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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关系中的藏族书写
——以阿来的“山珍三部”为例

2018-02-09樊义红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阿来藏族身份

樊义红

(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 河南周口 466001)

备受关注的藏族作家阿来在一段创作的沉寂期后又推出了他的小说新作,这次是三部中篇小说《三只虫草》、《蘑菇圈》和《河上柏影》。阿来的意图是要“写几篇从青藏高原上出产的,被今天的消费社会强烈需求的物产入手的小说”[1],可见这三篇小说有着较为明确的写作规划,彼此之间多少有些关联性,事实上它们就是被冠以“山珍三部”的标签被集中推出。不过,从来就不愿意走寻常路的阿来“警惕自己不要写成奇异的风土志,不要因为所涉之物是珍贵的食材写成舌尖上的什么”[2],又分明暗示了这三个文本内涵的独特和复杂,也宣告了对它们作常规解读的某种无效性。笔者以为,这三部小说沿袭和强化了阿来一贯的创作特色,即不同于一般的少数民族小说局限于本民族的单一视野,而在一种本民族和他民族的广阔视野和关系中来书写藏族历史和社会,并开掘出许多颇有价值的文学主题,从而把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小说引向了一片别开生面的境地。

一、藏地多民族人物形象和生活的刻画及其意义

阿来的小说一贯立足于藏族的历史、现实和文化,致力于表现藏族人民的时代命运、情感伦理和人性色调,从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到众多中短篇小说莫不如此。这其实也是当代许多少数民族小说的一个鲜明特点,即从本民族历史和现实生活中取材并对之进行深情地书写。不同的是,阿来的小说虽然来源于藏族生活,其效果却往往超越了对单一族群生活的书写,而具有了某些文学和文化的普遍意义。这使得其小说不仅被看作是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典范之作,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走在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最前列。阿来的小说是如何实现这种神奇的“飞跃”的?不满足于对本民族成员及其生活的关注而注重表现藏地多民族的人物形象和生活就是其秘诀之一。

以前的小说中,如《尘埃落定》中的主人公傻子少爷就带有一半的汉族血统,傻子少爷的母亲直接就是一个汉人。小说的后面还出现了一个汉族的国民党军官黄师爷,这也是小说里的一个关键人物。《空山》中有进入机村并对机村的生活和命运产生重要影响的汉族地质队员和基层领导们,小说的最后还出现了一个汉族的女博士。阿来中短篇小说中这种来自他民族、与藏民的生活发生关系并对后者产生重要影响的文学形象也比比皆是,这里不再赘述。而“山珍三部”系列小说因为所表现的内容更加贴近藏族当下的生活现实,这种对外族人形象和不同民族成员关系的书写就更加普遍和明显。其中比较重要的外族人形象如《蘑菇圈》中的刘元萱、女组长和吴掌柜都是汉族人,《河上柏影》中王泽周的父亲也是汉族人,此外还有一些不太重要、只在小说中略作提及的外族人形象。这些出现在“山珍三部”小说中的外族人绝不是小说中无关紧要的点缀,而是小说中人物形象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与小说中藏族主人公的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参与了小说主题意蕴的传达等等。

曾有论者指出,在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中普遍存在着一种“单边叙事”现象,即是“由于特定的区域、民族文学传统、宗教背景等的原因,当代一些少数民族文学的文本叙事中没有对非我族的‘他者’的叙述,或是简约化和限制对‘他者’的叙事。而是着重写本族群、本民族的叙事:想象虚构的都是单一的本民族的故事,其中出现的是纯粹本民族的事件、场景、人物、观念和理想。”[3]“20世纪末和新世纪以来单边叙述的作品比过去不是减少而是增多:除一部分反映在内地的少数民族生活的文学作品外,相当部分作品中少见‘他者’的人物形象。即使是反映城市生活的作品中,也几乎没有他族的人物现象。”[4]这样一种观点在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界得到了广泛认同。对这种叙事现象出现的原因尽管还有待深入细致的探究,但其自身所体现的狭隘性和非真实性却毋庸置疑和值得警惕。正是在这种整体的少数民族文学背景下,我们更能发现上述阿来创作的意义。也就是说,阿来这种对民族生活的书写,不是一种简单的、理所当然的现实主义写作方式使然,而是有深意存焉。事实上,不孤立地书写藏民族,而往往在藏民族与他民族(尤其是汉族)成员的复杂纠葛中展现藏民族的存在和发展,已然构成了阿来小说的一大特色,也使其具备了多方面的意义。

