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拍照、社会参与及主体建构*
——基于一个城市中老年女性群体的观察
2018-02-10孙信茹
■ 孙信茹 赵 洁
在摄影技术普及和个人摄影兴盛的当下,肖像照作为个体自我形象展示的方式和手段,既可以记录人们在某个特定瞬间的状态,同时又凝聚了人们特殊的情感表达。如果说,过去,拍照大多在较为正式的场合展开,因而拍照也往往会成为一种仪式化的行为,而今天,手机摄影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同时,当照片进入到社交媒体后,它不再是沉默不语的图像和画面,而成为了可以与他人沟通交流的“媒介”。苏珊·桑塔格说,“人类无可救赎地留在柏拉图的洞穴里,老习惯未改,依然在并非真实本身而仅是真实的影像中陶醉。”①手机媒体的时代,不仅未让人们走出这种“陶醉”,似乎更加剧了人们的自我欣赏和沉浸。这种拍摄让不同阶层、年龄的人成为完全平等的摄影者。相较更容易被社会认为是摄影文化“活跃者”和“主导者”的年轻人,老年人则往往被视为这一文化行为的“落后者”。然而,手机的出现,使得中老年人的拍照变得轻而易举,并成为他们生活的惯常表现。不仅如此,这部分人群也借助社交媒体的平台,将这些照片“公之于众”,一方面供他人评头论足,一方面也实现自我的心理满足和诉求。尽管这个时代人人都在随时随地拍照,然而,中老年女性的拍照却呈现出自身独特的拍摄和表达方式,而这些照片也和她们的生活境遇、情感表达紧密相关。
一、摄影和自拍的文化意义
在研究者看来,摄影最早的流行,是用来纪念被视为家族成员(以及其他团体的成员)的个人成就的。②在这点上,瓦尔特·本雅明也谈到了人像摄影,他强调早期的摄影是以人像为中心的,膜拜价值在人像摄影中得到了较好地体现。③而之后,摄影开始与旅游这种典型的现代活动并肩发展。④旅游成就了摄影,让摄影变成了一种大众化的行为。布迪厄的摄影观则为我们展示了摄影的社会功能,在《摄影:中等品味的艺术》中,布迪厄认为摄影既是家庭团聚所必须的一种仪式,还发挥了社会阶层区隔的功能。与其他文化实践不同,摄影的普及致使不同社会阶级对摄影实践的态度遵循阶级优越感的逻辑规则,从而降低了摄影的价值。⑤另外,学者们也从视觉文化的角度来研究摄影或人体肖像。约翰·伯格认为人们的观看方式受到信仰和知识的影响,他提出,“影像是一种重造或复制的景观,它体现了一种观看方法。”⑥国内也有学者指出视觉图像技术影响着人们对于自己身体的态度,并最终凝聚到了人的肖像意识上。⑦
在网络媒体的影响下,个人摄影得以完成的技术手段,照片保存、传递等方式发生了极大改变,一些学者也对网络时代的摄影予以关注。比如,有研究者认为数字复制时代的摄影,特别是与互联网技术、虚拟技术相关的摄影技术,将机械复制时代的视觉的“看”延伸成“体验的、穿越的看”。⑧有学者提出个人摄影经历了从“个人中心化”到“社交网络中心化”的转变,在这过程中民主性得到了突出。⑨还有研究者提出进入社交网络时代后,个人摄影已经成为社会交往的媒介,从私人领域进入了公共空间。⑩相较这些研究者对网络时代个人摄影的讨论,还有学者将视角集中在自拍的领域。事实上,在传统时代也不乏自拍,但是因为网络技术的出现,自拍更多指人们运用智能手机或网络摄像头对准自己拍摄的行为。在新媒体技术的影响下,自拍逐渐得到了蓬勃发展。国内外一些学者多从社会学、心理学等角度来解读自拍现象,如迈克尔·福斯曼通过对瑞典的四所学校进行观察,认为自拍是一种社会话语,是性别的自我表现形式。美国学者戴娜·博伊德研究了网络在青少年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认为自拍是一种印象管理。Jennifer L.Bevan将自拍视为一种中度甚至是高度的自恋行为。我国则有研究者认为随着新媒体的出现,手机自拍图像正建立起新的身份认同、文化主题和社会影响力。一些研究者将自拍的研究对准青年群体,认为自拍是青年亚文化的一种表现,同时也是一种心理反应。
这些研究及讨论,为我们进一步理解手机摄影提供了多种视角。然而,手机拍照对于不同年龄层和性别的使用者来说,是否具有不同的使用和呈现?手机拍照在不同的群体中所展现出来的意义和功能,是否具有差异性?我们发现,在当下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都市中老年女性的手机拍照颇为频繁且具有丰富的呈现与表达。为此,本文试图对这个群体的手机拍照、上传肖像照等现象展开解读。
