的素材,以此为基础的各种原始宗教被赋予自然意蕴。在以后的发展中,宗教也未能与自然形成明显的分界,在驰骋纵横的想象中,人、神、自然之物、精神之物等构成复杂多元的意识景观,这首先体现于自然力量当中,进而演进为不同民族的纷繁冗杂的人类文化。考察个人的思想历程以及人的本性,人心中神性的火花、好善的举止、对知识的渴求和对真理的渴望,都会被欲望的火焰吞没,崇尚德行的热情会被罪恶的诱惑声淹没。这种历史境遇造成浮躁的物质享受胜于对文化精神内涵的追求,造成“人是自然界唯一达不到自己目的的存在物,是整个宇宙中唯一不配做上帝创造物的成员”[3]450的意识。这种历史根源与不同的宗教环境有密切联系,恩格斯在《风景》中描述的古希腊国家的泛神论宗教意识,宾根郊区具体化了的宗教,北德意志荒原造就的犹太人的世界观,“其实神不过是通过人在自己的不发达意识这个混沌物质[Hyle]中对人的反映而创造出来的。”[4]519-520历史的起源处也是宗教源头,沧海桑田,日月轮回,给宗教增添几许神秘、几多虚幻、几段传说,生活在物质世界中的人希冀配飨神的福祉,希冀天国的光辉更多地投射到自己身上。这样一个“用头立地”的历史过程难免带来思想与实践的矛盾,人靠“神”维持生活,“神”创造了生活的源泉,“双脚站立”的实体经常被“思想倒立”的客体所支配,自然力量、社会力量共同影响着神秘力量的构想形式,这是思想矛盾和精神空灵的自然和社会根源,也是宗教消亡中应当直面的。
4.宗教的心理根源
宗教要符合合理性心灵,这一点连宗教自身也不能公开否定。有宗教思维就会有宗教虔诚,若以理性作为宗教虔诚的基础,结果是不会虔诚的。宗教心灵是基础,宗教教义是果实,心灵之花育出精神之果,其中包含着理性的思考和非理性的偏执。作为一种获得心理认可的宗教形式,如若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忽视宗教人性的一面,但是,如果极力迎合宗教的心理需求而无视宗教的非理性方面,也不是马克思主义政党应当持有的态度。对宗教心理基础的认识,要把“上帝的理性”和“我们的理性”联系起来看待,宗教不过是人的心理世界、精神世界的外在映像,对于宗教徒来说,这是一个心灵净化和精神洗礼过程,它不仅要否定宗教形式,也必然否定内心的精神基础。但应该知道,无神论和共产主义既不是人所创造的对象世界和对象形式的本质力量的消逝、舍弃和丧失,更不会是返回到非自然的、不发达的简单状态去的贫困,它们应该是人的本质的现实的生成和真正的实现。宗教心理在宗教仪式中表现明显,不管教义上有多少差异,不管宗教仪式是简约还是繁琐,也不管祈祷词语句法和意义有多大差别,都是在表达一个心理,即对神的膜拜和祈求。守住宗教生活中的清规是证明自己教籍的重要方面,教规的宽容与严谨,是宗教含义的外部显映,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等都无一例外地通过教规表达教义,在神灵的诫命面前,大多数宗教徒是以其虔诚获得心灵慰藉的,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大致是这种情况的述说。
二、“神的黄昏”:宗教解放与政治解放
1.宗教解放与政治解放不能分开
所谓政治解放就是通过资产阶级革命实现的自由与平等,这是摆脱宗教束缚的过程。政治解放使人们在政治上实现平等,但并没有废除社会的不平等,因为社会不平等的根源是私有制。宗教解放与政治解放不是一回事,宗教具有自身的局限性,它并不完全是政治解放的前提,但二者有密切的关系。在马克思看来,犹太人争取信教自由的斗争,实质上是政治问题。尽管犹太教义与基督教义都是统治阶级借以麻醉人民的鸦片,因此必须同样进行彻底批判;但是作为一个政治问题,必须支持犹太人信教自由的斗争。马克思恩格斯还指出,青年黑格尔派“自我意识”、“绝对观念”,把人的自我意识看成自然界和社会现象的基础和本原,鼓吹资产阶级个性解放和自由主义,反对封建专制制度和封建等级束缚,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封建专制制度的主要思想支柱,揭露了基督教的反动性,指出基督教在改造古代世界上曾经起到的积极作用及其时效性,也指出基督教所宣扬的迷信思想,使人变成了人所创造的偶像的附庸,成为封建统治阶级欺骗和奴役人们的工具。实现宗教解放的资产阶级政治国家不仅没有废除私有制,反而以资本主义私有制为前提,宗教解放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而不是一个纯粹宗教问题,需要对国家以及对构成国家基础的市民社会进行批判。
2.宗教消亡和政治解放都是在现实中实现的
宗教发展与政治解放的过程中,宗教观念与人权观念是不断地搏杀的,其中的“漫画式”形式包含着社会发展的本质形式,教权的萎缩就是人权的扩大。政治解放并不要求改变私有制,也不要求人们放弃宗教,也不能完全废除人的本质的异化,人们依旧过着“天国的生活”和“政治共同体的生活”,“甚至在政治解放已经完成了的国家,宗教不仅仅存在,而且是生气勃勃的、富有生命力的存在,那么这就证明,宗教的定在和国家的完成是不矛盾的。”[5]27因此,政治解放使人摆脱了外在枷锁之后又戴上了市民社会的枷锁,现代民主制只是实现了形式上的平等。私有财产是宗教存在的物质基础,私人财产被消灭时,宗教产生和存在的物质基础随之消失,宗教意识也会“像烟雾一样,在社会的现实的、蓬勃的空气当中自行消失”[2]446。宗教作为旧社会赖以存在的重要基础,使得对宗教的批判成了一切其他批判的前提,宗教批判的意义在于通过间接的方式反对虚幻世界,它摘去了奴役人们的锁链上的虚幻的花朵,革命者的任务不仅仅是宗教批判,还要把“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5]4。宗教消亡和政治解放都是“此岸世界”的事情,是现实社会的任务。就发展趋向看,当市民社会内部通过暴力方式产生政治国家,当人通过政治形式实现自我解放的时候,宗教的存在现状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动摇。实现这样的目标,可能的手段是:“废除私有财产、限定财产最高额、没收财产、实行累进税”,甚至要“通过消灭生命、通过断头台”[4]175来实现。
