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古代朝鲜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对中国史传传统的接受
2018-02-11李天
李 天
(延边大学,吉林 延吉 133000)
中国叙事文学与史传文学有着不可断绝的亲缘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史传传统,而源于史传文学的文体特征、叙事模式、语言形式等相关要素也为中国叙事文学所普遍继承。中朝两国自古比邻,有着长达数千年的交流史。古代朝鲜在包括史学与文学在内的许多领域都深受中国影响。就叙事文学及其史传传统而言,古代朝鲜叙事文学体系中也含有大量史传痕迹在其中,而发轫于中国兴盛于朝鲜的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就是这类叙事文学的典型代表。
“假传”这一称谓始见于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所谓“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指的是一类拟史类叙事文学作品,在体式特征和写作手法上均较为接近史传,就文学体裁而言,整体上更偏向于小说,但亦多带有较为强烈的散文化特征和一定的寓言性质。本文中将其统称为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此类作品往往将植物、动物、器物、心性等非人事物作拟人化处理,并为之立传,以此来表达作者某些特定的思想观念、情志心声及人生社会理想。目前学界普遍认为,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的滥觞唐代韩愈的《毛颖传》,自《毛颖传》产生之后至清代的千载时光中,我国约产生了近300篇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并于明代形成了一次创作高潮,但这类文学创作却始终未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取得一席显著之地。相比于在中国文学上的有限影响,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传入朝鲜后,对古代朝鲜文坛造成的震动却是极为强烈的。自高丽朝中后期古代朝鲜出现了第一批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直至朝鲜朝末期这股创作热潮都未曾散去,且随着文体的发展和技法的成熟,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小说特征也越来越鲜明。而中国史传传统作为此类文学作品一抹原生的底色,更被古代朝鲜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广泛地接受。
一、体裁形式:对纪传体式的借鉴
纪传体是中国古代正史的主流,其正式形成的标志是司马迁《史记》,它集纪、表、志、传四体于一身,在以传主人物为叙事中心的同时又方便将叙事的触角延展向同代人、事、物的方方面面。因此纪传体作为史传传统的一种对中国叙事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唐代以前,中国除史传之外几乎别无具有一定规模且兼具完整性、统一性的叙事文学作品。这就使得以纪传体史书为代表的史传著作成为了我国早期叙事性文体当之无愧的代表,是可供后世叙事性作品效仿的极少数榜样之一,假传体文学在一定程度上便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而古代朝鲜的叙事文学也有深厚的纪传传统,在假传体叙事作品传入前,古代朝鲜文人对于纪传体史书的体式特征、创作方法都已相对熟悉,所以当我国韩愈、秦观等名家所创作的早期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传入朝鲜之后,古代朝鲜文人十分容易对其体裁形式产生共鸣,并很快投入创作实践。
由于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本就是采用“一人一代记”的模式创作的,在根本上便带有十分显见的对纪传体史传模仿的成分在其中。因此无论是中国还是朝鲜的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在体式上直接套用纪传体者都是数量最多的。这一点从这些作品的命名上就可看出,就古代朝鲜的此类作品而言绝大多数都直接命名为“某某传”,这其中将动物拟人为之作传的有《鼠大州传》《兔公传》《乌园传》《清江使者玄夫传》等;将植物拟人为之作传的有《花王传》《抱节君传》《竹尊者传》等;将类器物拟人为之作传的有《孔方传》《冰道者传》《麴醇传》《麴先生传》《楮生传》等;将人的心性、感觉拟人为之作传的有《冰壶先生》《嚬笑先生传》等。在具体的体式特征和创作模式上,这些作品也几乎无处不体现着对于纪传体史传体式的借鉴。纪传体史传的体例基本是由司马迁《史记》确定的,按照《史记》体例人物传记需最先交代传主人物的姓名、籍贯等基本信息,并交代其家族世系、先祖事迹,之后再以时间为线索详述人物生平事迹。除此之外,在将人物一生事迹、毁誉等情况记述完整之后,在篇末需以“太史公曰”收束,对人物加以全方位的评价,抒发著史者的感慨。