二、城市中老年女性拍照的观察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一群生活在昆明的中老年女性,笔者在云南省老年大学中与她们相遇相识。所观察的这个群体共有25人,其中20人常住昆明,另有5人在昆明和老家时常往返。她们的年龄集中在55至70岁之间,退休之后,她们在闲暇时间去老年大学上课,其余时间主要在帮子女照看孙儿。退休前,这群人的工作性质、生活经历差异较大,但在退休之后,她们的生活状态、兴趣爱好有着较多的相似。比如,她们都喜欢文艺活动和外出旅行,当然,拍照更是她们的共同爱好。近年来,智能手机在这个群体中日渐普及,25个人都有自己的微信账号。将生活场景和旅游景象拍照并上传朋友圈,几乎成了她们每天必做的事情。她们中甚至不乏微信使用的“重度依赖者”,按她们的说法,每天用微信都上瘾了,欲罢不能。
通过对这25个人微信朋友圈中的照片进行统计和分析,我们发现她们的手机拍照呈现出较为鲜明的特征。首先,她们对自我想象和“美”的理解有着自己的呈现方式。照片中人大多衣着鲜艳,各种颜色的围巾成为她们精心妆点自己的常见物品。双手上举,手指上翘;或拿伞,或叉腰,又或摆出某个舞蹈造型;或身姿婀娜,或微笑淡定。尽管照片沉默不语,但却能感受到她们健康、自信和自得其乐的状态。和年轻人热衷美颜相机修图不同,她们的照片较少修饰。其次,照片对生活与交往场景的呈现较为集中,尤以展示她们丰富的文艺活动为主。看得出,这是一群热爱广场舞的女性,照片中她们的起舞场景颇为常见。退休后的日常生活里,弹琴、写书法、打太极、练剑,无一不被她们记录到了照片里。呈现和家人、朋友团聚的时光也是她们的最爱。有时,有的人也会模仿年轻人的拍照方式,展现出俏皮可爱的形象。当照片发到朋友圈后,接受赞美或是评论,她们会认真地逐一回复。在对这个研究群体有了较为深入的观察和交谈后,我们将重点放在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女性身上。尽管这些女性的个体仍然具有较大差异,但接下来呈现的这几个女性形象,从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这个群体中女性的拍照方式和大致类型。
1.展现自我“另一面”的钱丽铭
钱丽铭是云南省老年大学摄影班的学生,今年62岁。上初中时就去当知青,回城后去了政府机关工作,退休后生活相对富足。由于出生在教师家庭,她对文艺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致。在老年大学,除了学习摄影,她还学习诗词文学。据她说,她每年花在微信上的时间不少于3个小时,她一共加入了15个微信群。群里的成员很多和她一样,既喜欢在微信里聊天,也热衷于上传照片。2016年的一次经历让她很难忘:她在朋友圈里上传了老年大学朋友们集体练习钢琴的照片,并配上了自己思索已久的文字:“分别才三月,欢聚续琴缘。重议再返校,琴艺花永开。”九张照片配合这几句精心写作的文字,在朋友圈备受好评,收获了上百个赞。她的一位朋友点评:“一群有才的女子在一起就是优雅。”钱丽铭对我们说:“这简直是对我最大的鼓励,我上传照片后可以收获这么多美好的赞。”而这次的经历,也使得她极其珍惜每一次上传照片的机会。她觉得,照片能够将自己优雅知性的一面展现出来,更让家人和朋友知道“另一个我”。
女儿长大后就很少和我交流,加之工作繁忙,见面也是很少的。退休前,需要我帮助时才会找到我,例如生活费不足时需要我资助。女儿成家后,她也很少需要我了,交流时间更少了。然而,微信朋友圈的相册能让女儿看到我的状态,我感觉现在女儿对我还是很佩服的。