其一,符合民族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是一种直面生活的写作。一般认为,我国各民族成员的生活整体上处于大杂居和小聚居的状态,各民族成员间的杂然相处是一种常态。当代特别是进入新时期和新世纪以来,我国各民族成员间的交往和杂居更加普遍和频繁,甚至境外其他国家和民族的人们造访和定居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现象也屡见不鲜,在今日之中国那种只有单一民族生活的广大地区真是少之又少。而作为我国最大的少数民族地区之一的西藏更是如此,早在解放以前就已经不是单一藏民族成员的集居地。既如此,那些罔顾真实的现实偏执地要作“单边叙事”的作品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首先已经背离了生活的真实,也必然与艺术的真实背道而驰。笔者就曾撰文“呼吁这样的写作者对生活要有一种最起码的尊重,回到真实的生活现场,深入观察和理解生活的表层和内里。因为只有在这个前提之下,文学才能获得被进一步探讨的价值。”[5]而阿来的“山珍三部”通过在作品中展示不同民族成员间的杂居和交往,恰恰符合藏区生活的真实境况。这是一种远离主观预设的真实的写作,表现了可贵的、直面生活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

其二,有利于小说展开对本民族文化的反思和表现不同民族文化间的关系。阿来的小说一贯以丰富的文化内涵见长,这是他的作品每每能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原因之一。读者们不仅为其小说高超的艺术魅力所折服,也为文本中独特而深刻的文化内涵所吸引。究其原因,这一方面拜阿来对文化的浓厚兴趣和强大的思想力所赐,另一方面未尝不得力于小说中有意无意设置的一些艺术表现的技巧,比如在小说中往往安排不同民族成员的出场。

这种艺术安排的效果之一是深化了对本民族文化反思的力度。当代哲学家查尔斯·泰勒认为:“一个人只有在其他自我之中才是自我。在不参照他周围的那些人的情况下,‘自我’是无法得到描述的。”[6]正如一个人的自我认知需要借助他者的参照才能真正实现,对自身民族文化的认知亦需要借助民族他者形象的参照:“所有对自身身份依据进行思考的文学,甚至通过虚构作品来思考的文学,都传播了一个或多个他者的形象,以便进行自我结构和自我言说;对他者的思辨就变成了自我思辨。”[7]

在这里,民族他者的形象不仅仅是一种文学作品的构成要素,往往也是民族他者文化的重要载体。正如论者所言:“一个民族的文学经典是传承该民族文化传统和历史记忆的重要载体,其作品所表现的艺术形象反映了该民族文化的一些基本特征,体现了该民族文化的一些核心价值观念。”[8]这样我们就能理解,阿来小说中出现的众多民族他者形象有时候就像一种文化的镜像,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了藏族文化的内涵、特点和优劣等等。比如《蘑菇圈》中正是在刘元萱和女组长的参照下,让我们更看清了藏族女性的坚韧、宽容和善良。主人公斯烱年轻时在刘元萱的诱骗下与之发生了关系并有了身孕,但斯烱并没有以此为资本要挟手握权力的刘元萱以满足自己的利益,即便在外力的压迫之下也没有供出刘元萱的不耻行为以令后者身败名裂,反倒是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斯烱甚至不认为这是女组长所说的蒙昧和任人摆布。应该说,斯烱的这种行为不能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一汉族正统的启蒙文化观念加以简单地批判,而更多地与藏传佛教文化的深刻影响有关,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而又宽大为怀,放过别人亦是放过自己。斯烱是一个被藏传佛教文化所养育的女性,把握了这一点才可以避免评价时的各种误解,也才可以由此窥见藏族文化的内里。