这种由《史记》开始固定下来的纪传体史传体式特征在,在古代朝鲜假传体体叙事作品中比比皆是,尤其是那些以“某某传”为题名的假传体作品更几乎全数如此。这些假传体作品的作者基本都会依照所假托的传主的事物特征、习性及与之相关的人物、典故、历史事件等为其编造极为详尽、有据的个人信息、人生经历。在此基础上按照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史传体式将之付与实际的行文之中。无论是篇首部分的传主信息、中间主体部分对于传主人生经历的叙写,还是篇末盖棺定论式的评价总结,均与正统的纪传体史传作品保持着高度的一致。如林椿《麴醇传》的传主是酒,其篇首语为“麴醇,字子厚,其先陇西人也……”,其间叙其经历,篇末以“史臣曰”作结;李奎报《清江使者玄夫传》的传主是乌龟,其篇首语为“玄夫,不知何许人也。或曰:其先神人也……”,其间叙其经历,篇末亦以“史臣曰”作结。其他如《褚生传》《乌圆传》《南灵传》等亦均采用此形式。
虽然并非所有在体式上借鉴纪传体的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在结构上都是如此,但也可以看出,古代朝鲜假传体叙事文学对于对纪传体式的借鉴是十分具体、直接的。此外古代朝鲜假传体叙事文学中也有部分作品在体式上是借鉴编年体和方志体的,如《天君实录》《心史》《花史》等均是借鉴了编年体式,《愁城志》《女容国传》等则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方志体式的痕迹,但就作品数量而言都难与借鉴纪传体式的作品等量齐观。
二、创作手法:对“春秋笔法”的承袭
中国史传在被赋予如实记录历史的“实录精神”的同时还额外承担着“彰善瘅恶,树之风声”的教化目的,“伦理褒贬”是绝多数著史者的一贯秉承的创作理念。而这种“伦理褒贬”观念在中国史传传统中最为典型的体现就是始于孔子的“春秋笔法”,其特点是以一字置褒贬,于简练委婉的文辞中完成对人物的评点,在孔子“微言大义”式的评点中所寄寓的本就是儒家垂范礼义、匡正世风的理想。“春秋笔法”在强调外在“微言”的表现形式的同时更注重内在“大义”的深层追求,这些对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发展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而“春秋笔法”的中国史传传统亦被古代朝鲜叙事文学所接受,在假传体文学作品中体现得十分明显。
古代朝鲜的第一批假传体文学作品产生于高丽朝中后期,当时高丽正处于武臣专政的历史时期,当时国家内忧外患不断,政局黑暗动荡,社会秩序亦十分混乱,坚持儒家正统观念的文人无论在政治和思想上都承受着空前的打压,这样的世风时政对他们而言与孔子所处的礼崩乐坏的时期是极为相似的,因而“春秋笔法”这一史传传统都大量地出现于他们的笔端。如《麴醇传》中在对传主麴醇进行篇末评点时,作者写“麴氏之先有功于民,以清白遗子孙。若之在周,馨德格于皇天,可谓有祖遗风”,表面上只是述写麴醇继承了其先祖的美名令风,但实质上却是于对麴醇清白家室的赞美中透露出对麴醇最终未能持守清白,以至于“取笑于天下”的惋惜与贬斥;《竹夫人》中“夫人之贤宜矣”的感叹,表面上是对传主竹夫人贤德品性的赞叹,其中却暗含着这对于如此贤妇却只能独居守节、孤独终老的哀叹;《冰道者》中写传主冰道者“言讫,泊然而化”之语,表面上只是“如实”纪录冰道者圆满坐化的结局,其中却透露出作者对冰道者这样一位抱朴守拙、随缘度化的大德修行者由衷的赞美与褒扬。而随着古代朝鲜假传体文学作品的进一步发展,朝鲜朝时假传体作品已能被用来承载阐发儒学理论,为性理学等思想张目,而与之相应的是“春秋笔法”所承载的褒贬意义、价值取向亦与之同步发展、愈加强烈。
虽然纵观古代朝鲜的假传体叙事作品,其中素来不乏纯然的游戏笔墨之作。但“春秋笔法”在假传体叙事作品中别一层的“微言大义”依旧是清晰可感的,如《麴醇传》惋惜麴醇不能承继先志、保全清白,其实对在黑暗的世事中文人士子保持气节、操守的呼唤;《竹夫人》为贤良的淑女竹夫人因被丈夫冷落而抱憾孤老而不平,其实是在为凋敝的社会中有才有德之人难展施展抱负,只能无人问津、老死蒿莱的不公命运而悲叹;《冰道者传》中表面是对虔诚且淡泊的修行人冰道者加以赞叹,其实却是对作者作为一名僧侣对所要秉承的贞固道心、所要追寻的奥妙禅理的由衷礼赞。这些作品在具有一般性“春秋笔法”素有的褒贬评点意味之外,往往还包含着一层作者想要抒发的情感、高张的志向于其中,而这也是与“春秋笔法”所承载的教化意义相互契合。
三、叙事内容:对历史素材的取用
深厚的史传传统是中国人文化基因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为历代史家所记录下来的历史事件,还是汗青史册中的历史人物,经过漫长的文化积淀都可视为可供后人评点、取用的历史素材,而这些亦是中国史传传统的重要内容。以小说为代表的中国叙事文学与史传关系密切,自其产生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被主流认知视为“补史之阙”“史氏流别”“史之外乘”,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为正史补阙、与正史参行成为了中国叙事文学最原始的存在价值,也使得中国的叙事文学与史传间的界限一开始便并非泾渭分明。因此在实际的叙事文学创作过程中,援引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等历史素材入虚构的故事内容之中的写法就变得极为常见。