由于女儿工作忙,外孙幼儿园的作业均由钱丽铭负责,她自学图像处理技术,完成了幼儿园的电子相册和视频制作。钱丽铭似乎也在这样的圈子里获得了自信与满足,这也是她喜欢在朋友圈里上传照片的原因。同时,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朋友圈里上传照片,也让她和别人有了心灵相通的渠道。她的微信好友有两百多个,时常保持联系的是老年大学里的人。一次,她在朋友圈里上传了6张肖像照。照片中的钱丽铭穿着艳色旗袍,或手拿扇子,或执毛笔书写,宛如镶嵌在水墨画之中。她写下这样的话:“做了几张中式风格的照片,体会中国元素的唯美!”这几张照片一如既往地收获不少朋友的赞,还有人将她的照片再次分享。最让她意外地是来自一位同学的评论:“美女+才女=精品+经典”。在钱丽铭看来,这位同学颇有知识分子的高傲,很少与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交流。同学的评论让钱丽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后来两人经常在钱丽铭的肖像照片下聊天,这让钱丽铭觉得她们找到了一种心灵沟通的好方式。
2.不服老的“技术牛人”曹老师
曹老师是这个群体里年纪最大的一名女性,今年已满71岁,退休前曾是一名中学教师,她被公认为这个群体里的“技术牛人”。退休后才开始学习摄影的她不仅摄影技术好,还精通Photoshop技术,经常教群里的其他女性修图。尽管曹老师发自己的照片不太频繁,但一旦在朋友圈发照片,基本都是她手拿单反相机拍照的模样。最近,曹老师在为老年大学的团队制作《夕阳红》MV专辑,内容都是她自己拍摄的照片和视频。在微信里,笔者注意到一段她们借用酒店通道“玩”时装秀的照片和视频。画面中几个女性身着旗袍等各式服装,向镜头里微笑示意,尽显年轻状态。作为这段视频的拍摄者和制作者,曹老师十分满意这样的“身份”。事实上,这样的放松、玩乐在她们的生活中也较为常见。
视频里的我们是不是很“疯”?我们这群人很疯狂,我感觉我们这个群体还是很有创造力的,我们哪里老呢。我们很年轻,对不对。
这种表达,展示出这群中老年女性的一种突出形象:不服老,富有创造力,对新鲜事物仍旧充满了渴求与热望。
3.追忆青春爱自拍的梁嫣
出生在昆明的梁嫣,父亲曾是上海滩名角儿,早年举家南下昆明。梁嫣15岁时就去到农村当知青,后来,她到了工厂工作,换过几个岗位,目前还在哥哥的公司里当会计,所以一直未“退休”。梁嫣的哥哥是云南摄影家协会的成员,深受哥哥的影响,她也很喜欢摄影。梁嫣喜欢自拍,更喜欢展示旅游过程中美景和人交融的场景。她最满意自己去昭通大山包拍摄的一组照片,照片中的她逆光戴着墨镜,面对镜头展开微笑。或许,在他人看来这只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自拍照,但对她的意义却是非凡的。
我很喜欢这张照片,你看阳光洒在我身上,我的身体轮廓都发光了啊。自拍照能看到我喜欢的自己。
另一张自拍照对于梁嫣也有着重要的意义。去年梁嫣生日那天,女儿带着全家去爬山,中途,女儿给梁嫣喂了一个剥好的鸡蛋,梁嫣很感动,拿手机迅速拍下了这个情景。这张自拍照很特别,虽然梁嫣吃着鸡蛋的表情不美,甚至拍出来的脸部有些变形,但画面却让人温暖感动。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拿起手机拍下这张照片。但我觉得这是张十分美好的自拍照,我会时常拿出来看,每看一次就觉得十分幸福。
遇到美好的景、美好的事,梁嫣都会“条件反射”般地举起手机自拍。自拍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情感表达的方式,更是一种记录美好瞬间,甚至是帮她追忆过往青春年华的途径。
4.坚强的李丽芬
李丽芬是一名退休女工,中专学历,因为所在单位破产,很早就退休了,退休后李丽芬还坚持打工供养家庭。刚退休时,觉得很无聊去香港找同学玩,看到朋友的工作状态后,她决定留在香港打工一段时间。几个月的打工经历让她感觉自己像白领一般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体验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生活,也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这段经历对她影响很大,回来后她并没有像以前的同事那样闲下来,而是不停地给自己找活干。后来,她做了一个公司的销售,每月拿的工资远高于她的退休工资。在参加公司组织的聚会和培训中,她找到了归属感和自身价值,也是在这里,她跟着年轻人学会使用微信。自从有了微信后,她便成为了“低头族”,经常被家人调侃去到哪都蹭wifi。而她自己将微信作为学习的渠道之一,认真看朋友圈里的帖子甚至记录在笔记本上。