这种艺术安排的效果之二是展现了对藏族的历史和现实产生影响的多种文化之间的关系。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藏族的文化发展不仅是藏族本族文化的嬗变历史,也是不断受到外族(特别是汉族)文化影响的历史。在这一过程中,藏族的文化与外族的文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种种的碰撞、对话和融汇等等。而这显然是“单边叙事”所无力表现的,唯有通过“多边叙事”的书写才可能看出这种文化发展的复杂性,也更能给我们提供文化发展的种种启示。比如《蘑菇圈》的多边书写其实以“蘑菇”为线索,表现了从建国之初到现在,特别是几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如合作社时期、大跃进时期、四清运动时期、文化大革命时期和当下的商品经济时期藏族的某些区域发展的历史,包括文化的嬗变历史。在这半个世纪左右的历史中,藏族的文化是在与以刘元萱、女组长、吴掌柜和丹雅为代表的汉族文化的关联中一步一步走向今天。这种对藏族历史和文化的表现尽管有简单化之嫌,却可以看作藏族社会和文化发展的一个缩影。

其三,体现了阿来广阔的民族视野,呈现了对中华民族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的文学写照。在对“少数民族文学”这一概念的理解上,许多少数民族文学作家存在着过于简单化和狭隘化的倾向,以为所谓少数民族文学就应该专注于对本民族成员及其生活的表现,而与他民族情况无涉,甚至认为只有这样的民族文学才是最为纯粹的。这也是造成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中“单边叙事”现象的原因之一。阿来在“山珍三部”中的“多边叙事”却表现了对民族和少数民族文学开放的理解方式,表现了我国不同民族间难分难解的复杂关系和不同的民族成员共同生活和发展的历史,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幅中华民族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的文学写照,这是对中国形象的更好刻画和对中国故事的更好书写方式,更为真实也更充满了艺术的张力。

二、需求与满足需求的辩证法则

阿来曾经感慨道,今天的边疆若被主流社会的中国人所提及,除了这些地方的“旅游价值”,就是“一定有些特别的物产”。所以,他决定“以这样特别的物产作为入口,来观察这些需求对于当地社会,对当地人群的影响。”[9]阿来的这句话揭示了“山珍三部”创作的缘起,也为我们打开了一个理解它们的通道。笔者发现,“需求与满足需求”这对概念构成了这三部小说情节的隐秘模式和故事发展的推进器。《三只虫草》中因为汉族和城市居民对虫草药用价值的神话和需求才有了桑吉一家摘虫草和卖虫草的故事。《蘑菇圈》中因为汉民们对蘑菇的强烈嗜好和需求才有了斯烱与蘑菇圈的故事。《河上柏影》中也因为汉地对柏树的强烈需求才引发了王泽周对几颗岷江柏由拥有到失去的故事。当然,对虫草、蘑菇和柏树的需求也发生在藏地城市和居民身上,但毕竟外族和外地特别是汉族和汉民们才构成这些物产的需求主体。这些消费主体的需求虽然在这些小说中只是作为一种故事发生的背景被交代或暗示,其实构成了理解这些小说的关键因素。