古代朝鲜文人对中国史传作品及带有史传传统的中国叙事文学作品都十分熟悉,多可以自如地对中国历史素材加以取用。于此同时因为朝鲜本身也有自己的历史,且在中国史传传统的影响下较早形成了自己的史传传统,因而在古代朝鲜叙事文学作品亦经常会对其本民族的历史素材加以取用,这些历史素材虽然并不属中国,但将它们援引入虚构的文学创作之中的写法在很大程度上亦源于对此类中国史传传统的接受,这一点在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中表现得尤其突出。从韩愈的《毛颖传》开始,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几乎都会为假传传主编造完整的家族历史与人生经历,在这一过程中大量援引史料、选取典故更是几乎所有假传体叙事文学的必由之路。如《毛颖传》中传主毛颖实为文房用具中的毛笔,作者循毛笔的原料、产地及产生发展史行文,一次性出现了大禹、秦始皇、蒙恬等许多历史人物和蒙恬造笔、孔子作《春秋》等数个历史故事。朝鲜的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在这一点上与中国的假传体文学作品一脉相承,如高丽朝李詹《楮生传》中传主楮生实为纸的拟人化形象,作品中便出现了与纸这一事物及由纸所承载历代文统关系密切蔡伦、汉和帝、左思、王羲之、萧统、魏收、苏绰、陈后主、王胄、薛道衡、褚遂良、欧阳询、周敦颐、程颢、程颐、司马光、王安石等近二十位中国古代历史人物,涉及了蔡伦造纸、左思作《三都赋》、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隋室灭陈、唐代隋兴、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元代废除科举等十余个大小历史事件,可以说这些被作者精心选取的历史素材对于作品叙事的推进及叙事内容的完善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古代朝鲜文人开始接受并创作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之初,几乎全盘取用中国的历史素材。但随着假传体叙事文学在朝鲜本土的发展壮大,古代朝鲜自身的历史素材被取用的比率亦逐步加大。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的朝鲜本土化程度的加深,亦是古代朝鲜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对中国史传传统的接受更为内化的体现。
值得注意的是,在古代朝鲜假传体叙事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出现过另一类在历史素材取用上对中国史传传统有所承袭的作品。这类作品会虚构出一套极为具有鲜明“拟史传性”特点的故事架构、人物系统、社会体制,将情节内容置于这样一个虚构的世界体系之中,以此完成相较于一般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而言更为宏大的叙事。这类作品中最常见国朝兴亡、治乱等历史素材,在叙事过程中往往夹杂着大量对于君臣关系、君妃关系、妃嫔间的宫廷斗争、臣子间的党派纷争及混杂其中忠奸之辨、文武之别等常见历史素材的摹写。在数量众多的古代朝鲜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中,此类作品中较具代表性的主要有《花史》《花王传》《女容国传》及自林悌《愁城志》以降的一系列以“天君”为主人公的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往往将一类事物拟人,并在此基础上虚构出一个由这些“人物”构成的国家,集中写这一国家的国君由励精图治、国泰民安到耽于享乐、促生叛乱,再到幡然悔悟、拨乱反正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会涉及到大量与君主的本体同类或异类的同样被拟人化处理的人物,往往不出忠直老臣、叛将佞臣、少壮忠良、隐士高人、奸妃妖妇、贤良国母几大等类型化历史人物。如《女容国传》以女子妆容拟人为女容国孝庄皇帝,其臣子则是各类梳化用具的拟人化形象如丞相铜圆清、太傅朱铅等,后来女容国主荒废政务(不修妆容)以致国势危乱(妆容毁败),得群臣相助平息叛乱(恢复姿容)。而以《愁城志》为代表的“天君系列”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基本都以人心拟人为某一国之君——天君,几乎都讲述着天君之国由治到乱,再由乱而治的过程。虽然不会出现明确的历史素材,但在本质上却都是对史传作品中常见的君臣关系、治乱过程等历史素材的摹写,属于高度凝练过的具有典型性的历史素材模式。
整体上看,假传体叙事文学作品之于古代朝鲜而言无疑是一种文学领域的舶来品,但基于中朝两国间特定的历史文化渊源及古代朝鲜叙事文学的发展需要,它最终在古代朝鲜落地生根并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严格说来,中朝两国在文学、史学领域的影响与接受关系悠久而错杂,具体到中朝两国假传体叙事文学、叙事文学史传传统及史传本身的关系更是极为复杂且难以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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