李丽芬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遭遇一些事故后成为了“啃老族”,因为要养家,年近七十岁的她仍坚持工作。李丽芬偶尔流露出悲观情绪,但在外人面前却表现得异常坚强,正如她在朋友圈照片下写的话:“内心的强大,永远胜过外表的浮华。”“一个人最大的失败,不是贫穷,而是你不但给不了自己希望还消耗着别人的希望。”在朋友圈里,李丽芬十分喜欢上传自拍照,并配上积极乐观的话语。她的自拍照,常常展现眺望远方的自己。有时,她会拉着丈夫一起拍摄,丈夫呆板的表情和她娴熟的自拍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也会模仿一些年轻人的表达方式,将当下流行的段子,或是一些营销式的话语记录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中。或许照片和文字并不完全吻合,但通过这种方式,她似乎找到了自我表达的另一种途径。
三、社会参与及主体建构
本文关注的这群女性,正处于吉登斯所说的“第三年龄”,“这是一个展示终生成就的时期,同时允许个人成长、学习和探索”。退休使这群女性从教育孩子的责任和劳动力市场中解脱出来,进入自己可以支配时间的“自由”生活,比如旅行、接受继续教育或学习新的技能。然而,面对新的生活,这群女性需要完成角色转换和心理调适。她们中有的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休,尚未完全适应退休生活;有的则要面对照看孙辈的繁重琐事;有的渐渐面临健康方面的威胁。笔者调查的这群人大多出生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多数为初中、高中学历,后来又经历了下岗。访谈中,不少女性自嘲为“文盲”。这种颇有些无奈的表达,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她们对当下自我的理解:曾是国家和体制内被人们看重的一员,而今却仿佛被时代甩下。与国家干部相比,知识和层次都不如他们,与年纪小的一代人相比,学习能力又远远不及,这使得她们心理产生明显的落差感甚至自卑感。我们的调查对象还有5名是从外地到昆明跟随子女一起生活的女性,相较生活在本地城市的女性来说,她们剥离了以往的社会关系,在相对陌生的环境中愈加需要重新定位自我身份并建立新的社会交往。然而,生活中的艰辛和大部分中老年女性的不善于表达,使她们更多时候将内心隐藏起来。在访谈中,她们不止一次和我们说起之前的工作和生活很开心、满足,而现在更多了一些孤独。
在研究对象中,生活的遭遇和境况各有不同,人生阶段的转型、身份角色的变化难免让人失落,但由于手机和微信的普遍使用,让这群女性找到了一个新的倾诉和交往空间。她们运用手机拍照,在社交媒体中对自我形象和生活世界进行展示,一定程度上帮助她们实现情感表达和心理调适。手机拍照,上传社交媒体,和他人展开互动、对话和沟通,成为她们新的社会参与方式。
具体而言,这里的“社会参与”,主要指的是这群中老年女性通过手机拍照并上传社交媒体,从而重新建立起她们的社会交往圈子,进而获得新的交往关系。国外学者Mélanie Levasseur等人认为社会参与是一个人参与社会活动并为其提供社会互动关系的介入程度。按照Bath等人的说法,社会参与也是老人健康和生活质量的重要标准。社会参与反映了个人介入社会的程度,退休的女性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和过往的很多社会关系割裂,甚至被社会远离与抛弃,因此,建立新的交往关系对她们来说尤为重要,也是她们积极融入社会的重要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新的社会交往关系的建立成为衡量她们与所处社会情境进行互动的重要指标。而微信,恰恰是新的社会关系得以搭建和形成的新平台。