3.宗教消亡与政治解放的历史阶段性
马克思恩格斯认为,私有财产的消灭意味着宗教产生和存在的基础随之消失,寄托在人们头脑中的宗教意识也会“像烟雾一样,在社会的现实的、蓬勃的空气当中自行消失”[2]446,这是一个历史过程。政治解放对不平等性的废除,意味着人们在政治上不平等的废除,但没有废除人们在社会上的不平等,要走向人的解放,还需要一个长远的历程。政治解放不要求废除私有财产,也不要求抛弃迷惑心灵的宗教意识,在这个层面上谈不上消灭宗教。路德在反对罗马宗教时提出“信仰自由”和“思想自由”的口号,他用信念上的奴隶制战胜了现实的奴隶制,通过世俗的僧侣化把僧人变成世俗人,用心灵的枷锁代替肉体的枷锁。这些方面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把宗教实用化,而与政治解放无涉。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要求与宗教的禁欲主义是明显不同的,尽管宗教改革对于平等意识的发展具有推动作用,二者的距离却是明显存在的,在社会发展中的历史性极其明显。
三、“神的落日”:宗教消亡与人类解放
1.宗教解放对人的解放具有奠基作用
从源头上看,宗教消亡问题要解决宗教异化和人性复归问题,即解决思想异化和经济异化。因为宗教异化本身属于思想意识领域,而经济异化划归现实生活范畴,因此对异化的扬弃要从这两个方向入手。但是,宗教解放所主张的“无神论”与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无神论”还是有一些差别的。在思想认识上,如果人们不能够通过道德、宗教、政治和社会自身的话语逻辑来揭示出其附属的阶级利益,那他们将始终是在政治上受蒙蔽,自身受欺骗的个体牺牲品。在列宁看来,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是在社会中找到一种力量,通过教育和组织,使之成为除旧立新的力量。随着社会主义的发展,宗教将消逝。宗教的消逝必须由社会发展来促成,而教育又必须在社会发展中起重要作用。要推翻现实存在的封建专制统治,必须“联系对政治状况的批判来批判宗教,而不是联系对宗教的批判来批判政治状况。”[6]528从现实看,“只有当实际日常生活的关系,在人们面前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和人与自然之间极明白而合理的关系的时候,现实世界的宗教反映才会消失。”[7]97物质生产和社会生活的自由结合,人们的自觉活动对社会命运的影响日益增多,神秘的面纱逐渐被揭掉,而计划性和自觉性的增强,是消除宗教偏见进而实现人的解放的重要前提。
2.人的解放是更高级的形式或阶段
人的解放把人从宗教中解放出来,政治解放把国家从宗教中解放出来,这意味着人借助国家这个中介把自己从宗教中解放出来,意味着人能够借助国家这个中介宣布自己成了无神论者,进而宣布国家成为无神论者。但这个解放是以抽象的、有限的、局部的、间接的方式超越了宗教的限制,是必须而且只能借助国家实现对宗教限制的超越,它把自己的全部非神性、自己的全部人的无约束性内容寄托在国家身上。政治解放只把宗教从政治生活领域驱转入市民社会生活领域,从公法领域转入私法领域,没有在市民社会生活中废除宗教,个人在世俗生活中还是要受到宗教的约束。宗教消亡会使人的思想认识极大提高,是人的精神束缚和物质困惑基本消除之后的事情。只要人能认识自身、并以自身为尺度安排周遭世界,就能够真正解决现代发展之困厄。政治解放是人类思想史上的巨大跃迁,如何从政治解放走向人的解放,又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大问题。
3.宗教消亡走向人类解放是一个消除虚幻思想的过程
从宗教的产生到闵采尔的宗教改革再到路德的宗教改革,其中的幻想内容和虚幻色彩给人以乌托邦的诱惑。抽掉具体内容的彼岸之神频频向世人召唤,似乎神祗的光芒会毫无悬念地洒落人间,人间的一切灾难可以轻如火花般的消失,救世主义偶像拨弄思想之弦而奏出的圣曲将人们带入天国和天堂。用脱离现实环境的“社会”取代旧社会,用感性的内容虚构“真实世界”,在彼岸寻找身心栖息之所,已经把人的解放引向歧途。因此,人的解放不是单纯的思想运动,而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思想自由与个性自由有很多一致性,随着宗教的消亡,随着人的解放的逼近,人们的行为会突破宗教解放和政治解放设定的边界而走向真正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各民族的精神产品就成了公共财产。人的解放是现代语境中规划的图景,不是充满宗教悲愁的思想征程,这是一个充满能动精神和乐观精神的过程,理性精神和辩证眼光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个人行为与集体行为、私人边界与公共边界、当前发展与未来发展,都越出了虚幻想象而在现实中得到合理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