进一步看,其实这些需求也发生在物产生长地的底层百姓身上,不过他们的需求和上述主体需求迥然不同。如果说在外族人眼里,这些物产意味着金钱、食用价值、药用价值、使用价值以及由这些带来的权钱交易价值的话,那么首先,藏族平民百姓对其中的某些价值是无福消受的。比如桑吉一家人辛辛苦苦觅得的虫草是用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和换成金钱后购买一些廉价的物品,从来没想过自己哪怕食用一只。王泽周的父亲用柏木打造的高档家具和其他用具是供给高级酒店和寺庙的,自己充其量拿一些边角料回家。“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分明是对这句古诗的一次巧妙改写和再现,是遥远的贫富差距故事在现代社会的一次变脸式上演。其次,也是更重要的,这些物产在藏族百姓这里还意味着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它们是大自然中的一个美丽而奇妙的生命体,会让缺钱的桑吉心生纠结,“是该把这株虫草看成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看成三十元人民币。这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对这片草原上的人们来说,常常是一个问题。”[10]它们是用以果腹的宝贵食物,帮助斯烱一家和村民们挺过了那些噩梦般的饥荒岁月。它们是一种精神上的依靠。“蘑菇圈大妈”斯烱的蘑菇圈一个个消失了,她感到无尽地伤心和迷茫,似乎自己的生命正随它们而去,因为那也是她的“生命圈”。它们是一种赏心悦目的风景、逝去的美好记忆和曾经幸福的所在,就像蘑菇圈之于斯烱,屋前的岷江柏之于王泽周。两相比较,外族(如汉族)消费者对物产重在一种实用层面的需要,是对物产使用价值的利用,因为他们与物产之间并无精神上的联系。而藏地本族消费者对物产则多了一种精神层面的需要。物产不仅给他们提供了物质上的实惠,也在与他们天长日久的相处中成为他们的大地共存之物、信仰、精神的依靠和记忆等。藏地本族消费者的需要其实是一种传统的、前现代的消费方式。它把大自然看成一种平等的生命存在,共同自在地生存于世,彼此和谐相处甚至生死相依,其对大自然是一种有限度的利用且注重其持续地生长,人对自然的欲望被控制在一个适度的范围。而外族(如汉族)消费者的需要则是一种现代和后现代的消费方式。人的欲望在这样的时代里无限膨胀永不餍足,追求感官享受的无尽满足,表现出对物质的过度迷恋,无止境地榨取自然之物,这种消费若不加以节制必将让人类的未来走向穷途末路之境。

上述描述似乎把外族人的消费看成是一种洪水猛兽,对藏地社会有害而无益,而本族百姓的消费就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其实远不是这么回事,小说中对此有着更为复杂的揭示。

小说中写到,正是由于外族人对这些山珍的消费和为消费付出的金钱改善了藏族百姓的生活,甚至帮他们走向了富裕的道路,同时也带来其他一些好处。桑吉一家在一个虫草季靠卖虫草就挣了数万元人民币,这是他们一年之内的主要收入来源。斯烱正是用卖蘑菇的钱和她的美味蘑菇帮助他的儿子上学、升官、买车、结婚和抚养孩子,为胆巴铺平了幸福的人生之路。王泽周的父亲也正是因为市场对柏木家具的需求,靠着自己的木匠手艺一方面改善了家人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找回了做人的尊严,活得越来越自信。而王泽周一直关注和考察着家乡那个“花岗石丘与柏树的传说”,但“帮助王泽周最终确证了真相的,却是贡布和多吉等人的贪欲。他们在伐倒柏树后还贪图树根,才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地让人炸开了花岗石丘。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悖谬:消费主义的破坏性竟暗中帮助了启蒙……消费主义有破坏启蒙的可能,亦有助长启蒙的一面。”[11]可见,外族人现代的消费方式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造成了藏地自然界的破坏和危机,另一方面也给藏地百姓的生活带来了福音,这里面充满了一种对现代消费的辩证考量,简单地肯定或否定都难免失之偏颇。