在微信朋友圈里,这些女性上传个人肖像照,照片在朋友的评论和关注之下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有时,这些评论和新的意义,又会反馈到人们的内心,一定程度上促成她们的自我调适,由此形成这群女性建立自己与社会互动的重要方式。一位访谈对象曾在带孩子的过程中与儿媳发生过一些冲突,她上传自己的照片后,一些老朋友对她赞美,不仅勾起了她对年轻时的美好回忆,更增强了对当下生活的信心。除了和同龄人重新建立起关联和社会关系,这群女性也渴望与年轻人有更多的交流。不同的出生年代和生活环境,在她们与年轻人之间形成了很难逾越的鸿沟,但这并不阻碍她们仍渴望像年轻人一样生活和了解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年轻人的交往和沟通,也在促成她们的社会参与。这群女性中不乏积极学习和拥抱新技术的人,还有不少人尝试用最流行的网络语言为照片做注解。同时,不少女性有过这样的感受:自己的照片和微信得到子女和年轻人的鼓励与认同,在她们看来是让自己更兴奋的事。卡斯特曾说过,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产生了不同形态的社会空间和社会交往。德布雷却认为,“技术能实现不同区域里不同文化的人之间连接”。一方面,媒介技术在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造成“区隔”,另一方面,它又让人们得以产生新的连接和共享的意义。从这样的角度讲,与其说这群中老年女性是单纯对新技术产生兴趣,不如说她们试图通过这种技术的使用达成与他人对话,尤其是与年轻人沟通的目的。在这里,照片成为中介,就是她们与社会对话交流的一种方式,也是她们展开社会参与的独特表达。
在手机照片的拍摄和社交媒体的运用中,这群女性还常常通过照片展示个人成就和价值。退休生活让她们在很多公共事务的参与中丧失了机会,人际交往的圈子和范围也发生变化。她们在微信朋友圈里常常展示自己的多才多艺,呈现出的多是热爱生活、参与各类活动、积极向上的生活状态。照片既是对她们当下日常生活的还原,也折射出她们对个人价值的期许与理解。由此可以看出,这群女性用拍照这种方式能够进行自我身份的彰显和表达,继而在网络空间中展现主体性建构。
我们所研究的这群女性,她们所经历的社会情境和目睹的社会变迁大致相似,其中一些人还有过“下乡”的经历。退休之后,她们从早已习惯的集体生活环境中脱离出来,慢慢进入到个体化的生活日常中。而今天社会各个层面广泛凸显的个人主义风潮,也时常让她们自小就建立的价值认同遭到冲击和挑战。加之这些年城市急速发展和节奏的加快,“为自己而活”的新观念也在这个群体中逐渐有了一定的影响。即便年老,独立、不依附男性和一些颇具现代性新女性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感染着她们,建立自我主体性地位的意识形成她们新的追求。在这个过程中,网络的兴起,尤其是移动互联网的运用,为她们在社交媒体中发言、自我展现提供了极为便利和廉价的方式。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中老年女性在参加社会活动,上传照片凸显个人成就的过程中,那些健康、自信、独立、有成就的都市女性形象得到展示。在这个过程中,她们还显露出刻意淡化年龄因素的心态,尽管身体不可避免地衰老,然而,内心依然保持对美和年轻的追求。追逐和效仿年轻人的生活状态与表达方式,在现实生活中或许有一定难度,然而在网络这个独特的文化情境中,她们却能实现“移植”和“模仿”。当然,她们的手机拍照也并非全然是对年轻人的追逐和羡慕,她们也在照片中表达对往昔岁月的眷恋。她们拍照的姿态、手势的比划、舞蹈动作的呈现等,都留有她们所生活的那个年代深深的印迹,因此她们尽管是独立个体,但照片展现出来的形象共同性极大。显然,怀想过往,共同追忆,手机照片在这里成了构筑集体记忆的符号化表达。布迪厄在阐释“习性”时,曾谈到习性使得过去的,沉积在感知、思维和行动的每一种组织形式的经验,成为鲜活的现实存在。对于这群女性而言,这些长久以来形成的“惯习”,使得这个年龄阶段城市女性的照片呈现和形象在很多时候表现出极为相似的特点。加之对她们逐渐形成“压制手段”的年龄,使她们常常被“放入到固定的、已成成规的角色中去”。然而,今天,我们也看到许多老年人正在“反抗强加于他们身上的这种对待,并探索新的活动和自我实现的方式”。从这样的意义上说,个人的手机拍照和对社交媒体的运用,正是她们与“受年龄束缚的社会”做斗争的一种尝试,同时,也是她们寻求自我身份和主体性建构的重要方式。
主体性身份的建构,常常在人们的社会交往、情感抒发和自我价值的认定等复杂和多重的关系之中建立起来,因而,人的主体性建构往往会和情感表达相连。在现实生活中,这群女性或许并不常常将个人情感轻易表露,然而,在朋友圈上传的照片中,照片画面本身就对她们的情感进行了传达甚至渲染,再配合她们写下的文字,让观者看到她们坦率和直白的表露。
四、结语
本文关注了一群生活在都市中,受过一定教育,退休前有着较为稳定的工作,退休后不必过多为生活、物质担忧的一群中老年女性,呈现了手机拍照在她们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和功能。对于这部分女性来说,拍照,显然是早已惯常的行为方式与活动,但在新媒体还未出现或是普及的过去,她们的拍照常常是略显慎重的,她们会挑一些特定的时空完成拍照。很自然地,照相馆、一些纪念性的空间是她们拍照最常选择的地方。并且那时候的拍照,时间的指向也是较为明确的,拍照不可能随时展开,特定的时间节点往往是引发她们拍照的好时机。这种情形之下形成的照片,需要她们精心收集或是束之高阁。然而,在今天的手机拍照里,尽管这群女性还是会受到过去生活和社会风潮的影响,一些旧有的方式仍旧留存,但是,我们看到更多的表现是,她们将拍照引入了随时随地可以发生的时空与情境之中,对照片的态度和理解,她们也有了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看法。如果说,过去的照片是当她们完成拍摄后,将之收藏在影集里,偶尔等候家人或朋友观赏追忆,而今天,她们将照片上传网络,乐于自己在照片中发表感言,更欢迎他人参与到共同的点评和讨论之中。这个照片生成和传播的最后环节,指向的是拍照带来的巨大改变:手机拍照,实则就是一种社会交往和参与社会的方式。
更进一步说,手机的照片上传到微信朋友圈,成为这群女性一个新的“生活世界”,那里是她们文化活动和实践展开的重要场所。“生活世界可以被视为文化资料的储存库,是生活在一起的社群所共享和共有的,其主要作用是促使人类相互间的沟通。”在这种新的共享和沟通之中,这群女性为建立自己的身份认同和主体性建构开拓了一个新的领域和空间。在这点上,我们当然也可以说,其他群体或许也是一样的,但是对摄影文化这个领域来说,长久以来,似乎年轻人更具有主导权和发言权,而网络这种新技术手段的使用和这个新空间的出现,使得那些在新技术面前较为“弱势”的群体,也拥有了同样创造文化、表达自我的权力与可能性。
注释:
①②④ [美]苏珊·桑塔格:《论摄影》,艾红华、毛建熊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5、15页。
③ [德]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
⑤ Pierre Bourdieu.Photography:AMiddle-browArt.Oxford:Polity Press.1990.p.46.
⑥ [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⑦ 李鸿祥:《视觉文化研究——当代视觉文化与中国传统审美文化》,中国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237页。
⑧ 韩丛耀、唐悦之:《数字时代的摄影观》,《新闻界》,2017年第6期。
⑨ 杨莉莉:《从“摄影中心化”到“社交网络中心化”——中西个人摄影史比较研究》,《中央美术学院2012年青年艺术批评奖获奖论文集》,2013年第1期。
⑩ 任晓敏:《从个人摄影的转变看社交网络时代的人际交往》,《新闻大学》,2014年第5期。
(作者孙信茹系云南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赵洁系云南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