进一步看,现代的消费观念似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邪恶力量,它还可以点燃人们心中那种疯狂的欲望,让本来甘于清贫自守的藏民们变得欲壑难填。而一旦人们对金钱和物质的需要被过度强化,最终遭受毁坏的往往还是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自然生态本身。《蘑菇圈》中,在金钱的刺激下,村民们“只要松茸商人一出现,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山去,他们都等不及松茸自然生长了。”[12]于是乎出现了这样的惨状:“好些白色的菌丝——可以长成蘑菇的孢子的聚合体被从湿土下翻掘到地表,迅速枯萎,或者腐烂,那都是死亡,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枯萎的变成黑色被风吹走,腐烂的,变成几滴浊水,渗入泥土。”[13]《河上柏影》中,有人谣传村子里的某种石头可以被制作成砚台,于是村民们和外来人一起开始了对这种所谓的砚石的疯狂采掘,甚至动用了功能强大的挖掘机械,“很快,村子四周好几平方公里范围内两三厘米深的地表就被翻掘了不止一遍。原先布满了野桃树林和栽植了许多小岷江柏的河岸与山坡像被重炮反复轰击过一样。于是,有人开始向地下更深处实施爆破了。”[14]正是在揭示人们对自然实施的种种暴行的基础上,阿来借斯烱之口表达了对人心贪婪和短视的强烈批判,对时代进步论调的某种质疑,和对人心变好的明天的些许期望。正如阿来所言:“我愿意写出生命所经历的的磨难、罪过、悲苦,但我更愿意写出经历过这一切后,人性的温暖。即便看起来,这个世界还在向着贪婪与罪过滑行,但我还是愿意对人性保持温暖的向往。”[15]这是怎样的一种沉痛,又是怎样的一种希望?文学对于世道人心的描写和救治在此得到了最有力的展示。

三、民族身份、分别心与超越

在阿来的小说中,对身份特别是民族身份的关注是个一以贯之的主题,甚至带有某种文学母题的性质。以前的小说中,如《尘埃落定》和《空山》都涉及到对这一问题的关注,《血脉》更是对此作了集中的表现。究其原因,这一方面与阿来的民族身份和家庭身份大有关系。阿来的出生地是四川省阿坝州马尔康县的一个小村庄,但又属于嘉绒藏区。阿来的母亲是藏族人,父亲则是个回族人。无论从民族身份或家庭身份上说,阿来的身份都具有一种混杂性和不确定性。“对于幼小的阿来而言,最令他苦恼的并不是食不果腹的物质匮乏,倒是‘回藏混血’让天性敏感的阿来深受影响”[16]。这种尴尬的身份状况不仅构成了阿来童年的创伤性记忆,而且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构成了持久而深刻的影响。另一方面,自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身份问题就成了一个遍及全世界、被社会各界关注和讨论的热门话题,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都与对这一话题的表现有关,阿来对身份和民族身份的书写实际上是加入了这一时代性的创作潮流,并且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

在“山珍三部”中,这种对身份问题的表现又得到了彰显,这集中体现在小说《河上柏影》中。小说以近10万字的篇幅讲述了一个关于民族身份的故事。主人公王泽周出生和成长于一个藏族的小村落,母亲是藏族人,但父亲是汉族人。与周围人身份的殊异让父亲生活得谨小慎微,近乎于一种影子般的存在。这种父亲身份实质上的“缺席”养成了王泽周敏感、自尊、固执和脆弱的性格,而这其实构成了他后来带有悲剧性命运的内在动因。另一方面,因为民族身份的特殊带来的周围人的疏离和压迫也每每造成了王泽周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挫折和精神苦闷,这构成了其悲剧性命运的外在动因。在他为家乡柏树的命运表示不断的关切时,身为常务副县长的贡布丹增却叫他去关心自己的另一个家乡,俨然以本民族的正统身份自居,而把他看作本族中的“异端”性存在。而当他把自己关于民族身份问题的困惑和思考求教于自己的博士生导师和学术权威丁教授时,却被后者斥之为病态的情绪。这也让他看到了学术研究的局限性,彻底丧失了学术精进的兴趣,放弃了取得博士学位。王泽周尽管无从选择自己的民族身份,却要为自己身份的不纯粹付出代价,并且没法从精神上得到解脱。这最终使得他过早地丧失了对事业甚至生活的热情,像地里那些没人伺弄的庄稼,“是一副自生自灭懒心无肠的模样,它们还可以生长,但似乎都已经无心生长。”[17]他实际上成了一种生活中的“多余人”形象。可以说,《河上柏影》延续和拓展了《血脉》中对民族身份问题的书写,不过这一次,遭受身份之苦的主角不再是作为汉族人的“爷爷”,而是作为其后代的王泽周。不过,在《血脉》中的爷爷因为自己生活在藏族人中间,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孤独和痛苦,希望争取汉族同胞的认同以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慰藉。而《河上柏影》中的王泽周虽也遭到某些血统纯粹藏人的排挤,但始终表现出对家乡和民族的热爱和忠诚,并且表达了这样的心声:“我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我什么地方也不会去。没有人有权利说这个地方是他们的,而不是别人的。这个地方也是我们的。永远都是。”[18]由此可见,虽然二者都为民族身份问题所惑所苦,但不同代际的人却表现出对待民族身份的不同态度,这或可以为观照那些遭受民族身份之苦的人们提供有力的参照,也可以窥见阿来感受和思考这一问题的发展轨迹。

不仅如此,《河上柏影》还把这种对民族身份的区分上升为对所有身份进行区别的“分别心”,并对之进行了批判。所谓“分别心”,即以各种标准如民族身份、城乡差别等对人们进行各种各样的区分,并对之以不同的标准。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分别心”可以说无处不在,在当今之社会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虽然其存在不无其历史和社会的合理性,但其弊病也不容忽视,如造成了人群的区隔、区分出人们的尊卑贵贱、制造出人与人的隔膜和敌意等。阿来从小至今深谙这种“分别心”的普遍存在和给人心及社会带来的伤害,而后更在自己的许多小说、散文和诗歌作品中表现了对这一现象的思考和批判。如“有很多的学科在研究此地与彼地,此种文化与彼种文化的不同,但是,我以为,一个小说家却应该致力于寻找人类最大限度的共同点。历史的必然与偶然决定了不同国度的不同命运与不同的发展水平,文化基因的差异造成了不同民族的不同面貌,但人类和人,最根本的目的,难道不都一样吗?”[19]这显然是以一种人类学的发展眼光对此问题所作的纠偏。事实上,人类学的理论已经成为近些年来阿来书写这一主题的重要思想武器。

那么,如何超越这种根深蒂固而又问题丛生的“分别心”呢?小说中也给出了两种解决之道。其一是借助于知识和理性的力量。小说中的王泽周暑假里没有回家,选择一个人在校读书,并有所收获。“这些书——哲学、历史、文学、佛经。这一切的一切,让他觉得自己能战胜佛经里所说那种分别心:别人对自己的分别心,自己对自己的分别心。”[20]这些人文科学的知识在对人的理解上往往具有一种超越一时一地的眼光,在一种宏大的视野里观照人类,更能发现人和人性的共同之处,自然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破除那种狭隘的“分别心”。其二是借助爱的力量。如王泽周的父亲是一个流落到藏族村落的汉族人,他既不在本族人群中生活,又不被当地的人们真正认可和接纳,其“夹缝人”的身份令其几十年里内心颇为苦楚。但当回归本民族人群的机会来临时,他却毅然选择了继续与妻儿相伴。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多么认可这新的民族身份,只是因为他无法割舍对儿子和妻子的深爱。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爱对民族身份的超越性。这是因为,民族身份讲究“分别”,从族别上对人进行区分。而爱则是一种弥合和包容,只对感情负责而不在乎其他,具有消解一切障碍的力量。总之,要超越这种“分别心”,一方面要借助理性的认知,另一方面则要借助感性的力量,由此我们才可以期待一个更加和谐和美好社会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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